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英
明清时期是云南多民族格局最终形成的时期,也是云南多民族文学兴盛发展的时期,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如纳西族诗人木公、白族诗人师范、彝族诗人左嘉谟等。他们以汉语为表达工具创作了数量相当的诗歌,这些诗歌蕴含着民俗学、民族学、历史学等多重文化价值,是云南古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学界对其所进行的研究主要立足于多元文化交融背景与家族文学这两方面*这两年来的代表性学术成果主要有多洛肯教授的《明清彝族文学家族谫论》(《民族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明清白族文学家族诗歌创作述论》(《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回汉文化交融下的明清回族诗歌创作综述》(《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期)与董雪莲的《论清代云南多元文化背景下纳西族汉语诗歌的特点——以丽江纳西族汉语诗歌为例》(《新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家族文学与民族学的研究倾向比较明鲜。,而对其比较突出的文学特征——地域文化属性的研究却有所忽略。杨义先生曾言:“讲中国文学不讲空间,不讲人文地理,不讲民族和家族问题,有时会像没有掌握‘芝麻,开门’的暗语一样,石门当道,是说不清楚中国文学的内在奥秘的。”[注]杨义:《中国文学地理中的巴蜀因素》,《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第11-12页。研究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不关注其地域性特征亦无法触及其内在奥秘。鉴于此,本文以文学景观为考察中心探究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汉语诗歌的地域文化特征及其文人地域书写的情感指向,敬请学界专家批评指正。
景观是作为地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而被提出来的,现在多指包括自然与人文在内的各种物体及现象有规律地组合形成的地域综合体。文学景观是人文景观的一种,是文学地理学科的一个重要概念,曾大兴教授认为:“文学景观就是与文学密切相关的景观,它属于景观的一种,却又比普通景观多一层文学的色彩,多一份文学的内涵,具有自然属性与人文属性及文学属性相统一的特点。”[注]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18页。作家们常以景物描写的方式,将自然或人文景观直接转化为文学世界中具有地域特色的艺术形象,这是一个较普遍的创作现象。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其创作深受云南地域文化的影响,他们长于以滇云大地独有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为背景,对这块土地上的山山水水、历史遗迹及风俗民情歌之咏之,而使其创作呈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
首先,对云南大地的山水景观所进行的文学描述是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汉语诗歌地域书写的首要表现。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常常借助山水诗、山水游记等文学形态描绘出云南多姿多彩的山水景观,构成了明清云南文学的山水景观图像。点苍山和玉龙雪山是云南标志性的山川景观,它们以其壮美秀丽与晶莹挺拔的独特景致吸引无数文人墨客登眺赋诗,留下了数量相当的咏山诗。如明代回族诗人闪应雷《登绣岭望点苍山》、明代白族诗人何蔚文《点苍山》、清代回族诗人孙鹏《望点苍山》、清代彝族诗人高岐《苍山闲眺》、明代纳西族诗人木公《雪山》《雪林》、清代回族诗人马之龙《雪山杂咏》《游雪山》等皆是代表性佳作。点苍山景观诗中以孙鹏《望点苍山》组诗为代表,此组诗多角度地展现出点苍山的各种景致,出彩之句不胜枚举,如“北岭晴晖南岭雨”、“晴黛酿成飞郭雨”、“艳绝台边古雪横”[注](清)孙鹏:《南村诗集》,李伟、吴建伟主编:《回族文献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021页。