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塑造·小说评点·画像题赞(下)
——谈水浒人物的评价形式的多样性

2018-04-14 15:56刘树胜
荆楚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水浒英雄

刘树胜

(金陵科技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9)

三、人物画像题赞对人物的刻画

(一)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的人物题赞

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水浒人物题赞(惜画作无存),也是最早用韵语形式对水浒人物予以评点的作品。有人认为作者题赞的目的是想借此惊顽起懦,唤起时人的民族意识和反抗斗志,观点有失偏颇。其《序》称:“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于是即三十六人为一赞,而箴体在焉,盖其本揆矣。将使一归于正,义勇不相戾,此诗人忠厚之心也。”[1]80也就是说,他所作的人物题赞,是以箴言的形式,彰显了“一归于正”的宗旨,即归于正统、义勇统一,亦即传统的“温柔敦厚”和不偏不倚。由此不难看出,龚开对宋江等三十六人的题赞或评点,是站在维护统治阶级核心利益的立场上展开的。

首先,题赞体现了作者对忠勇仁义的肯定与推崇。龚开在《序》中认为,呼保义宋江造反虽不为人齿,但“其识性超卓有过人者。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1]80,这一点就超越了无僭越之名而有僭越之实的乱臣贼子。其“不称假王,而呼保义。岂若狂卓,专犯忌讳”的题赞[1]80,对宋江不僭越称王、不犯尊者忌讳、而呼吁保持忠义的行为予以了肯定。虽然这看上去显得有些矛盾,却与其“只反贪官,不反朝廷”的忠义主张不谋而合。龚开感叹“与其逢圣公之徒,孰若跖与江也”[1]80,显然是在批评时政之不公、人才之投暗,而并非是肯定柳下跖与宋江造反。龚开之所以赞赏宋江,就是因为他名实相符,做贼而不忌讳贼名,不像那些“窃国者”,干着强盗的勾当却自命为圣人君子;在浪里白跳张顺的赞词里,这一宗旨表现得更为显豁,其忠义的内涵上升为为朝廷献身:“雪浪如山,汝能白跳。愿随忠魂,来驾怒潮。”[1]81在最初的水浒传说里,张顺应该是受了招安的,他的死是正宗的殁于王事。而将一个出类拔萃的盗贼与千古忠臣伍子胥相提并论,其目的就是借此倡导忠义;作者也特别推崇义勇,因为合乎道的义与忠殊途同归。而要做到真正的义与忠,就需要有勇的表现,在特定意义上义勇就是忠勇。在龚开看来,大刀关胜就是水浒英雄里忠勇的化身。其赞词谓“大刀关胜,岂云长孙?云长义勇,乃其后昆”[1]80,推断关胜为关羽后人,非唯姓氏相同、武器相类,重要的是其义勇相当;在龚开所列的三十六水浒人物中,“一直撞”董平是作者非常喜欢的人物,甚至将其视为忠勇的代表:“昔樊将军,鸿门直撞。斗酒彘肩,其言甚壮。”[1]83将这个“一直撞”比作刘邦麾下的樊哙,显示了鲜明的尊王意识;作者倡导忠义节操,给那些原为朝廷命官而屈身事寇者指出所谓光明一路。于小李广花荣,谓其“中心慕汉,夺马而归。汝能慕广,何忧数奇”[1]82,讽喻花荣,李广被俘后尚能心慕汉朝夺马逃归,你思慕李广,就不用担心时乖运蹇,批评花荣如果真能有李广那样的节操,自能建功立业,不必担心命运不好。

其次,题赞还体现了作者对众多梁山好汉命运的惋惜。在作者看来,梁山好汉多为“盗贼之靡”(即盗贼中的出类拔萃者),这等人才沦为盗贼,实在令人惋惜。他们中的一些人,或广有智慧,却用错了地方。如“古人用智,义国安民。惜哉所为,酒色粗人”的智多星吴用[1]80,没有像古人那样用智慧治国安民,却为一群酒色粗人出谋划策!表现出强烈的惋惜之情;他们或本质纯洁,却因失足而坏了名节。如“白玉麒麟,见之可爱。风尘太行,皮毛终坏”的玉麒麟卢俊义[1]80,本是人见人爱的白玉麒麟,却落草太行,最终坏了自身皮毛而行为有玷;他们或武功盖世,却不能为国家效力。如“关氏之雄,超之亦贤。能持义勇,自命可全”的赛关索杨雄[1]83,空有关索般的本领却不能秉持义勇,终不免丢了性命。再如“尉迟彦章,去来一身。长鞭铁铸,汝岂其人”的铁鞭呼延绰[1]82,空有一身本事,而不能如尉迟恭、王彦章那样为朝廷效力。又如“飞而肉食,存此雄奇。生入玉关,当伤今姿”的插翅虎雷横[1]82,空有飞而食肉的奇特本领,却明珠投暗,辜负了一身本事。又如“挚禽雄长,唯雕最狡。毋扑天飞,封狐在草”的扑天雕李应[1]84,虽有猛禽之长的威名,但迷失了人生方向。又如“尉迟壮士,以病自名。端能去病,国功可成”的病尉迟孙立[1]81,倘能放弃为盗,便能医治国病,为国立功。又如“金不可辱,亦忌在秽。盍铸长殳,羽林是卫”的金枪手徐宁[1]84,当铸就长枪做羽林军保卫家邦,不当啸聚山林,明珠投暗;他们或丰姿修美,身呈异象,有君子风,不应厕身盗薮。如“长髯郁然,美哉丰姿。忍使尺宅,而见赤眉”的美髯公朱仝[1]83,茂密的长髯,美好的风姿,俨然关公再世,怎忍心这张好脸面对绿林好汉,辜负了君子面目!再如“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盍从东皇,驾五色云”的九纹龙史进[1]82,当从春神东皇太一,驾五彩祥云,给人间送去春色,竟不意混迹草莽!而“风存大小,黑恶则惧。一嗯之微,香满太虚”的小旋风柴进[1]82,竟然以王子皇孙的身份卷入了黑恶势力。容易看出,以上两类水浒人物评价,基本上是反出了专注人物命运的故常,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从招贤用人的角度予以评价的。

