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台

2018-04-18 07:26
长江丛刊 2018年10期

引 子

那个柑桔飘香的夜晚让他们永生难忘。十八岁的高仕良拉着十九岁的苏晓音在柑桔林里漫步。一株株桔树上挂着果子,沉甸甸,却未熟,拨开尝,清香、微苦、满酸、回甘。他们并不知道,此后的人生也如这桔味。多少次蓦然回首,回忆起这个夜晚,空气中仿佛还留存着柑桔的味道,他们每年都会吃桔子,但再也没有吃过比那晚更美味的一种。那是人生最初的味道!

远处的山梁,近处的树丛一起沐浴在月色里,高仕良和苏晓音走过一条一条小路,一道一道山梁,他们有时急切地说话,有时一言不发,一路行走,却并没有方向。所有的生灵都沉睡了吗?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

月亮在上空指引,天大地大,空谷山林,岁月已经无关紧要,时间接近无穷。他们并不在乎时间,如果时间可以无穷,他们的爱也将会无穷吧!月色温柔洒向人间,松柏被披上薄衣,顽石也模糊了轮廓。他们把温柔的目光投向对方……终于温柔地进入彼此,成为一体。如同山川河谷,在彼此的怀抱里流淌。月光并不明亮,山风也不猛烈,一切的生发来得并不急切,却接近圆满,如同这自然万物相生相容的美好轮回一样。面对陌生又熟悉的身体,他们用探索未知领域的热情重新发现和认识彼此,好奇而欣喜。月光沐浴着两个年轻透亮的人,他们用年轻透亮的灵魂笑得坦然而又纯粹!高仕良读起一首诗,是他自己作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即兴,却永生没有忘记:我在月下听琴,听你的琴声。我在月下驻足,看你的背景。月里藏着什么?嫦娥的玉兔?吴刚的桂花树?不,月是你的温柔,你的迷之微笑!

钱运芝与男人打交道没什么经验,但和女人打交道,却可谓经验丰富。从十八岁认识高仕良开始,钱运芝的生命里就只有这么一个男人,但借由高仕良的缘故,钱运芝需要打交道的女人可就太多了。

钱运芝细细打量眼前的老相识。十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钱运芝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不同的。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们之间的“缘分”会牵扯这么多年。十年相识,其实她们并没有过太多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开始时归结于高仕良的隐蔽功夫作得足够,而后归结于彼此的涵养与现实的距离。钱运芝不是没有恼恨过,但数十年的人生经历也让她想得明白,像高仕良这样的男人总是会有人来分爱的,既然如此,生不如熟,新不如旧。但她没想到,蓝亦橙会有这样好的耐心,等候十年,终于——赢啦!

钱运芝缓慢靠近,猜测眼下她来找自己的理由,示威?炫耀?怜悯?同情?钱运芝端着自己一颗受伤的心,下巴高高抬起,面无表情地扛着自尊。

咖啡店角落的台位,虽是白天,也显得灯光幽暗,如同钱运芝此刻的心情。“运芝姐。”蓝亦橙努力想表示一点友好,钱运芝却板着脸不发一言。

钱运芝坐下,蓝亦橙站起来欠欠身子也坐下,两杯咖啡都没加奶加糖,素着寡喝,人各一口,一起放下。蓝亦橙不想客套了:“运芝姐,你告诉我,为什么同意跟高仕良离婚?”

钱运芝觉得搞笑,努力回想蓝亦橙现在年龄,39还是40?亏她还是学财务的,十年光景,这女人怎么越活越傻气?天下小三一条心,不过是盼着大老婆早点离婚好让自己上位。难道她蓝亦橙是另一个星球来的?看她的表情又不像演戏,按说这个时候最高兴的就要数她,这口气倒像是她离错了。

“你说话呀,老高给了你什么条件才答应的离婚?”蓝亦橙却不放过钱运芝的沉默,咄咄逼人地问道。

这样的口气就让钱运芝受不了了,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自己躲起来偷着乐么,看来人真的是会得意忘形啊。钱运芝一抬手便把温热的咖啡泼向蓝亦橙。

蓝亦橙大叫一声跳起来,已经来不及了,真丝衣料最容易吸水,快速渗透下里面的内衣图案也显露出来。钱运芝一眼把她看了个通透,这个婊子,里面果真是件豹纹图案的内衣。

周围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钱运芝拿着空杯岿然不动,她预备好了跟蓝亦橙火拼或者决斗,她从前没有怕过她,现在更是无所畏惧,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钱运芝像一个久经杀场的老将审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不禁回想起上次见蓝亦橙的情形,五年的光景,她的外貌变化倒是不大。要说变化最大的,便是那双眼睛,那双灵动妩媚的眼睛像被水打湿了,雾蒙蒙地满是辛酸和疲惫,全身上下透着紧张和迷茫。一个依然美丽却少了精气神的女人?钱运芝得出这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结论。

蓝亦橙却没有发火的意向,一杯咖啡浇下倒像把她冲清醒了。这天早上她打电话给钱运芝约定了时间地点,便从六开门的衣柜里东挑西选,花格韩式短套装嫩、黑灰职业套装冷感、素色棉麻衣衫疲沓、修身晚装礼服妩媚……不知道是挑到第几身,时间已经不早,她才勉强对真丝花纹的连衣裙满意,出门却发现车钥匙没带,急切回家拿了钥匙重新出门,到了咖啡馆门口迎头正是一场暴雨,可怜露天停车场到咖啡馆门口几步路程她也淋成了落汤鸡,吹好的头发造型全无。今夏的江城连续下了两个月的大雨,让素以火炉之称的城市完全感受不到几分暑气。世已无知己,天可怜见啦!这大雨该是老天爷为她流下的眼泪吧!

她先到,选了个靠里间的位置,咖啡馆里的冷气好得出奇,她冻得起了鸡皮疙瘩,直到真丝裙都被吹干了,钱运芝终于来了。得承认,她是紧张的,从早上到现在身体紧绷着,整个人如同进入战备状态。虽然没有正面交锋,但是隔山打牛,冷战十年,早是心知肚明的对手,见面怎会没有压力?直到热咖啡浇下,她突然放松下来,一边拿纸巾擦试一边对旁边战战兢兢给她递纸的服务生说着谢谢,好像根本就没把刚才的举动当回事。

钱运芝从包里取出一支烟,她并不爱抽,这烟不过是她临出门想出来的道具,孤独的女人和烟在一起,仿佛可以平衡某种人生不得意的哀怨,又仿佛可以给人一种心理上坚强勇敢的错觉,她把烟雾吐出来,“他不肯跟你结婚吧!”

钱运芝说完这句话,回忆不期而至,最后谈判的那天也下着大雨。今年的雨水真多啊,挡也挡不住,她对面的小区地势低洼,一下雨便成泽国,小区变成池塘,城市变成海洋。世道要变,连天都变。活了快五十几年,哪年的长夏见过这样大这样多的雨水?天都下破了,还这样没完没了。她的天也破了,她的天是高仕良。

钱运芝知道自己的缺点,没文化没家世,刀子嘴豆腐心。婚姻是一场持久的战争,她是陈咬金三板斧,不过几年就败下阵来。他们不睦,总有小吵。但那次不知是为什么,高仕良吵着吵着突然沉默起来,说还是分手吧!

“你说什么?”钱运芝被吓倒了。

高仕良却不急不慢地坐在板凳上,用在会议室与同事讨论问题的口气说下去,“从历史的角度看,我们的婚姻是一场错误……”高仕良恢复高考后读的是武大哲学系,辅修历史,可以想象的是一个男人与自己的老婆用历史观谈论婚姻破裂问题时会有多么搞笑,高仕良说话不打草稿,出口成章,明确了论点后便用三个论据仔细分析了他们婚姻错误的种种理由。他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尽管钱运芝基本上没听进去,还是感到了他那种逼人气势里的不容质疑。离婚!他不是在开玩笑!

