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克,何明泽
(南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梁启超虽然坚信人有自由意志去创造历史,但其一生沉浮于政海,郁郁寡欢,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让他体悟到目的和结果的舛错、自由意志和外在环境的内在紧张。高瑞泉窥见到梁启超对“自由意志”时常流露出内心的不安与困惑。但在我看来,其对梁启超的“盖棺定论”似乎有失偏颇:“然而,梁启超并不深究:为什么人的意愿大多不能转化为现实?为什么人们会产生各各有别甚至对立冲突的意志?”[1]147事实上,梁启超已经意识到“解决之道”。
之于意愿与现实之间的冲突,知与行之间的张力,梁启超试图用“志力薄弱”“志行薄弱”这两个概念加以澄明。他对“意志薄弱”(1)的讨论最早出现在《论毅力》一文中:“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吾欲云云,其意以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颓然丧矣。”[2]608
比较中西伦理学源头之异同,如所周知,先秦儒家较多地考察了自觉原则,而相对忽视自愿原则。这一差异的背后,似乎彰显出中国传统伦理学视域中乐观主义认识论的倾向,由此也流露出对道德主体意志坚定性的自信。冯契先生有见于此,敏锐地指出,“儒家也重视‘志’,认为道德行为要由意志力来贯彻,而这种意志力则是凭借理性认识和进行持久的修养锻炼来培养的。所以儒家认为意志应服从于理性,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都出于理性的自觉。这无疑是正确的,而且在历史上也起了积极的影响”[3]32。在冯契看来,先秦儒家讲意志,强调的是意志的“专一”品格,而对意志的“自愿”品格,并没有作深入的思考。
虽然在中国古代哲学家看来,“意志薄弱”似乎并不存在,但冯契无疑注意到传统儒家哲学相对忽视道德实践中出现“意志薄弱”的可能性。传统儒家哲学一方面强调意志的自主,另一方面强调意志的坚定,这两者似乎都有导向意志薄弱发生的可能性。在我看来,梁启超正是沿着上述两种致思进路展开对意志薄弱如何发生的考察。具体而言,梁启超以“知行之辩”考察“志行薄弱”;以“情理之辩”考察“志力薄弱”。
意志薄弱的发生,似乎是经验世界中不可否认的部分,事实上,对行动与实践的考察,常常面临意志薄弱的问题。“志行薄弱,而能任天下大事者,吾未之闻。”[2]2136在梁启超看来,在行动过程中出现意志薄弱的现象,个体想成就大事便是不可能的。假如一个人意志力薄弱,即便知识渊博,也会派不上用场;即便有很优美的情操,临时也会变卦。
在梁启超的思想视域中,意志薄弱首先与知行之辩形成了内在关联。就知行之辩而言,意志薄弱主要表现为“知其当行却未行”或“知其当止而未止”。“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蒉,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履一蒉,进,吾往也。’孟子曰:‘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2]608通过梁启超对孔子思想的诠释,我们并未发现“知其当行却未行”意义上的意志薄弱。但在孟子的哲学思想视域中他似乎窥见到这一意义上的意志薄弱,进而意识到“不能”与“不为”在意志薄弱中的区别。“自谓不能,毋亦不负责任之言已耳。”[2]839梁启超认为孟子所言的“自谓不能”其实是一种不负责的表现。“不能”本身意味着主体的能力不足,在孟子看来“不能”是像“挟泰山以超北海”,而“为长者折枝”的“不能”显然是“不为”(意志薄弱)的表征。“自谓不能”在某种程度上亦可以视为“自弃”,“自弃”作为一种“不为”的方式显然意味着意志薄弱的发生。
