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信,王晓华
(1.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2.山东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
20世纪末以来,底层写作成为重要的文学样式。这种以反映打工者和社会底层人们生活的小说创作,改变了传统意义上“树碑立传”式的英雄叙事模式,同时,底层生活中的小人物成为这时期小说创作的重要表现内容。理论界对这种文学现象也给予了密切关注。学者们往往将小人物书写的底层文学与左翼文学相提并论,有的甚至以“人民文学”称之。不可否认,小人物书写的底层文学与文学传统有天然的内在联系。但复杂的社会环境与多变的理论思潮,又导致其与文学传统之间存在历史差距。这种历史差距主要体现为对传统政治社会中的宏大历史场景和英雄楷模的关注,与当下市场经济条件下日常生活的琐碎化与个体化的文学书写习惯之间的差距。笔者并不反对小说创作的历史继承性与相似性,但当经济形态、社会形态发生变化,审美观念亦出现转向之后,以小人物书写为特征的底层文学就不应简单地归于传统书写的延续,而应当将其纳入当下的日常生活之中,从日常生活理论中把握这种文学现象,并有针对性地加以分析说明。
20世纪中叶以来,当代西方哲学不同学派从不同角度提出了相似的观点:放弃抽象的思辩,将哲学研究转向现实生活。“许多现代西方哲学家都把转向现实生活当作其理论的出发点或归宿。胡塞尔提出哲学回到生活世界,海德格尔强调‘在世的在’的意义,维特根斯坦转向日常语言,杜威强调经验就是生活,其用意之一就是为了使哲学转向现实生活[注]。刘放桐:《现代西方哲学的历史演变及发展趋势》,《求是杂志》,2002年第2期。当代西方哲学的这一理论转向既是社会发展的结果,也是理论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从目前看来,究竟怎样使哲学面向生活?西方哲学家们也还是众说纷纭,但把面向现实生活当作哲学研究的方向,已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哲学家的认同[注]。刘放桐:《现代西方哲学的历史演变及发展趋势》,《求是杂志》,2002年第2期。从理论上讲,当代西方哲学向现实生活的转向,就是力图解决两大哲学阵营对立的局面。于是,不同学派的哲学家们越来越注重哲学问题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即便是抽象的哲学“元”问题,哲学家也尽可能避免与现实距离过远。尽管不同学派哲学家对现实生活的涵义并未能达成一致,可理论研究必须走出书斋,面对客观现实,却是他们的共识。
向现实生活或日常生活的转向,是当代西方哲学理论发展的必然要求。这也为“日常生活”理论的明确提出提供了必要的理论准备。出于现实斗争的需要,在修正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上,西方马克思主义提出了日常生活理论。他们认为:传统意义上的革命忽视了广大民众形成的日常生活的作用,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日常生活心理与模式。尽管日常生活心理与模式变化缓慢,但它对社会发展的影响却持久而深远的。对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认为,“通过日常生活批判,可以沟通阶级解放和个人解放之间的断裂,可以把马克思主义批判的经济意识以及他对社会和历史生活的动力的宏观理解同对日常生活表层下面的、制约着个性心灵发展的力量的动力的理解融合起来,从而把具体个人的问题恢复到与集体性问题并列的应有地位,重建社会主义与个人自由的同一性”[注]李青宜:《“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资本主义理论》,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236页。。西方马克思主义有关日常生活的批判理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意在寻找变化中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强调日常生活中个体的地位与作用,以及日常生活对个体主观心理的影响与制约,并以此补充与修正马克思主义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理论。