钱运芝心里一团怒火直喷出来,“你个地富反坏右,当我们工人大老粗好欺负吗……”

高仕良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警醒的。原来,他们之间还有所谓的阶级,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在用拯救者的姿态提醒他过去的恩泽。高仕良没有跟钱运芝再吵架,他直接把行李打包搬去了办公室。下面的剧情很俗套,八十年代初,离婚是一件属于少数人的、极不光彩的出格举动。她只能选择一哭二闹三上吊来保卫自己的婚姻。可是有用吗?在长久而冷漠的婚姻里,不过一场场彼此消耗。高仕良从工厂干到机关,从写稿子到念稿子。位置越坐越高,世面越来越广,权利越来越大,钱运芝自己先从汽车齿轮厂下岗,接着是妹妹从监狱后勤处分流,再后来是弟媳从监狱食堂买断,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一日千里,琴断口监狱的娘家人生活却每况愈下垂直直降,钱运芝无力改变什么,能仰仗的只有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的高仕良。

钱运芝就是在这种种失败中学会忍让的,所有底线被一再突破,剩下的只有一个婚姻的壳,她守着这个壳,守着这个身份。钱运芝在近四十年的婚姻中、快六十年的人生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隐痛。每个人的生活中都需要凑合。高仕良当年跟她结婚难道不是凑合?公公当年被打成右派加现行反革命,高仕良没有前途,小命都不保,与工人阶级根红苗正的钱运芝凑合结婚,这才保住了前途和性命。高仕良在官场攀爬不需要凑合?写得了锦绣文章从来都把自己的名字抹掉改成领导的亲笔,当二把手做了成绩出来政绩全算在一把手头上,派系斗争中睁只眼闭只眼浑水摸鱼不放过任何一个上升的机会……一桩桩一件件,这人生啦,可不就是在不同的位置靠着不同的凑合理念隐忍过来的吗?

当年高仕良凑合进这个婚姻,现在轮到钱运芝在这个婚姻里凑合,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风水轮流转啦。钱运芝原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凑合下去,直到天荒地老,但高仕良却最终摊牌。

他们之间已经很多年不说很多话了,很多时候交流是通过司机和秘书,除非必要的、非说不可的话,但是那天,高仕良却破天荒地用一种少有的耐心的口吻说道,“钱运芝,有个事情,其实是老生常谈,我考虑了很久,我们确实做夫妻的缘分已到,这些年名存实亡有什么意思?我们还是离了吧!就算放我一马……”

钱运芝打断他,“这么多年,家里是旅馆,外面不过问,这还不够吗?”

高仕良穿着细格纹衬衫舒适地坐在钱运芝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前倾,胳膊架在双腿上,用一种诚恳的态度继续说道。“我想了一下,现在的这套房子还有江边的那一套,外加家里的存款都留给你……”

钱运芝看了眼他花白的头发,高仕良40岁就开始白头,每隔半年就得染一次,她继续耐着性子说道,“高仕良,奔六张的人了,现在你还在位子上可能不觉得,一但退休,分分钟别人就不把你当人,离婚?有这个必要吗?”

高仕良喝口茶杯里的水,重重叹口气,“你看,为这个家我也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你们家的大事小事能帮的忙我都帮尽了,当年的恩也算报过了……”

钱运芝再也忍不住自己的脾气,声调高昂,眼泪却不争气,“高仕良,现在是清算吗?一大把年纪离什么婚?音音马上二胎了,我们又要做外公外婆的人,不怕别人看笑话?人不能这么自私,为音音未来的婚姻着想也不能离。”

高仕良从茶几上抽过几张纸巾递给她,钱运芝不接,高仕良只好又放回茶几上,“说实话,我之所以坚持到如今都是为着音音,如今她大了,学业优秀,工作满意,老公般配,孩子听话。我们婚姻这么多年的状态,不用讲道理她肯定都明白。其实说穿了还是要看感情,离婚结婚都是个形式,现在的年轻人不会介意这种事情,你也不用太看不开……”

钱运芝站起来,昂起头,斜睨着高仕良,“蓝亦橙到底等不起了?她逼你吧!”

高仕良口气淡淡地,“要逼早逼了,跟她没关系。”

“还护她?想跟我离婚后娶她?休想!我让她千年小三当个够!我就不同意离婚,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确实跟她没关系,我不会跟她结婚,这点你放心。不过,你要是实在不离,我也可以走法院程序,反正我也快退了,面子这个事情也无所谓,只是太麻烦了,夫妻一场没有必要搞到那个地步。”

“你敢说她没逼你?”

“逼又怎么样?我和她不合适结婚,这话我早讲过。”

钱运芝突然一阵紧张,抹了一把眼泪走过来,一把扶住高仕良的膝盖,“老高,告诉我,是不是你得了什么重病?”

高仕良哭笑不得,到底不忍心伤了女人的善良,“没有没有,你想哪里去了,不是五月份才去同济体检过吗?几千块的套餐什么角落没检查清楚?”

钱运芝回想了一下体检报告的内容,脂肪肝,浅表性胃炎,颈椎椎管狭窄,都是多年的老毛病,这才过去两月,的确不可能出现新情况,“是不是有人要查你?巡视组下来,你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

高仕良简直无语,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我能有什么问题?快退的人了,权力该交的交,不该拿的不拿,你别瞎想。”

钱运芝仔细分辨高仕良说这句话的表情,还是那张睿智沉稳的脸,她心下一块石头落地,另一层波浪升起,一把拉着高仕良的手不放,用一种渴望的眼神说道,“那到底是为什么?老高,给我一个理由?”

高仕良抽出手来,用一种少见的温和态度拍了拍钱运芝的肩膀,眼神充满坦诚,“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文革,我们根本就不可能会遇到,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两人世界的人。运芝,我老了,也累了,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看在多年的情份上,放了我吧!咱们离婚后,音音还是我们的女儿,你有什么事情还是可以来找我……”

“现在这样的生活你还不满意?你什么都有了啊,老高。”

“可我没有能够说话的……”

俩人从中午熬到午夜,从午夜熬到黄昏。自从音音出国,钱运芝从来没有这么久的时间与高仕良单独相处,她曾经设想过退休后能够有这样的机会,但是不可能了。

离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就像高仕良承诺过的那样,离了婚,钱运芝还是可以享受后半辈子体面光鲜、经济宽裕的生活。

蓝亦橙停止擦咖啡的动作,死气沉沉地看着对面表情冷酷至冰的钱运芝,回答她刚才的问题,“你说得对,我们不可能结婚了!”

钱运芝从心底吐出一口怨气,畅快啊,老高没有食言。到此为止钱运芝的人生才扳回了一局,是的,她和老高已经结束了,从此郎君是路人,但老高还是老高,蓝亦橙还是蓝亦橙,你蓝亦橙不是喜欢当小三吗,那就千年小三做到底吧!“这么说你死心了?找老高谈条件?恐怕你问错了码头。”钱运芝用不容质疑地口吻说道,“我们快四十年夫妻。你算什么?想分财产?你够资格跟我平起平坐?”

这样的笃定是蓝亦橙没有想到的,她看着钱运芝后退的发际线和臃肿的身材,第一次为她的后半生感到焦虑。她的脸上有这个年龄女人该有的富态,却没有这人年龄女人该得的安详。脸上布满美容院消费的痕迹,眉毛眼角嘴唇皮肤,每一样都不自然,那种勉强出来的强悍表象,如同他们长久而牵强的婚姻,从来没有和谐可言。事到如今,蓝亦橙突然有些不忍,一场婚姻保卫战打了四十年,终于还是败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她突然感同身受地问道:“运芝姐,你还相信爱情吗?”

钱运芝有些同情地看着蓝亦橙,她们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人生真奇妙啊,你蓝亦橙也有今天?她的美丽曾经多么具有杀伤力啊!哪怕纠缠了十年岁月,到现在还是个美人。钱运芝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重新打量着蓝亦橙,打量她美丽里缺失的部分,眼神的飘忽和不安最是瞒不住人,脸部线条一看就是需要常年厮杀在男性社会里找资源的紧绷感和进攻感。是的,这种美丽而不安的印象她第一次见面时就有过,十年了,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你终于也开始寂寞了。”钱运芝说道,说完这句突然间有了耐心,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这个花了十年青春去寻找所谓爱情的女人一点交待,哪怕自己曾经如此恨过她,“爱情是用来欺骗女人的东西,没用。”

蓝亦橙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她摇着头,发尾上咖啡的水滴洒落肩头,她并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用哀怨地声调说道,“高仕良要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钱运芝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兵荒马乱,这一天迟早还是来了。她痛苦地想到,这就是蓝亦橙不顾颜面来找自己的原因——爱人要结婚,新娘不是我。她认真地看了眼蓝亦橙,冷气强劲,蓝亦橙一身湿衣不得不窝在靠背沙发的角落里找点温暖,一米六八的个头却显得瘦弱,刚才那一句话好像耗尽了她所有的元气,她闭着双眼,嘴唇翕动,脸色苍白。钱运芝突然有些认不出眼前的蓝亦橙,那个在泳池边穿蜜色泳装的妩媚女子哪里去了?那个成天陪高仕良杯觥交错作风豪爽的蓝亦橙哪里去了?如同人生提前进入后半场,赛车被迫开进慢车道啊!

