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晋波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新文化运动的跃进,学术思想也由传统向现代转型。就《诗经》研究而言,以考据训诂为基础、追寻微言大义的传统经学思路遭到猛烈抨击。在充分肯定《诗经》文学性的同时,不少学者更注重《诗经》的史学价值。胡适先生认为可将《诗经》看作社会史、政治史、文化史的材料,应该“用社会学的、历史的、文学的眼光重新给每一首诗下个解释”。[1]557顾颉刚先生亦指出,《诗经》相对而言是“最有价值”“最可靠”的一部古籍,“是弥足珍贵的上古史料,是用来推考上古史的重要凭借”。[2]411在这种情况下,以《诗经》为据来考见先秦史成为诗经学的新路向之一。几年前,笔者收集整理这一时期的相关文献时,在1947年总第136期的《读书通讯》上发现一篇论文——《诗经中所见秦初期社会状况》,署名为“王迪纲”。这篇论文以《秦风》十诗为据,结合《诗经》其他篇什,从疆域及地理环境、经济、政治和社会文化四个方面详细地分析了秦初期——非子至秦献公时代的社会状况。[3]就笔者当时有限的搜求所见,认为它是现代以来最早的一篇用史学观念对《诗经·秦风》进行综合研究的论文。然而,笔者最近又在《国立中正大学校刊》1944年第13—14期合刊上看到一篇论文,名为《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细察可见,该文从标题到内容,与王迪纲之文几乎完全相同,但署名为“吴良俶”。[4]进一步搜寻发现,王迪纲和吴良俶并非一人异名;更令人震惊的是,《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一文竟然是吴良俶的遗作!两文不仅有著作权之争,而且涉及《诗经》研究的现代转向问题,更关系到秦文化的早期研究史问题,因此不能不辨。为避繁琐,本文于《诗经中所见秦初期社会状况》和《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二文分别简称为“王文”和“吴文”。
《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诗经中所见秦初期社会状况》二文字数相差不多,均约12 000字左右;结构也完全一样,均分为引言、正文、结语三个部分,其正文又皆分为疆域及地理环境、经济、政治和社会文化四节,只是王文在每节中另加阿拉伯数字为二级标题序号,吴文则无;二文所用基础材料都是《诗经·秦风》《史记·秦本纪》,其他材料只有两处不同。二文的主要差异详见表1。
表1所列十处差异,乃吴、王二文的主要差别,其他如“综观”与“总观”、“宁公世”与“宁公时”等细微差异则略而不举。通观吴、王二文,其不同之处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标题部分,较之吴文,王文标题少一“之”字,而多出“社会”二字。事实上,在整篇文章中,凡吴文为“秦之初期”者,王文则一律用“秦初期”或“初秦”;凡吴文为“秦之初期状况”者,王文则一律用“秦初期社会状况”。其二,引言部分,王文的引言分为四个段,吴文不分段,但二者在意思上无甚差别。其三,结语部分,吴文结语不分段,而王文则分为两段,且比吴文多出300余字,用以概述、引申正文的主要观点,并删去了吴文末尾所引夏穗卿(夏曾佑)先生“秦以前为古人世界,秦以后为今日世界”之论。事实上,两文最大区别即在此一结语,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差异性并不能掩盖王文与吴文高度雷同的基本面。
表1 《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诗经中所见秦初期社会状况》二文的主要差异
续表
