韩光浩
刘继尧、陈滨等抢救昆剧《卖兴》 王利民摄影
1939年2月,由昆剧传字辈在上海组成的仙霓社于封箱前推出了三台“精彩反串好戏”,作为告别演出。当年的戏目有《照镜》《别母》《乱箭》《断桥》《花荡》《佳期》《刺虎》《游园》《惊梦》以及全本《贩马记》等,其中尤以五旦朱传茗、六旦张传芳均扮钟馗(大面)的双演《钟馗嫁妹》,二面王传淞、白面周传铮各饰色空(五旦)的《双思凡》,最引人注目。
这出《双思凡》演出之后没几年,仙霓社昆剧一脉即告中断,传字辈诸人或改搭他班,或改投他业,更有甚者竟在贫病交加中早早地离开了人世,这一出曾在昆剧舞台上极具名气的折子戏,绝响舞台。而和《双思凡》一样的境遇的,还有传统昆剧《弥陀寺》《卖兴》等折。
时光流逝,身上有戏的昆剧艺术家们已经寥若星辰,且均已白发暮年。如果说这些戏目是一件件宋瓷精品的话,已时刻面临着失手打碎之险。2017年末,苏州市文化部门特别邀请了章继涓、朱继勇、吴继静、柳继雁、周继康、张继霖、刘继尧等平均年龄在八十岁高龄的“继”字辈艺术家出山,将这三折在建国后的苏州昆剧舞台上极少亮相,甚至从未演出过的珍贵剧目,精心地再现于舞台,传承于年轻演员,并收入昆剧影像数据库。昆剧专家评价,苏州的昆剧舞台上,又抢救了三出压轴大戏。抢救这三折戏,比赚到三个亿还宝贵,这是融合了数代昆剧人心血的典范精品。
2010年中秋节的前一天,随着最后一位昆曲“传”字辈,102岁的倪传钺的离去,昆曲的一个时代就此结束。这代人的离去带走的不仅仅是人们对于往事的记忆,更意味着一大批剧目的失传。
昆曲被誉为中国戏剧的“百戏之祖”,每一台昆戏都可谓是“无价之宝”,而其中的折子戏,更是一代代昆剧表演艺术家千锤百炼的艺术精品。《弥陀寺》《双思凡》《卖兴》这三出戏,无一不是大名鼎鼎,但是更多的人,只闻其名,不见其形,更不用说在舞台之上欣赏品鉴了。
《弥陀寺》是昆剧《琵琶记》当中的一折“冷门戏”,也曾是传字辈以往演出的“开场戏”。六十年来,在苏州的昆剧舞台上已经失传。这出戏,讲庙里的两个荡吃,被赵五娘的身世感动,把身上所有的东西,一概充作赏赐,最后剩个光身。剧中赵五娘的自我牺牲和两个荡吃的一副热心肠,十分具有看点。当年由时已90高龄的传字辈昆剧艺术家吕传洪传授给继字辈的朱继勇,如今朱继勇先生都已年逾八旬。
《孽海记·双思凡》更是昆剧舞台上的传说,新中国成立前,唯一的演出记载就是那次1939年王传淞、周传铮的海上“双演”。所谓“双演”,即两人分饰同一角色,出场后装扮、服饰、动作一致,唱念音调相合。但身段为一正一反,既热闹美观,又难度极高。《双思凡》在建国后,曾由传字辈昆剧艺术家朱传茗、张传芳传授给继字辈演员章继涓、吴继静,也仅演过一次。舞蹈家吴晓邦特别欣赏这朵昆剧奇葩,对那次继字辈演出的《双思凡》曾给予盛赞。
而由徐凌云先生传授给刘继尧的徐版《绣襦记·卖兴》,六十年间也仅仅由继字辈演出过一次。1957年,昆剧界前辈徐凌云先生,在苏州新艺剧院表演《卖兴》,当时徐老已70多高龄,演一个十岁的兴儿,一个倒地打滚,把兴儿演活了,博得满堂掌声。1961年,江苏省苏昆剧团在无锡演出,时任文化局局长的钱璎同志陪同徐老游宜兴善卷洞,游毕再陪徐老到无锡,看望剧团演职员。钱璎一再拜托徐老将此戏教给继字辈,惹来徐凌云的开怀大笑。1962年12月,在江浙沪省(市)昆曲观摩演出大会上,由刘继尧和金继家等主演的徐版《卖兴》被专家评委一致推选为闭幕式优秀节目展演。而今,金继家先生早已故去,刘继尧眼见舞台上的《卖兴》已失去了徐版的精华,再不传承下去,此戏将失去表演之美,细节退化,隐形消亡。
昆曲是以人为载体的艺术,人在艺在,人绝艺亡。曾经伴随着老艺术家的消失,许多剧目就此一去不返。《弥陀寺》《双思凡》《卖兴》这三折戏,目前仍保存在继字辈老艺术家的身上,如果不及时传承下来,剧目就可能会失传,对昆曲艺术的传承保护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损失。