蓝亦橙没有继续解释那个女人是谁,钱运芝也没有问。人生就是如此,一切都是轮回报应,谁也抵不过时间。容颜易老,彩云终散,男人永远的择偶标准除了年轻美貌就是美貌年轻,青春无敌啊,有什么道理可讲?你蓝亦橙再美也是昨日黄花,总有更年轻美丽的把你取代。

钱运芝往后靠在沙发背上,身心疲惫。她是乐意看到蓝亦橙失败的,无数个孤独清冷的暗黑,她诅咒过这个女人。离婚后的这两个月,她过得朝夕颠倒,她没有一天不诅咒这个女人。此时,钱运芝看着蓝亦橙从肩头滑落的咖啡水滴,心里一片茫然。她不过也是个可怜的人罢了。

钱运芝突然心生厌倦。大半辈子就这么斗过来,结果却是这样!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游戏吗?她玩不起不玩了!她看着蓝亦橙像一条搁浅的鱼耷拉在海岸边,上不了岸又入不了海。她已经不想再计较谁比谁更值得或者更不值这样的问题,她只是庆幸自己已经上岸!

钱运芝不再理会蓝亦橙的烦恼,拿起包拍屁股走人。

国际广场一楼永远是逛的人多买的人少,钱运芝走进GUCCI店里,这样的黄金宝地,二百平的面积,东西却寥寥无几,永远是服务员比顾客多。钱运芝向来是个节省的女人,哪怕在高仕良最当红的时候她也没有舍得花钱来这里消费过。倒是有次和女友在这里闲逛,钱运芝想试件衣服,服务员冷冰着脸没半份热情,结果转头来了一对外地口音的夫妻,服务员忙上忙下热情万分。果不其然,那对夫妻拍了好几件商品,价值不菲。钱运芝感觉不爽,冲女友道:“你发现没有啊,很多地市县来这里消费的人个个都像爆发户。”

女友打趣说这叫“陈奂生进城”,女友同是知青下放,回城后读过电大,业余一直喜欢读文学刊物,钱运芝听不懂这样的话,半猜半蒙。女友说,“这样的事情很容易理解,这就像我们去香港消费买买买,香港人去欧洲大手笔一样,好不容易来一次,来了就不能白来。”

钱运芝这才心态平衡,找到一点优越感,为了不花冤枉钱,钱运芝一次都没有在这里消费过。

钱运芝当然具备这种消费能力,但她是传统的中国式贤妻良母,要精打细算过日子。从小母亲的教导就是“男人是耙子,只管往屋里耙,女人是篓子,只管往家里抓”。但世界这么乱,你贤惠给谁看?钱运芝贤惠多年,还不是被高仕良扫地出门?钱运芝一眼看中摆在正中央的那款醒目的全皮竹节包,这次她连标签都没看,刷卡,拍下,走人。

钱运芝买了新包又上三楼买了新衣,顺便配双新鞋,今年雨水太大了,有防水台的鞋子应景走俏。这种恨天高,以往钱运芝哪里敢穿,但现在不同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哪怕不过是这样的独乐乐。钱运芝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心里才找回点踏实,直接上八楼的新加坡美食城吃晚餐。钱运芝在人来人往的美食城里吃得全身沸腾脑满肠肥。两个月了,她今天才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饭。

钱运芝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她浑身筋疲力尽只想马上洗澡睡觉。她乘电梯到11楼,却意外看到了阴魂不散的蓝亦橙正坐在1103门口。她还穿着那件被泼了咖啡的连衣裙。

钱运芝心里一阵光火:“有没搞错?赖我干嘛?”

蓝亦橙直起僵硬的身体迎上来,“运芝姐,我就几句话,讲完就走。”

钱运芝不想给她这个机会,“我真的很累,看见你就更累,我跟高仕良已经结束了,你和他怎么算帐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想掺和,你走吧!”

“你真的不想知道他跟谁结婚?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和那个女人结婚?”

钱运芝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不屑地说道,“可能没你优秀没你能干,可能认识三天感情谈不上,可能出身卑微甚至是陪酒女郎,但是,我敢打赌肯定年轻漂亮。做小三的被小四撬,我也为你感到遗憾。”

蓝亦橙站着不动,木然说道,“连你都瞒着,我果然没猜错,高仕良真是个奇葩,他和苏晓音结婚了你知不知道?你认不认得苏晓音?”

钱运芝的心突然空了一下,她放下挡门的右手,左手中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散落于地,“你说哪个苏晓音?”

“四十年前和高仕良一起下放到宜昌的初恋情人苏晓音,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吧!”

钱运芝突然觉得喉头发干,面部僵硬,浑身发冷,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从喉头里发出,“你说高仕良要和苏晓音结婚?”

现在轮到蓝亦橙沉默了,她像一条挂在风中的破布,被海风不断拍打。

“你是说,高仕良和我离婚就是为了和苏晓音结婚!”钱运芝一字一句用极大的气力歇斯底里地问道,

蓝亦橙终于愤怒了,“是的,是的,你还要再问几遍?”她的眼泪横淌下来,像终于决堤的海岸。她这块破布已经支撑不住风浪的一再摧残,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尊严、所有的未来都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化为泡影。

钱运芝心里生出一团火,天杀的高仕良,他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就为了那个女人?一个老女人!她简直不敢相信!

蓝亦橙被重新获准进入这个家里。她模糊着双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十年前她来这里时,好像坐的就是这个位置。十年了,这个家,居然一点都没有变化。宽大的客厅里装修得中规中矩,暗红色的家具配暗红色的地板,黑色皮质沙发搭配木质茶几,灯芯绒暗金黄窗帘配青花瓷图案的花摆,似乎在桌上摆上几台电脑,把吊灯换成日光灯就能马上改造成一间领导人办公室。她不知道该“赞美”钱运芝的品味还是该“恭维”高仕良的谨慎。

蓝亦橙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形。那时她在担保公司工作,高仕良照顾了她好几单生意,接触下来,便有了所谓成年男女间的暧昧。他知道她离了婚单身,她也知道他和老婆感情淡漠,时机不到还没捅破窗户纸。人情和生意往来一样,都讲究不亏欠,高仕良不收她的钱,她就想着帮他办点事。高仕良想送女儿出国,她对出国担保这一块也算熟悉,便上门帮钱运芝作出国指导。钱运芝几乎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市井气质、品貌大众、说话泼辣,言谈举止透着领导夫人的蛮横与小市民的精明,对所有出现在老公身边的年轻漂亮女人怀有天然的敌意。蓝亦橙很快从钱运芝身上找到了某种心理优势,便更加耐心地与钱运芝沟通,对钱运芝的问题应付自如。但现在,她甚至无法应付自己的情绪。她试图让自己的眼泪停下来,可泪水却流淌得不由自主。

蓝亦橙哭得毫无章法毫无形象毫无保留,这是钱运芝没有想到的。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重新打量着蓝亦橙,用一种普通五十岁女人看四十岁女人了然于世的眼光,用一种事过境迁历尽沧桑的眼光,重新确认了两人的立场和关系。两个痴情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明争暗斗了十年,最终却是一起败北。男人是多么容易恩断义绝的动物啊!什么叫多情总被无情伤?什么叫痴情女子负情汉?这是个早已面目全非无情无义的世界。这个世界还有信义仁厚可言?这世界还有公平正义可讲?人在这个世界到底要依靠怎样的信念才能够活得下去呢?

成日的阴雨并没有影响高仕良的心情,他牵着苏晓音的手跨过一条水沟,水沟里倒映着两人的影子,高仕良看着水沟里苏晓音怯怯的表情,不由得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还像个小姑娘!”

苏晓音笑得心花怒放,快六十岁的女人被男人说成像小姑娘,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动听的语言吗?

高仕良喜欢看苏晓音这样自然的笑,那年他们三中的学生一道下放到宜昌,他和苏晓音分在同一个公社,苏晓音就是用这种清淡又爽朗的笑容打动了少年高仕良的心。

“晚上回不回?我等你吃晚饭?”

“有个饭局,我吃个半饱回来加餐。”

苏晓音又笑了,女人被男人在乎是最大的满足,特别是到了她如今的年龄,爱情早已是奢侈品,“算了,你还是吃好喝好,我看下晚上琴台大剧院有什么演出没有?实在没有好看的就去逛下图书馆或者电影院。”

“记得手机把电充好,我赶得急就过来陪你半场。”

“行。你明天晚上应该有空吧?”

