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连响

2018-04-18 07:26
长江丛刊 2018年10期
关键词:猴儿娃儿皮筋

在天黑前必须赶到家,走夜路是搞不得的。那截路太难走了,曲曲弯弯不说,又窄,搞得不好,就会掉到水田里去。还有几道高坎,摔下去更糟糕,兴许会伤筋断骨。今天是初一,月黑头,天上又布了云,恐怕连夜白[1]也没得,耽搁了就只有靠摸了,顺娃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狗肾子故意落在后面,他想和秀珍说说话。不知咋回事,他今日异常兴奋,话也比平时多了,笑声也比平时响亮了,竟然边走边打起了肉连响[2],双手拍打着上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秀珍眼睛笑成了豌豆角,“狗肾哥,你的肉连响没得舅舅和顺娃儿哥的脆,像拍场坝的,像筑夯的,砰砰的。”

狗肾子说:“要脱衣服拍才行哩。”边说边解对襟上的布纽扣。

秀珍把脸转向一边,连连摆手,“莫脱,莫脱。”

狗肾子说:“怕么子[3],跳肉连响就是要脱衣服呢。”

秀珍站住了,撅着小嘴,“你要脱我就转去。”

狗肾子赶紧说:“不脱,不脱。肉连响我也不跳了,赶紧走。”“阿——七,阿——七”,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呀!肯定老汉儿[4]在念了,“不知狗肾子他们到哪里了,在路上该不会出么子事吧?”

顺娃儿脚下快,脑壳里也在溜溜转。出门时师父对他说:“狗肾子玩性大,把他催到起,早点把秀珍接过来过月半。”可狗肾子故意拖皮[5],缠着秀珍说话。那秀珍也是,就像是好久没出过门似的,像飞出笼的鸟儿,唧唧喳喳,对么子都稀奇。狗肾子一会儿帮她摘花呀,一会儿掏地瓜儿给她吃呀,像服侍小公主一般。顺娃儿瘪瘪嘴,心里头有点酸酸的味儿。他回头喊狗肾子和秀珍快点走,太阳在往西偏了。

他忽然看到秀珍在望他,那眼神里似乎有一句话,是一句么子话呢?他有点懵。先前在茅草街也是这种眼神。她到底要说么子呢?顺娃儿不由得抓了抓头皮。哦!他明白了。秀珍当时站在一个小摊跟前,拿起一根橡皮筋,问卖皮筋的老婆婆,要多少钱?老婆婆说:“一个铜壳子10根。”秀珍望了一下顺娃儿和狗肾子,又把皮筋放回小摊。秀珍肯定是要用皮筋扎头发,她是两个小辫儿,跑动时,一前一后的蹦,像两只大蚂蚱,真好玩儿。恐怕她不觉得好玩儿,辫辫儿是个麻烦事。先要梳伸,拉直,再一绺一绺地辫,真费事。这且不说,扎辫子头发是经常弯曲的,梳伸时有些痛。在家是她妈帮着辫的,出了门谁帮她辫呢?用皮筋挽住当然要方便些。可到哪里去弄铜壳子呢?临走时,师父给他和狗肾子只带了几个苞谷粑粑,没给一分钱。当然也不需要钱,饿了啃苞谷粑粑,渴了喝几捧泉水。狗肾子又去蹲茅坑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不有钱?有也不能拿他的,还不能给他说这事呢。我来想办法。

他想象秀珍拿着他送给她的皮筋,快活得眼睛放光,柔柔地叫:“顺娃儿哥,你真好。”狗肾子给她摘指甲花和掏地瓜儿时,她也没这么快活过。

“顺娃儿哥,我把花带回去染指甲,你帮我染好吗?”秀珍把花拿到鼻子跟前嗅,“哟!香死哒。”嫣然的花将她的瓜子脸儿衬染得艳红可人。顺娃儿不禁心里一动,沉闷平静的池塘陡然荡开,漾溢成一圈一圈微颤的涟漪。

可到哪里去弄钱呢?顺娃儿眉头紧蹙。右拳一下一下地击打左掌。忽然,他站住了,双手按着肚子,“哎哟哎哟”直叫唤。

狗肾子和秀珍赶忙跑拢来,问是哪么回事?刚才还是好好的呢。

狗肾子伸手去摸顺娃儿的肚子,“哪里疼?”

顺娃儿闪开了,“肚子痛得很,我去街上弄点药。你们先走。”

狗肾子着急,“你哪么走得呢?我去帮你弄药。”

秀珍眉头上挽了个小疙瘩,“哎呀!顺娃儿哥,疼得狠么?哪么搞吔?”