“然则国之亡,非运命能亡之,而四万万人各以自己之力亡之也。夫以自己之力能亡之者,则亦必以自己之力能存之,如曰不能,是自暴自弃也。凡持厌世思想者,皆自暴自弃之人也,皆与于造恶业以亡吾国者也。”[2]786梁启超显然是用孟子所言“自暴自弃”来批评国人面对“亡国灭种”的危难之际的行为,他意识到了国人的“漠然”。在他看来,凡是持有厌世思想的人,都是自暴自弃的人,都是“漠然”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言之,梁启超的观点与倪德卫的观点有契合之处,二人均从孟子思想视域中洞见到“意志薄弱”的发生。“漠然,而不是意志无力才是中国早期道德哲学家典型地关心的问题。”[4]114“意志无力出现于当一个人被跟道德之知相冲突的诱惑(例如对性和财富的欲望)战胜之时,漠然出现于这样一个时候:一个人纯粹没有足够的动力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尽管没有特别强烈的欲望诱惑他。”[4]3“或又曰:如某某者,其心力才能远过于我,尚且为恶社会所蹙以自取陨灭,若我者又何能为也?或又曰:吾一人之力,决不足以障狂澜,皇皇求同志,则莫我应,不如其已也。”[2]838从上面的论述可以清楚地看出,梁启超在此处讨论的意志薄弱类似于倪德卫所言的“漠然”。倪德卫对“意志无力”与“漠然”的区分为理解“意志薄弱”提供了新的视角。在他看来,意志无力出现于情欲压倒理性之际,漠然则是人在行动过程中缺乏足够的动力。
检讨中西方哲学史,一些哲学家往往对是否存在“知而不行”意义上的意志薄弱持存疑态度。“姚江王子之教曰:‘未有知而不行者。若其不行,只是未知。’吾生平最服膺斯言,盖不知而责以行,未有能焉者也。”[2]829梁启超认为,知必然会化为行,不存在知而不行的现象。他进而将“不行”主要理解为真知(不知)的缺失;只有在缺乏知(真知)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当行却未行”。质而言之,梁启超似乎否定了意志薄弱发生的可能性。王阳明与梁启超以上看法的逻辑前提是“知必然导向行”。杨国荣由此批判了这一观点,他认为在王阳明与梁启超的视域中,如果“知必然导向行”,那么“明知当行却未行”这一意义上的意志薄弱便不复存在。事实上,梁启超似乎将知行关系简单化了,作为知的“是”在逻辑上并不蕴涵行的“应当”。在这里,梁启超似乎陷入了倪德卫所言的内在主义的困境。但是,梁启超确乎意识到道德视域中的意志薄弱:“要之,其志力薄弱,知及而仁不能守,有初而鲜克有终者,比比然尔。”[2]612在梁氏看来,“知仁”而不能“守仁”便是意志薄弱的表征。梁启超从中国先哲所言及的仁政中,也发现“知其善”与“行其善”之间存在着紧张:“故言仁政者,只能论其当如是,而无术以使之必如是。”[2]846显然,梁启超已经意识到“言仁政”(知其善)与“行仁政”(行其善)之间,每每存在着逻辑与现实的距离。
如何避免“知而不行”,首先关乎对“知”本身的理解。如所周知,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思想对梁启超影响很深。倪德卫认为王阳明否定了意志无力的可能性。“王的‘知行合一’论本质上是内在主义的主张。”[4]4谈及广义的知行关系时,王阳明区别了“真知”(身心之学)与“非真知”(口耳之学)。只有化“口耳之学”为“身心之学”才能消解“知而不行”的意志薄弱。如果说王阳明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意志无力的可能性,那么梁启超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王学”,他认为在始终“守仁”这一方面普遍出现了意志薄弱。
“吾国民最畏此二事(纳租税,服兵役),若以得免之为大幸者,此最志行薄弱之征也。”[2]614从广义的认识层面看,事实认知和价值评判无法分离。在这里,梁启超显然意识到,意志薄弱表现为价值判断与行动选择之间的不一致或彼此冲突。
事实上,意志薄弱不仅仅与知行之辩形成内在的关联,意欲、情感等对理性的制约,也从意识或观念之域体现了意志薄弱的特点。杨国荣认为,“从理性与意欲等关系看,意志软弱则更多地关乎理性与意欲之间的张力。”[5]105换言之,当情感与意欲完全压倒理性之思时,常常引向理性相对无力意义上的意志薄弱。这一意义上的意志薄弱,便表现为理性的薄弱。