以下征引孙鹏诗作皆出此版本,仅随文标注题目,不再另注。等,这些诗句或写点苍山晴雨各半的奇异景观,或写其飞瀑成川、经年积雪的自然风貌,把点苍山写得栩栩如生,浸透着诗人对点苍山的喜爱之情。玉龙雪山被当地百姓誉为“神山”。据光绪《丽江府志》记载:“玉龙山,又谓之雪岭。群峰插天,经年积雪,数百里外望之,俨如削玉,山半有池,融雪飞流,盛夏伏暑寒冽不可逼视。”[注](清)管学宣、万咸燕纂修:《丽江府志》,林超民等编:《西南稀见方志文献》卷25,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7页。这种独特的形貌景致在各族文人雅士的笔下跃然纸上。如明代纳西族诗人木公诗云“北来黑水通巴蜀,东注三危万里山”(《花马国》)和“玉树葱珑琪叶灿,琼丝皎洁粉珠光”(《雪林》)[注](清)王夫之评选,李金善点校:《明诗评选》,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74页。等诗句尽现雪山、雪松之神韵。其实,不止点苍玉龙,还有水目山、五华山、太华山、芝山等,都是规模不大而玲珑有致的山岭,都是滇云各族文人登眺歌咏的文学景观。这些山川各有特色,各有灵气,总能触动各族诗人的情思,化为佳篇丽句。
滇池、洱海、温泉等水景也是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地域书写的主要对象。如明代白族诗人杨黼《川晴溪雨》、清代白族诗人周榛《洱上洞》、清代彝族诗人高乃裕《晚江》、清代白族诗人杨载彤《浩然阁观洱海》、清代白族诗人赵廷枢《梦游苍洱》等作品多角度地展现滇云水景的姿态与神韵。如孙鹏《登楼望滇海》一诗格调高昂,当属咏滇诗之翘楚。尤其是“池虽广袤三百里,吐纳九十九流泉。如分白虹走天上,倾注玉盘何浅浅”,形象地再现滇池水天一色,烟波浩荡的样子。此外白族诗人师范《秋水》一诗境界开阔,“澄澄如练碧,天压一江秋”[注](清)师范:《师荔扉先生诗集》,《丛书集成续编》集部132册,上海: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309页。以下引征师荔扉诗作皆出此版本,仅随文标注题目,不再另注。两句尤为独到,极意刻画滇池之青碧与辽阔。清代回族诗人沙琛以“漫漫银海天模糊”、“展将天海碧油油”(《游洱海》)[注](清)沙琛:《点苍山人诗钞》,《续修四库全书》第148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版,2013年版,第334页,以下引征沙琛诗作皆出此版本,仅随文标注题目,不再另注。等如画之句描绘出洱海万顷碧波,云蒸霞蔚的美景。此类作品还有明代浪穹白族诗人何蔚文《大理》、大理白族诗人李元阳《泛洱水》等,这些诗歌大都声色并貌,生动再现了滇中大泽的美丽恣态。除了滇池、洱海这些著名水景外,滇云还有许多井泉、莲池等亦见于少数民族文人的笔端,如康熙年间彝族文人左嘉谟《浴温泉》、丽江白纳西族诗人杨竹庐《白龙潭小憩》、太和回族诗人沙献如《上关蝴蝶泉》《莲花池》、丽江回族诗人马子云《九龙池》、大理白族诗人赵廷玉《清碧溪三潭》等,这些作品大都是利用山水素材从事文学形象世界的建构,使滇云山水景观转化为凝聚着诗人情感的精神产品,因而使这些精神产品打上深深的滇云地域文化的烙印。
其次,云南地区的各种节日礼俗是反映云南地域文化的重要内容,它们以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多元的表现方式深受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的喜爱而成为其地域书写的重要内容。民俗是地域文化的重要反映,是特定地区历史上形成的生活化的文化形态,表现在民居、语言、服饰、音乐、舞蹈、餐饮、婚丧习俗、节庆等各个方面。当这些内容进入文学家的观照视野并成为其表达情感、寄托理想的艺术载体之时,它也就具备了文学景观的一些属性,成为文学景观的一种,正如陶礼天教授所言:“经过心灵化的作品中具体风景或说‘景观’、社会生活图景都是文学地理的内容,都可以视为‘文学景观’。”[注]陶礼天:《文学地理与文学地理学建构片谈》,《长江文艺》,2017年第3期,第130-133页。