顺娃儿点点头,“可能是先前喝沟水的原因,那水色耐[6]。”

狗肾子说:“我陪你去吧?扶扶你。”

顺娃儿心里冷笑,装么子装,你高兴得很呢,巴不得哟。嘴里却说:“你要招呼秀珍,继续走,我弄点药就来,我走得快,赶得上你们。你真的”——他望了望秀珍——“真的要把秀珍招呼好哟。”他看到秀珍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感动的光,心里顷刻发热,转身朝茅草街走去。

茅草街还没散场,石板路两边还摆着不少货物,多是土特产,叶子烟、梨子、土腊肉、豆腐、挖锄把、木桶等等。卖的人大多坐在放倒的背篓上,默默地等客人过来选买。买的人比上午要少一些了,卖者中有的开始吃卖的瓜果了——卖不脱只有自己吃,主要是解决肚瘪的问题。顺娃儿来到卖皮筋的老婆婆摊子前,见老婆婆不紧不慢地卷着叶子烟,边卷边打量他。她想找老婆婆讨一根皮筋,或许她会给——老妇人一般都心慈。

正欲开口,老婆婆忽然说:“你买就买,紧到[7]看么子?不买就走开。”一种疑惑戒备讨厌的眼神。

顺娃儿瞪了老婆婆一眼,转身离去,心里骂了一句:老不死的。忽然,他看到一头小泥猪从自己脚边跑过去,边跑边溅稀泥。行人赶紧往两边让,骂骂咧咧:这猪瘟丧,在哪里裹了这么一身泥,溅得到处都是的。

对面过来一个老汉,赤着膊,一身排骨,肩上蹲一只猴儿,手提一根绳鞭。他在一个铺子前站住,把猴儿放下地,对猴儿说:“给老板翻几个筋斗。”

胖老板端着一只水烟袋和他的老婆从铺子里走出来,看猴儿翻筋斗,周围立刻蓬了一大堆人。瘦老汉鞭子一响,那猴儿便翻起筋斗来。前翻、倒翻、转圈,顽皮而灵活,老板哈哈大笑,大伙儿也跟着乐起来。

瘦老汉从荷包里掏出几粒熟苞谷籽,丢在地上,猴儿手忙脚乱地捡了往嘴里喂。

瘦老汉又从布口袋里拿出一个猪尿泡,圆球形,在地上拍了拍,递给猴儿。他找老板要了根高板凳,立着,把一个木盆搁在高板凳脚上,用鞭子指指猴儿,又指指木盆,喝一声:“投!”只见猴儿把尿泡捧在胯下,往上丢,“倒尿罐”。滑稽的动作惹得周围大笑。猴儿笨拙地连投几次,都未中,瘦老汉挥动鞭子,“噼啪”声脆,“再投!”他扬起鞭子朝猴儿吼起来。猴儿这次投中了,尿泡“咚”地一声落在盆里,大伙儿快活得拍起掌来。

瘦老汉这时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碗来,端到胖老板面前,开言道:“猴儿跳,老板乐。赏几个钱,过生活。”胖老板掏出几张纸币往里丢,她老婆按住他的手,不让丢。那猴儿忽然跳进铺子,抓了些草纸出来,丢在地上。又返身进去搬东西。

老汉一挥鞭,叫声“住!”猴儿又从里面跳出来,两手空空。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眼泪都出来了。胖老板脸涨得通红,他挣脱女人的手,把几张纸币丢在瘦老汉的碗里。火冒冒地对瘦老汉说:“快走!快走!”瘦老汉又说:“猴儿有脾气,老板莫生气。生意发大财,买田又买地。”老板转怒为喜,又掏了几个镍币,丢到瘦老汉的碗里,“叮叮当当”一阵响,瘦老汉高兴地牵着猴儿走了。

顺娃儿望着瘦老汉的背影,不由得转忧为喜。他走到街边一个堰塘边,把衣服一脱,往腰杆上一扎,抓些稀泥满脸满身涂,然后进街跳肉连响。立时围过来一大群人,惊奇地观看这个泥神少年跳舞。只见他拍打身体各部位,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响声中泥浆四处飞溅。他边跳边走,遇有门面铺子,他便多拍打一阵子。边拍边念:“泥神到,跳三跳。给两钱,再不闹。”那些老板害怕溅稀泥,赶忙跟他丢几个钱,打发他快滚。顺娃儿跳了阵子便不跳了,到堰塘里洗干净了,就去老婆婆那里买了几根皮筋,便跑出镇去,他要去赶狗肾子和秀珍两个。

过完月半节,秀珍欲回家去。狗肾子娘挽留她多玩几天,“帮舅母洗两天衣服,舅母有风湿病,沾冷水久了手脚就痛,就麻木。”

秀珍点点头,说要得,就是怕妈老汉儿担心。

狗肾子娘说:“在你舅舅舅母这里,担么子心?是不是想男娃儿了。”

秀珍捧住脸,把满脸羞涩藏起,“舅母您儿[8]说么子哟,我还小哩。”

狗肾子娘想试探她,嘴上却说:“那也是,才14岁,过两年找也不迟。你舅母也是16岁嫁给你舅舅的。你找就要找个好的,至少不能比狗肾子差。”

秀珍背过身去,口里说:“他是我哥呢。”

“哥怕么子?老表开亲,亲上加亲嘛。你舅舅还不是我的表哥哥。”狗肾子娘很喜欢秀珍,小女娃儿生得俊,一双鹞子眼真好看,尤其是那眼珠儿,黑溜溜的,像黑宝石。人又勤快,嘴巴也甜,一口一个舅母,叫得人心里舒爽,像热天里吃了八月瓜。如果嫁给狗肾子,给我当儿媳妇,该几多好哇。