何为“日常生活”?阿格妮丝·赫勒(Agnes Heller)在其著作《日常生活》(2010年由重庆出版社出版)中指出:从现实层面上讲,日常生活无非就是人们每日活动的总称。具体地讲,就是人们每时每刻进行的衣、食、住、行等活动。就其特征而言,日常生活是个重复性思维与重复性实践占主导地位的领域,它在实用主义、可能性、模仿、类比、过分一般性和单一性事例的粗略处理等特点的基础上,消解了创造性思维与创造性实践。日常生活领域具有抑制一切创造性活动的惰性。具体来说,“日常生活不同于科学、艺术、哲学等自觉的精神生产和政治、经济、公共管理等有组织的社会运动等非日常活动,它是日常的观念活动、交往活动和其他各种以个人的直接环境(家庭、村落、街区等天然共同体)为基本寓所,旨在维持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活动的总称。其中最为基本的是衣食住行、饮食男女等以个人的肉体生活延续为目的的生活资料的获取与消费活动;婚丧嫁娶、礼尚往来等以日常语言为媒介,以血缘和天然情感为基础的个人交往活动;以及伴随上述各种活动的非创造性的重复性的日常观念活动”[注]衣俊卿:《现代化与日常生活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总序第3-4页。。传统理论中,人的存在多指集合体的人,而很少提到个体的人。多从理论层面对人的价值与意义进行探讨,其直接结果是将人的价值与意义虚拟化、抽象化。现实的人生被理想化的境界所代替,出现精神代替物质,思想战胜现实的理论模式。应该说,日常生活理论将过去被宏大叙述所遮蔽的衣、食、住、行等活动,得以正面的、完整地表达出来,并从现实层面肯定了人的价值与意义,特别是具体的个体的人的价值与意义。日常生活理论将人的存在问题重新拉回到现实的层面,在物质生活中探讨精神性价值与意义,从而避免了单纯从精神层面探讨人的价值与意义的传统作法。总之,日常生活是人们从事一切活动的基础,是进行理论研究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同时,它也是小说创作的重要领域。
日常生活理论对美学研究的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从发展史的角度讲,20世纪的中国美学是一个从理论建构不断走向现实生活的过程。自19世纪末以来,中国学者在接受西方美学并将其移植于中国以来,关于美学如何发展形成两种不同观点:王国维接受康德美学思想,强调审美的独立。梁启超等人将审美与中国社会的发展联系起来,专注于美学走向现实。随中国社会发展需要,后者逐渐占据美学研究的主导。20世纪40年代以来,随着革命斗争的需要,美学研究更多转向客观现实方面,更多专注于“美”之生成的物质属性与社会根基,而审美主体方面的内容,诸如审美经验、审美趣味等则处于了次要地位,并不断被遮蔽;20世纪50年代第一次美学大讨论中,政治斗争代替学术论争,美学研究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而不断边缘化。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展与深入,美学研究的氛围越来越宽松,诸如“美是审美主体的经验属性,而不是审美客体的形式特征”[注]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46页。这样的言论,被视作纯然学术观点而不再受到政治限制。伴随着“美学热”的不断升温,审美观念成为思想解放的重要思想工具。审美作为文学的重要特征得到强调,与此相关,审美经验、审美特性、审美规律等成为文学的重要特征并受到普遍重视。在论述文学本质时,“审美”与“意识形态”的结合,成为文学区别其他学科的本质特征。比如这一时期钱中文、童庆炳、王元骧等人,在不同场合,以不同形式,强调了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或文学是一种审美反映这样的论点。如钱中文指出:“文学艺术固然是一种意识形态,但我以为是一种审美的意识形态,……审美的本性才是文学的根本特性”[注]钱中文:《文学理论:走向交往与对话的时代》,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他们的共同论点是:文学创作的主要目的是创造审美价值,在文学的认识功能、教育功能、娱乐功能、审美功能中,审美功能是不可或缺的。不管其他功能是否存在,一旦审美价值缺失,文学就失去其存在的理由。应该说,这一时期美学的发展,审美观念的强调,美学地位的恢复,都取得了很大成就。作为思想解放的先导,这时期的美学还存在着与政治联姻的痕迹,但美学的地位不再是从属。随着美学研究从审美客观转向审美主体,过去那种单纯从美的本质出发,以社会实践活动为基点,更多停留在审美客体上的研究方法受到搁置。审美体验、审美感受、审美情感、审美知觉等得到全面且深入地研究。于是,“审美”更多地偏向了主体一极。审美观念在更加宽松的政治环境下得到快速发展。
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市民社会的出现与不断壮大,人们对现实生活的需求,加快了理论研究向现实化、世俗化过度的步伐。在这种社会语境下,美学研究也相应地走出书斋,面向现实,深入日常生活之中,求得理论的重生。