“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情欲的奴隶,那么真是万劫沉沦,永无恢复自由的余地,终身畏首畏尾,成了个可怜人了。”[2]3335在梁启超看来,当意欲或者情欲强烈到一定程度时,理性判断往往便被推到意识领域或观念世界的边缘,由此个体将失去自由,最终成为一个可怜人。“我国民欲求幸福而不以苦痛为易,此不可得之数也。然聚感苦痛,而遂疑幸福之弃我而去,则亦自绝于天而已。天之于人也,未尝靳以幸福,而恒使之自求。当其求之也,则必有种种魔障横于其前,求焉者则日日与此种魔障奋斗,斗而胜之,则幸福乃涌现乎其后。而不然者,中道退转,甚或不能忍苦痛之相袭,而愤懑自戕,此则志行薄弱者之所为,彼盖自绝于幸福,非幸福之弃彼而去也。”[2]836在这段话中,梁启超明确指出,我国民在追求幸福的行动中,志行薄弱者往往意欲压倒理性,因此无法获得幸福,并非幸福弃绝他们,而是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志薄弱。以梁启超所见,以意欲压倒理性为形式,中国人的意志薄弱在某种意义上表现为理性的软弱。
“须知,理性是一件事,情感又是一件事,理性只能叫人知道某件事该做,某件事该怎样做法,却不能叫人去做事,能叫人去做事的,只有情感。”[2]3364国民想追求幸福是理性的事情,但是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遇到痛苦袭来便放弃追求幸福乃是“情感”的事情,当“情感”叫人放弃追求幸福,意志薄弱便出现了。事实上,“理性的薄弱”在实践过程中,常常引向非理性的趋向。在西方哲学史上,休谟表达了情感对理性的优先性,他认为“理性完全没有主动力”,与幸福和快乐相联系的情感对行动有直接的推动作用。由是观之,休谟似乎忽视了理性自身的力量。虽然梁启超与休谟都承认情感之于理性在实践上的优先性,但是两人的情感内涵有着不同的指向。休谟所谓的情感主要关涉感性层面的快感,即所谓“快乐与不快乐的情绪”。梁启超所谓的情感生发于发心着手去做一件顶天立地的大事业之际,在那个时候,理性完全臣服于情感之下。当情感燃烧到白热度,才能成就大事业,如果用逻辑方法,归纳之,推理之,那么大事业便无成功之日。进而言之,梁启超将此种情感称之为宗教。“只有情感能变易情感,理性绝对的不能变易情感。”[2]3366不难发现,梁启超所谓的情感乃是一种信仰。
“吾之尽力于社会者有年,而横流之势,每下愈况,吾知其无能为也。或又曰:吾日夜捧赤心以报效社会,而社会乃反咒罟我、窘辱我,人情凉薄至此,吾实无味再与共事也。”[2]838梁启超认为,个体在行动中如果按照理性的要求去做,可以避免在面对外在的非议与人情凉薄之时出现意志薄弱。杨国荣指出,“为更深入地理解行动过程,还需要考察克服意志软弱与关注情景分析之间的关系。”[5]134梁启超俨然意识到,当之前为社会尽力做贡献的行动计划,遭遇当下的“横流之势”时,如若不改变或者调整计划,意志薄弱的发生便是不可避免的。
“常情莫不贪生而避死,然生终未闻以贪而能常,死终未闻以避而能免,夫亦尽人而知之矣。明知其不能长、不能免,而犹贪焉避焉者,则人类志力薄弱之表征也。”[2]2231在梁氏看来,此处的意志薄弱,首先与意欲、情感(贪生避死)所具有的当下性品格、直接性特点以及它们与感性存在(血肉之躯)的切近关系相涉。事实上,当求生的意欲、情感获得了优先性,又与意欲、情感的当下性相互关涉,理性与意志的薄弱便不可避免。
值得一提的是,梁启超在对古诗的批判中也意识到了情理之辩中的意志薄弱:“昔尝有诗曰:‘闻道亦不迟,其奈志不立。优柔即养奸,便佞更纵敌。谓兹小节耳,操之何太急?谓是戒将来,今且月攘一。’此实区区志行薄弱之征验,不敢自讳。”[2]636
如上所述,梁启超分别在“知行之辩”与“情理之辩”的视域中考察了意志薄弱。不惟如此,他也在更广的视域中,考察了意志薄弱的形上之维。“一个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这个人可就完了。自己作不起自己的主,还有什么事可做?”[2]3335由此,梁启超已经将意志薄弱的发生,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意志薄弱一旦发生,作为人之在世的方式将失去本然的意义。
根据杨国荣的见解,从宽泛的视域看,意志薄弱的形上之维同时关涉时间性与可能性。梁启超指出,就个体而言,昨日之意志、今日之意志、明日之意志,常不能相同。“何也?或内界之识相变迁焉,或外界之境遇殊别焉,人之不能以数年前或数十年前之意志以束缚今日,甚明也。”[5]925梁启超对意志作出“相对主义”的解释,意志的存在本身内含着时间的维度,昨日与今日,今日与明日之意志不同,似乎蕴涵着时间性在意志薄弱的形上之维中的表现。事实上,意志薄弱发生的时间性维度关乎时间意义上当下与未来的关系。在梁启超看来,由于意志的不同,这种时间的距离和间隔,为实践过程中意志薄弱的发生提供了前提与可能。
