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虹
( 辽宁石油化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抚顺 113001 )
中国当代著名画家冯大中先生的诗作《大中诗钞》,所辑诗词按体式分为五律、七律、五古、七古、五绝、七绝、四言、词共八辑,体式和韵律运用精当,在内容题材上包含题画诗、赠友诗、咏怀诗、写景记游诗等多种类型,显示了冯大中先生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和诗意人生。当我们细细品读《大中诗钞》,超越对诗歌语言表面构成的简单认知,会发现其诗作中蕴含着浓厚的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是人类各种意识中最为基本也最为幽深的意识之一,是人类在生命体验基础上产生的对人生价值、生存意义、生命策略等诸问题的关切与思考,其构成了文学艺术生成与发展的本原和动力。冯大中深受儒释道三家思想的浸淫,使其《大中诗钞》中的生命意识呈现出十分丰富的内容,这种表达特质也使《大中诗钞》具有了独有的审美价值。
在冯大中的精神骨血里,首先是秉承了儒家文化的气脉。儒家特别强调人的社会性和伦理性,重视人生的社会价值和伦理意义。儒家关于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思想,最集中的代表是“三不朽”观念,即立德、立功、立言。冯大中生命意识中最本源的就是这种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追求实现生命不朽的传统价值观。
在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下,冯大中在少年时期就胸怀大志,他最本初的生命意识是与建功立业的人生目标密切相关的。幼时冯大中迷上绘画,家中贫寒,就靠自己捡些破烂儿换钱来买纸笔涂鸦,“难忘初学积纸费,方能壮岁展胸襟。”(《二〇一四元旦偶感》)读初中时,他拜了当地名士笑如先生为师,刻苦学艺,“难忘求师夜叩门”(《怀念笑如老师》),“晓寒风雪冻家门,夜夜临池呵手温。常练月明摩竹影,轻研墨细润山君”(《劬劳》)。由于时代原因,他“青春未入大学门,却在山乡垄亩耘”(《己丑端午节和友人》),早年曾是下乡知青,在农村插队劳动五年,现实的苦难并没有消磨掉他的奋斗意志,“少年最望车书富”(《于新疆克拉玛依油田途中偶感》)。在劳动之余他不忘看书学习,胸中抱负是奋斗的动力,“昔年最梦进京居,为此我曾奋不息”(《昔年》)。从《大中诗钞》的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出青少年时的冯大中坚定不移地认可和追求充实的、有所作为的生命,而不是虚度光阴地徒延时日。冯大中生命意识中还包含了强烈的社会责任心和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在画坛成名后,他曾试图在政坛中实现自己的济世抱负,然而由于品质单纯,坦率真诚,不懂圆滑世故,难免会被误解。《直言答友人》中曾写道“常欲从今深城府,人前处事学精明。山环水绕由他去,路曲桥直任我行”,本性率直的冯大中终有自己的坚守,以诗画彰其志,立其功,其言,笔耕不辍,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自我人生价值。
儒家传统文化中对伦理道德的重视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冯大中,他一直在自觉地践行儒家“立德”的生命价值观。儒家极其重孝,“孝”是仁义道德的核心,“孝道”是儒学之本,尽“孝”不仅是儒者的人生首要责任,更是人生意义和价值所在。冯大中家境贫寒,父母操劳一生,在《长歌行》中他写道:“家境清贫,平民黎庶。常思慈父,最怀老母。辛劳一生,备尝艰苦。”可以说,冯大中追求建功立业的努力和他对功成名就之后回报父母恩情的渴望是紧密相连的,这是他奋斗的重要原动力之一。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在,遗憾之至!所以,他以诗寄托无尽感恩、思念、遗憾之情,“亲娘灯下缝衣苦,老父堂前教诲勤。图报终亏皆远逝,劬劳育养总萦心”(《劬劳》),“娘亲远逝已多年,梦泣依稀慈爱颜。禅心将载浮生去,画笔一支伴世寰”(《思母早逝》),“愁肠百转想亲娘,何记得从笔下尝?时画於菟母子爱,唯将泣梦寄山王”(《思母悲怀》)。