“审美文化”的提出,是美学走向现实生活的开始。“审美文化”的提法最早出现于叶朗主编的《现代美学体系》一书。他认为审美文化主要是人类审美活动的物化产品,主要体现为具有审美属性的其他人工产品(如服饰、日用工艺品等)。由此开始,审美文化研究成为重要学术热点。有关何为审美文化的论述很多,可概括为凡带有审美意味的文化可统称之。当我们回溯这段理论研究时,不难看出:审美文化研究一方面体现出审美的泛化现象,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美学研究走向现实生活的理论趋势。换言之,审美文化研究促成美学研究方向性变化。过去美学研究与现实生活处于分裂状态,理论研究总是忽视或有意遮蔽现实生活,强调从现实生活向精神世界的飞扬。而审美文化研究则强调理论研究向现实生活靠拢,美学研究回归现实世界。
与“审美文化”相一致,“日常生活审美化”则进一步提出美学研究与日常生活的融合。最早提出“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一观点的是英国学者迈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他在1988年4月新奥尔良的“大众文化协会大会”上作了题为《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the aestheticization of everyday life)报告。在这个报告中,迈克·费瑟斯通从三种意义上分析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的含义。“首先,我们指的是那些艺术的亚文化,即在一次世界大战和本世纪二十年代出现的达达主义、历史先锋派及超现实主义运动。在这些流派的作品、著作及其活生生的生活事件中,他们追求的就是消解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第二,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还指的是将生活转化为艺术作品的谋划。……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的第三层意思,是指充斥于当代社会日常生活之经纬的迅捷的符号与影像之流。”[注][英国]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95-98页。
德国哲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在《重构美学》中也持相近的观点。他说道:“毫无疑问,当前我们正经历一场美学勃兴。它从个人风格、都市规划和经济一直延伸到理论。现实中,越来越多的要素正在披上美学的外衣,现实作为一个整体,也愈益被我们视为一种美学的建构。……审美化最明显地见之于都市空间中,过去的几年里,城市空间中的几乎一切都在整容翻新。购物场所被装点得格调不凡,时髦又充满生气。这股潮流长久以来不仅改变了城市的中心,而且也影响到市郊和乡野。差不多每一块铺路石,所有的门户把手和所有的公共场所,都没有逃过这场审美化的大勃兴。甚至生态很大程度上也成了美化的一门分支学科。事实上,倘若发达的西方社会真能够随心所欲、心想事成的话,他们会把都市的、工业的和自然的环境整个儿造成一个超级的审美世界”[注][德国]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页。。“日常生活审美化”关注到现实生活中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界限的日益模糊这一客观事实。这也印证了杜威的判断。杜威认为要了解艺术的本质,应从生活而不是从艺术作品出发。因为艺术出现自生活,它是生活的一部分。“日常生活审美化”促使美学研究彻底走向日常生活。
美学研究向日常生活的理论转向,客观地促成了审美观念、审美理想、审美趣味变迁。这种平实、充足、世俗、重复的日常生活,日益消解着审美观念中崇高感与英雄主义情怀。人们更多地开始关注自己身边的平常事,没有了过去远大理想,对终极目标的追求,对人类未来的关注。平民化的审美格调将过去激烈动荡、轰轰烈烈的宏大场景转向朴实的世俗生活。人们对“乐”的向往与追求,远远胜过对崇高与悲剧的感受。于是,生理满足和感官刺激代替了过去的社会实践的参与意识与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平调无奇、悠闲散漫、宁静雅致的生活情趣同时也成为这一时期主要审美格调。美学研究中的这些变化,不仅影响到美学自身的理论变迁,而且也使小说创作走向日常生活并成为常态化。与日常生活特征相一致,小人物的书写成为小说创作的重要模式。