秀珍真是把狗肾子当成哥的,而对顺娃儿,她却有种异样的感觉。当顺娃儿把皮筋送给她的时候,不知咋回事,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顺娃儿把皮筋搁到她手里时,发觉她的小手儿冰凉,便趁机握住,“哎呀,你的手真冷。”秀珍想抽,却未抽脱,身子竟然微微颤抖起来……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顺娃儿正给她梳头,然后用皮筋给她扎头发。皮筋扎头发真好,走路一甩一甩的,顺娃儿说像牛尾巴甩的,秀珍生了气,头一扭就走了,再不理他了。第二天吃早饭时,她看到顺娃儿过来了,不知何故,心儿“咚咚”直跳。她舀碗饭夹了点菜,提个小板凳出去坐到阶沿上吃,害怕隔近了顺娃儿会听到她的心跳。

秀珍装了一大背篓衣服,到磨盘沟去洗。狗肾子娘见秀珍的腿在微微发颤,便喊狗肾子,“快送一下秀珍,她背不起。一点嫩骨头,别压趴了。”偏偏狗肾子放牛去了,她又要和丈夫去跟苕秧儿淋粪,只有叫顺娃儿去了。这正合秀珍的意思,她对舅母说:“吃中饭就莫等我们了,恐怕要洗到下半天哩。”

狗肾子娘说:“那行,我跟你们留到锅里,灶里壅着火,不得冷。哪时回来哪时吃。”

秀珍和顺娃儿欢天喜地出了门,下了几天雨,今日放晴,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明丽,蓝湛湛的。远山近地放着光,亮亮地耀眼。

顺娃儿笑着说:“秀珍,你看我两个像么子?”望着她迷惘的眼睛,他又说:“像不像小两口儿回妈屋,嘻嘻。”

若是别人说这话,秀珍也许羞得要死,转身就跑了。可跟顺娃儿在一起,却不知咋的,跑不动。她捂着耳朵,“你坏,你坏,我不听,我不听。”

顺娃儿望着秀珍噘着小嘴似乎生气的样儿,嗬嗬笑起来,连连拍打头、脸、肩、肘,背着背篓跳起肉连响来,莲花落的唱词脱口而出:“大年初一不出门,榴莲花呀,榴莲花,大年初二拜丈人。初三初四回家门,夫妻双双走得勤……”

他回头望秀珍,秀珍正望他,秀珍转眼,嗔怪道:“望么子哟,认不到我么?”

顺娃儿说:“你化成灰了我都认得到。”

秀珍似乎真生了气,“你讲点好听的唦,谁化成灰了?”

顺娃儿的小鼓眼眨巴了几下,“我化成灰了,不行么。谁敢说你呢?你是师父的亲外甥,我是谁?我是外人。”

秀珍见顺娃儿的眼睛里有一丝忧伤,心里发紧了。顺娃儿是舅舅的养子,他的父亲和舅舅是好友,去世前,顺娃儿的父亲给舅舅下跪,央求舅舅把顺娃儿带大,长大了有口饭吃。舅舅也跪在地上,对顺娃儿的父亲说:“哥子放心,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从今往后,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他穿的,有我的命在就有他的命在。”说着,两个老友抱头大哭。

“顺娃儿,快别这么说,我们都不嫌弃你。”秀珍安慰顺娃儿。

顺娃儿笑了,“别人嫌弃我不要紧,无所谓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你不嫌弃我么?”他直直地望着秀珍。

秀珍一脸羞怯,转眼望远山,说:“未必一定要说,非说不可么?”

顺娃儿盯着秀珍标致的侧脸,“非得说,非得说。不说就点点头。”

秀珍抿嘴往前跑去。顺娃儿惊愕,心里一沉。

秀珍忽然在前边站住了,回头望了一眼顺娃儿。遂坐在路边一道石坎上,把两条小辫散了,掏出皮筋来,欲扎头发。

顺娃儿眼睛亮了,一只斑鸠飞过头顶,叫声像唱歌似的。

顺娃儿今日起了个绝早,借着微微的天光,他向竹林边那块草坪走去。他要去练功,大后天,师父要考他和狗肾子。已学了这么久的肉连响了,看看到底掌握得怎么样?谁掌握得好,师傅就会过执[9]给他,并且还要敕封,动文书,这样就成为传人了,日后就可掌门,收徒传艺,再做手艺,神灵也会来相助。这后一个意思,是秀珍告诉他的。秀珍为么子要告诉他,他揣摩了一阵儿就明白了。明白了不打紧,浑身就添了力气。他自信这次一定能赢狗肾子,虽然狗肾子是家传,比自己学得早些,可自己比狗肾子要聪明些。他只是有蛮力,拍得比他响,可没得他跳得好看。这次还要跳得取彩一些,因为有秀珍在旁边站着呢。忽然,那边传来一阵“噼啪”声,顺娃儿愣住了,狗肾子比我还早哇,他是想把我比下去哟。他转身朝唐家槽走去,那里有一个长巷子,较宽,又平,还隐蔽,他那天把巷子里的芭茅草割干净了,正好练功。

在他身后,“噼啪”声更响了。谭老二拟定传人的事也是秀珍告诉狗肾子的。谭老二跟婆娘说过,这定传人的事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只有到过执动文书时才说出来。谁行谁不行,我心里有数,主要看谁有真本事。

婆娘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当然是定狗肾子,自己的骨肉都不定,那还叫人?”