“虽然,知具体的新害,而不知抽象的旧害,是智识低下之表征也;敢于为间接的运动,而不敢为直接的运动,是志行薄弱之表征也。”[2]1596由是观之,梁启超俨然透视到,行动境域所蕴含的多重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意志薄弱的本体论前提。“具体的新害”与“抽象的旧害”显然呈现出行动过程中两种不同的可能性。此两种不同的可能性为意志薄弱提供了逻辑前提,最终导致“敢于为间接的运动”,“不敢为直接的运动”。在卢般氏之《国民心理学》中,梁启超也窥见到意志薄弱的这一本体论根据:可能性。“人类心性之中,恒有一种特性焉可以遇事变化者,学者称之曰可能性。此种可能性,其在平时恒潜伏而不知所在,或终其身而不一现,一旦受外界非常之刺激,则突起而莫之能御,此征诸个人之行动而至易见也。”[2]840在梁氏看来,人类心性中所蕴含的可能性一旦遭遇外界强烈的刺激,在行动过程中难免会发生意志薄弱的现象。从形而上的层面观之,现实世界的各种偶然性为行动过程中意志薄弱的发生提供了本体论根据。
意志作为一种官能,本来就是能够被人普遍觉察的心理现象。最后,梁启超对意志薄弱如何可能的追问中,也给出了心理学的解释。他在对国民性的批判中指出,中国人的性格软弱、缺少尚武精神、自信力不足等等都会导致意志薄弱的发生。
作为实践过程中的现象,意志薄弱的发生显然无法否认。但是,承认实践过程中存在意志薄弱,并不意味着将其完全视为应然的行动形态。在对意志薄弱如何可能追问的同时,梁启超也在努力克服可能对实践过程带来消极作用的意志薄弱。对此,他提出了解决之道。
梁启超首先从中国古代哲学中找到了克服意志薄弱的良药:慎独观念。梁启超对“自恕”与“自尊”观念的考察也为克服意志薄弱提供了可能性。近代以降,随着天命的陨落,“自我”逐渐觉醒。“今吾辈之以不矜细行自恕者,其用心果何居乎?细行之所以屡屡失检,必其习气之甚深者也,必其自治之脆薄而无力者也。其自恕之一念,即不啻曰:吾身不能居仁由义。”[2]637“自尊”是“自贼”“自暴自弃”之反面,因此,君子贵自尊。梁启超认为“自尊”是意志薄弱的反面。与西方神学和哲学一贯注重讨论自由意志与道德责任的关系类似,在梁启超看来,传统道德学说的一个缺陷是在意志自由缺位的情况下追问人的道德责任。由是观之,梁启超所言的“自恕”与“自尊”观念对于意志薄弱的克服有着积极的意义。
“由此观之,世无论古今,业无论大小,其卓然能成就以显于世而传于后者,岂有一不自坚忍沈毅而来哉!”[2]610“故真有毅力者,惟怀久远之希望,而不计目前之成败;非不求成,知其成非在旦夕,故不求也。成且不求,而宁复有可败之道乎?”[2]611梁启超正是在《论毅力》一文中意识到实践过程中出现意志薄弱的可能性,认为毅力是对意志薄弱的弥补。他坚信毅力是成功的重要因素,成败的关键在于毅力的大小,而意志薄弱者往往无法抵达成功的彼岸。
依梁启超所见,“自信力”是“成就大业之原”,凡是能任天下大事之人,不可缺少自信力。自信力是实践取得成功的根本,个体一旦获取自信力,知行之辩中的意志薄弱问题便不复存在。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言之,自信力的提升为克服意志薄弱提供了可能性。
与意志薄弱相对的是意志坚强。意志如何才能坚强呢?梁启超指出,首先要“心地光明”,其次不要“为劣等欲望所牵制”。在他的思想历程中,心地光明与不为劣等欲望所牵制是意志坚强的前提。为此,他引用孟子所言“浩然之气”来论证如何才能心地光明。在我看来,梁氏之心地光明乃是“真诚”的表现。事实上,“真诚”是中国古代哲学家早已提出的重要概念,儒家尤其强调真诚的重要性。根据梁启超的见解,只有培养真诚的理性精神才能确保意志坚强。如何保持和发扬真诚的理性精神?梁启超的答案是,必须不为劣等欲望所牵制,必须警惕所谓的异化现象。以梁启超所见,要想做到意志坚强,必须时时刻刻做磨练意志的工夫。意志磨练到家,自然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丝毫不能迟疑,意志磨练的目的,要教人做到勇者不惧。
