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锋
初唐总章二年(669)春,王勃为沛王府修撰,“诸王斗鸡,互有胜负”,戏作《檄周王鸡文》,“高宗览之,怒曰:‘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王勃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05页。《檄周王鸡文》原作《檄英王鸡文》,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唐高宗总章二年五月”条按:“《通鉴》卷二〇〇载此事于龙朔元年九月,云勃所作乃《檄周王鸡文》。《通鉴考异》曰:‘按中宗为英王时,沛王贤已为太子,当云周王。’李显封英王在仪凤二年(676),时勃已卒,故从《通鉴》作周王是。”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页。。是年五月,勃怀书仗剑、去洛辞秦*王勃著,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卷一《春思赋》:“仆本浪人,平生自沦。怀书去洛,抱剑辞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页。本文所引王勃诗文,均据蒋清翊注本,为避烦冗,如无必要,不再出注;有从别本者,另行说明。,“出褒斜之隘道,抵岷峨之绝径”*王勃:《入蜀纪行诗序》,《王子安集注》卷七,第226页。,踏上漫游蜀中之旅途,拓展诗文写作之新境。杨炯《王子安集序》云:“远游江汉,登降岷峨。观精气之会昌,玩灵奇之肸响,考文章之迹,徵造化之程。神机若助,日新其业。西南洪笔,咸出其辞。每有一文,海内惊瞻。”[注]造化,蒋清翊注本作“造作”,兹从文渊阁四库本改。“造化”与“文章”相对而言,均指宇宙自然之美丽文采,亦即李白“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之“烟景、文章”;或如《文心雕龙·原道》篇所言“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之“文”。所谓观精气、玩灵奇、考文章、徵造化,讲的都是王勃登临、游赏蜀地山川风物;“神机若助”则指王勃得江汉、岷峨之感发,物色相召,文思泉涌,宛若神助,所制诗文,不惟“日新其业”,且令“海内惊瞻”。可见,杨炯早已注意到王勃旅蜀诗文创作境界之提升与沿途胜景、地理空间变化之关系。后来者每专力探讨王勃旅蜀期间创作之成就,研究思路与杨炯大体一致:或如闻一多先生所言,重点强调王勃如何“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创作了《别薛升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类迥别于台阁“仪式的应制”,深具“低徊与怅惘,严肃与激昂”之美的抒情诗[注]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页。;或择取地域文化之视角,考察巴山蜀水如何感发王勃之才思,王勃又如何描写蜀中风物,进而提升诗文创作水平[注]此类相关研究成果,为数非少,兹撮要列举笔者所经眼者:钱学文、何承朴:《初唐“四杰”与天府》,《四川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史实:《试论王勃旅居蜀地之文》,《天府新论》,1996年第2期;彭敏、朱瑞昌、花志红:《唐代入蜀文人蜀中创作研究》第二章第二节“王勃的蜀中生活及创作”,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严正道:《唐五代入蜀诗与巴蜀文化研究》第三章第三节《文化吸引:游历与观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这些研究思路,共同说明了“江山之助”与王勃旅蜀诗文新境之关系,其学术价值自不待言。
如果更细致地研读王勃旅蜀诗文,并深入思考王勃本人对于“江山之助”这一理论之理解与实践,我们又不难发现:相沿成习之学术思路,因仅限于泛论“题材的开拓和诗歌情感的回归”、突破“宫廷诗的束缚”以及蜀中风物之于王勃诗境提升之重要性等问题[注]参见李海燕:《初唐诗的转向:王勃“入蜀纪行诗”探析》,《晋阳学刊》,2010年第6期。,故难以进一步深化王勃旅蜀诗文艺术新境以及“江山之助”这一重要理论命题之探究。有鉴于此,本文拟择取王勃旅蜀所作赋体名篇《春思赋》为讨论对象,以其中“江山异国”说为剖析重点,具体考察王勃笔下“江山”的双重内涵及其在提升诗文境界方面的重要作用。
据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唐高宗咸亨二年”条[注]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213-214页。,王勃于是年(671)三月至九陇,与柳明等相游从,“所制九陇县《孔子庙堂碑文》,宏伟绝人,希代为宝。正平之作,不能夺也”[注]杨炯:《王子安集序》,《王子安集注》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8页。;同时,又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完成了咏春名篇《春思赋》。“江山异国”这一说法,即见于《春思赋》正文开头部分:“若夫年临九域,韶光四极,解宇宙之严气,起亭皋之春色。况风景兮同序,复江山之异国。感大运之虚盈,见长河之纡直。”[注]《王子安集注》卷一,第2-3页。引文重点号为笔者所加,下同。赋作甫一开篇,便尽展宏阔之文思,主要讲春色乍起,韶光极于四方,九域风景,同此一气,故曰“风景同序”。这是从自然季节、阴阳物序角度而言。他又提出“江山异国”说,这是承接《春思赋·序》之“悲”情而言:“古人云:风景未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不其悲乎!”说明王勃引用古人典故,目的是抒发人生天地间之感慨,故序文复从宇宙、天地之视角,论及《春思赋》写作之缘由:“仆不才,耿介之士也。窃禀宇宙独用之心,受天地不平之气……凛然以金石自匹,犹不能忘情于春。则知春之所及远矣,春之所感深矣。”所谓“远”者,乃就地域之辽阔言;所谓“深”者,乃就个体情感体验言。