再次,题赞还体现了作者对背叛朝廷和犯上作乱者的诅咒。龚开是统治阶级营垒中的封建文人,他对那些背叛朝廷、犯上作乱的人是毫不容情的。如对刚愎自用、卖身事敌的霹雳火秦明,作者予以了愤怒的诅咒:“霹雳有火,摧山破岳。天心无妄,汝孽自作。”[1]82谓其虽有摧山破岳的本领,也难逃“自作孽不可活”的下场。而对出身猎户、聚众造反的双尾蝎解宝和两头蛇解珍兄弟,更是恨入骨髓:“医师用蝎,其体实全。反其常性,雷公汝嫌。”[1]83诅咒解宝这两条尾巴、违反常性的蝎子,连做药材的资格也没有,必遭雷击;“左啮右噬,其毒可畏。逢阴德人,杖之亦毙。”[1]83诅咒解珍这条左右噬咬、令人畏惧的两条尾巴的毒蛇,一旦遇到有阴德的人,用棍子也会把它打死。对于地方混混出身的混江龙李俊,则谓其“乖龙混江,射之即济。武皇雄尊,自惜神臂”[1]82,惋惜他作乱犯上却没有被剿灭,仇视之情溢于言表。

第四,题赞体现了作者对大多数梁山好汉的讥讽。龚开所评述的三十六人,近半数处于被讥讽之列。他认为,梁山好汉多是没有远大理想、目光短浅的乌合之众,其造反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酒色财气、果腹一饱。如谓“石秀拼命,志在金宝。大似河鲊,腹果一饱”[1]83,讥讽石秀拼命,无非为了金钱宝物,像河中的水母只求一餐饱饭;即便是以出家人身份造反的鲁智深和武松,也难脱酒色财气、惹事生非的宿命。“有飞飞儿,出家尤好。与尔同袍,佛也被恼”的鲁智深[1]81,以为他就是一个惹祸精,出了家更好喝酒吃肉,与这样的人一同修行,连佛祖也受连累。“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财气,更要杀人”的武松[1]81,即使成了居士,也不能秉持五戒,不惟贪酒使气,甚至还要杀人放火。在龚开看来,出家人尚且如此粗俗不堪、嗜杀成性,遑论其他!在他眼里,即使是那些颇有声望的人,也多本质粗鄙、原非善类。如“圣人治世,四灵在郊。汝兽何名?走圹劳劳”的青面兽杨志[1]83,赞词一方面暗喻当时并非盛世,一方面讥讽杨志并非善类;而“毗沙天人,澄紫金躯。顽铁铸汝,亦出洪炉”的铁天王晁盖[1]83,原非紫金法身、掌擎舍利塔的多闻天王,虽经历过洪炉锻炼,也不过是顽铁造就,暗示他本质粗鄙、徒有其表;而“将军下短,贵称侯王。汝岂非夫?腿尺八长”的尺八腿刘唐[1]81,虽腿长尺八,却有相无德,只知打家劫舍,不算真正好汉。在他眼里,梁山英雄也不乏本事一般、徒有虚名的人。像“箭以羽行,破敌无颇。七札难穿,如游斜何”的没羽箭张清[1]81,本事怪异,了无所用;而那个使气任性“出没太行,茫无畔岸。虽没遮拦,难离火伴”的没遮拦穆横[1]83,虽然勇不可当,但色厉内荏,只是一个靠打群架起家的人,一刻也离不开强盗队伍;至于神行太保戴宗,也只是“不疾而速,故神无方。汝行何之?敢离太行”的宵小之辈[1]82,虽然腿脚快,却不敢离开巢穴半步!至于像“太行好汉,三十有六。无此火儿,其数不足”的船火儿张横[1]81,不过是一个拉来凑足三十六之数的龙套;而浪子燕青“平康巷陌,岂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1]81,似乎也只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青楼嫖客。在他眼里,梁山好汉也不乏不识尊卑、缺乏品行、滥杀无辜的人。如“地下阎罗,追魂摄魄。今其活矣,名喝大伯”的活阎罗阮小七[1]81,就是现世的活阎王,不惟嗜杀,且不识尊卑,就是对吴泰伯那样的贤人也敢直呼其名;而“旋风黑恶,不辨雌雄。山谷之中,遇尔亦凶”的黑旋风李逵[1]82,更是不辨是非、滥杀无辜之徒;讥笑阮小二虽有像灌口二郎神那样使人短命的本领,但没有修成清源庙安享祭祀的正果;嘲笑阮小五也只是个立地的太岁,虽然特立独行,到头来却没有自己的家业。在龚开眼里,由这样一些人组成的起义队伍,就是一群目光短浅、缺乏素质、本质粗鄙、滥杀无辜的乌合之众。

龚开对大盗渠魁予以歌颂,自诩为与司马迁将项羽列入《本纪》、将陈胜吴广列入《列传》的“不以成败论英雄”的作法出于同一机杼:“此皆群盗之靡耳。圣予既各为之赞,又从而序论之,何哉?太史公序游侠而进奸雄,不免异世之讥,然其首著胜、广于《列传》,且为项籍作《本纪》,其意亦深矣!识者当自能辨之。”[1]84但从他对水浒英雄忠勇仁义的肯定、对众多好汉命运的惋惜、对犯上作乱者的诅咒和对大多数好汉的讥讽态度上看,与其说他对梁山好汉采取的态度是“赞”,毋宁说是“贬”。

但《宋江三十六人赞》毕竟开辟了《水浒》人物题赞的先河。它采用了四言诗的形式,四字一句,四句一篇,句式整齐。或叙述,或描写;或设问,或反问;或夸张,或比兴;或排比,或对比,句法灵活多变,不拘一格。其押韵一律采用了隔句押韵的形式,或平或仄,音韵铿锵,不遵故常。其用事用典,亦往往出离三教,言简意深。总之,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在形式上对后世人物题赞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启示。

(二)张岱《水浒四十八人赞》的人物题赞

张岱生活于明末清初,社会动乱、朝代鼎革、生民涂炭及家道破败对年届知命的张岱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方面,作为明代遗民,他无法面对既定的事实,只得采取了一种消极避世的态度。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自为墓志铭》)[2]374,“忠臣邪?怕痛”(《自题小像》)[2]414,只能适应“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潦倒生活(《自为墓志铭》)[2]373,甚至自认“在世为废人”(《舂米》)[2]43。一方面,他对大明故国怀有深厚的感情,以各种形式热情地歌颂忠义之士。他盛赞友人沈素先:“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磨,三军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2]207(《赠沈歌叙序》)认为“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越绝诗小序》)[2]204,为此,他选辑《越绝诗》和《于越三不朽图》,为之作赞作序,目的是使“忠义一线不死于人心”[2]476。他还编撰了《古今义列传》,“十年搜得烈士数百余人,手自删削,自成一家之言”[2]513(祁彪佳《义列传序》),可谓用心良苦。而其所作《水浒四十八人赞》(只搜得残卷),与其用心亦相仿佛。金性尧先生曾谓此“在三言两语中,可以看到孤臣孽子的慷慨歌呼的激情”,实为个中语。从所得晁盖等十七人赞语中,也可窥斑见豹。