大理的三月街、丽江的日中市等民俗以其悠久的历史文化与独特的民族风情使很多文人雅士流连忘返,成为其地域书写的应有之义。如“乌绫帕子凤头鞋,结队相携赶月街”,这是白族诗人师荔扉《月街吟》中所描绘的大理白族妇女逛月街的场景,她们头戴凤凰帽,脚穿凤头鞋,成群结队嬉笑购物的热闹情景如在目前。纳西族诗人李玉湛《墩汛竹枝词》描绘藏族、纳西族人民的奇异风俗,如“人情厚处可多嘉,馈赠从来不吝赊。通货享仪循旧例,藏香藏佛藏红花”[注]赵银棠:《纳西族诗选》,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第189页。。清代丽江的阿墩市居住着汉族、藏族、纳西族等多民族,他们日常会彼此馈赠物品,可以想见其和睦相处,关系之融洽,“通货享仪循旧例”表明这个地区已跨入了集市贸易时代,只是日中市的发育程度还只是物物交换程度。星回节又称火把节,也是云南多个民族的重要节日。大理地区白族人民的星回节尤其隆重。白族诗人们对此多有描绘,如杨履宽《星回节怀古》、杨载彤《星回节咏阿南夫人》、李于阳《星回节怀古》等。有的写星回节热闹场景,如“六月廿四夜漾漾,滇中火树千家红。十里五里光照地,纷如星宿回苍穹”(起炳辉《星回节怀古》)。[注]赵定甲选注:《历代白族作家丛书》,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诗歌生动再现了滇中火把节时人潮涌动,火光迂回的热闹情景。有的主要赞叹阿南夫人的事迹,如杨履宽《星回节怀古》:“于今遗俗遍滇陲,家家此日割牲肥。辍憃罢市虔祭赛,烧松火彗光陆离。”[注]赵浩如选注:《古诗中的云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8页。此诗反映在农历六月二十四这一天,白族人民会暂停农业生产而要进行割牲牢、烧松木等活动以纪念阿南夫人的习俗。
此外,重阳节、中秋节、元宵节等民俗也是少数民族诗人时时吟诵的内容,如洱海一带每年七月二十三日要举行盛大的渡洱河竞赛,太和回族诗人沙献如观看之后以精彩的笔触生动详实地再现了赛时的热闹情景“画船烟火连村社,土乐呕呀竞水嬉”。总之,明清云南少数民族作家将笔触延伸至生长之地的各个角落,将那里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掌故等文化元素转化为凝聚着其审美情感的精神产品,表达对家乡民俗文化的熟稔与喜爱之情。
再次,对滇地的亭台楼阁、寺庙道观及关口驿站等古迹形胜景观的深度描绘亦是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汉语诗歌地域书写的重要内容。明清时期云南府、大理府、丽江府等已是西南地区颇负胜名的都会之地。吴大勋在《滇南见闻录》所载:“国朝因之,渐摩既久,而夷疆化为乐土矣。东以曲靖为门户,西以大理为藩篱,镇抚夷族,控制蛮方,诚一大都会也。”[注](清)吴大勋:《滇南见闻录》,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七,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这些府城以发达的经济文化条件吸引广大少数民族文人聚居于此,尤其是历史文化名城大理古城、丽江古城不仅有着优美绮丽的城市风光而且遍布各种古迹形胜,为少数民族文人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成为其地域书写的重要内容。
碧鸡关、金鸡坊是云南著名古迹景观,据《汉书·王褒传》记载:“方士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可祭祀致也。宣帝使褒往祀焉。褒于道病死,上闵惜之。”[注](汉)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135页。清《云南地志》载:“其北为关,曰碧鸡关。据碑文记‘昔有碧凤翥于此,论为碧鸡,因以名山’。”[注](清)刘盛堂:《云南地志》卷一,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十一,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页。虽然王褒取碧鸡未果,但他撰写的《移金马碧鸡文》在明代时被杨慎镌刻于西山石壁之上,将碧鸡关的美名铭刻于历史中。碧鸡关、金鸡坊因其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而为历代文人吟诵不止,成为著名文学景观。有的借金马碧鸡的故事慨叹历史,有的突出碧鸡关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如明代回族文人闪继迪就以“江山半拥王褒碣,草树初春鄯阐城”(《和杨升庵春兴》)[注](明)闪继迪:《闪继迪诗选》,吴海鹰主编:《回族典藏全书》第181册,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以下征引闪继迪诗作皆出此版本,仅随文标注题目,不再另注。慨叹历史的风云变迁。孙鹏《上碧鸡关作》则突现碧鸡关关山相衔,山云相依的独特景致。还有在昆明金碧路上建的两座巍峨壮丽的“金马”、“碧鸡”牌坊和昆明城外东西两个关口上的“金马”、“碧鸡”两个行楷大字是元江回族文人马汝为留下来的珍贵墨迹,被云南民众叹为观止,敬仰非常。[注]云南省少民数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云南多民族史》七,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年版,第92页。