在20世纪的大多数时间内,小说创作中日常生活被宏大叙述所遮蔽。自梁启超关于“小说界革命”始,以小说为代表的文学成为了思想启蒙的重要载体,小说创作承担起救国救民的历史重任。正是小说的这种历史重任,小说创作从过去那种男欢女爱、儿女情长的日常生活中走出来,在新的社会实践新领域,担负起引导读者认识社会、体会人生、承担责任、教育后人的重任。这种宏大的历史叙事,将日常生活排斥于小说创作之外,即便是偶而提及,那也只是作为对比,借以说明日常生活的落后、愚昧与无意义。随着主流话语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小说创作对日常生活的遮蔽,小说创作对人们的关注更多是在精神领域,特别是政治领域。在政治批判与精神追求的时代洪流中,对物质生活的关注,被冠以“贪图资产阶级享乐”的帽子受到无情地批判。
20世纪80年代开始,改革开放的持续推进,思想解放的不断深入,西方小说创作手法的大量借鉴,国内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与现实生活的多样化,这些都促使小说创作出现了新的繁荣。当时间指向90年代时,小说创作的脚步并没有停止。但它的走向却渐渐明晰起来,即走向日常生活。伴着先锋文学那悠远苍凉的“后悲剧风格”的落幕,“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痞子”王朔的登场,新写实小说的出现,日常生活从被否定,被遮蔽中走到叙述的前台,衣食住行、饮食男女、日常琐事等都成了小说创作着力表现的对象。遍地英雄奏凯歌的英雄主义文学日渐式微,普罗大众自在自吟的平民化文学登堂入室。过去大写的“人”变成了小写的“人”。类型化的“人”转为私人化的独立的个体。
小人物的书写是小说创作走向日常生活的重要发现。依照传统观点,小人物的创作将小说创作沉沦于日常生活,而难以提升至精神层面,破坏了文学审美理想的指向性与引导性。然而,这种以日常生活人物为原型的小人物创作,确是以充分尊重个体生命的价值为创作基点的。这种文学创作排斥了传统的集体想象化的创作,而转而面向芸芸众生的普通民众,突出了对每一个独立个体的充分尊重。《烦恼人生》中印家厚年轻时也曾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自豪感,幻想着自己的人生理想的实现。然而,现实却使他将个人的价值与自己的家庭联系在一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庭的幸福。印家厚没有远大的理想,即便有,也是考虑自己的小家庭的理想。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如何解决每天的饭菜问题,自己能否长一级工资,能否让自己家买上彩电。当他看到自己老婆每晚入迷般地看着《花仙子》,儿子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时,他内心就很满足。这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他倍感温馨。“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想是否该为少年的梦感叹。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个普通的男人,靠劳动拿工资而生活。哪有功夫去想入非非呢?”[注]《上海文学》,1987年第8期。。应该说,印家厚不是没有精神追求,他少年的梦想还时时出现,只是现实的生活让他无暇去想,更不可能去做以达到实现了。印家厚的出场,其实就是时代进步的结果,是一个宽容社会的必有姿态。对社会来讲,关注个体,尊重他们应有的权利,倾听他们的声音,反映他们的要求,理解他们的情绪,这是人文主义精神的具体体现。
刘震云在谈及他的创作时说道:“这个生活世界是复杂得千言万语都说不清的日常身边琐事。它是我们赖以生存和进行生存证明的标志,也是用来判断世界的标准”[注]刘震云:《磨损与丧失》,《中篇小说选刊》,1991年第2期。。在《单位》《一地鸡毛》中,主人公小林与其妻子小李这类小人物,读来让人感到难过,深感压抑。小林这类小人物的心态变化,看似走向灰暗,他们没有了理想,失去了奋斗的勇气与目标。但他们却更加务实,他们通过屡次碰壁,让他们成熟起来。让他们懂得在抱怨社会复杂的同时,也要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社会规范的要求。有学者认为:这种对小人物过度关注,势必阻碍了英雄主义的创作,并助长自私、自我等情绪的滋生。这种批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任何事物总是两个方面的。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中,集体英雄主义一定程度的掩盖了个体生命的张扬,将小写的“人”彻底淹没于大写的“人”之中。这难道合理吗?