封建士大夫家庭出身的张岱,有他固有的传统忠义观念、家族荣辱观念和人才观念,这在他的水浒人物题赞中均有表现。他崇拜忠义,称关胜行藏酷似“刻画关帝”,并慨允“作者奇异”[2]424。姑且不论关胜的描写成功与否,单从这一评价即足以见出张岱的忠义取向。称朱仝“美髯翁,释曹操,走华容”[2]420,直把朱仝比作关公,把义释雷横比作关公放走曹操,把刺配沧州比作关公败走华容,其钦羡之情溢于言表。而对于那个以忠义著称的义军领袖宋江,赞语似乎自相矛盾:既然已是“忠义满胸”,如何又是“机械满胸”呢[2]420?一个满胸机械的人即使满胸忠义,那忠义也只能是巧妙的伪装了。张岱是文章高手,于此可见其褒贬手法之高妙。而谓忠心事主的燕青“有其胆智,无其精细”[2]424,大概是对燕青救主一节表现出的胆智有余而精细不足的善意批评,可以看成是对忠义的一个补充;张岱出身名门望族,光宗耀祖的观念也体现在人物题赞里。如,谓呼延灼“公侯之家,必复其祖”[2]421,表达了身出名门之士重振家邦的热望;生处心学理窟的张岱,崇尚实学,有自己独特的人才观念。谓史进能“有高手,愿为牛马走”[2]423,对其服膺高手,拜王进为师、向慕真才实学的性格予以肯定。并借对身怀绝技、忠于朝廷的张清“唐琦石,忠于宋。满地皆是,人不能用”的题赞[2]425,抒发了忠臣遍地而不得重用的感慨,显然是对大明朝廷拙于用人的批判。

张岱向往政治清明的社会,希望有英明的帝王、忠勇的臣子,盼望奸佞死光。在晁盖的题赞中,他大胆地说晁盖虽为“盗贼草劫”,却有“帝王气象”[2]419,高度评价了晁盖堪与帝王相埒的风度;而在杨志的题赞中,对那些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蠹吏大加挞伐,并引用《尚书》“予与女偕亡”的语典,表达了对贪滥朝臣的痛恶之情;而对李逵“面如铁,性如火”朴质性格的赞美,以及对其“打东京,只两斧”的勇戆行为的刻画[2]421,流露了对现实政治的强烈不满。从这一点上看,他对水浒举义基本上是肯定的。

张岱在题赞里可能也带有一些嗜杀的倾向,这可能出于他对清朝统治者的报复心理。如在武松的题赞中“人顶骨,一百八,天罡地煞”的话[2]420,与陈洪绶在鲁智深的题赞中“老僧好杀,昼夜一百八”的话非常相似[3]407,均有肯定其快意恩仇之意。而在其为阮小五所作的题赞里,这一倾向更是登峰造极:“仇首既得,玩之不释。”[3]420对阮小五有仇必报的肯定,与对其“仇首既得,玩之不释”的快意而近于残忍胶揉在一起,难分彼此。纵观张岱对梁山好汉的评价及其对腐朽势力的痛恶,很难说他的这一倾向不是借题发挥。

张岱有时还喜欢开玩笑,他喜欢以滑稽幽默的口吻,将梁山好汉身上最为显著的特点予以凸显,读来令人捧腹。如写时迁“其亡亦亡,入我室,登我堂,颠倒我衣裳”[2]426:“登堂入室”不是子弟慕学,而是翻墙入室为盗;“颠倒衣裳”不是忙于应差,而是翻箱倒柜搜罗金银,这其中有对时迁做贼的嘲弄。写鲁智深“和尚斗气,皆其高弟”[2]421,和尚本应心平气和、泛爱众生,但他却是斗气和尚的祖师爷,这无疑是对出家人身份的鲁智深的善意嘲讽。至于那个钗横满头、动辄动粗的顾大嫂,则称其为“既为虎,复为母,毒如蛊”的母老虎[2]425。对杨志失陷花石纲和生辰纲而走上反抗道路的行为,也带有明显的调笑成分,因为题赞除了前面提到的一层意思外,或可读为“生辰纲亡,花石纲亡,我与你一起亡吧”,读后玩味,不觉哑然失笑。

对于梁山英雄的结局,张岱有羡慕全身而退的倾向。全身而退是古代有作为的士子们的理想境界,一者证明了自己的才干和能力,二者规避了因进取带来的种种束缚和灾难。易代之际的文人张岱也是如此。如阮小七的题赞“蓼儿洼,碣石岸,惟鱼鳖是见”[2]420,对阮小七解职归里后不见官长、不事逢迎、侣鱼虾而友麋鹿的渔樵生活,充满了艳羡之情。而对那个“有民人,有土地;大伙并,不若小结义”的半路离去、有了自己的江山、自己的人民的方外国李俊[2]423,更是褒奖有加。

从总体上看,张岱的题赞笼统的多,生动的少,抽象的多,具象的少,甚至有的因追求抽象而失之空泛。像关胜的题赞,凭心而论,“作者奇异”似乎是为了追求留白,而关胜形象实在无可想象,未若改为“作者失败”更切实际,因为关胜在原作中就是“四不象”,在一百单八将中是最缺乏个性的人物之一。而像阮小七那样能还原出画面来的题赞实在太少,但不少能抓住人物一生的命运或其典型的性格,以三言两语作剪影式的刻画,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从形式的角度讲,张岱的《水浒四十八人赞》,形式似诗,似词,亦似曲,新颖别致,新人耳目;句式长短不拘,且以杂言为主,灵活多变,或三言,或四言,或五言,读来跌宕铿锵,饶有趣味;用韵形式多样,或句句用韵,或隔句用韵,或邻句押韵,读来朗朗上口,饶多佳趣。

(三)熊飞《英雄谱图赞》里的人物题赞

熊飞《三国水浒英雄谱》是明末崇祯年间熊飞馆的精工刻本,其封面有熊飞馆主人“三国水浒二传,智勇忠信迭出”的题识,透出作谱用意。其《弁言》谓:

