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蕾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000)
从《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①到王国维的《点绛唇》“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却,梦里终相觅。”一味相思就这样反复熬煮了几千年,是什么原因让相思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表达爱情的主要方式?为何文人执着于抒写相思之情?这就是值得我们探索的问题了。
关于人的本质,马克思有一著名论断:“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他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相思是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人的能动创作影响着社会对相思文学的接受程度,而社会环境必然也会牵扯人的情感变化,不同时代与不同身份也就使得相思形成的原因各异。
封建社会是以男性为主导的男权社会,他们有着上至统治者下至平民等各样的社会身份,而身份的不同也使相思原因各异。在相思文学中男性的社会身份主要是应试书生、风流才子、远游丈夫、戍边将士、落魄文人,也有的兼两个或以上身份,而女性的社会身份不过于深闺女儿、寂寥思妇、红楼歌妓。这些社会身份背后就有着特殊的身份识别。
科举制度施行以后,科举考试就成为封建社会寒门书生光耀门楣的主要方式。古代通讯又极不发达,书生这个社会身份与应试这个社会行为是密不可分的,一别经年,徒剩相思两地煎熬。唐传奇和明清小说中就常见书生为应试而别离,进而相思成疾的叙事模式。相比于贫寒书生那些风流才子活得更为惬意,他们有一定财富或是有一定的才气被社会所知,或郁郁不得志或主动选择在勾栏瓦肆与歌妓舞女诗词唱和,演绎佳话。也是因这社会身份,与妓建立社会认同的夫妻关系是十分困难的,曾经的美好就化作寸寸相思。“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正是如此。古代历史上政权的稳固与更迭都依赖于战争,动乱的时代背景下男子都得奔赴战场,战事惨烈,生命易逝,戍夫倍思家妻。终于熬过了年少,在野为臣多希望遇见明君,在政为君多盼望贤臣依附。用男女相思暗表君臣心思,主文而谲谏。
上文提到不同社会身份有着各异的相思“苦衷”,而这些“苦衷”大都来源于所谓的社会风俗,就是人们所共同认可的社会行事准则。专制社会中男女地位不平等,女性饱受三从四德的这些条框的压迫,而这些礼教条框就是一种社会风气,这就致使女性人身尚且得不到自由,更妄谈婚姻自由了。深闺女儿若不小心上了墙头窥见裴少俊似的标致郎君,又有几人敢做李千金,多数就伴着相思老去。如江淹《别赋》中那位正相思的少女“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当女子嫁作人妇,男性也受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的社会价值观影响,被动或主动的搁下儿女私情去追逐功名。在相思文学中,思妇诗词蔚为大观,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外的男子借思妇口吻写成,这也从侧面展示出封建社会对男女长相厮守所不齿的社会风气。其中潘岳在《内顾诗二首》中袒露胸臆,表达对妻子的思念之情,作为一位封建士大夫是难能可贵的。
自《战国策·东周策》:“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2]女性群体中就衍生出一种特殊的群体——妓。南齐苏小小,唐朝李冶、薛涛、鱼玄机,宋代李师师,明清之际的李香君、柳如是、顾眉都是有名的风尘女子,她们沦落风尘,完全违背三从四德的古训,本应受到封建礼教的绝对排斥。可是,众多有不凡见识的文人墨客却对她们表现出极大的宽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够与有文采的风尘女子在一起,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社会上就一直存在着文人狎妓的风气。正如林语堂所说:“妓女在中国的爱情、文学、音乐、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是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的。”[3]文人们也毫不吝啬笔墨表达对妓女的相思:“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佛教自汉传入中国,并逐渐成为我国主要宗教之一。而佛经故事中就有大量的关于男女相思的故事,这些故事因从外域传来,较少受到中国传统礼教思想束缚,某种程度上表现男女相思更为露骨。这是中国传统文学中所罕见的却也是人性的共同本质,这就在国民尤其是下层民众中产生较大的影响。因此,相思母题在明清时代世情小说中出现较多,成为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必不可少的叙事环节。这就说明佛教在古代社会盛行后,对相思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荣格认为,人的心理结构可划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或称潜意识、下意识)三个层面,其中无意识是在意识和前意识之下受到压抑的没有被意识到的心理活动。无意识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属于表层的“个人无意识”,它主要由各种情结构成;二是这种“个人无意识”所依赖的、更深一层的、由先天或者由遗传得来的“集体无意识”(又称种族无意识),它的内容则主要是“原型”或“原始意象”。“原型”或“原始意象”是人类早期生活的遗迹,是重复了亿万次的典型经验的积淀和浓缩,是一种先天固有的直觉形式,决定着人类知觉、领悟、情感、想象等心理过程一致性。文艺创作的动机和根源来自于超个人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通过艺术家的笔自发地喷涌出来,造成了伟大的艺术作品。而“一部艺术作品被生产出来后,也就包含着那种可以说是世代相传的信息”[4]相思母题在《诗经》中系统地出现,由《诗经》所确立的相思母题在经过后世文人多次的重复书写,逐渐确立了征夫思妇相思、悼亡相思、意象相思等主要的相思阐释方式。