衣食住行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而住房是一个长期困扰人们的问题,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张大民就是这类小人物。张大民的“贫”不仅指物质生活上的“贫”,更是指张大民的一种生存方式。面对无解的生活困难,是放弃,是抱怨,还是换个角度,保持内心愉快,这是一般人都要遇到的处理难事的不同选择。张大民一家八口人,在一间十六平方的屋里。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弟弟妹妹们都到了需要有自己独立空间的年龄。可现实条件又无法满足他们的正常要求。面对这种困顿的生活状况,作为大哥的张大民并没有一味地抱怨。他以其宽容之心,长兄为父的责任感,忍辱负重地维持着家庭的和睦与稳定。可作为小人物,却又是不能事事都能解决的。为此,他往往以“贫嘴”的方式调侃自嘲自己,或化解矛盾。同样,他的“贫嘴”也是他维护其自尊的重要方式。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不等不要,不怨天尤人,这就是小人物坚强的生存意志,是他们面向未来的坚定的理想与信念。
如果我们读到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还不断地唏嘘感叹的话,那么,再来读余华的《活着》时,面对被时时受到命运捉弄的福贵,看到他活着的艰难,他只能以淡淡的微笑面对时,我们已经泪流满面了。张大民生活固然苦涩,但他有自己的家人,他们和睦相处,相互依偎着,而且他们的生活真得会越来越好。反观福贵则是亲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他面对的不是希望,而是无尽的绝望,希望的大门在他面前一扇扇关闭。这位曾经的纨绔子弟,当他挥霍掉自己全部家产,最后沦落到一无所有之时,他算得上看遍了人世间的繁华与贫困,尝遍了人世间的冷暖与亲疏。面对这巨大的人世变故。福贵却顽强地活着。尽管命运一次次捉弄他,可他却一笑而过,人世间的一切苦痛仿佛与他无关,他给人的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作为普通人,一个小人物,他在诉说自己的经历时,平静如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样。“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活着》取消了传统英雄人物的受难形象,而是以一个小人物自身的受难完成了对人生历程的诠释。人的存在就充满着各种不确定性,其中喜怒哀乐是不确定性的重要因素。如何面对这些因素,不仅需要人们心理的耐受力,更需要人的乐观态度。以理解与宽容的态度面对眼前的一切,体现出活的尊严。这也正是余华创作这部小说的初衷。“1993年,他在《活着》的中文版序言中是这样说的: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的乐观态度”[注]余华:《活着·中文版自序》,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版,《序言》。。
进入新世纪后,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社会阶层的进一步分化,日常生活的形态不断拓展,于是,小人物的生存困境与情感经历成为作家们着力描写的内容。作家们不断沉入日常生活的原生态之中,如朱文的《老年人的性欲问题》《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等作品,在描写小人物的物质与生理欲望中,也不断突破伦理底线。即便是苏童的《离婚指南》《已婚男人》等作品,也与其先前的作品有了不小的差别。
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小说创作由停留在精神世界到走向日常生活,由集体想象转向个体描写,特别是对小人物命运的关注,对他们诉求的理解,对他们人格与尊严的维护。小人物书写是时代的进步,人文主义精神的现实要求。小人物是中国当下社会中的重要群体。他们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同时,他们生活的好坏,精神生活是否充实,都直接影响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与时代成果。小人物现实生活的书写,一是作家应有的创作态度,二是通过小人物书写展示日常生活的丰富性。迟子建也曾有这样表述:“我喜欢市井人物,他们在我眼里是文学天空的星星,每一颗都有闪光点,……在我眼里,每个市井人物都像一面多棱镜,折射着我们这个时代,更折射着他们不同的生活侧面。……我的笔触还是伸向泥泞的街巷,伸向寒舍,伸向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普通人,才更畅快和滋润。这些烟火气十足的场所,散发着熟悉的柴米油盐气息,是文学的‘重镇’,因为它们让我看到了生活的真相。若想了解一个时代,最好的办法就是走进小人物”[注]徐健:《埋藏在人性深处的文学之光——作家迟子建访谈》,《文艺报》,2013年3月25日。。概言之,小说创作走向日常生活,或对日常生活的回归,一方面是对过去小说创作过度神圣化与理想化的反叛,另一方面也是对个体人现实存在的关注,对小人物的书写。这是小说的进步,社会的进步,人的真正解放。当然,日常生活本身具有复杂性,这在客观上要求作家必须对日常生活进行加工提炼,而非一味地平面化地描写。应该说,对现实的关注和对日常生活的书写是小说创作的要求,同样,对现实的提升和对日常生活审美观照更是作家的社会责任与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