“应该有空。”

“早上去菜场挑了个不错的大南瓜,打算明天晚上做南瓜宴。”

“南瓜宴?”高仕良惊呼,“那我有再多饭局也推掉。”这又是他们之间才懂的默契,他们那伙知青去生产队的头一年,根本还没学会种庄稼的知青们却结出了全公社有史以来最大的南瓜——足足有五十斤,其余三四十斤的南瓜还有好几个,在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这是何样的丰收,公社食堂破天荒做了南瓜宴为知青们庆功。

与苏晓音重逢开始,高仕良的内心始终澎湃着这种跨越时空的错觉。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了关于青春年少时的默契与回忆,年龄就变成了可以模糊处理东西。过去的记忆扑面而来,带给高仕良久违的感动与欣喜。

司机绕路先送苏晓音去医院坐诊,如今医院的医生青黄不接,像苏晓音这样身体健康又有多年临床经验的教授自然大受欢迎,苏晓音在神经内科一周坐诊三次,两个半天一个全天。苏晓音下车冲高仕良摆摆手便快步走进医院大门,几十年的从医生涯她习惯了这种快步流星的行进方式,不等回应便留给高仕良一个疾行的背影。高仕良看着背影发了会呆,直到司机催促这才回过神来,这样的背影让他熟悉又陌生。

苏晓音搭医护专用电梯上到门诊六楼,出电梯口右拐便来到专家门诊办公室,套上白大褂的苏晓音气定神闲地走进自己的领地,实习医生正在给初诊病人登记,有熟悉的老病号冲她打招呼。当年学神经内科的时候,神经内科归在大内科门下,属于偏门,常常有不懂行情的病人挂了神经内科的号看的却是头痛脑热拉肚子的毛病。现在她的专家门诊人气兴旺,相比以前看神经内科都是中老年人居多,现在年轻病人倒占去了一半,现在社会的压力大啊,失眠、抑郁、神经衰弱、健忘、偏头疼、脑供血不足……苏晓音见过最年轻的失眠症患者竟然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父母离婚造成孩子心理紧张,不光失眠还有自闭和抑郁倾向。

套上白大褂的苏晓音往窗外望了一眼,高仕良那辆黑色的天籁正转出医院大门。实习医生把一号病人的病历放到桌上,没等苏晓音开口,病人先恭维起来:“苏教授,您是我们全家生活的希望啊,这孩子就拜托了!”

希望这个词在这个早上把苏晓音撞击了一下。她第一次被人称作希望还是从高仕良父亲的口中。说起来当年之所以学神经内科多少是因为高仕良的缘故。高仕良的父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几番审训,被手黑的造反派打破了脑壳,血流如注,缝了好几针,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拾回一条命,但不幸的是从此留下了癫痫的后遗症。高父癫痫发作前几无征兆,几次若不是身边有人经过,差点不省人事。高仕良接到消息赶到琴断口劳改农场申请保外就医,把奄奄一息的父亲接到自己身边。

苏晓音的父亲是中医学院教授,虽然从不看病,但理论功底扎实,苏晓音跟着耳闻目睹,像《汤头歌诀》《医学三字经》这样中医启蒙读物她是从小当成识字书来看的。那个年代,普通人就医都困难,更别说像高仕良父亲这种身份的人,高仕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苏晓音只好抱着医学书自己摸索。夷陵山区草药自然资源丰富,年轻的苏晓音生得端庄漂亮,嗓音洪亮,安排在公社宣传队工作,比白天出工全劳力的高仕良活动半径大得多,苏晓音跟着宣传小分队翻山越岭贴标语、写大字报,顺便跟着老乡学会了认草药。苏晓音白天搞宣传,晚上研究中医配方,渐渐看出点名堂,普通的伤风感冒自己就能拿方开药。她和高仕良商量,要不她来开中药让高父试试,反正别无他法,高仕良当然同意。苏晓音开始起方主用茯神、丹参、远志、菖蒲这类,加上党参、白术、甘草,药性温和,主攻安神,几贴吃下去几乎无变化,当然也没有身体不适。苏晓音第二方胆子大了些,便开始加入僵蚕、蜈蚣这样的虎狼之药,高父这样吃了小半年时间,睡眠、肠道功能有所改善,癫痫发作却没有丝毫减轻。

俗语说药对方一碗汤,苏晓音知道这是方子不对路数。有次她随几个知青开荒种地,无意间在荒山上拾到龙骨,几个知青抱怨这堆龙骨挖坏了锄头,又不吉利,只有苏晓音拾起来当宝,她知道这龙骨是一味中药,可潜阳安神,对癫狂惊厥大有用处,苏晓音改变思路,以龙骨为君药又理一方,这方下去,高父竟有一个多月没有发作,神志也恢复不少,能够出工干些简单活计。高仕良直夸苏晓音神医转世,苏晓音渐渐在这里面找出门道。这样小方微调又坚持治疗了三个多月,发作持续减少。神智日渐清醒的高父有次拉着苏晓音的手竟说,“你一定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你让我们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是啊,长夜过后希望的曙光,这正是苏晓音带来的。

90年代初期全国兴起过一阵继承和发展祖国传统医学的运动,各大医院各类科室竞相开展中西医结合治疗的风气,神经内科一些西医治不断根或者药物依赖严重的毛病,比如神经性头痛、失眠、抑郁等便成为主攻对象,苏晓音因为从小练就的中医基础打底,再加上为高父治疗的经历,在这方面居然无师自通,特别是治疗失眠堪称一绝,许多省内外的患者慕名而来,一位是天门做生意的老板,家财万贯,长期受失眠困扰,五年时间从没有连续睡眠超过二个钟头,全国求遍名医无解,到苏晓音手上,半年时间,竟然一次能睡五个钟头,安眠药也停了。人的经历,真的可以转变为财富。苏晓音根据几年下来的行医经验撰写了几篇有影响力的论文在核心医学期刊发表,立刻引起业内关注,借着这个风口,苏晓音作为引进人才顺利调回了久别多年的武汉,顺利评上教授职称,全院第二批队开设特殊门诊,在博士扎堆、海归成群的武大中南医院,苏晓音也算混得小有名气。

“别哭了,哭死有屁用?”钱运芝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心情,却果断地阻止蓝亦橙的哭泣,她不想看到蓝亦橙在这种哭泣中堕落。她把刚买好的衣物放进卧室,转身进厨房去下方便面。

蓝亦橙停止了哭泣,十年后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她再也无法拥有当初的心理优势。她相信钱运芝是现在这世上唯一真正了解自己感受的人。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像她一样爱过高仕良,那么这个人肯定就是钱运芝。但是,又有什么用?现在,她们是两个失败的女人,一个失家,一个失爱。

蓝亦橙吃着钱运芝下好的方便面,整个人从恍惚状态里逐渐恢复过来,蓝亦橙前夫是天门人,“面”读作“命”,中国人有这样的传统,过生日要吃长寿面,可见面是和生命等同的。一面等于一命,蓝亦橙突然想到了这个话题。她嘴巴一抹,扑通跪在地上,“运芝姐,你这次一定要救我一命啊!”

钱运芝没有感动,她不吃这一套,这一套不是她玩剩下的么,“别跟我死啊活的,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晓音不是在宜昌吗?怎么回武汉了?”

蓝亦橙的“下跪”被钱运芝这一串理智而急切地发问打断,她只好站起来,重新坐回到餐桌边,“她一直在武汉啊,说起来也是我自己作孽,主动撞到她的枪口上。”蓝亦橙用一种肠子悔青的表情说道,“老高这两年失眠特别严重,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我托人打听好久才知道武大中南医院有个专门看失眠的专家叫苏浩。”

“苏浩跟苏晓音是什么关系?”

“苏浩就是苏晓音,当年为了读书改的名字。”

“原来如此,苏晓音当了医生,高仕良去找她看病,而你促成了他们相逢的缘分!”钱运芝一字一句总结道。

这世上终究是没有后悔药呀!蓝亦橙紧闭着眼睛,听着钱运芝话语里的数落,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我就是搞不明白,苏晓音究竟有什么魔力呢?一个六十的老女人。高仕良竟然和她闪婚?他爱她什么?”

蓝亦橙激动地胸部起伏,钱运芝看着那片波澜壮阔,心里平生出一股恼恨,这具身体是年轻而霸道的!她刺激着男人的荷尔蒙!曾经像是一座她永远无法逾越的山峰。她面对这座山峰恐慌而节节败退,只好退到自己的一方天地,据守阵营,井水不犯河水。一个求名,一个求利,各自营生。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那样嚣张地过了十年,是怎么被一个老女人终结的呢?“我也想不通,如果没有记错,苏晓音比高仕良还大一岁!”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两人茫然的女人坐在餐桌的两头茫然地沉思,蓝亦橙又一次问道,“运芝姐,你说高仕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到底缺什么?”