冯大中对儒家“立德”的实践还体现在对恩师、对友人的态度等方面。他对启蒙恩师笑如的深情感人至深,想当年“乙巳岁寒月,负米夜敲门。虔诚忐忑恭谨,立雪拜师尊。半日松梅竹影,十载峰峦云岫,最恋画山君。寄志啸沧海,纵意步昆仑”(《水调歌头·怀念笑如老师》)。师徒俩的真情互待以及对艺术的孜孜追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更显得弥足珍贵,可惜的是在“文革”刚刚结束,笑如老师就不幸离世。从安葬老师,养护师母,一直到办理二老的合葬,冯大中始终不忘师恩。冯大中为人坦率真诚,注重师友之间的情谊,有诗为证,《大中诗钞》中有相当大部分的诗作是赠答友人的作品,歌颂友人之间的深厚情谊,赞赏好友才华、学识、品格,反映人生悲欢离合的经历、喜怒哀乐的情感,这些诗作出自心意,情感真挚,意气纵横,抒写内心的感受和认知。
可见,在冯大中生命意识中把“孝友仁爱”等儒家道德作为为人处世的根本原则,自觉履践着,而儒家的积极进取精神也一直鞭策他不断精进,不断思索。
“我是红尘客,五十悟禅林。芸芸追逐梦,醒觉有何人?”这首《访九华山有感赠友人》 道出了冯大中生命意识转变的转折点,在五十多岁功成名就之际他开始从儒到佛,转向佛家的禅宗,试图参悟人生、生命的玄机,寻求精神上的慰藉。这种重要转变和冯大中深刻的个体生命体验有关。生命体验不是一般的生活经历,而是与生命相关、涉及生死的生存体验与感悟。冯大中先后经历了亲人的离世,母亲远逝数载,他仍有“无尽之悲怀”,愁肠百转,梦中泣泪;恩师笑如一生命运多舛,到了老年眼见老树逢春之际却突发急病,撒手人寰,他感慨万千,遗憾之至;《追思女儿八首》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中年丧女,经历了最刻骨铭心的悲恸:“常忆女儿老泪流,不知还淌几春秋?夜来忽梦哭相抱,醒却尤添悲与愁”,“放笔山泉狂写兰,愁云惨雾浸心田。想儿夜夜多惊梦,刻骨催肝泪不干”亲人们的离世是他生命体验中最痛苦的一段,这种种打击和痛苦常常引发他对生命和命运的深入思索,《大中诗钞》中有的作品表现出生命无常,万事皆空的佛家消极出世心态,如《六根》:“九华山上拜高僧,未净六根怎觉成。暮鼓晨钟惊梦醒,红尘始信转头空。”
生命无常,一切皆空,该如何面对人生?为了解决内心的困惑和迷茫,冯大中在佛家禅文化中不断寻找答案以期获得个体精神的自由。《大中诗钞》中描写他参悟禅学的诗句很多,如“范蠡浪迹五湖水,我悟禅林感慨多”(《灯下骋怀》),“而今身与白云闲,悟学禅意心未凋”(《题新年贺卡赠友人》),“风吹雨打众贤渺,夕照闻钟叩禅门”(《游皖南拜黄宾虹故居》)。冯大中亦到他所崇敬的深受佛家禅文化影响的画坛先贤那里去探寻答案。《大中诗钞》中有五首诗作是赞扬明清之际国画宗师八大山人朱耷的,冯大中崇拜八大山人的画风,经常临其作品,“老夫磨透眉纹砚,追到神魂方解襟”(《临题八大山人〈杨柳浴禽图〉》)。八大山人以哲学的智慧作画,在作品中渗透了自己对人生、历史乃至宇宙的思考,他的绘画中有一种孤独的精神,体现的是独立不羁的情怀,不屈服的生命尊严,独与宇宙相往来的超越精神,八大将“孤独感”由个人的生命体验上升到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八大山人的孤独感不是个体的无望与无力感,而是不可战胜的意志力,是一种生命的倔强,是超越中的孤独,是将一个渺小的个体、短暂的生命放到无限的世界中,来追寻生命的价值意义。冯大中非常仰慕八大山人的人格,《题八大山人〈瓜鼠图〉》写道:“画史论奇嘉,超然唯八大。独行影浩远,特立铸高华。纵横几百载,承传万千家。仰哉朱雪个,我亦临鼠瓜。”八大山人的画和人格精神潜移默化地浸润着冯大中,对他生命意识的转变和形成起着重要作用。