丈夫白了她一眼,“他跳得好我当然传给他。跳得不好我也传给他么?可不能让祖宗的技艺在他手里消失掉呀。对事不对人,不然我对不起祖宗。祖宗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传好不传差。老汉儿当年为么子要传给我,不传给老大呢?不光是因为他死得早,他跳得确实没我好。”

话虽这么说,谭老二还是想把掌门的位子传给儿子,“到底是自己的真骨真脉呀。”他忧虑的是顺娃儿可能有想法,当然,他如果跳得差,传给狗肾子他就没话说了。他如果跳得好,精彩,而狗肾子不如他,顺娃儿心里就会不平。我视他为亲生哩,一碗水不端平哪么行?不要说对不起他,还对不起他的老汉儿呢。这时,他脑中浮出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里面融满了泪水,充满了祈求……谭老二点了点头,当时他把一份郑重的承诺交给了他,交给了一个临死都还在为儿子操心的父亲,让他不带着遗憾而去,只有心安才能进入天堂啊。

狗肾子娘赶紧要秀珍去告诉狗肾子,要他无论如何都要跳好。她思忖,自己去给狗肾子说,丈夫晓得了,不会饶我。他是个牛脾气,横起来么子都不顾。在谭家这些年,没少挨他的揍。可他绝不会打秀珍,丈夫最疼秀珍了。他从来对秀珍不说重话,吃饭时,总把好吃的菜往她碗里夹。如果发现顺娃儿和狗肾子“欺侮”了秀珍,他便动怒,牛眼鼓起,像擂钵,恨不得吃了他们。狗肾子又很在意秀珍,她去给他说,他肯定来劲,比我去讲要好得多。

这天吃罢早饭,谭老二便领着狗肾子和顺娃儿焚香点烛,对着神柜上的三位神人叩头行礼。相传这肉连响便是这三位神人所创。哪三位神人呢?大禹、周公、白虎便是。相传大禹当年征伐有苗,不胜,便采纳部下建议,令士兵跳舞,边跳边向有苗部落冲击,有苗打败,只得俯首称臣。后有苗部落便习此舞,传至后世。周公当年伐纣时,派巴军赤膊跳舞,舞姿威猛,商军胆寒,临阵倒戈,周军大胜。后巴人之舞便被列为周舞之一。白虎为巴人祖先廪君所化,廪君生前创立了拍身之舞,这舞后来演化成了肉连响。跪拜礼毕,谭老二便带一家人来到竹林边的草坪上,他要狗肾子娘搬来一把高背椅,他端坐在椅上,吩咐狗肾子和顺娃儿,轮翻上前跳,看谁跳得好。

话音刚落,顺娃儿就抢先一步,跳到草坪中央。他早已脱了领褂,露出白的膊、白的胸、白的背,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白虎。他朝师父师母作了个揖,便跳将起来。只见他双手舞动,拍击头、脸、肩、臂、肘、胸、腰、腿、臀等处,如执莲香拍击,节奏明快,响声清脆。谭老二赞许地点点头,他发现秀珍低着头,一副怕丑的样子,便说,头抬起来,好好看,看哪个哥哥跳得好些?其实秀珍很想看,可舅舅在旁边,心怯怯地,想看又不敢看,又急又羞,两颊已绯红。舅舅发了话,她便放心了,慢慢抬起头来,见顺娃儿轻快地拍打着上身,发出的声音很好听,像弹棉絮、像打莲香、像敲锣钹,铿锵悦耳,不禁微微笑了。

顺娃儿刚跳完,狗肾子就迫不及待地跳到坪中心,他脱了士林布衫子,解了腰带,露出一身黑肉,像一条精神抖擞的小黑牯。狗肾子和顺娃儿一般高矮,胖瘦也差不离,连面相也相仿,真像一对双胞胎,只是肤色有些差别,顺娃儿白些,狗肾子黑些。有人调侃谭老二,顺娃儿是不是你在外头播的种哟?谭老二劈面便给这人一拳,“瞎说,猪嘴巴乱拱。”狗肾子力大,拍打声响亮,配合搓指、口哨和击掌,刚劲猛烈,虎虎有生气。狗肾子娘在一旁连连叫好。她望了丈夫一眼,见他眼睛发亮,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顺娃儿再次出场,他高叫一声,“我再来!”他一个筋头翻到坪中间,跳起了“秧歌步”、“颤步绕头”、“穿掌吸腿”、“踢毽曲身”等肉连响高技,秀珍脑中立时闪出茅草街元宵节扭秧歌、打耍耍、划采莲船的情景和自己小时踢毽子的情态,想鼓掌,又不敢,只把热热的目光频频射向顺娃儿。顺娃儿兴致陡涨,只见他突然放矮身子,蹒跚着双腿,“嘎嘎”叫着。“这叫鸭子步。”谭老二对秀珍介绍说。这时,只见顺娃儿忽地往地下一滚,边滚边拍,边拍边滚,又倏地弹跳起来,立定。谭老二对秀珍说,“这叫滚坛子,要点真功夫哩。”