“运芝姐,你相信爱情吗?”

钱运芝从餐桌对面望向蓝亦橙。这一刻,她终于确信蓝亦橙是爱高仕良的,而不仅仅是用年轻和肉体交换高仕良的权利和财富。厌恶和悲凉同时蔓延她的心头,“老高跟你说过,我们这婚是怎么结来的吗?”

“说过一次。他说是你哭来的,他被批斗,你去革委会办公室把他哭出来结的婚……所以,他一直不愿意离婚,就是感你当年的搭救之恩。”

“感恩!”钱运芝低念着这个词。那她的爱情呢?

她相信爱情吗?她当然相信过的。在她年轻的时候,在她刚认识高仕良的时候。高仕良是多么容易从人群里显山露水的一个哟!一米七八的身高,俊朗儒雅的外形,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歌唱跳舞都在行,对人亲切有礼还爱笑,在琴断口劳改农场那群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中卓尔不群。

一个男人,如果长成他那样的外表,又具备他那种脾性,是很容易获得女人好感的。但高仕良的身份阻断了大家对他的好感。谁敢拿爱情跟命运作对呢?和一个没有前途的黑五类分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钱运芝就有这个胆子!她在那个时候有更好的更实际的选择,可是她相信爱情,她爱高仕良,爱情高于一切。

高父的保外就医取消后,高仕良从宜昌知青队来到琴断口劳改农场陪着高父蹲号,白天出两个人的工,晚上吃一个人的饭,高仕良一次次饿得从夜半醒来,钱运芝在月色的掩映下送给他刚烤好的红薯。饥饿吞噬人的尊严和欲望,饥饿也连着人的爱恋与恩情,这是真正饿过的人才会有的体会。泼辣直爽的钱运芝走进了高仕良的生活,改变着他的困境。

高仕良不是傻子,读得懂一个姑娘眼里的热切。一个好出身的姑娘愿意爱他,做他的护身符。她知道他有过矛盾。他一直和一位女知青通信,那个女知青的照片她也见过。那种美是不容置疑的。据说这张照片曾被摆在永芳照像馆的橱窗半年之久。可是这个美丽的姑娘是个臭老九的后代,自身难保,又在遥远的宜昌,她完全可以不把她放在眼里。

高父因病离世,又是钱运芝,举全家之力给了高父最后的尊严。人最终都得面对现实。在时代的洪流里,个人是如此脆弱。无法改变时代,只能接受命运。

是啊!时代!那个时代!这个时代!有些人在那个时代里得到机会,又在这个时代里失去机会;有些人在那个时代里失去机会,又在这个时代里得到机会。

四十年前谁能相信呢?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高仕良转身成了时代宠儿,三个女人围着他竞争!是这个时代埋葬了钱运芝的婚姻和她最初的爱情!

钱运芝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眼鄙见了冰箱上贴着的一张大头贴,那是刚搬进这个家时,女儿拖着她和高仕良在商场的快照机上拍的。那时虽然他们不算和谐,但高仕良的心还在她和女儿身上。她为这个家付出过多少?忍耐过多少?可是有什么用呢!三十多年婚姻竟抵不过初恋的爱情!半生忍耐,半世孤独。她曾经以为是蓝亦橙终结了她的婚姻,“你爱高仕良吗?现在?”

“不,我恨他。”蓝亦橙果断地说道。

钱运芝冷笑着看了她一眼,爱与恨的切换就在一念之间,“好。那我们现在谈一谈,接下来怎么干?”

高仕良走出会议室,又看了一遍手机里的短信内容,自从他和蓝亦橙分手后,这个女人就隔天阴魂不散地发信息。一开始是求,哭,闹,现在变成了威胁。女人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

其实他对她不薄。她从前是干什么的?不过是一家普通担保公司的普通业务经理。一个千万人的大城市,担保公司有多少?业务经理又有多少?高仕良的抽屉里随时可以找到几十张这类业务经理的名片。做市场就是做人脉、做关系。没有人脉没有关系,光靠两条腿跑,一张嘴说,就能拿到单子吗?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不是因为他的帮忙。任你蓝亦橙本科毕业,人美嘴甜,勤劳善良。一个弱质女流想要空拳打天下,能有这么容易?不是有高仕良这个金字招牌挂在前头,不是高仕良引见推荐授意,蓝亦橙能认识这样多有头脸的人物?人家肯买面子出来吃饭?人家能把有油水的单子给你来做?你能这样轻松做出业绩拿到高额提成?才几年工夫就能当上副总经理?饮水思源啦!什么是源?高仕良就是蓝亦橙事业起步的水源。只要他高仕良还能罩得住一片天,蓝亦橙就在这片天底下有前途。

他是对她动过真心的。那年她三十岁,刚离婚,辞去家乡的公职到这座城市闯荡。一个刚刚失去生活重心和目标的女人,生存和生活的压力让她疲惫不堪。她的生活配不上她的美丽和才华,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经验过生活的男人,一个经历过人世风雨的男人,他为她的命运感到深深地痛惜。她的坦诚打动了他,他出于同情、出于感动、出于冲动……帮了她一把。他不是没有企图,一个男人的企图显而易见。她是小城市出来的,那个叫做秭归的地方号称昭君故里,盛产美女。她卷曲的长发,玲珑的身段,说话时那种哀怨又魅惑的口吻都让他充满渴望。但他从来就不需要用那种粗暴又直接的方式。他的学识、素质、习惯、地位不允许他那样做。高仕良耐心地和蓝亦橙谈工作,借着谈工作的机会把话题转到了家里,主动跟她讲起他和钱运芝的感情。委婉而直接,她当然也明白那其中的意思。

她回报他的帮忙。请他吃饭。他却主动买单。她是一个受过伤的女人,对感情心灰意冷,对男人充满戒备。但他是那样亲切又周到。又是那样儒雅而深情。他没有要求过她什么,但他的目光让她信任。她很快就投入怀抱,被他的魅力和实力所征服。

蓝亦橙等在停车场外,她不想这样截他,但眼下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看着他的那辆天籁开出院门,脚踩油门跟了上去。

汽车停在一家高档餐厅的门口,他下车,早有人来迎,高仕良端着一份严谨走进去,但蓝亦橙知道,进了包厢又会是另一番天地。

蓝亦橙等在车内,任饥饿吞噬自己的肠胃,好让自己在饥饿状态里达到与内心空虚的某种平衡。

有那么几年他们的生活是神彩飞扬、和谐幸福的。她的年轻与蓬勃,好学与灵动。他的见识与提携,地位与视野,让她见识到世界另外的一面。他带着她出席“正式”场合,与自己的一帮朋友见面。那帮朋友也是“同好”,出门没人带老婆,都带着红颜知己。她在这种圈子里品貌才艺上乘,也算是个人物。

是几年后才厌烦这个圈子的。这个圈子里的女人“流动性”太强了。男人还是那些男人,女人早就不是那些女人。与她相识三年的子梅曾经在分手后对她说过一句话,说起来是老生常谈,“爱一个男人就给他生个孩子吧,把该得的名份地位挣到手……不然就只剩下拿钱走人……”子梅跟了男人十五年,从二十到三十五。

她怀过几次,都被他要求打掉了。他的前途和事业摆在那里,有什么可说的?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回家休养。她最后也认命了。高音出国后,高仕良怕别人说他裸官,不让钱运芝陪着跟过去。她就主动承担着一份母亲的责任。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国外陪着高音,这么多年下来,她对高音视如己出。人都是有命的,越长年纪,她越相信命运。高仕良在物质上满足她,在精神上宠爱她,高音对她的态度也算“懂事”,这辈子就这样将就过了吧!

十年,足以让爱变成一个人的习惯。他们能够把这种关系维持十年,这本身就足够说明一切了,还需要那一纸婚书做证吗?可是,现在,高仕良却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关系,打破了这种平衡。他说离婚就离婚,说分手就分手,说闪婚就闪婚。这是怎样的信仰怎样的世界?

高仕良走出酒店大门,蓝亦橙迎上前去。

高仕良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跟到这来了?”

“我想谈谈。”

高仕良停顿了几秒,“车在哪?”