先秦时期,大一统尚未实现,战争频发、徭役繁重,文学中就衍生出征夫思妇这一群体。《诗经》中明显有关征夫思妇相思的诗歌达到了10篇,其中7篇表达思妇思念征人,3篇则是写征人思念妻子。从这10篇中可以窥见征人思妇相思之情的主要内容包括牵念安危、期盼回归和渴望安宁。
战争的残酷,独自在家的思妇最为牵念的是丈夫的安危。《秦风·小戎》一句“乱我心曲”透露出思妇的担心。《王风·君子于役》中的那位思妇则是祈祷“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在战争离乱的时代,思妇担忧着征人的安危,平安回归就是思妇和征人共同的期盼。《王风·扬之水》征人抑制不住思念之情,大声疾呼:“怀哉怀哉,何月予还归哉?”《邶风·雄雉》中那位日渐憔悴的思妇只能一遍遍地问:“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同时,思妇也是矛盾的,一方面盼望着丈夫的回归,一方面又欣喜于丈夫建功立业。正如范王孙评《卫风·伯兮》所说:“先将伯之以才从王掀起,后及闺思,与寻常闺词不同。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是妇人极喜事情。‘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是妇人极酸楚事。一时含着两情,两情并做一绪。”[5]《秦风·小戎》也是类似表达。
终于,盼望的丈夫归来。《周南·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肆。既见君子,不我遐弃。”然而,丈夫又要离开,妻子折了一支嫩柳,多希望他可以留下来。战事急迫,丈夫并不能满足妻子的愿望。饱受相思折磨的征人思妇看到了战争徭役给家庭带来的伤害,从而生发出厌战情绪。《邶风·雄雉》:“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这位妻子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统治者,因个人贪欲而发动不顾人民生死的战争。《邶风·击鼓》“我独南行”历来各家皆认为“独”字透露出征人的厌战情绪。《豳风·东山》征人在回归路上却是悲伤大于喜悦,战争的残酷让他发出“制彼裳衣,勿士行枚。”的誓言。无论是征夫还是思妇,他们对战争的厌恶和对和平安宁生活的渴望都透过表达相思的诗句展现了出来。
战争常见于整个封建社会,《诗经》所确立的征人思妇相思主题对后世同样处于战乱中的文人触动极大。例如,思妇对征夫的牵念受《王风·君子于役》的影响逐渐发展为期望征夫吃饱穿暖。《行行重行行》写到:“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唐代女诗人陈玉兰《寄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张仲素《秋夜曲》:“秋逼暗虫通夕响,征衣未寄莫飞霜。”元代姚遂的《凭栏人·寄征衣》:“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加餐饭和寄征衣也成了思妇相思中常见的事件意象。同时,从《诗经》开始,对战争的抵触就是征夫思妇文学中的一贯情绪。李白的《子夜吴歌》:“何日平胡掳,良人罢远归。”又沈佺期《杂诗》:“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无论是征夫还是思妇,透过表达相思的字里行间表现出的都是他们对和平宁静生活的向往。
《诗经》中《邶风·绿衣》和《唐风·葛生》展现出别样的相思表达方式,即悼亡相思。这两首诗的表现手法和描写特点被后世悼亡题材的诗词所广泛借鉴运用,悼亡相思也由此逐渐成为相思母题的主要阐释方式之一。
《邶风·绿衣》:“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与《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亡妻亲手做的衣服,亡夫睡过的被枕,都是往日生活中夫妻间最寻常的物,而今看来却是饱含着最浓烈的情。通过睹物思人来悼念逝去的爱人,也成为后世悼亡诗词的惯例。如潘岳在《悼亡诗》中写到:“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贺铸《鹧鸪天》有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纳兰性德在《浣溪沙》写到:“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这些作者不过写出以前夫妻间最寻常的生活画面,却让读者体味到最浓烈的悲情。因这是不同于征人思妇不确定的生离,是最为痛彻的死别,正是这生死之悲让人将积压在内心深处最悲苦、最复杂、最温存的情感通过文字宣泄、释放、回味。这两首诗敢于把夫妻间最为真挚的情感坦露在世人面前,也对后世悼亡诗情感的抒发影响颇大。