凡称丈夫,各有须眉。谁是男子,不有血性?英雄有尽于《三国》《水浒》也,是一指而蔀斗也。英雄无谱,而英雄又不尽于《三国》《水浒》,则余之合《三国》《水浒》,而题为《英雄谱》也,何居?我人自无始以来,丐得些子真丹,深贮八识田中,遇喜成狂,遇悲成壮。无题之诗,脱口便韵;不泪之泣,对物便鸣。况于笔花不吐,髀肉日生。晓风残月,撩人幽思。悲愤淋漓,无从寄顿。更东望而三经略之魄尚震,西望而两开府之魂未招。飞鸟尚自知时,嫠妇犹勤国恤。乃欲使七尺男子,销磨此嵚崎历落之致乎?《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夫热肠既不肯自吞,而宇宙寥落,托胆复尔无人。则不得不取《三国》《水浒》诸人而尸祝之,聚大罍大白于前。每快读一过,赏爵罚爵交加,而且以正告天下曰:“此《英雄谱》也。”庶有夺毛锥子之魄,而鼓肝胆之灵乎![4]243-247

其中既蕴涵着作者不得志的个人情怀,又发抒了对时局的感慨以及浓郁的民族情感。据明代杨明琅《叙英雄谱》记载,《水浒》《三国》同写英雄之事,一“以其地见”,一“以其时见”,英雄不遇于时,则胸中自有“如许嵚崎历落不可名言之状”,读者可借助阅读两部英雄小说,发抒自身不平之气。另外,出现于明末的《水浒》《三国》合刊本,还体现了作者浓厚的民族情怀。杨明琅《叙英雄谱》提到“经略掌勤王之师,马部主犁庭之役”(1),熊飞《英雄谱弁言》也指出:“东望而三经略之魄尚震,西望而两开府之魂未招。飞鸟尚自知时,嫠妇犹勤国恤。”所谓“三经略”指明天启、崇祯年间经略辽东抗击后金(清)失利受诛或战死的杨镐、熊廷弼、袁应泰,“两开府”指在围剿农民起义军战争中自杀或被杀的杨嗣昌、孙传庭。在明末充满内忧外患的特定形势下,作者既有个人不遇的感触,又有对国家、民族前途的担忧,他们希冀能再现《三国》《水浒》中那样的英雄,扭转时局,铲除不平,《英雄谱》正是适应读者的这种心理需求而刊刻的。

《英雄谱图赞》所收录的水浒人物图赞在内容上有如下特点:

首先,《图赞》的人物评价多就事论事,抓住人物一生最具特色、最为典型的几个情节,凸显人物形象。一个人物事有可写,情有可论,便针对其事借题生发,并非人人事事皆作评价,也不做性格的整体把握,这正是《英雄图谱》赞词的写法。通观全书,其评价依据有三:一是出场次数多、分量重、评点者喜爱的人物,评价的次数最多;二是事迹突出、影响重大的人物,选择其最有特色的事迹予以评价;三是对多数过场式的水浒英雄不做评价。显而易见,宋江、吴用、林冲、鲁智深、武松、燕青、柴进、张顺等无疑属于第一类。如有关林冲的题赞就有三次。第一次是《豹子头误入白虎堂》。林冲受人欺骗,带刀误入白虎节堂,这是林冲命运的第一个转折点,从此他就被高俅等人一步步逼向了造反的道路,所以《图赞》谓:“陷阱设于广厦,英雄何处逃藏?红颜值得的事?白虎几杀忠良。”[4]255广厦设置陷阱,正是对朝廷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的形象表述,而面对那些狡诈凶恶的势利之徒,英雄一旦落入圈套则难逃其手。这正是世世代代忠奸斗争的普遍规律,评价者借此抒发的就是这种感慨。但题赞者站在卫道者的立场上,对林冲为红颜冲冠一怒而几于被杀的行为大不为然,显然带有歧视女性的倾向,因为林冲之怒与闲汉争风吃醋有本质的不同。黄景时在其后的评价中说:“太史公曰:卫世子以妇见诛,抑且兄弟争死,何其悲也!豹子头异世同祸,其妻义不受辱,则义烈矣!”[4]255无疑是持平公道之见。第二次是《林冲雪夜上梁山》。高俅等奸人为一己私欲一心要斩草除根,置林冲于死地。他们买通沧州牢城营的官员,欲图在雪夜烧死林冲,不料机缘凑巧,林冲得救。这一环节在林冲的生命中又是一个转折点,它说明林冲已看透统治者的本质,对统治者已经绝望,标志着林冲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武装反抗的道路。图赞谓:“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投人。”[4]259蒋德璟在后面还有这样一段话,单说着雪的好处:“玉龙酣战败,鳞残甲纷飞。此等景色,英雄起舞。若看作计无复之,便自减色,读者当抹煞王伦一段。”[4]259点化唐人诗句写林冲英雄失路、雪夜投人情景,意境悲凉慷慨,其后面的评点则突出了英雄起舞的雄壮氛围。第三次是《林冲并王伦》。在全书中,火并王伦是林冲不求托身水泽而求决意造反的重要一环,与后来的征杀所不同的是,它是彰显林冲忠义性格和关键作用的环节。图赞谓:“忠义高今古,风期在主盟。天心将有待,不惜并王伦。”[4]267杨枝起曰:“英雄创立,必有先驱。王伦之褊妒足以死,王伦之草创足以传。”[4]267《水浒传》名标忠义,而王伦嫉贤妒能,不利于梁山事业的发展,不宜主盟山寨,所以时机成熟,则“不惜并王伦”。杨评则进一步解释了所以为王伦立传又所以被杀的原因,肯定了林冲的义举。其它如宋江《怒杀阎婆惜》《浔阳楼题反诗》《天书牌群雄坐次》《排八卦阵》《班师还朝》,武松《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吴用《说三阮撞筹》《智取生辰纲》《双掌连环计》《赚玉麒麟》《布五方旗》,燕青《燕青救主》《扑擎天柱》《月夜遇道君》,鲁智深《打镇关西》《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时迁《鼓上蚤盗甲》《翠云楼放火》,李逵《假李逵剪径劫单身》《寿张县乔坐衙》,张顺《夜伏金山寺》《魂杀方天定》和柴进《门招天下客》《簪花入禁院》,等等,既突出了影响全局的重大事件,又抓住了人物的主要性格,突出了人物在故事中的重要作用。此外,单次出现的还有,洪太尉《误走妖魔》是带有唯心色彩的“乱自上作”的图解,杨志《汴京城卖刀》是忠良难做的现身说法,朱仝《私放晁天王》是忠义之士对是非曲直的重新判断,潘金莲《毒鸩武大》是社会伦理的缺失与道德的沦丧,母夜叉《卖人肉》是动乱社会背景下下层百姓对贪滥官场的报复,《劫法场》是有恩必报反抗社会的愿望实现,徐宁《大破连环马》是集体反抗政府围剿的大胆尝试,混江龙《太湖小结义》是冷静的好汉团体对招安下场的伏笔,《夜度益津关》欧阳侍郎之说、吴用之叹和罗真人之谶暗示了忠义的下场,这九处题赞所展示的内容,在故事中均具有典型意义。水浒英雄108人,题赞涉及到的不过20人,至于那些形象单薄、作用微弱、性格缺失的过场人物或凑数人物,评点者的取舍态度是非常明显的。