苏州文广新局在2017年9月迅速推出了“首期传统戏目抢救计划”,苏州昆剧院也腾出排演场地,配齐乐队和服务保障,为老艺术家们复原三戏、传承拍摄提供了最大的支持。刘继尧先生给三出戏的继字辈师兄师姐一一打去电话,没几日,怀着强烈传承责任感的继字辈老艺术家们一个个都出现在排演现场。他们年岁都在八十上下,身法步幅可能缺少了灵活度。然而,一上场,立刻焕发出青春的面貌。继字辈说,传字辈师父们传给我们无价之宝,这次抢救剧目,只有两个字,严谨,要将老先生们身上的精华悉数留下来。
由朱继勇导演的昆剧《弥陀寺》阵容齐整,全部由继字辈艺术家重现,主角赵五娘由82岁的柳继雁先生担任,周继康演大少,朱继勇演二少,张继霖演禅师,成功地将冷门戏《弥陀寺》抢救恢复。《弥陀寺》是传字辈吕传洪和沈传芷先生的拿手戏,也是传字辈的“吃饭戏”,当年吕传洪老师演二少,沈传芷先生演赵五娘。这出戏需要戏中的丑、副、邋遢白面插科打诨拿捏得度,恰到好处,才能衬托出主角赵五娘的悲惨境遇,让观众在笑声中,体验昆剧悲剧的震撼力量。传字辈演出此剧很多,但是继字辈从未学到。后来在2004年时,朱继勇在请教吕传洪先生的时候,吕传洪先生欣然提出,要将此折传授给他。于是,吕传洪先生说一段,朱继勇学一段,回家温习好了,然后再去请教一段。后来金继家也参来学习,一起和朱继勇复原了这出精彩折子戏。此折原来结尾略显粗糙,本次复原传承,朱继勇和师兄弟们一起商议,加了一句赞语。音乐上也有一些变化,开头和结尾加了七锣和磬,既保持了本折的美学原则,但又更为妥当服帖。唯一遗憾的继字辈老师们年岁已高,而且已是隆冬,本来全折高潮时,大少、二少被赵五娘感动,相赠全部家当,要打赤膊,赤足,戏剧性尤强,如今无法重现这精彩一幕。但继字辈老师们将细节要求一一记录,寄望以后青年演员传承时,能够重现传字辈先生的这一经典桥段。朱继勇回忆,当年吕老师郑重地对他说,“这出好戏我传给你,你一定要教给继字辈师兄弟,让这出戏活下去。”如今抢救保护下来的《弥陀寺》,已成继字辈师兄弟们对吕传洪先生最好的纪念。
《思凡》是昆剧演员打底的一出重要戏目,它是旦角戏中最有内容的戏。《思凡》曲绕工繁,唱念作舞本来就很难,而《双思凡》此折更是难上加难。《双思凡》由章继涓、吴继静、尹继梅等三位继字辈老师亲自指导年轻演员精致传承,除介绍剧情、分析主题思想以外,三位老师还为年轻人详细演示了主要角色的全部表情和身段动作,指出唱念表演上的注意点和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心理活动。
这出《双思凡》的传承离不开当年的昆剧名角曾长生先生。曾长生是清末全福班的老演员,建国后曾经在苏昆教戏,他记得传字辈曾经有过双人思凡,于是建议继字辈也要演《双思凡》。那时还在庙堂巷的苏昆剧团特意从上海请来了老师为章继涓和吴继静一起说戏,章继涓唱右思凡,吴继静唱左思凡,左边演员正好和平时的表演换了一面,难度更大。可是两人同台,身段不但要同步,也要融洽,不单要一样走圆,而且双人的内外节奏,都要在一个点上。动作一致,表情一致,直到下场,双方才对视一笑,就如镜面相对,又通佛门的水月镜花。吴继静先生回忆,当年张传芳和沈传芷先生先后教授过她俩,沈传芷老师教戏不但展示自己的身法,还会讲梅兰芳先生表演是怎么样的,别人的精彩身法又是如何,让她俩广开眼界,转益多师。1956年,章继涓和吴继静曾在开明舞台上演出过《双思凡》,成了她俩终身难忘的记忆。而这次章继涓老师不顾腿脚不便,坚持乘着轮椅赶到排练现场;腰和腿都有老伤的吴继静老师家在上海,但是为了参加昆戏的抢救工作,在先生詹国治的陪同下,吃住在排练场所。也曾演过《思凡》的尹继梅先生主动帮着章继涓先生辅导年轻演员,天天来到排练场地。当年圈内曾有“身段高手”美誉的吴继静老师仔细打理了《双思凡》的衣箱,又对双人身法精心指点传承,细节处让人既感到贴心,又凸显极度的美感。张传芳老师当年在身段形体上那些内心的解读曾让吴继静叹为观止,这次她毫无保留为传承的演员重现当年的精彩,让青年演员胡春燕和缪丹如饮甘露,受益匪浅。