顺娃儿见师父称赞自己,不由得喜上心头,连忙说:“还不是师父教得好。”

狗肾子瞅了顺娃儿一眼,心里说,你莫得意,看我的。只见他一个“青龙探爪”蹿到坪中,扭身、拧腰、颤动、周转、配合击打,动作连贯,如线串珠。他忽然放开嗓子,唱起了莲花落:“在座各位听我唱,榴莲香啊,榴莲香,月月花开花儿香。正月君子兰花开呀,榴莲香啊,榴莲香呀。香花浓浓二月春……”

“要得,要得,板口还可以。”谭老二挥手让狗肾子打住。他把狗肾子和顺娃儿叫到面前,“你两弟兄这些年没白学,顺娃儿节拍掌握得好,又灵活,还搞笑,就是力量略小了点。狗肾子拍得响亮,板口也不差,就是稍微有点笨拙。你两弟兄还要攒劲学,互相学哟。”

谭老二气封了喉,他大骂狗肾子,“你小狗日的做的好事,那天在茅草街竟敢乱打肉连响。打得泥浆子到处飞,逼人家给钱,出丑败像。肉连响是敬佛时打的,有红白喜事时打的,是盂兰会时打的。打好哒老板自然要给你封红包,观众也会主动掏荷包,哪里要去讨,像叫花子。你这是糟蹋肉连响,你跟老子跪起,说清楚,谁叫你这么搞的。”

他要婆娘从神柜上把三指宽的楠竹篾片取来,“小狗日的不讲明白老子就用家法。”他一拍桌子,“啪”的一声,那盏桐油灯跳了起来。

狗肾子一脸惶惑,真是莫名其妙,“我没跳哇,那天我一直和秀珍在一起呀!”

谭老二又猛拍楠竹篾片,“你跟老子狡辩,别人眼睁睁看到你跳的,这还有假。”

狗肾子犟性上来了,昂着脖颈,“我没跳就是没跳,您儿打死我我也没跳。”

秀珍也说:“狗肾子哥是和我在一起,他是没跳。”

噫,这是哪么回事呢?好几个人都说是狗肾子跳的,难道他们看花了眼。莫不是……他望了顺娃儿一眼。

顺娃儿低着头,不言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哦!谭老二明白了,人们把顺娃儿当成狗子了。

顺娃儿“扑通”跪在师父面前,“是我跳的,我错了。”

谭老二吼道:“你跳的,为么子要跳。发癫么?”他脸上青筋直蹦,“你自己看哪么搞?几年前我就跟你们订了规矩的。坏了规矩,就要受惩罚!”

狗肾子对父亲说:“您儿要问问顺娃儿为么子要跳唦?他总是有个原因吧。”

秀珍在里屋暗暗流泪,顺娃儿是为了她呀,今天要受罚,不晓得舅舅哪么罚他?

顺娃儿吞吞吐吐,“我……我当时肚……肚子痛,一绞一绞的,一个钱也没得,就去跳了一会儿,得了几个钱,买了几颗药,吃了才好。”他没说出真实的原因。他要保护秀珍,宁愿自己担着,也不能让秀珍受委屈,虽然是自己主动要跟秀珍买的皮筋。另外,如果他和秀珍的秘密敞面了,他恐怕就摘不到秀珍这朵花了。

秀珍怔住了,他在撒谎,为么子不说真话呢?转念一想,他是为我着想啊。顺娃儿哥……你的心真好。她仔细倾听着,看舅舅哪么决断。

狗肾子娘给丈夫倒了杯茶,说:“就原谅他这一回吧,他还是个细娃儿呢。”

屋内静默,死一般的静默。空气似乎凝住了。

“你起来!”谭老二伸手扯顺娃儿,“没得法呀!顺娃儿。”他的声音低沉,含着遗憾,“这事周围团转都晓得了,几多丢人哟。这是亵渎神灵呀!祖宗要责怪的,老辈子要惩罚的,我们都跑不脱。事情是你犯的,你就承担吧。你已差不多都会了,可以单独跳了,能挣钱活口了。你……你……”他手一挥,“走吧。”

里屋响起了哭声。

第二天天一亮,秀珍就起来了,梳洗已毕,她对正在烧火煮饭的舅母说:“我要回去哒,这么久未回去,心里牵挂妈老汉儿。”

狗肾子娘见秀珍的眼睛有些红肿,以为是想妈老汉儿哭的,便说:“行,来,带几个荞粑粑在路上吃。”

秀珍说:“舅舅还没起来,您帮我给舅舅说一声。”

狗肾子娘说:“要得,但你要等狗子回来,他挑水去了,他送你一截。”

秀珍说:“不要送得。我晓得路。”说完,提了装荞粑粑的包袱,出门去了。

其实,秀珍是去寻顺娃儿的。昨晚她一宿未合眼,望着远天如钩的月亮只淌泪。她很愧疚,如果不是为了给自己买皮筋,顺娃儿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舅舅赶走的。舅舅是那样喜欢他,心疼他似乎比心疼狗肾子还重一些。顺娃儿哥也讨人喜欢,见人一脸笑,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女娃儿,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又喜欢哄我,他每天把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来帮我,扯猪草哇,砍柴呀,或者一起踢毽子,滚竹环。秀珍感觉,自己已离不开他了。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再给舅舅求求情,索性给舅舅说穿,我看上他了,以后要嫁给他。舅舅万一不答应,我就和他偷跑,远走高飞……