其次,《图赞》的人物评价有明显的道德批判倾向。其表现有两点:一是就事论事,在议论中表明鲜明的批判态度。如《洪太尉误走妖魔》痛斥乱自上作,《汴京城杨志卖刀》控诉忠良失志,《智取生辰纲》赞美劫富济贫,都是借人物故事表达一种社会理想,宣泄一种社会的呼声。如《母夜叉卖人肉》有两段话题赞:“宋家一朝壮气,尽淹没于诚正心意之争。士大夫谈兵色变,屈膝虏廷,况于巾帼妇人乎?母夜叉肝人之肉,登之刀俎,居为奇货,穷凶极恶,即粘没喝见之,亦应吐舌。中国所望吐气者,赖有此辈!”[4]273借孙二娘骂尽了大宋朝和大明那些空谈误国、谈兵色变、屈膝投降的士大夫,把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愿望寄予一个妇人身上。结合宋代朝廷虽胜尤败、屈膝求和以及宋明士人空谈心性的现实,题赞的批判锋芒是非常尖锐的。“虎臣吸民膏髓,而弃其尸于沟壑。渠独转市,无纤毫遗者,庶不犯暴殄之戒乎?谈至此而毛骨俱冷矣!”[4]273则以对比的手法,从她异于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的角度,肯定了这位令人闻名色变的母夜叉的作法。又如柴进《簪花入禁院》翻唐人诗曰:“禁院心灯灯不伦,绿林豪客悉登闻。入宫何用将刀割?朝缙如今尽是君。”[4]297抛开柴进入禁院之事,谓朝中大夫尽数皆是盗贼,言论惊世骇俗,见解尖锐深刻。二是与史实相结合,书写人生况味,阐发人生哲理,并不失时机地借题发挥,流露出强烈的社会道德批判意识。这一特点,在前举林冲《误入白虎堂》的评点中已露端倪。如《柴进门招天下客》,柴进在《水浒传》中的重要性就是为梁山水泊事业网罗英雄、招贤纳士,沧州成为北方英雄走向水浒的中转站。其赞词【西江月】充分肯定了他的这一功绩:“血歃专诸豫让,骨镂聂政荆轲。同声同气沛江河,满川风逸龙卧。仰怜上帝简在,俯从孔道张罗。打开当路蔽贤科,千古府门踢破。”[4]257由柴进招贤生发开去,以历史上的四大豪杰刺客望门投止相比附,满带酸楚地将其比作打开当路蔽贤科的识才伯乐,愤世嫉俗之情淋漓满纸。这不仅仅是对大宋朝远贤亲佞现实的批判,同时也是对作者所处时代的谴责。又如《毒鸩武大》之“春秋时,鲁文公已为文姜所弑。孟子称乱臣贼子而不及贼妻者何?岂亦为不忍出诸口者乎”[4]271,由潘金莲鸩杀武大联想到齐姜鸩杀鲁文公,表达了对淫乱鸩夫之事“言之丑也”的是非判断。《浔阳楼题反诗》之“子胥有言:‘日暮途穷,吾故倒行而逆施耳!’英雄岂乐反噬哉?仇怨迫之也。此宋公明所以血染浔阳江口也”[4]277,借伍子胥逃亡故事为宋江题反诗找到了一个“日暮途穷”“仇怨迫之”的借口,肯定了官逼民反的合理性。而“浔阳江边琵琶切,浔阳楼上诗句噎。复冤宁与复恩同?看来一般心肠热”的题赞诗[4]277,则又将宋江题诗与白傅作《琵琶行》相提并论,抒发了英雄失路、知音难觅之感慨。《假李逵剪径劫单身》之“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行事心肠,孰真孰假?当时只假仁义,后遂假窃盗,五霸真是祸魁”[4]281,由真假李逵联想到历史上的周公和王莽,揭示了“面孔真,心肠假”是致假根源的规律性认识。

再次,《图赞》的人物评价形式多样。题赞不似阅读过程中的随文夹批,而是给已有的图像题写评语。单从艺术效果讲,它有点像古画题跋的点缀画面,所以必须考虑题赞文字的长短,以免喧宾夺主。因此,诗、词和短小精悍的散文就成了题赞惯用的文体。虽然板起面孔叙述人物性格或主要事迹未尝不可,但总嫌味同嚼蜡、面目可憎。抓住人物性格的闪光点,糅合进历史经验或自己的情感体验,用简洁、凝练、朗朗上口的诗词形式予以表达,既避免了形式板滞,又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从《英雄谱题赞》所收38篇水浒英雄题赞看,多数题赞所采用的是诗词文交叉形式,极少单一使用一种形式的。如《智深打镇关西》就是一首诗和一段散文:“侠气楞楞压泰华,杀人救人恰当家。只因合下机锋利,博得瞿昙第一花。”[4]253小诗赞颂了鲁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精神品格。“此鲁大师自度也。不得额上三拳机缘,怎度得个雄雄猛猛的提辖官?做个疯疯癫癫和尚去?”[4]253短文重在评价鲁达因自身的机缘走上了反抗道路。其中,以诗的形式出现的有16种之多,多属于自作诗,如智深打镇关西、误入白虎堂、杨志卖刀、并王伦、血溅鸳鸯楼、题反诗、连环计、曾头市、入禁院、五方旗、小结义、益津关、班师还朝等。如《五方旗》:“五色旌旗耀日明,三军司命一竿擎。指挥不乱东风袅,仿佛当年细柳营。”[4]301小诗写吴用用兵堪比周亚夫之严整,将血腥的战场写得诗意盎然。也有个别翻唐人诗者,如《林冲雪夜上梁山》翻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只把“归人”改为“投人”。还有一首《夜伏金山寺》直用王阳明诗:“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4]309是用来题赞金山风景的;以词的形式出现的题赞有11种,词牌绝不重复使用,多为自作,如【西江月】《门招天下客》、【字字双】《杨志卖刀》、【如梦令】《说三阮撞筹》、【捣练子】《私放晁天王》、【醉落魄】《盗甲》、【清平乐】《八卦阵》,对人物刻画,有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以【字字双】《杨志卖刀》为例:“床头黄金残复残,架上宝刀闲复闲。欲觅当家难复难,光射牛斗寒复寒。”[4]261钱少难存活,有志无人问,投人无门路,心酸兼心寒,残闲难寒四字,说不尽英雄走投无路的悲哀。有的词牌字面意思与所写内容相近或一致,往往产生出人意料的效果,如【柳梢青】《倒拔垂杨柳》、【醉公子】《醉打蒋门神》、【诉衷情】《劫法场》,而【相见欢】《遇道君》更把宋江招安事业安排在烟花场,道不清是哪一层的“相见欢”:“溶溶月转回廊,游冶场。不图心事瞥得,吐君王。昭雪尽,梁山泊,忠义肠。招安诏从此下,无留良。”[4]305翻五代词一种即【菩萨蛮】《怒杀阎婆惜》:“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留恋知阿谁?剑攒菱花绽,血与胭脂溅。割爱如草蒿,直义巫山高。”[4]269点化温庭筠词,凸显阎婆惜恃美无良,赞扬宋江重情好义的品格;以散文面目出现的题赞,绝不做长篇大论,而是三言两语直透主题。在38则有关水浒英雄的题赞中,绝大多数采用了这一形式。如《智取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千万个百姓膏血也。百姓盻盻勤勤,英雄眈眈虎视,不假争夺,立取满载,千古快乐!”[4]265既揭露了贪官对百姓的巧取豪夺,又对英雄夺取不义之财予以肯定,表明了鲜明的感情色彩。又如《李逵寿张县乔坐衙》:“不用补状,不用差拘,来告便审,审了便去,绝好风流知县。不用分上,不用主文,会打便放,吃打便枷,绝好公明知县。黑爷爷其包龙图化身耶?”“李逵不读书,不识律,天生仙吏,案牍一清。今之为吏者能不愧此?当属上上考。”[4]299对李逵审案省案牍、省环节的风格大加褒奖。形式各样的题赞,各有各的风格特点,也各有各的好处。