王迪纲《诗经中所见秦初期社会状况》一文刊载于1947年7月10日出版的《读书通讯》杂志总第136期,其文末有“卅十六年五月七日作于中国科学社”字样,表明该文作于1947年5月7日。吴良俶《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一文发表于《国立中正大学校刊》1944年第13—14期合刊。两文发表时间有三年之差,内容却基本一致,如无其他隐情,则王文乃抄袭吴文而成,当可论定。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国立中正大学校刊》第13—14期合刊较之其他期别很不一样。它其实是为哀悼1943年去世的包括吴良俶在内的13位中正大学学生而编辑发行的纪念刊。全刊分悼文、挽联、传略、遗著和校闻五个部分。其中,挽联部分首列时任中正大学校长的胡先骕先生所写的总挽辞:“天道信难知竟吝英才成大器,国忧未解顿悲吾党失中坚。”对于吴良俶,共有六幅挽联,较其他逝者为多。巴怡南所书的挽联:“生也匆匆有志勤修期济世,没兮忽忽无心常住遽归真。”显微学社同窗的哀辞:“创校四载毕萃英贤痛前岁烈士成仁四子才华又有哀音传杏岭,组社二秋同研学术忆畴昔音容尚在一圈友好永留佳话并澄江。”谷毓葛、周槐庭二人共挽之言:“好学近知力行近仁昔吾友尝从事于斯矣,博予以文约我以礼非夫人之为恸而谁欤?”邱宗建的挽联:“天岂丧英才仰文由肝鬲行比渊骞百炼成青萍小试銛锋无不利,君堪称好学奈病入膏肓医微卢扁一抔掩黄土重闻邻笛有余哀。”袁子睦的挽联:“堂上衰亲闺中少妇膝下孤儿忍割断万种情缘死者哭生生哭死,湖南鱼雁杏坛弦歌至成结社岂料得一朝永诀君应悲我我悲君。”其族弟吴虎飞所写的挽联:“既同宗复共学族谊友情成两好,入赣易回湘难凄风苦雨吊孤魂。”从这些挽联可知,吴良俶生前颇受同窗推重。
《国立中正大学校刊》第13—14期合刊的遗著部分,共刊载了两人三篇学术论文,其中前两篇是熊振湜的遗文《中国译事考略》和《党锢论》,第三篇就是吴良俶的遗文《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
关于吴良俶,《国立中正大学校刊》第13—14期合刊传略部分有其族弟吴虎飞所写的《君良俶传略》,[5]可窥其生平行事。吴良俶,湖南常宁人,生年未知。祖东皋,父嗣汉,妻唐氏,子传福。民国二十三年(1934)毕业于湖南文艺高中;1938年曾参与湘省民训工作,后入陆军军械化学校习驾驶,因病返乡,执教小学;1940年夏,考入国立中正大学文史系;1943年12月6日,因感染伤寒去世。
根据传文,吴良俶才华横溢,口才出众,学习刻苦,治学严谨。1935年底,吴良俶寓居南京,“岁暮天寒,金尽裘敝,百感交集,因赋诗一首”:“浪迹昆都门,倦翮何时还。金尽裘亦敝,谁怜范叔寒?房主催租急,无复青眼看。我思士常贫,寸心聊自安。蹀躞台城上,荒草径已残。吁嗟梁武帝,熊掌谁可餐!闲来携长铗,独登紫金山。寂寞云树下,斜依是上弹。”寒士自咏,情意哀凉。不过,吴良俶并未因贫失志。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他曾任湘省民训工作数月,因感愤于日寇猖獗,有“收复山河之志”,遂入陆军军械化学校学习驾驶,以赴国难。不幸一年后身患坐骨神经病,不能继续学习,被迫退役返乡,执教小学,但依然披阅史籍,“益学为文,以待时用”。可见,吴良俶是一个爱国志士。传文还录其《咏志诗》一首,足见其生平志向:“幼颂孔子书,悠然美舞雩。少长问周礼,曾步鲤庭趋。近观宁人传,志切救神都。售身涉吴下,妄欲朱紫纡。巨公不可接,愤言訾野狐。丹墀岹在望,谁为容訏谟。风尘自偃起,宁用哭穷途。金尽裘亦敝,岂终季子愚。归来专闭户,刺股读阴符。忽闻来倭寇,烽烟满城隅。慷慨投笔起,执殳作前驱。不禁霜露猛,弱贫如柳蒲。投戈入爨舍,复看儒者襦。值兹世乱亟,吾道或未孤。钻研期有得,铁网收珊瑚。”使事用典,发抒己志,造语遒劲,声调慷慨,隐有左思《咏史》之风。
吴良俶去世于1943年12月,那么,《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一文必作于此前,具体时间不得而知,推测应该撰于其就读于中正大学期间,即1940年至1943年之间。
吴虎飞在《君良俶传略》中评价其兄吴良俶“治学整严,厌泛泛之论,有疑问必旁搜远绍,穷其奥窔而后已”。[5]以《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一文观之,可知此论不虚。