高仕良上了蓝亦橙的车,打电话让司机先走。车刚开动,雨又下起来。今年的雨水实在是多得可怕。雨刷器开到最大,前方的街景仍然看不太清。蓝亦橙的POLO在倾盆大雨里完全不减速,向着目的地飞驰。天可怜见啦,她内心里早已大雨倾盆。

才一个多月,这个家居然开始陌生。高仕良穿上蓝亦橙递过来的那双熟悉的拖鞋,坐在他熟悉的皮沙发上,喝着老茶壶里的金骏眉,口里品不出滋味,心里更不是滋味。

是人的心境变了,还是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他打量着她一手打造的这个家,欧式风格的繁复与花哨,尽量美丽与夺目,到底让人安静不下来。

买下这所房子的时候,他告诉她,我们不可能有你想象中的未来。那是第三年,激情退却,目光平淡,她又提出结婚的话题过后。

他把房款付了一半,她的工作带上正轨,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把钥匙交到她手里,看着她笑容如花,他却冷静地说道:亦橙,你也有窝了,咱们好聚好散……

“你要分手?”她意外而惶恐。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说出那句话的,“我们不可能有你想象中的未来。”

他是多聪明又多谨慎的一个人呢,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她爱他,但她的野心和期许他给不了。

他们一度分手,但是离开他后,她的业务开展得并不顺利,心情更是糟糕,她又陷入一种举目无亲的状态中。

是为爱而妥协还是为了生存?也许都有吧!可是谁又会真的去计较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哪里能有什么纯粹,爱恨与取舍、算计与得失总是混杂在一起的,彼此能够把关系维持十年,说没有感情这不是笑话吗?

高仕良不开口,蓝亦橙只好先说,“为什么是她?我等你快十年了?”

“亦橙,不要这样,你也受过高等教育,咱们好聚好散!”

“你到底爱她什么?一个太婆?”蓝亦橙扑到他怀里,试图用身体勾起某种反应。

可是他毫无反应。这两年,开始是因为失眠让他提不起兴趣,现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苏晓音说,一层年龄一层人。到了他现在的年龄,养生才是头等大事,其它都不重要,“这又何必呢?这是两码事。”

“你有什么不满足的?还缺什么?”

“就是我什么都不缺,才知道有个能说话的人多不容易。”

“说话?”蓝亦橙冷笑一声,“每次你过来我想找你说话,你总是各种累,到底是你不想说话还是我不想说话?”

“你没有懂我的意思。”

“我想不通,我怎么也想不通。”

高仕良喝口茶润了一下喉咙,“既然来了,我们再好好的、认认真真的、坦率透彻地谈一次。我真的老了,明年六十,说退就退了。跟不上时尚,也爱不动了。马上权利事业都要交给别人。你觉得我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吗?反观你,现在有房有车,有文化有事业,依然年轻漂亮,何必在我这棵树上吊死?”

“我这样千好万好,为什么不跟我结婚?”蓝亦橙的眼泪涮地流下来,“你说过我们没有未来,她就有?我不懂?”

高仕良调整了一下坐势,试图安慰这个纠缠不清的女人,他知道还有一场漫长的谈判,“我和晓音是一类人。”

“那我们呢?”

“我们只能作伴走一段。”

蓝亦橙突然哑口无言,“你一直这么认为?你从来想过跟我结婚?”

他的沉默就是回答。

原来所谓的不需要和不必要,全是借口。怪只怪她自己太傻!绝望、痛苦、悔恨、不甘,种种情绪吞噬着她的内心。她要为自己的感情讨回点什么!她怎么能够让十年光阴错付?

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心里一寸寸地冷。人的心境变了,一切就都变了。

高仕良没有赶上苏晓音的南瓜大餐。他夜里回来的时候,苏晓音已经睡了。苏晓音这么多年养成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不论春夏秋冬,晚上十点前肯定上床,早上四五点,有时三点就起床打坐,然后做一套活动体操,准备早餐。这样多年养成的好习惯收到了实际的效果,六十的苏晓音精神焕发,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十岁。

高仕良从音乐声中平静地醒来,床边的播放机里正放着《魔笛》。他有时候觉得苏晓音的身体里就藏着一支魔笛。

昨天夜里他的心情糟透了,他从蓝亦橙哪里出来,打的回家。他在楼下街心花园里走了三大圈才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好在回家时苏晓音已经睡下,否则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她讨论这个问题。他把包放在桌上,进到卫生间洗澡,这才发现镜前灯亮着,洗漱台上放着一红一黄两个保温杯,下面押着一张纸条:红瓶解酒,黄瓶安神,不要同时服用。他小心地打来,看着瓶中的热气温和地上腾,心里被这丝热气感动温暖。

他洗完澡,小心地上床,刚刚躺下,苏晓音的手顺着他的后背摸过来,轻轻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抚摸,他在黑暗里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仍然闭着,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睡吧!”她说,“累一天了,安心睡吧……”他真就放心地睡着了,一觉到天亮。

高仕良看了眼手机里的时间,竟然七点都过了。要不是苏晓音他怎么能睡得这样踏实?苏晓音已经出门了,餐厅的饭桌上摆着南瓜粥和牛奶。高仕良在这天早上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

高仕良弄不懂钱运芝突然要约他吃饭会是什么主题。他和钱运芝闹了半辈子,终于离了婚,他实在不想与这个女人还有更多纠缠。

他提前下了车,交待司机接送的大概时间。中午的阳光灼热,他走了五分钟汗就打湿衣背,他讨厌有东西贴在后背上,纠缠不清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钱运芝把菜夹进高仕良的碗里,“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高仕良闷着头吃了几筷子碗里的菜,他不饿,心里慌。

钱运芝放下筷子,“你要不要说点什么?”

“你想听什么?”

“你和我离婚,又和苏晓音闪婚,你难道不应该说点什么?”

高仕良也放下筷子,消失传得比他想象得快,“好。你想听,我就说。她是我的初恋,我们一起下放到宜昌,经历过很多事情,有共同的爱好……”

“她比你还大。初恋?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就为她,家也不要,老婆离婚,情人分手?”

“人和人相处是这样一种情况,你和有些人在一起,也不是图什么,也不见得这人有多好,但呆在一起就是觉得舒服,总有说不完的话。算了,感情这个事情不是用讲道理来讲清楚的。”

钱运芝打断他,“这不对。”

“有什么不对?”

“如果是在从前的年代,你谈感情我相信,但现在这个年代,你这个样子就不对!”

“我没有听懂。”

“离婚的时候你说我们的婚姻是一场错误,是时代造成的。我们的婚姻是因为那个时代产生,现在时代变了,我们的婚姻也应该消亡。你和苏晓音从前的爱情凭什么还不消亡?能够在这个时代重新捡起来?”

高仕良和钱运芝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自己被她的问题难住了。他本来可以说一些,爱情可以超越时代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但他不想说得这么酸,也不想刺激钱运芝。“你应该听说过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其实,人和人之间也是这种,一个人有些话有些感觉只能跟特定的对象才能表达出来,这就是心灵相通。”

“不对,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时代变了,你也变了,你已经跟从前的你不一样了。你在这个时代里活得这样成功就应该按照这个时代里成功男人的标准来生活。”

“你想我怎么生活?从前那样家外有家的生活?”

“我不在乎你家外有家,只要你养得起受得了,反正我都已经习惯了。但是你不能这个样子,你不能够三十多年的结发妻子说不要就不要,十年的情人说分手就分手,跟一个所谓的初恋,一个比我还要老的初恋去闪婚。你要是这样子做就叫对不起人!”

高仕良听不懂这话里的逻辑。这个女人疯了吗?

餐厅他很熟悉,包间也熟悉,但是眼前的组合他却并不熟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她们在一起?

高仕良内心闪过一丝不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一桌精心点好的菜品,谨慎地坐到她们对面,脑子里想起了“鸿门宴”三个字。

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很足,但高仕良后背的汗却没有干的迹象,他讨厌这种不清不爽、纠缠不清的感觉,高仕良冷冷地看了对面的女人们一眼,两个势同水火的女人现在结成了同盟,他即觉得不可思议,又感觉腹背受敌,“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钱运芝起身给高仕良倒了杯水,“先吃点菜,你胃不好,饿着肚子谈菜都凉了。”

高仕良顺从地拿起筷子吃菜,世界上的事情就怕结盟,前妻与前情妇结盟,这算什么事情?他得稳住阵脚,不然就方寸大乱了。他拿起桌上汤勺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汤,先给钱运芝,后给蓝亦橙,“事到如今。离也离了,分也分了,我看你们也别闹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在这里给你们赔个不是,行不行?好歹看在多年的情份上,别闹了,成不成?”

高仕良站起身给钱运芝和蓝亦橙分头作了三个揖算是谢罪。钱运芝突然拍手大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搞反了。你这个一惯正确无比的人,一惯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向我们赔起不是来了?”

