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中国古典诗歌美
——读《大中诗钞》有感

2018-04-03 18:16轩小杨
关键词:古典诗歌

轩小杨

(沈阳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从生活经验看,所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礼记·乐记》)这一前人对音乐艺术发生规律的发现与总结是很容易体会得到的。但音起未必成乐,身动未必成舞,同理,虽有“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但心动言发却未必成诗。即便成诗之作,也有品位高下、风格俗雅等之别。连续几日研读《大中诗钞》,在大中先生怀古叹今、吟风弄月的诗句里,实饱藏一位当代文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追忆与怀恋,遥隔千载的故实、志趣、风情以至文思被一一勾起,幻化出新的诗句,读来却是一番当代文人的志趣与风骨,令人慨叹。

一、使情成诗

抒情性,是中国古典诗歌以至中国传统艺术的突出特点。亲情、友情、乡情、恋情,重逢的喜悦、离别的伤感,建功立业的豪情、思念故人的心情,是中国古典诗歌永恒的主题,即便在以咏物、言志、明理、叙事为主旨的诗中,也往往散发着情的温度,以抒情作为诗意铺展的血脉,或借景抒情,或融理入情,以求诗的感人之致。在《大中诗钞》中,我们感受到了中国文人这一脉相承的款款深情。《诗钞》所辑诗篇,有的直抒胸臆,有的托物寄情,还有专为题画所作,其中,诗人对“素心趣”“不俗情”的抒怀尤为令人感慨。

大中先生是当代著名画家,在潜心研墨之余,还身兼多重社会职务,故常往来奔波于各地之间,多现身于众人环聚仰视之中。通常人们会乐此不疲,并夸耀于世,这毕竟是现实生活中寻常人等孜孜以求的人生境界。但大中先生却不然。在他的诗中,常见这样的诗句:“挥毫兴风雨,澄怀味象心”,“上善真若水,悟道更修心”,“此乃素心趣,岂恋皇城金” ,“高卧无忧居草堂,修心厚德岂能狂?丹青寄我林泉致,沷墨怡情笑梦乡”,让人们看到大中先生身上所具有的中国传统文人情寄诗文、超拔不俗的人生志趣与内在气质。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深沉厚重的家国情怀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无论李白的豪放还是杜甫的沉郁,文天祥的赤诚还是岳飞的激越,抑或李煜的失意与李清照的哀婉,中国古代诗人共同赋予了中国古典诗歌这一独特的抒情特质。曾有学者分析到,在以农耕文化为主要生存形态的古老华夏族群中,自然地孕育出“家天下”的社会结构与情感心理,从而在文化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深深刻下这一情感烙印,“兼济天下”是中国文人共同的人生志向,自然也成为诗歌表达的核心内容。而以庄周、陶潜为代表的古代文人,则为中国古典诗歌开辟出另一番审美天地,他们将家国之念化为更为旷远绵缈、冲和淡然的意象。其后,更有一些文人趋向归隐山林、潜心问禅的志趣表达。显然,《大中诗钞》展露的多是庄周一派“独善其身”的内心世界。比如,他有专篇《归隐》:“归隐溪山卧草堂,梅花探后写潇湘。异书检遍聊天下,且作仙人恋墨香。”再有《逍遥》:“我在围城外,却行城市中。与君相论此,君累我轻松。君有侪朋羡,我何将此拥。车书为巨富,卧榻逍遥翁。”以及“山人天性自由心,寄意砚田伏虎君。自恋小园花果茂,乐邀高友酒杯深”等诗句。在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里,大中先生堪称一位理想的坚守者,以内心的超拔高洁立起当代中国文人的形象。但大中先生的高蹈不尘绝非不解人情。诗集中收录有许多与友人的奉和、对前辈的感念、对故人的追悼诗篇,大多直抒胸臆,语词朴素自然,情感真诚饱满,让我们看到一个温良敦厚的世间文人。在《初秋农家小院感怀》,诗人描画了一幅天伦之乐的画卷:“秋日农家小院欢,天伦之乐助陶然。男人饮酒敲牌闹,女子烹茶引玉泉。老犬杏荫低首卧,新雏葡架敢孤眠。转身再看佳人笑,挥扇翩翩扑蝶蝉。”从这样一幅日常生活情景的描画,可见作为“绘者”的大中先生打量世界的温情目光与美好心地。他的《山林咏》更能让人们体会到其素心雅趣所在:“京华冠盖梦当时,陋巷得居亦不辞。今日惯为林下客,山茶啼鸟共吟诗。”这让人不禁联想到庄子,那个市井布衣的一介书生,在读书治学的间隙,“常常进城游观,顺便在店铺里歇歇脚,同这些工匠师傅唠唠家常”,“他游踪不定,一会儿进到屠户棚中,唠起宰牛的闲嗑;一会儿,又蹲在河边,擎起鱼竿,屏息注视钓丝的摆动;一会儿,同那些畸隐者道出一段尖刻无比的寓言,充当一个世路人生的解剖师;一会儿,又漫步在黄沙古道上,负手低吟,成为一个道地的诗人。”(王充闾:《逍遥游·庄子传》)这样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的人生境界,令无数的中国文人为之钦慕并立志追寻,相信大中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二、亲近自然