昆剧舞台上,历来就有“俞家唱,徐家做”的赞誉,这里的“徐家做”,说的就是昆坛名家徐凌云先生的表演艺术。而《卖兴》这一折戏,就是徐凌云先生的表演精品。本次抢救《卖兴》,除了刘继尧、周继康、朱继勇、张继霖先生参演外,还特别邀请了沈传芷先生的关门弟子陈滨加盟重现。当年徐老演来兴和沈传芷先生演的郑元和搭戏,如今,刘继尧和沈先生的女弟子陈滨配合,让他感叹不已,文化没有断过流,始终在传承。
六十年前,徐凌云先生曾在苏州传授给刘继尧的这出戏,让他刻骨铭心。“徐家做”用规范严谨的动作来体现内心,就连声音的一吐一放外形也要有所变化,所谓一动无有不动,如果外形做好了,没有内心,就缺口气;但是内心变化了,外形没有跟上,也是差些斤两。徐凌云的表演艺术是每一个点都随情节有变化,随势而动,慢戏慢动,快戏快应。刘继尧回忆说,徐老有句名言,演戏就是一层层地剥笋,层层有交代,层层有卖点。深得徐凌云先生表演精髓的刘继尧精心实现了此次传承录影,他扮演的来兴不是走出台来的,是筋疲力尽被拖出来的;一个跪地,满溢心中的哀伤,给观众以强烈的冲击;结尾处,刘继尧饰演的小来兴摸摸两个老人的胡子,颤声说出,我来照顾你们一句,更传神地将徐凌云先生的创造性表演艺术重现了,将一个善解人意的来兴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而另一位主演陈滨,也万分激动,沈传芷先生留给她的看家戏,终于等到了全方位传承的一天。曾于1962年在开明大戏院看过《卖兴》的一位专业观众,在传承录制现场特别激动,他评价,徐版《卖兴》的表演充满劲道,真想不到过了几十年还能看到继字辈先生们展示这么精彩的艺术。
的确,昆剧的表演艺术就是昆曲的内功心法,昆剧的法门和诀窍,也就是用严格的程式化动作,联动内部感情的迸发,以内驱外,以外显内。继字辈这些“老戏骨”,经过几十年内心的发酵后,内外融合的昆戏滋味更让人品味再三。
苏州文化底蕴深厚,昆曲中有着中华雅文化千百年来浩大而绵延的记忆。按照国家制定的“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方针,昆剧传统剧目的抢救是重中之重。而折子戏是昆曲舞台表演艺术之精髓,也是历代昆剧艺术家舞台表演艺术的结晶。
折子戏大多是全本戏中最精彩、最有特点的内容,不少折子戏有非常高的艺术技巧,是各路角色的基础戏,有的甚至包含了某一行当所应掌握的全部功力,所以传承折子戏就是传承昆曲的精华。
这次苏州推出的首期传统戏目抢救计划,为传承与研究昆曲表演艺术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同时,本次抢救行动,通过现代科技手段,同步录制制作成音像资料,进入昆剧传承数据库,三折戏时间总长为1个小时23分钟,参演行当生、旦、净、末、丑俱全,不仅使老艺术家弥足珍贵的舞台表演技艺得以传承,更重要的是让昆曲这一“世界文化遗产”再少一些流失和隐形消亡。这三出细节到位的传统剧目,极好地继承了原著的精神内涵和昆曲传统的舞台表演形态,古朴、本色、秀美,激起了强烈的共鸣和由衷赞美,凸显了昆剧恒久弥远的艺术魅力。
近年来,苏州文化部门始终坚持不懈地做着对昆曲优秀传统剧目及整体表演艺术的挖掘、抢救、整理和传承工作,并使《牡丹亭》《长生殿》《满床笏》《白兔记》等许多经典的传统剧目得以呈现在舞台上。当然,一出好戏,需要由昆剧传统的拥有者,那些优秀的表演艺术家通过言传身教,通过口传心授,将最精微的要义传递给下一代。而传承者能否传承到位,还需要长时间持续的功法与剧目表演训练,无数次舞台实践才能将传统技艺化为原汁原味的舞台风貌。
苏州,正在继续努力,将一出出好戏,传之后世,弘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