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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出来啦!我终于自由啦!
要是谁敢说这没啥子好高兴的,老子就是一巴掌抡过去——你狗日的关到铁窗铁门的小屋子里呆四百零五天试试?不到十平方的屋子,被几个身穿白大褂满脸横肉的男护士狼一样地监视着,动不动就罚站罚跪,每日半夜还要忍受那些病人的鬼哭狼嚎,我容易嘛我?好在哥的内心还算强大,硬挺过来了。要不是精神病院失火,让我趁乱溜出来,我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啊!反正不管咋说,哥自由啦!自由的感觉真好啊。
我忍不住乐颠颠地哼起小曲:“再见吧,护士!再见吧,院长!再见吧,死胖子!”
胖子是我被关进精神病院以后,唯一来看过我几次的熟悉的陌生人。一张大肥脸上挂着弥勒佛般灿烂的笑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你要是再上访,我们就一直把你关在这里,永远都不放你出去!”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却听得浑身发冷。你奶奶的,要不是你们强拆了我家祖上留下来的三间老屋,又占了我家的五亩责任田,害得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就是我爹含恨上吊,我能这么执着地上访吗?把房子退给我!把责任田退给我!或者给我该得的赔偿!你们要是不搞,那就把我爹赔回来!你们说搞建设要支持,我们没说不支持啊,可是正当的赔偿应该给啊!我们还没有签字,那帮龟孙子就急不可耐地开来推土机给推了。想想我家的房子,想想房子里的家居用品,想想责任田里马上就可以收割的五六千斤稻子……太可恨了!太可恨了!太可恨了!
我就要上访,我就要上访,我就要上访!
我要告到天上去!我要到天上去找玉皇大帝告你们!
一想到这些,我就血往上涌。身后传来救护车“呜哇、呜哇”的刺耳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把从护士房里偷拿的那件西服紧紧地裹在身上。
春天真好啊。清晨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草儿花儿的气味,跟我们村子里田野上的味道一样。可是,现在我们村子里怕是没有草儿花儿的气味了。镇上以搞建设为名,把我家的房子和我房子门前的责任地推平以后卖给了一个建煤气站的个体户。三个大煤气罐子就矗立在村子的东头,和附近的民居保持着50米的距离。村子里田野上的草儿花儿的气味就被煤气的味道代替了。老张联络了十几户村民找到镇上,质疑镇上把煤气站建在居民区是不是合法,三个大煤气罐子万一爆炸了谁负责?镇领导拿出县里的批文,说是市里、县里都审批通过了,咋会不合法?就个煤气罐子,能有啥问题?
这里是城市,四周林立的高楼耸立在碧蓝的天空中,仿佛一串串半透明的剪影。马路上车水马龙,似乎不知疲倦似的永不停歇。街心花园里的人们一边安然地沐浴着春光,一边回头瞅着我。我不奇怪,假如在大街上看到一个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的男人上身穿着名牌西装,下身套着一条睡裤一样的白色病号裤,光脚踢踏着一双塑料拖鞋,回头率没有100%的话,那鲁迅先生对中国人喜看热闹的高度“赞誉”该大打折扣了。
我告诉自己,这样下去不行,焦点人物往往都是很悲催的,崔永元、老毕都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啊。好歹哥从电视剧里也学了点反侦察知识,该是改变的时候了。于是,我顺着路边寻摸,终于在高楼间找到一个破旧的小胡同。胡同不宽,也就两辆车并行的样子,路面坑坑洼洼,路两旁清一色的红砖灰瓦的平房一字排开。真没想到,在这么光鲜靓丽的城市中心还潜伏着这么一块让政府官员皱眉的“牛皮癣”。哈,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好地方。胡同虽小,却热闹非凡,路两边的流动小摊位摩肩接踵,卖菜的、卖老鼠药粘胶的、补鞋的、修自行车的、各种卖早点的流动车……密密麻麻,满满当当,吆喝声,叫卖声,响成一片。
我融进人流。
我被一股扑鼻的香味拉着走到一个卖炸面窝的小吃摊前,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起来。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饭。胖墩墩的摊主手、嘴不停,一只手拿着长竹筷在油锅里扒拉,一只手有序地往油锅里添油饼,一张嘴唱歌似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忙着招呼客人,油黑发亮的笑脸仿佛刚从翻滚的油锅中捞出来一样:“来来来,大兄弟,新鲜的油饼,又香又脆!”他不容分说,夹了个油饼就塞到我手里。
看着手里金黄温热的美食,我的口水在喉间打转,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哥兜里没钱啊,真辜负了摊主大哥殷切而又热烈的目光。我的脸都涨红了,嚅嗫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间,平地仿佛刮起一阵狂风,带着席卷一切的磅礴气势汹涌而来。只见所有的小摊主都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收起自己的东西,再以百米冲刺的爆发力,肩挑手推,冲向胡同的每一个缝隙——像空气一样消失了。一个老太太提着一篮子鸡蛋,拉在最后面,急颠颠地跑着,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嘟囔着:“城管来啦,城管来啦……”
我惊愕地站在那里,拿着油饼,却再也找不到它的主人。在一片烂菜叶子废纸屑的狼籍中,一辆挂着城管字样的白色皮卡车疾驰而来,“吱”的一声刹住,从车里迅速跳下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傲立胡同街头,鹰眼四顾。
“王八蛋,天天和我们打游击,我们一来,他们都跑球了!”其中一人愤愤地骂着,狠狠地踢了一脚掉在路中央的一个红皮萝卜。随后他们又鱼贯上了车,又风一样地把车开走了。
我又感慨又崇拜。中国要是有这城管一样的特种部队何愁强国梦不能实现?难怪有个哥们登上华山绝顶,仗剑长啸,放出豪言壮语:“给我一百个城管,我能统治世界!”何况,这帮城管哥们儿,还让我吃到了一份免费的早餐,真是吃到嘴里,美在肚子里了。
感谢城管!