(四)陈洪绶《水浒叶子》的人物画像和题赞

把题赞与人物画像结合得最完美的是陈洪绶的《水浒叶子》,它既避免了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有赞而无图的遗憾,又避免了杜堇《水浒人物画传》合传而无赞的缺失,也不似熊飞《英雄谱图赞》那样类似书中故事插图的处理。他的这组画作,用画笔表现人物的形貌和性格特征,又以简练的笔墨对其生平作了剪影式的刻画,显示了艺术家对人物和语言高超的驾驭能力!陈氏的水浒人物题赞,在内容上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是对忠孝悌义的赞美和褒扬。顺治八年,陈洪绶通过画《水浒叶子》向世俗社会宣示了他的忠义思想。正如《兰阁主人王舋漫题》所说:“《水浒》者,忠义之别名也。文士笔端造化,偶尔幻出,虽然,非幻也。呼保义、黑旋风、浪子青诸名相幻,而忠义二字,入火烧乎?入水泐乎?陈子从幻中点此一段不幻光明,毫端生气,以此四十人不烧不泐者正告天下。嗟乎!陈子而为此也?【缺】使陈子而为此也?颂曰:《水浒》非假,世界空立。政如笔端,忠义欲泣。惟百八人,【缺】此四十。进退予夺,厥义不袭。作叶子观,其眼如粒。”[3]445王舋从《水浒传》的创作宗旨到书中人物的性格,对此书的忠义性质予以肯定,进而高度评价了陈洪绶《水浒叶子》的内在意蕴。难怪彭孙贻《茗斋集》卷二十一《朱亶画云台功臣及三逸民图赞有序》竭力诋毁画作内容:“会稽陈洪绶贯中水浒人物,惜以虎头之笔写狗盗之雄,虽工不可训。”(2)34其所谓“不可训”者,指的正是画作中蕴藏的水浒英雄的忠义思想,在统治者看来,这是很危险的遗民情绪。陈洪绶把水浒英雄人物用白描的艺术形式设计在酒牌上,借描绘梁山好汉寄托自己忠孝悌义的理想。他选取了宋江、林冲等40人,不仅生动地画出了这些绿林豪杰的英姿气度,而且表明了自己鲜明的观点立场,甚至不惜用题赞予以歌颂。他赞美忠。在陈氏的传世诗文中,关帝是他大力推崇的人物,甚至对《水浒传》中传为关帝之后的关胜也褒奖有加,题赞谓其“轶伦超群,髯之后昆,拜前将军”[3]427,赞许他有超群绝伦之处,是关帝之后人,这显然是爱屋及乌。而他画笔下的关胜,长眉细目,长髯过腹,俨然关公再世;即使对那个给梁山造成巨大损失、打伤无数英雄、最后才入伙的张清,也因其与唐代英雄王彦章有相似之处而大加褒美,谓其“唐卫士,烈烟死。庙貌而祀,一羊一豕”[3]420,死后当立庙图像供奉;而对于只对主子忠心耿耿的浪子燕青也青睐有加,慨叹“子何不去,惜主不虑”[3]412。他崇尚义。水浒英雄所以能啸聚水泊,都是义字当先。宋江能够代替晁盖成为大家拥戴的泊主,就是因为他仗义疏财。陈氏笔下的宋江画像神态安闲,大腹便便,一副富贵态,酷似纱帽。而其题赞谓之“刀笔小吏,尔乃好义”[3]403,概括其出身,只突出他好义,对其他性格侧面和一生功业未作概括。有趣的是,与此相反,陈氏对那些有违忠义的人也予以了程度不同的批判。对那个为了哥们儿义气而不顾国家法度的花荣,慨叹他既是“王人”又是“贼臣”。其画笔下眯起双眼的人物,仿佛透出奸诈;而那个性情变化突然的秦明,看起来像是全无心肝的傻厮,呆蛮、横暴。无怪题赞讽刺他“族尔家,乌乎义,忍哉匹夫终不贰”[3]438,实际上这也是对宋江假仁假义本质的揭露和批判;至于对那个看破忠义、功成身退的李俊,其画像态度温和,英气内敛,一副万事不关心、侣鱼虾友麋鹿的气度。其“居海滨,有民人”的题赞里[3]411,也透露了个人的取舍。他推崇孝。朱仝义释雷横,犯了王法,为了能尽孝,他不辞接受流放的惩罚,甚至甘心为府尹看孩子。画作上的朱仝背负小衙内,满脸的和善,好像正在轻柔地与小儿交流,大有弄儿床头戏的闲适,表现了大丈夫为了孝亲不辞屈身、隐忍待时的风度。题赞“许身是孝子,黥面不为耻”正是抓住了这一细节[3]414,突显了他的性格;而对造成朱仝这一悲剧命运的雷横,则采取了相反的手段进行刻画,画作中的他横眉立目,嘴角下弯,左手前推作拒绝状,显出一副目中无人的神色。题赞谓之“好勇斗狠,以危父母,赖兹良友”[3]418,正是抓住雷横枷打白秀英、吃了官司、被朱仝私放这一情节,表现他好勇斗狠的性格;而阮小七出身渔樵的自由天性,功成后又因恶了奸臣,辞官归渔,奉养老亲,题赞谓之“还告身,渔于津,养老亲”[3]424,正是对其一生经历的概括。陈氏画笔下的阮小七,手提纱帽首级,满脸饱经风霜,神色无所畏惧,恰是敢做敢为的模样。他彰扬悌。兄弟之间的友善,即兄友弟恭,属于家庭日常伦理的范畴。《水浒传》中的兄弟搭档较多,如宋江宋清、孙立孙新、穆弘穆春、张横张顺、朱贵朱富、童威童猛、孔明孔亮、阮氏三雄等等,其中尤以武植武松和解珍解宝最具特色。武松在《水浒传》中是敦伦重义的化身,陈氏笔下的武松身躯肥大,瞠目蹙额,祝发浓髯,英气逼人,足以让大虫生惧,让西门庆胆寒。对其“伸大义,斩嫂头,啾啾鬼哭鸳鸯楼”的题赞[3]434,充分肯定了他“杀兄之仇,义不旋踵”的性格;陈氏对为不做俘虏而甘愿自绝殒命的解珍也予以了赞美,题赞称其“赴义而毙,提携厥弟”[3]415,不惟肯定了他的视死如归,也肯定了他的兄弟解宝慷慨赴义的品质。其画笔下的解珍面目刚毅、表情执拗,与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勇好义相呼应。