其实顺娃儿并未走远,他就躲在唐家嶆那个天坑洞里。他极想再见见秀珍,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咱们的事有些么子打算?第二天拂晓,他钻出天坑洞,瞄着到师父家去的那条石梯路,秀珍经常从那条路上去下来,到唐家嶆扯猪草,或砍柴。今天早上会不会下来呢?如果能下来就好了。我只问一句话就行了,问了就走。他也明白,问不问也没辙了。自己落到这个地步,丑出完了,她还喜欢我?她也不期望秀珍跟着他走,让秀珍跟着他受罪,他不忍心。离开了师父,他这一辈子可能就只有到处流浪了。但他不后悔,为心爱的人受苦遭罪,值。

他从心里祝愿秀珍今后幸福,秀珍以后可能就是狗肾子的妻了。狗肾子人忠诚、耿直,就是有些粗鲁,心眼儿窄了点,性子燥。那一回,顺娃儿给秀珍摘来木瓜籽儿,秀珍正欲吃时,狗肾子过来了,一把抓过木瓜籽儿,扔到门口坡脚里去了。“酸不溜啾的,难吃,又涩,吃了会咧不开嘴巴的。”顺娃儿在一边极不高兴,见秀珍正朝他使眼色,便忍了。

有一次,秀珍扎鞋底,把手锥了,血流出来,疼得直咧嘴。顺娃儿见了,把秀珍的小手捧着,连连吹气,又用嘴咂她的手指,咂一口,吐一口血水。

这时狗肾子过来了,冷冷地看着顺娃儿。忽然说:“顺娃儿,肉连响我跳不过你,我两个今天比试摔抱箍儿[10],看哪个狠些?”说着,突然出手,把顺娃儿的腰杆抱住,一用劲,“啪!”把顺娃儿掼在地上。顺娃儿跌得重,差一点闭了气,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那次,师父把狗肾子一顿好打,屁股都打肿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他恨死顺娃儿了,看到他就轮睛鼓眼,恨不得喂他两碇子[11]。之后一段时间,他竟然对秀珍也没好脸色了。那晚,是月黑头[12],狗肾子去唐家嶆挑水转来,坐在嶆口上歇气。忽然有人拍肩,“顺娃儿哥!”狗肾子回过头来,见秀珍怔怔地呆在面前,他气忿地说:“我不是你顺娃儿哥,你去找你的顺娃儿哥吧。”挑起水桶就走,一路磕磕碰碰,叮叮咣咣,水也泼出来不少。

秀珍哪么还不下来呢?她可能去别处打猪草了。“唉”,顺娃儿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天擦黑时,桂花树一带呈现出一派静谧、恬适的景象。夕阳下去了,峰岭为逆光勾勒成青兽,静静地蹲在那里。那归家的牛羊,成为此刻山脊上最撩人心旌的剪影。水田里映着金黄的夕辉,田埂上走着背柴草的老妇,后面是奔跑的小男孩和撒欢的狗儿,炊烟升起来了,飘飘袅袅,渐渐融入暮色。

这幅画顷刻间便被撕破了。

顺娃儿和秀珍跑进屋时,狗肾子娘正在跟桐油灯盏里添油,准备点亮。顺娃儿和秀珍的样子让她大吃一惊。秀珍的衣裤扯得稀烂,脸上的印痕青一道紫一道,嘴角边还有血印。顺娃儿脸青黑,眼睛里藏着极度的恐惧。谭老二惊问咋回事?顺娃儿说:“我把付团总的儿子打死了。”他的声音发抖。

原来秀珍过茅草街上碑坡时,被付团总的幺儿子追上了。付老幺今早来茅草街赌钱,午饭后在客栈楼上饮茶,浏览街上行人。忽见一个娇小的女孩儿走过街巷,模样儿乖巧,清纯得像早春的嫩春芽。

他忙问栈房老板,“可认得这个嫩雏?”

老板摇头,“没见过,怎么?”他望了一眼付老幺色巴巴的眼睛,“又瞧上了么?我叫人去打听一下。”

付老幺急不可耐,站起身便朝楼下走去,嘴里说,“等你去打听,水已过八丘了。”

他悄悄尾随秀珍过了茅草街,上了大青坡,在一片枞树林边,撵上了秀珍。他见四野无人,便扑将过去,一把抱住秀珍,往枞树林里拖。

秀珍吓得魂飞魄散,接着便撕心裂肺般喊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付老幺急用手捂,被秀珍咬住,付老幺护疼,一拳打来,秀珍倒地,两颗牙齿也被打掉了。正欲爬起来,付老幺猛扑上来,将秀珍按住,扯她的衣裤。秀珍死命挣扎,咬他,抓他。渐渐地,体力不支了。上衣已被她扯开,裤腰袋也被他扯断了。付老幺一手按住秀珍,一只手褪自己的裤子,刚褪下一只,只听身后响动,惊回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举石砸来,来不及躲闪,只觉“轰”的一声炸响,顿时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少年又是劈头一石头,付老幺便不动弹了。