我啃着免费的早餐,心里美滋滋地向前走着。小胡同刚经历了一场大扫荡,元气还没恢复。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路两旁鸽子笼一样挤挤挨挨的小门面也都半掩着门,仿佛一只只惊吓中随时要闭上的眼睛。唯一淡定的是不远处路边躺着的一个叫花子。此时,他正从容不迫地晒着太阳。他满面黑垢,胡子拉碴,一头长长的披肩发被尘垢拧成一缕缕的小辫,乍一看,很有点足球王子C罗梳小辫的的风范。穿着一身脏得看不清颜色的破棉袄,戴着一副老式的小圆片墨镜,面前一个豁口的瓷碗里放着半个长绿毛的馍,碗旁边横倒着一根乌黑发亮的棍子。原来是个盲眼的叫花子。看看他,想想我,我心里生出一种亲切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我把手里剩下的小半个油饼轻轻地放到他的碗里,继续着我的探索旅程。
胡同并不是很长,不大一会儿,就走到另一头。眼前豁然开朗起来。胡同的另一头是一大片破砖旧瓦的棚屋区。大多数房子都已经倒塌,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仅剩下几栋红砖的小平房,兀自挺立,宛如破烂海洋中飘浮的孤岛。其中一栋房子前围满了人,热热闹闹,几辆崭新的推土机高举着硕大的推斗,轰隆隆地响着。一个矮个子的汉子站在围墙边,背靠着墙上磨盘大的一个血红的“拆”字,神情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忍不住也凑上前,才听清楚他正嘶哑着嗓子,冲周围一帮戴着红袖章的人喊:“你们谁敢动我的房子?谁动我就和谁拼命!”
这帮人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好像看耍猴一样。
“咋啦?这就吓到我们啦?我告诉你王老三儿,拆迁是市里定的,是搞建设!你想翻天不成?”一个干瘦的男人走上前,抖了抖腰间的手铐,斜着小眼睛不屑地说,“对你这样的钉子户,只能来硬的!”他扭头冲推土机大声喊道:“上去推倒,出了事情我负责!”
推土机怪叫着逼近。矮个子男人见状,扭头跑进屋里,提着一个铁桶,站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喊:“你们……你们不得好死,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们!”说完,他把桶里的汽油迎头泼在自己身上。
周围的人“啊”地一声,面面相觑。一瞬间,周围安静下来,似乎连推土机的叫声也凝固了。
“王八蛋,你吓谁呀?”瘦男人回过神,气呼呼地拿出一张纸,尚方宝剑一样地高举着,“上面下达的文件,今天就是一座山,我也要啃下来!继续推!”他一挥手,推土机又动起来。
矮个子男人瞪着红彤彤的眼睛,“砰”地一声打燃打火机,紧接着“哄”地一声,只看到一个火人惨叫着扑向人群。一时间,尖叫声、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吓得魂飞魄散,掉头没命地往胡同里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住脚步,靠着路边的一个电线杆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怦怦直跳,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出来一样。我被吓得六神无主,感觉在哪儿都不安全。
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我的上半身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背心,裸露出干柴棒似的胳膊,早上出来穿在身上的那件西服在刚才的奔跑中跑丢了,拖鞋也跑丢了,赤着一双脚。毕竟还是初春,脊背靠在水泥做的电线杆上,更是通体冰凉。我不由得蜷缩起身子,指望能暖和一点。
“给你。”一个甜甜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手里捏着一枚硬币,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见我没动,小女孩就将硬币轻轻地放在我脚边,小鸟一样轻快地飞回她妈妈身边。我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摇了摇头:“唉,我都变成叫花子了。”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感觉被什么捅了一下,扭头一看,那个盲乞丐正站在我身边,拿着探路棍正捅我呢:“小子,这是我的地盘,你赶紧滚!”盲眼叫花子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
狗日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一个盲眼老叫花子都敢欺负老子!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到天边去。
“你个死娃子再不滚,就怕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盲眼叫花子咬着牙威胁道。
“切,就凭你?”我被气乐了,斜眼望着他。
“看来你个死娃子不见棺材不落泪。”盲眼叫花子挥舞着探路棍,“这叫花也是你能随便当的?不拜码头不上供,晚上就有人搞死你!”他说完,把眼镜扒拉到鼻梁上,一双阴鸷的小眼睛冒着凶光。
“你……你不是瞎子!”我吃惊地指着他。
“你个狗日的才是瞎子!”老叫花恨恨地回了一句,“要不是看你个死娃子心肠好,给过我半个油饼,我还没空跟你磨半天牙。”老叫花索性靠着我坐下来,把硬币拣到自己的破碗里:“从哪来?”