“运芝姐,他怕了。”

高仕良无奈地看了眼对面的女人,“是的,我承认怕了。运芝,我们也快六十了,亦橙,你明年也四十了。说起来我们都不年轻了。离婚、分手、再婚,我这一路不是为了闹气,更不是想折腾……说句掏心窝的话,我老高有种种不是和毛病,但总体来说,在我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还是尽可能地对得起你们。我也忙了半辈子,想给自己晚年留点清静,找点幸福,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你们要是对我、对我们曾经的感情还有半份情义,就请高抬贵手,咱们不闹了行不行?好聚好散?”

接过话头的却是蓝亦橙,“高仕良,现在要约你好难啊!脸翻得也太快了。”

高仕良讨厌蓝亦橙这种酸辣的腔调,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让他感觉陌生,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是忙吗,你要有事,我们找时间另说。”

钱运芝接口道,“不用了,我们今天一起说。你不许和苏晓音结婚。”

高仕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许我结婚?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凭什么不许我结婚?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不能够被那个女人鬼迷心窍。她凭什么、有什么资格和你结婚?她为你做过什么?她凭什么得到一切?”

高仕良想说点什么来解释他和苏晓音之间的感情,“名利、财富、地位、子女……我和晓音之间真的不需要讨论这些东西。”

钱运芝说道,“别傻了,高仕良,人家装纯洁和清高给你看,你还真上当?”

他想说她不是她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可是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她们哪里会懂?“如果我不听你们的呢?”

蓝亦橙果然地回复道,“那就不好意思了。情债钱偿。我和运芝姐算了一笔帐,200万,给你自由。”

“你说什么?”

“分手费200万,一次付清,一刀两断。”

高仕良用不可置疑的表情回望了蓝亦橙一眼,又看了眼钱运芝,“我没有钱,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多钱,再说,我为什么要给你们钱?”

“封口费,你那些见不得台面的事情,我们可以不说。”

高仕良右手一挥将面前的筷碗杯碟猛地摔到地上,他从来没有跟女人这样发过火,即使跟钱运芝“战斗”多年也没有过,“长胆子了!有本事了!要告我?你们去啊!你们有什么证据?谁信你们?”

她们看着地上一片一片的碎片,就像看着自己早已惨败不堪的婚姻和爱情,“高仕良,你真以为自己有那么干净吗?你真以为自己可以手眼通天吗?”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钱?钱!钱就那么好?那么重要?我没钱你们就要把我逼死?”

“高仕良,其实可以不谈钱,是你把我们逼到这个份上的,你本来已经应有尽有,你让我们一个失家,一个失爱,一无所有,失去一切。你不是还想要爱情吗?好!那就把你的钱财拿出来交换!”

“你是不是有话说?”苏晓音在床头问道。几个小时前,他们在一起吃晚饭,她做了三菜一汤,但晚饭却吃得少有地沉闷,她一直忍到现在,不得不说了。

高仕良看了眼手机,“十点了,你不是该睡觉了吗?”

“我们要谈谈,你有心事。”

高仕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眼窗外的夜空,月亮去哪里了?今夜注定无眠,“她们来找我了?”

“他们?”

“钱运芝,蓝亦橙。”

苏晓音吃了一惊,侧身坐起来,把靠枕竖起来拍松,一个放在高仕良的后背,一个放在自己的后背,“她们怎么会一起找你?”

高仕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却无法舒服地回答这个问题,他摇摇头,两个水火不容的女人是怎么在一起的呢?这是一个他无法回答的人生命题,一个他无法逃避的阴谋。

“找你干什么?她们?”她又问一次。

“她们想让我们离婚。”

“为什么?我们离婚对她们有什么好处?”

高仕良弄不清这里面的逻辑,他也想找到一个出口。

“不然呢?”

“不离婚就给200万,算是封口费。”

“封口费?”

“不给封口费就去告我,她们联合一起找证据。”

“你有证据在她们手里吗?”

“也许……”他的目光闪烁着,不经意地观察她的反应,“我也弄不清楚。谁能够那么干净呢,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吧。”

苏晓音在他不确定的语调中感受着五味杂陈,她迎着他的目光,想到得更多的解释,他却停顿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想问你?”

苏晓音离开靠垫,拉开被子,盘腿坐在旁边的贵妃椅上,摆出平日里打坐的姿态,老僧入定,有那么片刻世界是沉默的,同一个空间里,有一种无形的屏障把他们隔开,他们得以独立,各自漫无目的的思想。她的沉默仿佛没有终点,他的内心逐渐颤颤微微,不安在加剧。他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她睁开眼睛,深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爱我吗?”

高仕良不知道为什么女人总是在爱情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难道生活中只有爱情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谈论爱情?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她摇了摇头,“知道咱们重逢那天我的感觉吗?”

高仕良努力回忆起两个月前的那一天,蓝亦橙帮他挂了苏浩的专家门诊,他排在第五号,8点半开始问诊,等到9点半才通知他进入。

前一个病人刚走,苏浩教授低着头正在打开他的病历本,高仕良从容地坐到她的对面,两人几乎同时望向对方,他不想用石破天惊之类俗气的话语,但那种震惊让人无以言表。

“你?”

“是你吗?”

认出彼此是很容易的事情,短暂的时间里他们差点失去成年人该有的克制。好在,大家都是经历世事的人,很快又恢复到医生和病人的角色中。号脉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快,她有些拿不准他的脉相,开单子的时候她一再写错,来来回回重写了三次。

下一个病人等得实在是不耐烦,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们问诊的时间结束了,但他们都知道有一扇特殊的门已经开启。临出门的时候,他客气地问,“苏医生,您几点下班,我有点事情想麻烦您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快速在他的单据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我准时看到12点,电话联系!”

从令人窒息的门诊大楼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他们像两个平行的行星在浩瀚的宇宙里重新相遇。

一家普通的中餐厅,小小的格子包间似乎可以阻挡星系里莫名的流星和闯入者,简餐、茶和咖啡,吃喝哪里是重点呢!要说点什么,要说点什么。他心里想了无数个开头,“晓音,这些年你好不好?”

坐在对面脱下医生白大褂的苏晓音,脸上还挂着那种职业表情,“一直在宜昌,十年前才回到武汉。”

“为什么没有你的消息?同学?朋友?我什么都没有听说。”

“我和谁都没有联系。”

当然也包括自己,他想,可能重点就是自己。当年那样分手,责任在他,她哭、劝、留,他只能“无动于衷”地离开。是不地道,但更多是无可奈何。时代面前,人人平等。他们在一起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但到底是他狠心抛弃,怎会没有愧疚。“我能帮你什么吗?”他说道,突然醒悟她对现在的自己一无所知,“我在市政府……。”

苏晓音打断她,“我知道,新闻里见过,但是不用了,最苦的时候已经过了,我现在挺好。”

他点点头,喝了一杯水,她的心性还是从前那样,“那你?”

“老公几年前车祸走了,儿子考到国外,我的工作就不用介绍了吧!你呢?”

他苦笑了一下,“我的老婆钱运芝,琴断口劳改农场那一位,你见过的,女儿高音也在国外,结婚了,马上要做妈妈。”

“叫高音?”

“对,和你是同一个音字。”他颤抖地说道,“音音很漂亮,和你当年一样漂亮。”

她不作声了,发愣般看着他。

她的住所很雅致,如同她这个人。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仿佛没变。

有过渡吗?没有!

有交待吗?无需!

手机转到移动秘书。他和她并排躺在床上,就像十八岁那年行走在宜陵山间。翻云覆雨,在彼此的怀里安静地睡去。好像重归故里,又找回了当初的青春年少、和谐宁静。

“你有那么多钱吗?”苏晓音的话把高仕良重新拉回了现实。

高仕良试图扑捉她目光里的善意,“如果都算上,应该有。”

苏晓音点了下头,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给了钱,你觉得她们说话能不能算数?”

高仕良迟疑片刻,“这个可说不定……我想应该会算数。”

苏晓音长吐一口气,“那就给她们。”

高仕良以为自己听错了,“200万全给,那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她继续平淡地说道,“我们每个月还有固定工资,生活其实不需要那么复杂。”

高仕良愣了一会神,“你真不在乎?那可是我这一生奋斗所有的,全部家当!”

“我不图你这个……如果钱来得不是正途,这样子出去也好。”

高仕良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的心里一股热流在奔涌,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苏晓音,确认她说这话的真实性,她是不是也不该属于这个时代?