此类作品还有明代彝族诗人高乃裕《春日游慧龙庵》、明代彝族诗人左文臣《元珠观即事》、清代回族诗人沙琛《南诏旧址》、清代彝族诗人左嘉谟《憩云鹤庵》、清代纳西族诗人李玉湛《上江竹枝词》、清代彝族诗人李云程《北山》等,此类诗歌不仅展现出明清时期云南古迹形胜的独特景观,也是少数民族文人心理空间在其中的投射,蕴涵着文人们对滇云大地的热爱之情。
由上文可见,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具有鲜明的地域书写倾向,对滇云大地的自然景观及人文景观的多元描绘是其汉语诗歌的重要内容与突出特色。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群体主要生活在滇云大地这个特定的地域空间中,那里的山水风光、亭台楼阁、风土人情等都影响甚至左右他们的生活习惯、人际关系,从而构成独特的地方感。“‘地方感’即是人在心理层面与地方之间的情感依附以及在社会层面与地方之间的身份确认”[注]杜华平:《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突围与概念体系的建构》,《临沂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第60页。。文学景观是景观与文学相结合的产物,是作者的审美理想与情感指向所寄寓的精神空间。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笔下的诸种文学景观不仅是其展现云南地区物质形态与文化风俗等地域文化特征的文学素材,也是表现他们对滇云大地地缘认同情怀的文学载体。
对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而言,故乡的山水井田、竹篱茅屋均是承载其地缘认同情怀的触媒。每当他们远游思乡之时,常将故乡具化为某一物象或景观,用这些物象、景观标志故乡,唤起在家之时的记忆。“每一位离家游子的心中,故乡无非几间老屋,以及房前屋后的田园果林与河流青山,这一切之于他们,除了叶落归根的意义之外,还具有社会身份认同的作用”[注]周晓琳、刘玉平:《空间与审美——文化地理视域中的中国古代文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页。。以自称为“雪山客”的丽江回族诗人马子云为例,他长年居于玉龙山下,在其诗歌中以雪山为题的就有三十首之多,可以说雪山就是其故乡的代名词。当他离开故乡后对雪山的思念从未停歇过,如“飘荡何如归去好,寒潭待泛钓渔舟”(《九龙池》)、“玉龙山下牡丹好,雨寺烟村斩绮罗”(《忆故山牡丹》)等,他将关于故乡的记忆碎片还原为具体的物象,雪山、寒潭、牡丹便是故乡的化身,对它们的牵挂就是对故乡的惦念。此外,白族诗人杨履宽《归思》、纳西族诗人钱沣《八月十七日同徐镜秋望月》、彝族诗人左章照《榆城竹枝词》等,皆运用了相同的艺术手法,作为家乡地缘标志的景观时时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影响着他们的感知活动和情感向度,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明确的地方认同感。所以说,滇云大地这个独特的地域空间对明清少数民族文人来说既是出生或成长之地,也是他们的灵魂安顿之所,具有生命之源与生命归宿的双重象征意义。
如果说通过再现故乡场景是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表达地缘认同情怀的独到视角,那么直抒还乡之旅的精神愉悦则是表现他们恋地情结的常见手法。如“雪山诗人”马子云除却省内外游历的十来年,他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家乡玉龙山下的雪楼中度过的。当他远行之时常常惦念着家乡,雪山景观是其创作的主要对象。当其还乡后,雪山景观依然是其书写的重要内容。如《雪楼独饮》《雪山杂咏》《斋中对雪山》等诗皆创作于诗人远行归来之后。可见,雪山、雪楼对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生产、居住的固定环境,而是倾注其情感、生命早与之水乳交融的精神家园。地方认同情怀的根基就是还乡之旅,对诗人们来说有着心灵安顿的意义。