其次是对失路英雄的深切同情。生当乱世的陈洪绶,性情耿介,崇拜英雄,对失路英雄心存恻隐。囿于个人的认识高度,他在探寻其失路原因时,还不可能将触角深入到社会层面和制度层面。他认为,林冲的悲剧在于家有美妻、家有利器(宝玩),正如题赞所谓“美色不可以保身,利器不可以示人”[3]404,而这实际上也是对那个不正常社会的揭露和批判。他画笔下的林冲,眉宇间露出冲天的英气,而神色却含有一种才俊屈沉下僚的无奈。在陈氏看来,出身忠烈之门的杨志的悲剧,在于上官的贪滥和陷害忠良。可以想见,杨志连送礼通融的环节都不能奏效,哪里还有用世的机会?题赞“玩好不入,安用世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3]413,作者借此对奸贼当道的现象予以了揭露,对杨志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他画笔下的杨志,满身甲胄,头颅上扬,流露出身怀绝技而恨天无环的落落不平之气。

再次是对杀富济贫者的赞美。杀富济贫是不公平社会生活于底层的人们伸张正义的一种社会理想,虽然带有一定的暴力倾向,却真实地反映了广大人民的反抗情绪。陈氏画笔下的鲁智深眉毛眼睛都是笑,随和中却蕴藏着豪气。除头、双手、半只脚外,全身尽为僧袍所遮,有见首不见尾的笔意。其“老僧好杀,昼夜一百八”的题赞[3]407,正反映了陈氏自己荡涤社会黑暗的愿望;相对于鲁智深的公开对抗,孙二娘开店劫杀官府吏役应该算是暗中对抗,虽然显得不太光明正大,却也是另一条战线。陈氏画笔下的孙二娘,膀大腰圆,肥面如月,满头珠翠步摇,手执针线作搔头磨针状,表情沉静。这与其杀人做馅儿的行当形成巨大反差,令人忍俊不禁,同时也让人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丰富的联想。其“杀人为市,天下趋之以为利”的题赞[3]409,既可理解为乱世的写照,又可理解为对黑暗官府的报复;作为一个劫富济贫的另类英雄,时迁有自己独特而娴熟的手段。且看陈氏画笔下的时迁,露着一双贼溜溜的小眼儿,与怀里抱着的惊魂未定的锦鸡的大眼相映成趣,漏泄了他梁上君子的身份。但陈氏的题赞“生吝施与,死而厚葬。尔乃取之,速朽之言良不妄”[3]417,并没有把他定位于偷鸡贼的身份,而是升华到谨遵圣训惩贪反腐上,由此也足见艺术家进行再创作时赋予作品的主观感受。在劫富济贫这个话题上,智取生辰纲无疑是全书中一个典型的事件,陈氏将对这一事件的态度全部赋予刘唐身上。其“民脂民膏,我取汝曹。泰山一掷等鸿毛”的题赞[3]437,既表现了对刮地皮的统治者的痛恨,又表现了对劫取不义之财行为的赞美。这一情感上升到对贪滥官员拔刀相向,似乎只在阮小七的画像里涉及了一颗纱帽头颅,而从李逵“杀四虎,奚足闻?悔不杀封使君”的题赞里[3]439,流露出对不杀封使君的惋惜,于此足见陈氏对贪官污吏的极端憎恨。

刘源在《凌烟阁功臣图》的序里对陈洪绶画《水浒叶子》有过这样的疑问:“独惜陈公精墨妙笔,不以标著忠良,而顾有取于绿林之豪客,则何为者也?”(3)于此可见陈氏思想的独特与大胆。

江念祖《陈章侯水浒叶子引》在谈到其艺术成就时说:“陈章侯复以画水画火妙手,图写贯中所演四十人叶子上,颊上风生,眉尖火出,一毫一发,凭意撰造,无不令观者为之骇目损心。”[3]445《水浒叶子》在艺术上的成功,主要源于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陈氏对人物的选取。他选取人物的标准,总体上是依照天罡次序,所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天罡系列的人物多为故事的主角。而在具体处理上,也并非完全按照天罡地煞的等级和座次的先后,主要是根据人物的活跃程度和陈氏的个人爱好予以取舍的。依照这一标准,天罡系列的阮小二、阮小五、解宝、杨雄、张横五位就不在其中,而地煞系列的朱武、时迁、安道全、萧让、施恩、樊瑞、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共九位却名列其中。容易理解,从书中人物的重要程度上看,时迁作为梁山重要的情报人员,在山寨里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安道全是一个由晁盖统治到宋江统治转折时期重要的人物;作为知识分子,萧让无论是在劫法场、排座次还是在招安过程中是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三位女子是起义队伍里仅有的三朵金花,用老莲自己的话说就是天生喜欢;而施恩又是颇具领导才能、慧眼识英雄的角色。如此看来,他们身上显示出来的特点,远非小二、小五一干人等所能拟,甚至可以说,像穆弘、索超这样的所谓天罡人物,其塑造成功程度也难以与他们相媲美。