《唐风·葛生》起兴写到:“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都在暗示着流年易逝,爱人已经离世一段时间。这份哀思逐渐退去最初的悲不自胜,在平静的沉淀和绵延,这是人类共有的心理特点。正如朱光潜先生曾写到:“一个亲爱者的死亡往往使人过于悲痛而不能立即用在艺术作品里。只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那些使人喜不胜喜、悲不胜悲的事件才可能通过回忆与反省得到过滤,进入一支歌或一篇回忆录。诗,正如华兹华斯所说,是‘在平静中回味到的情感’”[6]。后世文人的悼亡诗词中不乏以时间的流转指示挚爱之情历久弥深。如陆游《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纳兰性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三载悠悠魂梦香,是梦久应醒矣。”无论三载、十年、四十年,正如原型理论中以时间的轮转,季节的循环往复对应生命的衰亡,而对亡妻深沉的思念难罢难休、不能了却。
另外,佛教在古代社会盛行,受佛教灵魂说和轮回转世思想的影响,在世之人渴望与离世爱人灵魂的重逢或来世再遇。《唐风·葛生》那位失去丈夫的妻子就有“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的渴望。在《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纳兰也希冀“待结个、他生知己。”悼亡相思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蔚为大观,《诗经》实为其滥觞。
《诗经》中常选用的意象经过历代文人的引用,也逐渐成为表达相思的典型意象,如《王风·君子于役》中提到的黄昏之景,又如《陈风·月出》:“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邶风·雄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中提到的月亮意象。
首先,这独一无二的月亮给人以孤独感,相思正是因为孤独,这就形成了相通性。诗词中就常称月亮为“孤月”,如唐代朱使欣《道峡似巫山》:“楚客思归路,秦人谪异乡。猿鸣孤月夜,再使泪沾裳。”李商隐《井泥四十韵》:“待得孤月上,如与佳人来。”这一轮孤独的月亮引发出孤独的人无尽的相思。这月也是唯一的月,这就使文人们生发出共看一月来排解相思的办法。“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正是深谙此法。而万古长在的月亮也是永恒的象征。李白一首《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表明了月的永恒性。同时,月虽常在,却有阴晴圆缺,月圆月缺就给人以世事沧桑多变之感。牛希济在《生查子》中就写到:“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黑夜里溶溶的月色也给人以美的享受,月属阴是恬静之美,这很容易让文人们联想到女性之美。所以,文学作品中也常用月光来映衬女儿之美。《红楼梦》中:“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金瓶梅》亦有“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等的描写。
《诗经》中另有一个多次出现且与相思有关的意象——水。弗莱在《原型批评:神话理论》一文中写到:“水的象征主要表现为清泉、池塘、滋润万物的雨水,时而还有一道溪流把男人和女人隔开,从而保持他们各自的贞洁,一如但丁笔下的忘川。”[7]在《诗经》中“水”也具有阻隔爱情的象征意味,从而产生相思意韵。如《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学者们多认为造成《诗经》中隔水相思的原因有风俗习惯、地理条件、礼教束缚。受这些原因的影响男女相爱而不得见,遂成相思。两汉时期秦嘉《留郡赠妇诗》写到:“念当远离别,思念叙款曲。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又《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皆承袭《诗经》中由于水的阻隔,相思倍重的抒情模式。隋以后,“水意象”在相思文学中的阻隔意蕴有所淡化,离愁别绪意蕴增强。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明月人倚楼。”又李之仪《卜算子》:“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水意象”中载着相思、载着愁。
德国作家霍普特曼说:“诗歌从语词中激荡起原始世界的反响。”具有原型意义的相思母题“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与悲伤的残留物。”[7]因此,当我们从《诗经》中接触相思母题时,仿佛刹那间重温了整个历史中的爱情,而爱情一直是文学作品中重要的主题,在这短暂的接触间体味到的确是永恒。正如张爱玲所说:“时间是无涯的荒野”,在这无涯的荒野里,唯有爱情不寂不灭,唯有相思终成顽疾。
[1]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2]缪文远,校注.战国策[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林语堂.中国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
[4][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等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5]刘毓庆,等译注.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6]朱光潜.朱光潜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7]神话──原型批评[M].叶舒宪,等编.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