“我从家里来。”
老叫花拍拍我的肩膀:“以后跟我混吧,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脑子里不禁想起小时候去乡下走亲戚时遇到叫花的情景,哪家有剩了的残汤剩饭,都会给叫花吃,要不然也只有倒掉喂猪了,吃香的喝辣的?真亏他说得出口。
再说了,现在为了搞建设,城管一天到晚也在赶叫花子。当叫花子也不安生。
“不信?”老叫花见我这副神情,也不生气,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沓照片,老乞丐神气地站在一栋两层小楼前面,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男男女女簇拥着,太上皇一样。
“看到了吧?这房子都是我赚的。”老叫花得意地晃着脑袋。我的心里却充满了震惊,就像突然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只要跟城管搞好关系,哪儿都是叫花子的去处。”他裂开嘴巴,露出黑黄的板牙,呵呵地笑着。
我内心充满着疑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会儿太阳落山了,咱去下馆子。”老叫花吧唧着嘴,“再美美喝两盅。”看着他碗里半个发霉的馒头,我感觉他跟在天方夜谭的梦境里一样。
初春的黄昏来得很早,太阳刚落下天边,天光就已经昏暗下来,只留一抹不甘沉沦的霞光在苦苦挣扎。气温也迅速降低,空气中弥漫着去年冬天残留的气息。大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过往的车辆也稀稀疏疏。
老叫花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吧。”他摘下墨镜,把随身的家伙装进一个蛇皮袋里,左顾右盼一番,身手矫健地走进路边的小道子里。我紧随其后,在道子里左拐右拐,蛇一样的穿行。
不久就到了一个带小院的三层民宅。进了院子,他在院子中央的水池子边上洗了把脸,带着我一直走上三楼,打开一扇房门:“这是我租的。”他边开灯边说。
走进房间,一股霉潮的气息扑鼻而来。房间不大,只放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床上堆着一堆破烂的棉被褥。老叫花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和一双皮鞋扔给我。
“换上。”他边说边脱下破棉袄,换上一套西装,蹬上一双黑亮的皮鞋。片刻,他就西装革履、精神矍铄了,哪里还有一点盲眼叫花的样子?
换装完毕,我们下楼走出院子。又在漆黑的小道子里扭拐着,走到了大街上,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饭馆前。
“谢伯,你来啦?里面请!”老板热情地招呼着:“还是照旧?张科长他们来吧?”
“今晚张科长他们来不了,他们单位出了事情,一个不肯搬迁的人烧死了。”
“哦哦哦,对对对,听说那个烧死的人叫王老三……”
一番风卷残云般的觥筹交错,两个人满面红光地回到住处。我这一整天连饿带吓,早已是精疲力尽。现在酒足饭饱,浑身洋溢着暖暖的睡意。躺在老叫花的破床上,很快就呼呼入睡了。睡得正香,却被人摇醒了。
“快跑,房子要倒了!”
“推土机在推房子!”
“天哪……”
我醒了。我努力睁开双眼。我发现我躺在我们家老屋里的床上,檀木雕花的楼板就在头顶上的半空中铺着,安详地散发着安静的气息。
堂屋里,我爹和村里的黄书记,还有老张在一起说话。
这是,这是,这是……咋回事?
“在我们村建煤气站的方案被市里否决了!占用耕地,土地部门不允许;在居民区建煤气站,安监局也不批!”黄书记给我爹和老张一人发了一支烟,点燃后猛吸了一口,有点兴奋地说。
原来,原来,原来……我刚才是在梦里神游啊!
周建春,湖北保康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襄阳市小说学会副会长、襄阳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湖北日报》《光明日报》《农民日报》《山东文学》《长江丛刊》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作品30余万字。获得省部级奖项2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