作为中华文明的一个独特部分,秦文化在历史上并没有得到恰当的理解和尊重,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当时的北平研究院对陕西宝鸡斗鸡台遗址沟东区先后进行了三次调查,发掘了82座墓葬。苏秉琦先生把这些墓葬分为三个阶段,即瓦鬲墓时期、屈肢葬墓时期和洞室墓时期,并谓:“说是三个文化亦未尝不可。”[6]275对于第二个时期,他说:“此期的主要特征为东西竖穴墓和侧身屈肢葬(多数是头顶向西,少数是头顶向东),与前期的南北竖穴墓和北首仰身葬完全异趣,甚至可以说是与中原的古代传统习惯不合。……则此时期的屈肢葬所代表者,似当是一种新的外来文化。……它如果不是一支早已华化的外族文化,便当是一支早已夷化的华夏文化。”[6]278-279尽管苏秉琦先生没有提出“秦文化”的概念,但他把以屈肢葬为特征的墓葬看作一种新的文化,事实上已经划定了秦文化的考古学分类标准,从而打开了“秦文化”的大门,使其进入学界视野。正是在这一学术背景下,吴良俶作《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一文,为秦之历史文化正名。他在文中说:“秦一六国,并天下,开中国统一之局;承流宣化,实据中国历史之顶点。……后世史家常以戎狄目之,甚有责史公不应以之与五帝三皇同列本纪者,以致秦之历史散而不整,略而不详,而为世所忽视!”[4]
在方法论上,吴良俶独辟蹊径,以历史学方法细察《诗经·秦风》十诗,旁及《史记·秦本纪》等文,详论秦人早期社会各个方面的情势,颇有洞见。如其论秦早期文化:“秦本岐周之旧,民务本业,有先王遗风,故为农业文化,然先世以畜牧起,且与戎狄相接,其俗不纯,故亦有游牧民族之色彩。”[4]他认为秦之早期文化深受西周文化影响,这一点已为后来的考古发现所证实。1973年前后,甘肃灵台出土了一批两周墓葬,其中姚家河西周墓和洞山墓属于西周康王时期,西岭墓葬的年代在西周中期甚至更早。[7]灵台位于陇东黄土高原南缘,与秦人早期的聚集地礼县和清水相距不远。这就是说,至迟在西周中期,周文化的触角已经伸入秦人腹地。赵化成先生指出:“在甘肃东部,从总的地域范围看,周、秦文化处在一种交错分布的状态下;从局部看,可能相对集中。如陇山以东的平凉、庆阳地区……这里的‘周代遗存’,主要的应当属于周文化系统。……陇西西河滩遗址在今天水以西……以天水一带为中心的秦文化遗存便处在东西两面周文化的包围之中。”[8]168-169这就意味着,秦人在早期发展阶段受到了周文化的深刻影响,其接受西周的礼乐文化和农业文化是完全可能的。由此也可见吴良俶《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一文的学术价值不可轻忽。
从目前的资料看,吴良俶《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一文是现代《诗经》研究史上最早的一篇以史学方法全面研究《诗经·秦风》的论文,也是秦文化早期研究史上的一篇重要文献。可惜的是,这篇论文竟为人所袭。更令人惊讶的是,抄袭者可能认识吴良俶并与其有交谊。《国立中正大学校刊》1944年第13—14期合刊卷首的祭文部分,除了涂世恩的《祭吴良俶文》、谢爱祀的《故友吴君良俶哀词》之外,还有一篇《吴君良俶诔》,署名为“王迪纲”!如果此“王迪纲”即是《诗经中所见秦初期社会状况》一文的所谓作者“王迪纲”的话,那么这起民国学术史上的抄袭案真是匪夷所思,令人莫名惊诧!在某种程度上,亦堪为当今学界自镜。
参考文献:
[1]胡适.谈谈《诗经》[M]//顾颉刚.古史辨:第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顾颉刚.《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M]//顾颉刚.古史辨:第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王迪纲.诗经中所见秦初期社会状况[J].读书通讯,1947(136):2-6.
[4]吴良俶.诗经中所见秦之初期状况[J].国立中正大学校刊,1944(13-14):26-32.
[5]吴虎飞.君良俶传略[J].国立中正大学校刊,1944(13-14):7-8.
[6]苏秉琦.斗鸡台沟东区墓葬[M].北京: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1948.
[7]甘肃省博物馆文物队,灵台县文化馆.甘肃灵台县两周墓葬[J].考古,1976(2):39-48.
[8]赵化成.甘肃东部秦和羌戎文化的考古学探索[M]//俞伟超.考古类型学的理论和实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