在西方哲学的视域中,意志常常与自由异名同义。从根本上说,以程朱理学所代表的正统儒家价值体系,根本没有西方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意志的观念。较而言之,中国哲学视域中的意志仅仅是专一的代名词。中国人讲意志往往从坚毅性、持恒性、一贯性着眼,自我创造、自我决定、自由选择常常不在场。难怪梁启超在考察自由意志在伦理学视域中的表现时,认为传统道德学说的一个重大缺陷乃是在意志自由缺席的情况下追问人的道德责任。如果说西方哲学强调意志的自愿性,那么中国哲学更加重视意志的自觉品格。事实上,在反复强调意志坚强的背后,已经为意志薄弱的登场埋下了生根发芽的种子。梁启超已经有见于此:总之,个体之意志,由刚强变为薄弱极其容易,但由薄弱返到刚强极难。
要而言之,梁启超对意志薄弱的考察,首先来自于现实的关切。他看到中华民族精神意志的萎靡,中国民众的惰性、冷漠与消极悲观,为了挽救“亡国灭种”的危险,进而鼓励中国国民意志坚强、增强斗志,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事实上,同时代的思想家,很多人均有见于“意志薄弱”。康有为主张“激励其心力”“增长其心力”,以弥补“民心弱”;谭嗣同在《仁学》中也表达了“以心力挽劫运”;严复甚至提出“鼓民力”作为富强之道。较而言之,只有梁启超将这一问题引向更深的视域,将“意志薄弱”作为哲学概念提出。这在同时代思想家中,实属佼佼者。
梁启超不仅在“情理之辩”“知行之辩”“形上之维”以及“心理学”的视域中,深入考察了“意志薄弱”,而且也提出了如何克服“意志薄弱”的见解。以志力薄弱、志行薄弱分别对应情理之辩、知行之辩,梁启超便将意志薄弱的问题更加细化、理论化,展现了相对深刻的理论创获,为中国哲学史上“意志薄弱”的讨论提供了深刻的见解。
注释
(1)“‘意志软弱’这一概念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中的akrasia。akrasia的字面涵义为无力(lack of strength or power),引申为缺乏控制某些事的力量,在此意义上亦被译为软弱(weakness)。”转引自杨国荣:《人类行动与实践智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05页。在现代西方哲学视域中,关于“意志软弱”概念的讨论,在不同的哲学家那里有不同的指称:美国哲学家唐纳德·戴维森将“意志软弱”诠释为“意志薄弱”,倪德卫则倾向于使用“意志无力”。在我看来,尽管“意志薄弱”与“意志软弱”“意志无力”有不同的内涵,但就“缺乏控制某些事的力量”而言,“意志薄弱”与“意志软弱”、“意志无力”似乎有相同的指向。因此,在宽泛的意义上,我将“意志软弱”等同于“意志薄弱”“意志无力”。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梁启超为何不用“意志薄弱”而用“志行薄弱”与“志力薄弱”?这在我看来,在梁启超的思想视域中,有双重的意蕴指向。其一是与中国古代哲学的接榫,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与继承;其二是将“意志薄弱”的讨论更加清晰化,在梁启超思想的内在逻辑中,“志力薄弱”对应的是“情理之辩”;“志行薄弱”对应的是“知行之辩”。需要指出的是,“志行”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最早由墨家作为认识论概念提出:“志行,为也。”《墨子·经说上》“志”即“目的”,“行”乃“行动”。按照目的而行动就是“为”。
参考文献
[1]高瑞泉.天命的没落:中国近代唯意志论思潮研究[M].修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点校[M].吴松等,点校.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
[3]冯契.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
[4]倪德卫.儒家之道[M].周炽成,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5]杨国荣.人类行动与实践智慧[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编辑 张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