如白族诗人师荔扉《归乡三首》对其就有生动的描绘,以其三为例:“黄昏忽细雨,孤灯照凄迷。叩门欣弟归,赤脚踏水泥。始知仲已远,或到武昌西。叔壮颇复锐,季长与我齐。狂喜山赊酒,夜久满瓶携。嗔我问生事,杯进不容稽。”诗人远行归来看到叔叔尚锐壮,弟弟已长高,全家人在一起聊天饮酒何其温馨,归家的“狂喜”之情溢于言表。元江回族文人马汝为晚居乡里,其身心常常是疏懒自怡的,“幽栖身懒动,送老白云边”、“此意陶潜解,幽偏得自怡”。白族诗人赵廷枢以“不愁归去无田舍,十九峰青有薜萝”(《春日杂诗》)之句表达了同样的情怀。总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其指向性均在于文人们对滇云大地深沉的地缘情感。
文学是人学,植根于人的心灵,它所受身边地理环境的影响是直接而显著的,这已是古今学者的共识。清人孔尚任曾言:“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注](清)孔尚任:《古识斋诗序》,汪蔚林编《孔尚任诗文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版,第475页。徐芸圃在《慎道集文钞·跋沈湘农剑阁图记后》云:“文章须得江山之助,江山亦藉文章以发其光。”[注]引自王葆心编撰:《古文辞通义》卷四,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7页。“在文学起源与发展的过程中,地理或地域显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注]邹建军:《简论文学地理学对现有文学起源论的修正》,《长江学术》,2015年第4期,第29页。,“文学创作作为人类的社会活动,也自然而然地受到地理环境的制约和影响”[注]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页。。这些论述均表明地理、地域因素对文学有重要的影响。虽然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的家庭情况、人生经历各不相同,影响其文学创作的因素也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对滇云大地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所进行的多元、多次的描绘是其共同的创作特征,进行地域书写是其相同的创作倾向。这首先是因为他们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云南人,云南特有的地域环境不仅是其赖以生存的外在生活环境,更是铸造其人性人情,涵养其审美趣味的重要因素。
云南的江山之美是明清少数民族文人地域书写的重要条件。云南有着秀美的自然风光以及四季温和的气候等所构成的自然环境,为文人们提供了一个观览游赏的绝佳环境和文学创作府库,这正是成就其地域书写的重要条件。曾大兴先生指出自然地理环境以气候为触媒激发作家的创作灵感或审美感受。[注]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84页。云南地处中国西南边陲,其地山川裹挟,整体自然气候环境较好,如志书所言:“万里云南,山川明秀,民物阜昌,冬不祁寒,夏不剧暑”[注](明)陈文纂修:《景泰云南图经志》卷二十一,林超民等编《西南稀见方志文献》,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冈峦环绕,川泽渟泓,沟渎涌流,原田广衍,风虽高而不烈,节虽变而长温”[注](清)靖道谟撰:乾隆《云南通志》,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七,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1页。。这种山川明秀、气候适宜的地域环境激发了文人们的创作灵感和激情,促使他们对云南大地的自然物象有着广泛而深刻的感悟与认识。如白族文人李元阳以云南的自然景观为素材创作了很多山水题材的诗歌,如《泛洱水》《登石宝山》《登台》等。胡僖为其序曰:“其所为诗歌,半属山水幽趣,非亲至其境者不能……殆中溪十八之所以为文,而谓非得溪山之助不可也。”[注]周钟岳编:《新篡云南通志》卷七十四,《李中溪先生全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17页。可见地理环境对其文学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孙鹏游赏石林景观之后,创作出了影响深远的《石林歌》,此诗之所以能在百姓中广为传唱,如他自云:“江山助我思,凄婉有从来。”马之龙二十四岁时曾登上玉龙雪山之巅,并创作了《游玉龙山记》《游雪山》等诗文。木公筑室雪山脚下,接受大自然的熏陶,创作了《雪湖》《雪山》等诗,这些均是江山之助的艺术结晶。