秀珍看是顺娃儿,喊了一声,“顺娃儿哥”,眼泪一涌而出。顺娃儿把她拉起来,她扑在顺娃儿怀里,恸泣起来。

顺娃儿对她说:“我们不能继续往前走了,前头是付团总的窝——后塘;左面是易家冲,万寡明岩;右面是外河沿,下是清江。只能回头绕茅草街,过桂花树,上柳池,再经大丰,到罗坪,前头就是你的家了。我要把你送到屋。”

“绕这一圈要好久呢。”秀珍说,“今晚到舅舅家去住一夜,明早再走吧。”

顺娃儿坚决不去师傅家,被赶出来的,又回去,没得脸,好马不吃回头草。

秀珍说:“天已经要黑了,黑哒看不到路,哪么走喔。不到舅舅家去住,到哪里去住呢?我还要换衣服啊!你看我像个叫花子。”

顺娃儿不言语了,搀着秀珍朝桂花树而来。

谭老二听说,扯起顺娃儿和秀珍就走,一面喊狗肾子,“拿两根打杵来,我两爷子送你们走。现在不走就走不脱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声,狗肾子惊慌地跑进来,说:“门口来了不少团丁,扛着啄子火[13],举着梭镖、马刀。”

谭老二说:“快走后门!”他拉开后门,便见坡上下围来一群团丁,高喊着,“莫让谭老二跑了!莫让谭老二的儿子梭哒!”

谭老二一愣,狗肾子一直在屋里呀。哦,狗日的把顺娃儿认成狗肾子了。可他们哪么晓得狗肾子是我儿呢?

殊不知,付老幺在吊气之前,对他的父亲说:“是……是……谭老二的儿子打……打的。”付老幺看过谭老二和顺娃儿跳肉连响,他把顺娃儿当成狗肾子了。

前后都被阻住了,哪么办呢?谭老二急得直捶墙。

这时天已全黑了,外面的团丁都举着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付团总这时也坐着滑竿来了。轿夫把滑竿小心翼翼地搁下地,付团总走下来,一跺脚,朝屋里大喊:“冤有头,债有主,谭老二,你今天只要把你狗崽子交出来,一命抵一命。就饶你。否则灭你全家。”

藏无处藏,跑无处跑,哪么办?谭老二说:“我去跟付强盗说,跟他办交涉,我是当家人,我去顶,要杀要剐由他。”

顺娃儿说:“我去,师父您儿莫去。”

谭老二吼道:“你跟我呆起,你师父这么大把年纪了,也算顺边路了。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他把土布长袍往腰里一掖,拽开门大步走出。火光里,付团总见是谭老二,便恶狠狠问道:“谭老二,我跟你前世无怨,近世无仇,你们为么子要打死我儿。”

谭老二高声说:“你儿子是讨死,谁叫他强暴我外甥女,你没得姐姐妹妹吗?这是罪有应得,活该。桂花树的老百姓,哪个不想杀他?他今日该死,撞在我手上了,被我打死了,为民除害。”

付团总气得鼻子都歪了,“谭老二,你不要替你儿子揽罪,一人做事一人当,叫你狗崽子出来跟我走。不交出你儿子,你一家人今天都要死在我手里。”

虎狼团丁狂叫乱吼:“交出杀人犯!”“杀人抵命!”“再不交人,就放火烧屋。烧死你全家!”

谭老二退回来把门关上,狗肾子娘递给他一碗梨叶儿茶,他一口就喝干了,怒火烧得他眼睛血红。

狗肾子娘焦急地摇他的肩膀,“你快拿个主意呀!”

顺娃儿说:“我去,我去抵命。”

秀珍抹了把泪,站起来,走到顺娃儿身边,“你是为救我打死人的,要去我两个一起去。”

狗肾子娘说:“你们去是白死哒,划不来唦。”

秀珍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

狗肾子忽地站起来,对妈老汉儿说:“我去!”他要成全顺娃儿和秀珍。还有,这肉连响要有传人,顺娃儿作传人是最合适的,他的聪明和悟性比我强。肉连响要他这样的人才能传下去呀。

狗肾子娘走过来,搂着儿子,“儿呀,你不能去,人又不是你打死的,你去搞么子,你要去,娘也不活了,陪你一起去。”一面哭,一面用脚轻踢了一下秀珍。

秀珍明白舅母的意思,也确实,人是顺娃儿哥打死的,哪么要狗肾子哥去陪命呢?狗肾子哥去了,我心里一辈子不得安宁呀。舅舅舅母就这么个独苗苗。独苗断了,谭家这盏灯也就熄灭了。事情是我和顺娃儿哥犯下的,有事我们去承担,可舅舅是不会让我们去承担的,舅舅的性格她知道,他也许真的会让狗肾子去的。他要保住顺娃儿哥的命,他曾经对顺娃儿哥的父亲承诺过啊,“你放心,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从今往后,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他穿的,有我的命在就有他的命在。”她“扑通”一声,跪在舅舅面前,“舅舅,狗肾子哥去不得。他……他……”秀珍嗫嚅,“他……是我的依靠啊。”

谭老二睁大了眼睛,“么子?依靠?”