在上下找寻的过程中,冯大中又和道家文化心生共鸣。《大中诗钞》多次提到春秋时期具有天道观的集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实干家于一身的范蠡和东晋末期南朝宋初期具有隐逸思想的大文学家陶渊明,如“放眼群山同论美,范蠡笑罢慕渊明”(《邀朋》),“淡泊功名学五柳,心澄正道不徘徊”(《苍松》)。范蠡帮助越王勾践完成复国雪耻,称霸诸侯的大业,被封为上将军之后,毅然抛弃权位,坚决出走,斩断名缰利锁的羁绊。陶渊明的晚年,选择“隐居不仕”的生活;在经历了仕途的坎坷之后,陶渊明对自己的生命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认识到自己的人生价值无法通过建功立业来实现,唯有“立身”,即独善其身,继而“立言”使之永恒,这样自己的生命价值才能得到体现。冯大中欣赏受道家文化影响的范蠡和陶渊明的人格,认同他们所选择的生命策略:在建功立业时不执着于功名,追求精神自由;身处逆境时,反身自观,去除烦恼,回归自然本性。这些思想给冯大中以深刻的启迪,在他晚年的诗作中体现出来:“敲诗论画醒前世,悟道参禅晓古缘”(《古缘》),“归隐溪山卧草堂,梅花探后写潇湘。异书检遍聊天下,且作仙人恋墨香”(《归隐》),“万里晨阳照紫崖,玉皇殿上涌金霞。俗尘弟子怀诚敬,修得清心近道家”(《晨阳》)。
由此可见,晚年在禅道文化的双重影响下,冯大中的生命意识更加丰富。青少年的他曾经梦想到京城定居,为此努力经营,奋斗不息,当愿望达成时,而今却不愿到斯栖,“身恋功名心却累,魂驰砚海梦非凡”(《题画感怀》)。如今他不再执着追求建功立业,而是寄意于林泉,向往返朴归真的人生境界,并获得灵魂的安顿。
冯大中心有慧根,又历经磨难,深刻地感悟了人生梦幻泡影的虚幻性,但他并没有就此颓唐、消极、避世,反而在虚空感中上下探求生命的答案,进而反观内心,反思人生价值和意义,他由儒入佛,又逐渐融佛入道,将儒释道三家思想融合,形成自己独特而丰富的生命意识。
冯大中的生命意识是以儒家为本,虽然在中年以后,受道家佛家思想影响越来越大,对人生化迁的感悟使他开始“向内转”,逐渐从对外在的功利追求转到内在自我灵魂的安放,但在少年时就植入骨血的儒家传统文化精神也一直存在并影响着他。在他近年的诗句中我们仍能窥见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积极进取,奋发自强,以天下为己任之儒家生命意识,例如《回望》“韶华虽逝意难消,回首人生志未挠。含嫩春花虽老去,恋秋霜叶带情飘”,《长歌行》:“囊萤映雪,悬梁刺股。老当益壮,闻鸡起舞……天下英贤,层出无数。嗟夫!我侪奋慨,举纛齐步。追学前贤,良风同树!中华扬威,德盛净土。泱泱神州,寰宇翘楚!”他虽然隐居溪山,淡泊功名,处江湖之远,但仍心系国民,“颂德颂才思国强,关心关爱动情肠。南窗静赏溪山雨,风骨熔铸畅酒觞”(《南窗》)。纵观其言行,冯大中始终践履孝友仁爱的儒家伦理道德,堪称儒家道德典范,其立足点正是儒者仁者爱人的博大忠厚之胸襟。
作为与道佛相融合的儒家,冯大中能超越穷达问题,对人生存在意义与理想追求作更深广的觅思。这个意思也体现在他诗中,“我在围城外,却行城市中。与君相论此,君累我轻松。君有侪朋羡,我何将此拥。车书为巨富,卧榻逍遥翁。”(《逍遥》)他超世而不避世,虽行走于喧闹城市,阅世广深,但能超越世俗的功名利禄,随缘任性,淡漠功名,达到了一种高雅脱俗、物我同一的自由境界。与佛道相融合的儒家,比之单纯的儒家有更深广的胸襟和怀抱,冯大中最终找到了这种豁然开朗的旷达观念,从而走出了心灵困惑,达到一种通脱圆融的思想境地,达到入世与遁世的完美统一,使他能够以积极乐观又超然物外的态度去对待生活。所以,冯大中老而弥坚,晚年文艺创作到达高峰,诗书画三绝之艺愈发精深广远,愈发从心所欲,而无往不可,在生活、创作和精神上获得大自由。总之,冯大中的生命意识,本之于儒家,而其思维方式,则本之于道家而参之以佛家,他用开放兼容的态度,取三家之精义,将中国传统文化精髓融汇于一身,冯大中对文艺的贡献也正得力于他这种独特生命意识构造所产生的内驱力的推动和作用。
宗白华先生曾指出:“艺术为生命的表现,艺术家用以来表现生命,而给予欣赏家以生命的印象。”生命意识是一位诗人、作家、艺术家得以成功的保障,是其作品魅力得以生成的重要原因。文艺作品境界的高下优劣,亦与创作主体投入的生命意识的程度与性质有关。创作者只有立足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又能以超越性的襟怀,以大生命意识的视野透视人性,观照人生,体察万物,才能创作出境界高超,具有强盛生命活力的作品。《大中诗钞》正是基于诗人生命与自我的真实表现,以底蕴深厚又朴质无华的语言诉说着诗人对生命的深层体验,智慧地观照个体生命,超越现实获得心灵的安顿,洋溢着生命的自由与诗意,读来令人感动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