二是能够抓住人物身上的特点,画龙点睛。《水浒叶子》重视人物性格和神态的刻画,抓住最能传达身份、个性和经历的动态特征。陈洪绶《水浒叶子》的重点放在人物而非故事上,人物的神情及性格刻画得相当精彩,像大刀关胜那种“轶伦超群”的神态、扈三娘那份娇丽中见劲秀、小李广花荣那种心静而技精的特点,都表现得入木三分。陈氏的画作和题赞,能够发现人物身上最具神采的地方,几笔勾出并用简短的题赞点睛。这些人物的特点有的是行为上的。如戴宗能作法善走,画像则腿拴甲马作开步走状,而题赞则略带风趣地说“南走胡,北走越”[3]430。施恩留了武松性命复仇,颇似燕太子丹收买荆轲,故题赞谓其“武松不死,彼燕太子”[3]416;有的是职业上的。神机军师朱武颇有城府,善排兵布阵,故其图像头戴方巾,手执棋子演绎阵法,神情沉着冷静,而其题赞谓其“师尚父,友孙武”[3]421。入云龙公孙胜的画像,面对小鬼神定气闲,瀑布般的黑发更让他显得飘逸超凡。书中的公孙胜不似英雄豪杰,更非出家道士,故题赞谓其“出入绿林,一清道人”[3]431。水浒英雄里真正算得上知识分子出身的只有萧让,在重大情节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的画像头戴儒巾,眉目疏朗,作展卷诵读状,展示了文人的特征。其题赞谓其“用兵如神,笔舌杀人”[3]441,正是抓住了文人的最可怕处。而商人出身的大财主李应,聚义后管领钱粮,而终归经营。其题赞谓其“牵牛归里,金生粟死”[3]436,依旧回到他赚钱伤农的经商之路;有的是性格上的。急先锋索超性情急躁,动辄出手动粗。画像上索超挺着大肚子、面露骄傲神色的造型,体现了他不肯服输的性格。其“仗斧钺,将天罚”的题赞与其形象配合得恰到好处[3]432。拼命三郎石秀的性格最突出的不是拼命,而是做事沉稳老练,故其题赞谓其“防危于未然,见事于几先”[3]425,走南闯北的经历历练了他老练的性格。

三是陈氏对人物的评价并非完全依据原作,有些人物评价完全出于个人的好恶。如史进在书中只有大闹史家庄、双并瓦罐寺、失陷华阴县、东昌府失陷玩花楼几个情节,做的多是些不争气的勾当,起到的都是引出下文的作用,算不上是正面人物,但陈氏却明确表示“众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3]408。画像中的人物一身夔龙,一双拳头,一副踢天弄井的身姿,俨然一个花花太岁,何以竟赢得陈氏的独怜?而对于那个为了求婚不惜卖城,为了报复杀了程氏满门的董平,陈氏亦大加赞赏。画像中的董平一身铠甲,手托书卷,足出履外,神态惬意,一副风流潇洒的雅士风度。陈氏给他的题赞是“一笑倾城,风流万户侯董平”[3]423,不知是揶揄他“一笑倾了城”,还是赞美他的“风流”?陈氏画笔下的扈三娘神情柔美,绝非原作中那个恶狠狠的女魔头。其题赞谓其“桃花马上石榴裙,锦绣英雄娘子军”[3]419,这是陈洪绶题写风尘的《赠妓董飞仙》中的诗句。而书中虎背熊腰、满头珠翠的母大虫顾大嫂,在他的画笔下也显得英气有余,其题赞“提葫芦,唱鹧鸪,酒家胡”[3]440,也把顾大嫂写得一派诗意。究其原因,这与陈洪绶甲申之变前的性情有关。在毛奇龄所撰的《陈老莲别传》与朱彝尊所撰的《陈洪绶传》两则传记中,甲申变前的陈洪绶被视为迷乱红尘、“纵酒狎妓”的浪子,所谓“非妇人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有携妇人乞画,则应去”[3]663,所谓“客有求画者,虽罄折至恭,勿与。至酒间招妓,辄自索笔墨,小夫稚子无勿应也”[3]664,并为《清史稿》和《诸暨县志》等官方资料反复征引。

此外,从画作画法的角度讲,《水浒叶子》不是靠截取一个典型的故事片段来刻画人物的性格特点,而是通过画笔勾勒出人物身上最为典型的气质。张岱《陶庵梦忆·水浒牌》评价说:“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凡四阅月而成,遂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5]56这一评价,不仅肯定了陈氏人物画在形似上的追求,更肯定了他的人物画作在神气上的完好。

从《水浒传》原书的人物描写,到评点本的人物评点,再到插图本和以《水浒》人物为题材的画作的人物题赞,作家、学者和艺术家对水浒人物的评价形式多种多样、异彩纷呈。小说的人物刻画,有的侧重肖像描写,或写眼睛,或描脸庞,或状身姿,多为细致刻画;有的侧重武艺描写,或写高强手段,或写武艺特长,或写兵器使用,而多所夸张;有的侧重性格描写。这虽不能视为小说人物评价,但无疑为后世批评家、评点家评价人物提供了立言依据;明人的评点,则往往能抓住人物身上典型的特征予以透视性的评价。其鲜明的政治倾向、褒贬意识,一语中的的评述方式,对后世的文学批评及人物画赞,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艺术作品中的画像题赞,则将文字与线条相互结合,立体地塑造出人物的独特个性。样式的灵活多变,语言的省净精拔,也为人物评述提供了借鉴。

注释:

(1) 杨明琅:《叙英雄谱》,见《古本小说集成·二刻英雄谱》:卷首,明雄飞馆刊本影印。

(2) [清]彭孙贻:《四部丛刊续编·茗斋集·一三》,景冩本,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3页。

(3) 刘源:《凌烟阁功臣图》,朱圭刻,清康熙七年(1668),吴门柱笏堂刻本。

参考文献:

[1] 周密.癸辛杂识[M].王根林,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 张岱.张岱诗文集[M].夏咸淳,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3] 陈洪绶.陈洪绶集[M].吴敢,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4] 杜堇,陈洪绶.明清刻本水浒人物图[M].周殿富,编选.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5] 张岱.陶庵梦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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