秀珍点点头,她望了一眼顺娃儿,顺娃儿惊愕地望着秀珍,瞬即,慢慢低下头。忽然,他抬起头来,目光又变得坦然了,他用眼睛对秀珍说:秀珍,你这么做是对的。

秀珍按下心里的疼痛,对舅舅说:“我和狗肾子哥已悄悄好了的,如果舅舅要他去死,我就不活了。您忍心让您的儿媳妇当寡妇么?”

谭老二把秀珍扶起来,“你起来!”

他又喊狗肾子,“狗子,你是不是和秀珍两个好了?”

狗肾子娘赶紧说:“这还有假么,秀珍是这么说的。”

谭老二瞪了狗肾子娘一眼,“不要你说,我问狗肾子。”

狗肾子摇了摇头。他把秀珍拉到顺娃儿身边坐下,“顺娃儿哥,你把秀珍照顾好。我是她哥哥,我把妹妹托付给你了。还有,把我的妈老汉儿服侍好。”他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我的妈老汉儿养老送终就全靠你了。”

顺娃儿站起身,“狗肾子,你不能去,我去。”

狗肾一掌掀开顺娃儿,回头对父亲说:“老汉儿,我去了。”

谭老二闭了眼,浑浊的老泪溢出来。他心如刀绞,他知道,狗肾子这一去,必死无疑,两口子中年半截了,才得这么个儿子,这下他这一脉就断了。可是,一诺千金啊,为了那句承诺。“……有我的命在就有他的命在。”这句话此刻又在他耳边响起,响成胸中的潮汐和坚定的堤岸。

谭老二忽然睁开眼,目光灼灼,“狗肾子儿,你不愧是我的种,是条汉子,你……你……去吧!”

狗肾子娘大哭,她搂紧儿子,不让他走。

谭老二说:“狗肾子娘,你忘了我们的承诺么?人活着不就是讲个信字么?”

门外,一片骚吼歪骂,有的团丁在朝天放枪,“轰轰”响,像垮山一般。

“不忙!”谭老二对狗肾子说。他拿出一把铜铃,要狗肾子和顺娃儿分别系在颈、手和脚上。然后,朝狗肾子娘示意,狗肾子娘以黑色丝帕包头,系上蓝布围腰,拿出一对黄杨木鼓槌,捶响了牛皮大鼓。谭老二、狗肾子和顺娃儿皆赤着膀子,头戴须帕,腰吊飘带,跳将起来。

秀珍在一旁哭得泪人儿似的,谭老二喊道:“秀珍,进来跳,送你哥哥一程。”

狗肾子说:“哭么子,15年后,我又是个歌郎,又跳肉连响。”

4人合着狗肾子娘鼓点节奏,跳跃拍打起来。跳完“猛虎下山”,又跳“黄龙缠腰”、“鹰鹞展翅”、“天地为誓”。歌声响起来:

人生在世须刚强,

榴莲花呀,榴莲花,

斗恶扶弱好儿朗。

阳世堂堂7尺汉,

榴莲花呀,榴莲花,

阴间也不跪阎王。

为人真诚是根本,

榴莲花呀,榴莲花,

一诺千金不能忘。

……

歌声合着鼓声、拍打声,使刚烈、悲壮的情绪充溢屋内,又从窗户喷出,溅起远山海浪般的松涛。门外,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谭老二大吼一声,“儿呀,上路吧!”狗肾子跟爹娘分别磕了三个响头,又和顺娃儿、秀珍三兄妹抱着哭了一回,然后扯开大门昂头走了出去,走进一片腾腾烈焰之中……

注释:

[1]夜里的光。

[2]“肉连响”,是流行于湖北省恩施土家苗族自治州等地,以独特的肢体表演为主要形式的少数民族地方舞蹈品种。舞蹈主要以手掌击额、肩、脸、臂、肘、腰、腿等部位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而得名。“肉连响”以往曾称“肉莲湘”,动作与民间传统舞蹈“打莲湘”相仿。因舞蹈以其肉体碰击发出响声为其突出特色,乡民习惯称之为“肉连响”。

[3]方言,什么。

[4]方言,父亲。

[5]方言,拖沓。

[6]方言,脏。

[7]方言,一直这样。

[8]方言儿化音,您。

[9]旧时学习道术,技艺,都需要师傅为徒弟过执,即将掌门的权力交给徒弟。必须在法坛之前,由师傅报表焚天,告请本门祖师以及仙府官家。

[10]摔跤。

[11]方言,打他两拳。

[12]方言,没得月亮。

[13]火枪。

白公,本名吴柏松,土家族,湖北恩施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曾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延河》《安徽文学》《黄河文学》《芳草》等文学期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多篇。多篇作品入选《白虎文丛》(湖北人民出版社)等文集。有长篇小说《人字》《我爱你》《女儿会》,长篇报告文学《恩施模式》《世界硒都》,散文集《感动时代》《感知鄂西》《老屋》等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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