注定无眠的夜晚终于在清晨结束。

那个清晨,两个女人见面了。

在钱运芝楼下一家早餐店,钱运芝点了热干面、豆腐脑,苏晓音是蛋酒配豆皮。四处是沸腾的烟火和人声,两个女人吃得格外安静和认真,如同圣徒一般沉默而沉着,好像世间的所有都抵不过眼前的食物。

“运芝,快四十年了……”苏晓音这样开头。

钱运芝抬起头看了苏晓音一眼,四十年前,她们见过一次,就在高仕良带着高父回到劳改农场后的半年。她们约在黄昏的琴断口江堤上,宜昌的桔子,琴断口的红薯就是她们的晚餐。她们吃着聊着,江风吹拂,江水浩荡。她们以少有的坦诚讲了各自对高仕良的感情。钱运芝见识了苏晓音的才华和美丽,苏晓音明白了钱运芝的开朗和爽利。

等到夜漫上来,月亮高挂在江空上,苏晓音拍拍屁股站起来,淡然道,“我走了,你好好待他。”

苏晓音的大度远远超过了钱运芝的预期,她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能做到如此干脆?

她看着苏晓音孤独单薄的身影上路,直到走出好远,钱运芝才回过神来,她的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清的热流,便冲着背影大声喊道,“苏晓音,你走吧!别再想他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会比你更爱他的……”

远远地苏晓音回过头来,月光照耀下,似乎可见目光里闪闪的晶莹。

钱运芝强悍地把自己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老高让你来的?

苏晓音摇了下头道:老高昨晚跟我讲了你和小蓝的事情……今天早上才睡。

钱运芝心里生出一股窘迫,下一秒又命令自己打起精神,“连你这号大专家都治不了他的失眠?看来他真是没救了!”

苏晓音沉默片刻,“我这不是来找方子了吗?”

钱运芝霸言道,“方子不是已经开给老高了吗?怎么,还想讨价还价?”

苏晓音摇了摇头,“运芝,你当知道我不是那号人。”

钱运芝盯着苏晓音看了一眼,老是老像了,放在人堆里估计认不出,但仔细看,眉目神态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这女人的心气还是当年那样足,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呢?她很想知道,却问不出口:“直说吧,你知道我不喜欢绕弯子。”

“正好,我也不喜欢绕弯子。”

“是吗?可是人是会变的。”

“运芝,你把高仕良照顾得很好,这么多年他事业上顺风顺水离不开你在背后的支持……可是,高仕良跟你离婚,并不全是忘恩负义。”

钱运芝冷笑道:“你现在当然不会觉得他忘恩负义!”

“过去这么多年,说起来我们的变化都挺大的,但也有些东西其实是一直都没有变的……”

钱运芝听到此处再也没有耐性了,咄咄逼人道:“怎么没有变呢?他可是从里到外都变了。”

“运芝,你仔细想想,他其实没有全变,”苏晓音的话说得极为清淡,“不然他哪里还会记得我?”

钱运芝握拳打在桌子上,“这才是我最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这么自私的一个人居然睡醒了去找初恋?真是笑话!”

苏晓音却不恼,“我不想劝你放过老高,只想让你放过自己,这些年,你们过得到底如何?运芝,当年老高和我分开如果算是形势受迫,那么现在,我们让老高再选一次怎么样?”

“怎么选?”

“我们订个君子协议,200万和我,他只能选一样。”

面对苏晓音的提议,钱运芝措手不及,“什么意思?你真是这么想的?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苏晓音语道轻缓,神色却严肃起来,“运芝,当年为这段情我受苦半生……你以为我现时会图他什么吗……但是,昨天听到老高说到你们的决定时,我却觉得这也是一个机会,对我们彼此都是。你说呢?”

钱运芝突然心头发堵,“晓音……这事,我谈的是钱,但我决不是为钱。”

“我知道你。”苏晓音做了个请的姿势,眼前的豆腐脑和蛋酒都各剩小半碗,如同她们各自人生的后半场,“我们赌一把吧,不管谁输谁赢,你我愿赌服输!”

“好!好!”

苏晓音一口把蛋酒喝光,钱运芝也把豆腐脑喝得一口不剩,两个人似乎都舒了一口气。

“我信得过你,但蓝亦橙呢?”

钱运芝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问,“如果你真赢了,这200万我一分不会拿,全部给她。”

“一言为定。”

十一

长夜无比漫长,夜晚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几乎一夜没睡,高仕良折腾到早晨才补上瞌睡,醒来已是中午。家异常安静,他下床,哪里都找不到苏晓音,他拔手机,电话关机,星期天能去哪?他突然慌乱起来。

小区花坛边没有。附近公园也没有。菜场里还是没有。他像一头困兽关在巨大的牢笼里,这座城市突然在他面前陌生,整个世界突然在他心头失去。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他的电话终于响了。是她打来的。

“你去哪里了?”

“我给你留早餐了,在桌上,你吃了没有?”

“你哪里?我醒了到处找你。”

“我在火车站,刚刚订了下周去宜昌的火车票。”

“去宜昌?”

“你想不想去?”

“想去……可是,晓音,我们没有必要躲她们。”

“昨天我想了半晚,觉得她们这样做还是因为不甘心。”

“她们为什么不甘心?她们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还不甘心?”

“你们之间如何相处,这要问问你自己了……但你真的没有错吗?”

“你呢?为什么甘心?”高仕良拿着话筒语气急切,“当年……是我辜负了你。”

苏晓音苦笑了一下,“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辜负这两个字!”

高仕良突然烦透了,在她面前,他找不到任何解释。

“说起来我们终于结了婚,其实,还没有怎样好好谈过。你想听我说说吗?”

“你想说什么?我马上过来。”

苏晓音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眼睛望过来往汹涌的人潮,好像正穿越千山万水,穿越几十年的时空,穿越自己的半生,高仕良终于来了。

她站起来穿过人群,仿佛穿过宜陵山区的月亮,穿过琴断口监狱的牢房,穿过一生的坎坷与命运紧紧地抱着高仕良,“你怎么啦?”他问。

周围的人流成了背景,她找个角落的空位坐下,他靠在她身边坐下,她把头斜靠过来,语气那样轻缓,“那年我们分开后,我历经坎坷。一个女人的酸甜苦辣、一个人的酸甜苦辣,我都尝过。等待平反、艰难求学、努力工作。一个臭老九的后代,一个坏了名声、被人甩了的漂亮女人,很难得到别人的善意和尊重。看着别人一个个成家,一个人回城,我其实也恨过你,也恨过我自己……”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她却继续说道“后来,我也交往过几个男的,都不成功,直到最后认识了老孟……他是右派,大我十五岁,老婆孩子都在运动中死了。他搞药剂,我们算半个同行,他没有追问我的过去,我也没有多问他的,这是最让人模糊和安慰的地方,我们两个把东西一湊就开始搭伙过日子。大龄结婚,高龄生子,努力了很多,才得到一个女人的完整。总体来说老孟是个好人。但我们更像亲人,不是爱人。我一直没有放弃过深造,事业让人生有了第二春,我们先后调回这座城里,忙忙碌碌到孩子十五岁,他在出差的途中遭遇车祸,突然就那么走了。中年丧偶,儿子叛逆,我一个人当爸又当妈还要挣钱工作,那几年老得飞快,好在孩子最终走上正轨,学习争气考出国门……半生光阴就是这样不知不觉过来了。”

她噙着眼泪不让它流出来,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高仕良已经泪流满面。这已经发生的过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还是应该接受命定的惩罚。

“这几十年的日子里,很多次,我都处境艰难,感觉苦难没完没了,困难看不到尽头。但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不想怨恨命运!也不想怨恨你!”

高仕良已经喉头发紧,他的膝盖阵阵发软,他的心头闪过神庙和殿宇,“为什么?”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被一个好男人很温柔地爱过,很真心地疼过,他在那一时那一刻与我真心相爱,那就够了……能够在晚年重新遇见你,这是老天对我们的奖赏,每一天我都心怀感激……”

又一趟火车到站的广播声传来,人流从他们面前汹涌而过,她打开手机调出一条信息出来转发到他的手机上。

“这是银行帐号?”他问。

“她们给的,”她静静地告诉了他订立君子协议的全过程。

他呆坐在椅子上吃惊地一动不动。

“我买了下午去宜昌的火车票,我会在从前下乡的地方等你,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三天时间,最后三天……”

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武汉市作协全委会委员。2010年起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芳草》《小说月报》《芳草·潮》《武汉作家》《新作家》《网络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几十万字。2016年中篇小说《胭脂路》发表于《芳草》头条,获得“第五届汉语言文学女评委奖·最佳叙事奖”,系武汉作家首次获得该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