歌德曾赞赏过中国古代的诗人们,说他们是和大自然生活在一起的。也有学者对中国古典诗歌中人与大自然的亲密关系提出见解:“中国古代诗人历来重视深入自然,与自然的精神气韵进行内在的交流。自然向诗人欢悦地畅开,诗的激情和谐地充溢了各种自然现象。”(南帆:《诗与自然》)大自然孕育了中国古代诗人及其诗作的内在神韵。“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些千古名句滋润了多少世人的心田,焕发起无数充满爱的生命!置身在浩瀚的大自然中,中国古代文人以其聪慧的心灵,总能够从千姿百态的事物中发现其各不相同的神韵。如梅的凌霜傲雪、兰的独处含香、竹的虚心挺拔、菊的朴素无华,从中观照人的精神世界,而为历代所歌咏。

在《大中诗钞》中,我们欣喜地看到,这些古典诗歌的传统意象得以重生并被赋予新的生命。诗集中有多篇咏梅,其中《红梅》最为趣味盎然:“衍河冰雪悄悄化,小院红梅却不开。惹得春风吹柳絮,晴天蔽日舞轻飞。”诗人笔下的梅充满了灵性,如同美人贪睡,直惹得春风等待不及,吹开漫天柳絮来化作冬日飘雪,以催梅盛开。虽未见梅,但梅的美态令人遐想。《白梅》:“朱砂没骨抒胸臆,勾勒白梅醉晚霞。唯盼小园初绽蕊,无声春雪润芳华。”以及“青山白雾卷红云,心近方知梅有魂。回首三天频顾望,遥思万里再登临”。诗人盼梅、念梅、忆梅之心,梅若有魂定会心怀感念而含苞吐蕊。苍松翠竹也引作者为之倾心:“苍松野径上天台,古刹晨钟破雾开。祈愿檀香香透骨,托情明月月移来。填词尊羡苏辛体,命笔师从李杜才。淡漠功名学五柳,心澄正道不徘徊。” “亭亭直上翠琅竿,水曲生姿傲岁寒。再看龙儿三百丈,灵根奇节啸云天。”前诗虽然只以苍松起句,但松的苍劲却在古刹的意韵中弥漫开来。后诗则在竹的修长美态中寄予灵根奇节的浪漫想象。松竹之外,荷花的香骨同样令诗人动容:“碧竹写罢又荷花,劲节凌云傲岁华。莲叶接天清溢远,寒塘晓雾看惊鸦。”清高淡远之境跃然纸面。

清远、劲节、傲寒,这不俗的品性于大自然是自自然然的事情,于人则需要长久的自觉修养,尤其是在外界的多重干扰之下,更需有一番“炼心”的功夫。大中先生以沉潜诗文修炼其心。有诗为证:“洁身简阔厌机心,忙写山君闲看人。邀得知交游万壑,归来满纸杏花云。”“谁能腕下留清气,但愿胸中多古贤。我辈虽无经纬略,却描万里碧云天。”“励向鲲鹏翼远翔,寄情瀚海笔神扬。悠思日暮家屋冷,气静心遂意淡常。”“我无金甲却执玉,无辩无争炼静心。”诗为心声。寄情瀚海,身付万壑,经久“炼心”,方得温润如玉的君子气象。

先炼其心再炼其句,可得造化与心源相合的精彩表呈。大中先生的炼句功夫也是相当了得。且看:“吟安一个字,捋断几根须。漫叟推敲句,墨研和泪滴”“无倦一生逞墨彩,诗才灵性慧根栽。丹青痴守馨温静,狂写寒梅万树开。”“孤枕冷衾难入眠,神劳夜半梦亦寒。有谁晓我丹青苦,佳作艰成苦却甜。”“小园一统别天地,笔墨相融古籍香。”“老去逢秋意气扬,云深壑顶赏秋光。寒林觅句师贾岛,涧水烹茶效陆郎。文采一腔诗亦画,风华百岁慨当慷。”岂一个“推敲”了得!