由丰富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和浓郁人文情怀所构成的独特人文环境是明清云南少数民族地域书写的现实因素。云南作为西南地区的一个政区的名称,出现在我国汉文典籍里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从西汉元封二年设益州郡至元代云南行省的正式建立,到明清时期已成为西南地区文化发达的人文荟萃之地。云南府、大理府、丽江府遍布各种亭台楼阁、古迹形胜和宗教庙宇,为云南少数民族文人从事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多元的创作素材。如大理感通寺因其风光旖旎、名人遗迹丰富而吸引文人竞相游赏。明成历九年(公元1581),白族诗人李元阳与杨慎等人同游点苍山,住班山楼与董难共著《转注古音略》,后来将此楼改名为“写韵楼”并作《重建感通寺记》。此寺内还有杨慎画像与担当和尚舍利塔,足见其人文遗迹之多,历史文化之厚重。很多少数民族文人都曾留有歌咏之作,如白族诗人杨士云《荡山寺》、白族诗人段居《与钟瑞符至感通寺访妙源不遇题诗而去》、纳西族诗人李元期《感通寺》、彝族学者高奣映《感通寺恭读太祖御墨》等。云南境内如感通寺这样的历史遗迹不胜枚举,一经著名文学家的品题赋咏就具有了文学景观的一些特质。这些景观所附着的文化意蕴和人文思想会唤起后来文人对历史和人生的一些感悟进而也去追寻、去吟咏。“文学景观的生成,从本质上是文学家的精神生命,或者他们的精神创造成果,以地理的形式固化为物质文化遗产的过程”[注]杜华平:《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突围与概念体系的建构》,《临沂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第61页。。如孙鹏在游览观音庵后,发出了“自勒崖头罗刹券,河山一半属空王”的慨叹。《大理怀古》组诗是其游览太和古城后所作,抒发他对大理古迹遗存的追思与感悟,充满了历史沧桑之感。这些文案充分说明,云南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是少数民族文人创作之奥府。由此可见,云南独特的人文环境对少数民族汉语诗歌的地域书写有重要影响。
滇地浓郁的农耕文化氛围与传统人伦宗法文化传承也是影响明清云南少数民族地域书写的内在因素。从地形地貌来看,云南是不折不扣的大山之地,高山大峡的阻隔使一些地区与外界联系较少而长期处于封闭、半封闭状态之中。这种格局决定了云南人民以农耕文化为主,以游牧文化为辅的生产生活方式。而农耕文化影响下的人们以“家”为最基本的生产单位,田园躬耕是其生活的重心。史书载云南人“井田桑麻,以终老田间为乐也”[注](明)陈文撰:《景泰云南图经志》,方国瑜主编,徐文德、木芹纂录校订:《云南史料丛刊》七,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第2页。。生活于此环境中的少数民族文人不能不受这种生活方式的影响,他们安于农耕诗书的生活方式而代代相习。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普遍对故乡有着深深的依恋之情,少有去国离乡者。这种地缘情怀的形成是以土地为依托的宗法文化长期积淀的结果,具有鲜明民族特色和地域特色。对他们而言,畅游山水是其耕读生活的重要补充,钟灵毓秀的滇云山水、如诗如画的滇云田园、厚重丰富的历史遗迹使他们无比的依恋和向往,在登临畅游故乡山水的过程中,他们超越了现实的羁绊,实现了诗意的栖居。
要言之,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的汉语诗歌以景观书写为主要内容,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他们笔下的山水景观、人文景观及民俗文化景观不仅是对云南文学地域文化特征的表现,也是其故乡认同情怀的重要反映。滇云大地独特的地理环境、人文环境及传统宗法文化的影响等是其景观书写的重要原因。古代少数民族文学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明清云南少数民族文人汉语诗歌的地域书写课题具有着一定的人文意义与历史价值,如多民族文学史意义、提高少数民族地区现代旅游景观文化品位的意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