孔子曾以“从先进” 之说表达对一以贯之的礼乐学习的重视。在我看来,先进于礼乐固然好,但若因种种机缘而后进,只要有执玉炼心、痴守丹青的内在力量与研墨和泪、神劳夜半的后天修为,同样珍贵,亦可为众生楷模。

三、和谐流畅

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主要缘于其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这是由中国语言文字所具有的“独体单音”的特点所决定的。这一语言特色自然地升华为以这种语言为基本元素的诗歌的美学特征。从古典诗歌平仄声律的起伏跌宕,到其韵律的起承转合,宛如音乐的旋律,高低错落、强弱相间、和谐流畅,正所谓“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

对于这千载流传下来的诗歌格律,大中先生可谓烂熟于胸,不论四言、五言、七言,还是律诗、古风,诗中各体他都是信手拈来,挥洒自如。人们常把古典诗歌的节奏美称之为“音乐性” 。诗与音乐一样,都是人心的自然流露,若没有心之源,再精致的诗句也会流于堆砌雕琢,失去其内在的生命力。读大中先生的诗能够感受到,他用朴挚真淳的诗心,带动起平实朴素的诗句,诗中用典恰当,语词平实,读来自然流畅,直入心脾,一派和畅的诗风。正如丁茫先生在序言中评的那样:“当代旧体诗坛,泥古不化,习以古涩奥僻语言为美为雅而自炫其博者,大有人在。”而大中先生之诗,“即便作绝律小令词这类严律作品,也大多无佶屈聱牙之弊。”尤其古风体作品,更是“写得分外明白晓畅,完全接近平白生动的当代口语”。我们今天写古诗,不是为了“掉书袋”,也不是为了蹈前人之踵,让一切回到从前模样,而是要用古典诗歌所独具的美来润养身心,以更好地做一个现代人。

中国语言文字是音、形、义三要素合体。“义”是诗的主要表现对象。“音”所构成的中国古典诗歌的节奏美,不仅体现在声与韵的“音”的设计上,也体现在诗歌整体结构的错落有致之中。由于汉字字义不仅“表意”,而且还有“象形”的功能,于是在丰富的思想感情、意绪趣味的“义”的表达中,在抑扬顿挫的音响节奏里,又往往拓展出与听觉相应的视觉图像。苏轼所评王维“诗中有画”便是最好的范例。当然,并非所有诗人都能够创构出这样的审美境界。

大中先生是当代杰出画家,或许正缘于其绘画的功底,读他的诗,常有多彩的画卷呼之欲出之感。如“白墙乌瓦筑桃乡”“东风自有回归日,绿染红涂醉煞人”“细看苍苔生古木,镶珠嵌翠镌赭崖”“山色湖光染落霞,烟波夕照浴孤鸭”“吉祥迎紫气”“月明盈碧空”等色彩鲜明的诗句。他的诗人情怀借助画家的审美目光,让古木夕阳、山色湖光焕发出耀目的光辉,世界由此而重新敞开,我们的内心也因此被照亮。诗风和畅、音画交融,可谓《大中诗钞》一大亮点。

四、归根复命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始,中国现代诗歌粉墨登场。有学者提出,“中国现代诗歌的历史,就是中国现代诗人的抒情史”经历了由“沸点抒情”经“零度抒情”而至于“冰点抒情”的情感路线图。在中国现代诗歌经历近一个世纪大起大落的抒情之后,而今,温文尔雅的中国古典诗歌悄然回到人们的生活中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中国古典诗歌的回归呢?

毋庸置疑,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特质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而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经历过情感的波峰浪谷的跌宕起伏之后,回归情感理性、重建秩序是必然的要求。中国古典诗歌的家国情怀、节奏美感与自然观照,其中无不蕴含中国古代先哲所发现总结并延续至今的中国智慧:中和有度。孔子称赞《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便是中和有度哲学在诗歌美学中最初也是最生动的表达,并成为中国古代文化艺术最高的审美标准。中国古典诗歌抒情的中和有度特点极为鲜明。你看,即便狂放不羁的诗仙李白,读他的诗,读者会跟随其超凡的想象力,感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诗性魅力,但一番上天入地之后,其效果却是让情感回复平和。岳飞的《满江红》可谓壮怀激烈,但品读下来会发现,在“怒发冲冠”后,一句“潇潇雨歇”,便悄然化解了冲冠之怒,刚刚欲裂的情感已然平复下来,好像一条柔和的弧线;“仰天长啸”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漫漫尘土云月,又岂是一声长啸能够相抵的?于是这长啸因了漫漫尘土和遥遥云月而空旷悠远,绝不尖锐刺耳。从中可见,“过犹不及”的生存智慧已融化在了民族的血液之中,在艺术创作中自然地体现出来,它构成中国古典诗歌的魅力之魂。

中国古典诗歌在声韵格律上的发现与总结,又何尝不是这片文化土壤所生长出的,作为审美理想而对诗歌创作的自觉规约。它所蕴藏的秩序理性,又是如此吸引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应和了现代人因太过无序而追寻有序,因太多任性而追求理性的生存状态。而它所高扬的人的气节品格,以及人与自然、世界相“同情”的和谐关系,又是最值得反思的当今时代的世界性问题。所以,中国古典诗歌所蕴含的中和有度美学、秩序理性以及世界认知,以其艺术的感人特性,不仅回应了当下国人思想情感以及生活方式上的理性回归,也是世界范围内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现实回答。因此,中国古典诗歌的回归是人心之需、时代之唤。

品读《大中诗钞》,不仅心底生香,更得以借此重温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魅力,唯愿我辈以此为魂,可以写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诗篇,让中国古典诗歌绽放新的时代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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