欲阐释王勃“江山异国”说之具体内涵,宜先明其与《春思赋·序》所引“古人云”之关系。有论者已经指出:“王勃‘春思’的另一个来源是对‘新亭对泣’悲情的转化和借用……王勃将晋人因被迫迁离故都的悲情,巧妙地转化为个人因被逐出长安而产生的悲戚。王勃化用新亭故事所据,是自己的遭遇与过江诸人的一个共通点,即时移势易,风光依然……他们都曾处于京城这个权力中心,却都无奈地被赶出外。”[注]陈伟强:《“岂徒幽宫狭路,陌上桑间?”——王勃在其〈春思赋〉中的转徙流离》,《文学与文化》,2011年第3期,第35页。此说法似是而非,理由有三:第一,基本事实理解有误——王勃只是被斥出王府,却并未“被逐出长安”;且王勃为沛王修撰,虽蒙爱重[注]《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王勃本传》:“沛王贤闻其名,召为沛府修撰,甚爱重之。” 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05页。,但绝非“处于京城这个权力中心”者。第二,王勃离开京城长安,乃因个人欲宣泄仕途失意之愤懑而“观景物于蜀”,属主动之选择;而晋室南渡诸人则因都城洛阳沦陷而“无奈地被赶出外”,成为过江之鲫。二者之间,情势迥异,诚不宜相提并论。第三,一般而言,多以为江左诸人因感“山河之异”而对泣新亭,其内涵“大概言神州陆沉,非复一统之旧,故诸名士闻之伤心,相视流涕”[注]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言语第二》,第83页第【二】条注释引赵绍祖《通鉴注商》语,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王勃生当贞观、开元盛世之间,其所慨叹者,自非东晋名流神州陆沉、社稷倾覆之悲。因此,王勃“江山异国”说与“古人”所云“山河之异”究竟有何共同之处,仍值得进一步讨论。
按,王勃《春思赋序》所引“古人云”,蒋清翊注:“《世说·言语篇》:‘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清翊曰:《晋书·王导传》作‘举目有江山之异’。”可见,《世说》“风景不殊”,王勃作“风景未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勃作“举目有山河之异”。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看,最可注意者,乃《世说》“山河”一词,另有作“江河”“江山”者。[注]参见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言语第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3页第【二】条注释。文字不同,语义略异,乃至意境迥别。如李慈铭云:“案孙氏志祖曰:‘《通鉴》八十七作“举目有江河之异”。胡三省注云:“言洛都游宴多在河滨,而新亭临江渚也。”解江河二字最明晰……’”[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言语第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3页注引。又如《说郛》卷二十引周密《浩然斋意抄》云:“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此江左新亭语,寻常读去,不晓其语。盖洛阳四山围,伊、洛、瀍、涧在中。时建康亦四山围,秦淮直其中,故云耳。”[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卷上之上《言语第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4页注引。这类解释,主要涉及洛阳、建康之江河、山河等地理空间、环境特点,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言内义;而徐震堮、杨勇之笺校,则侧重于情感、心理层面,阐发地理类名词所具有的艺术功能。徐氏曰:
《晋书·王导传》、《通鉴》卷八九《晋纪》并作“举目有江河之异”。《通鉴》注:“言洛都游宴,多在河滨,而新亭临江渚也。”窃谓作“江河”语虽确切,而意尽于辞,情味反浅,作“山河”语势阔远,情味尤渊永,所谓“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正不必以彼易此也。
杨氏曰:“今按:徐说是。《伤逝》:‘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与此意合。”[注]杨勇校笺:《世说新语校笺》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1页。这里提到地理空间“远/近”关系问题——“近”者,眼前之山河景物;“远”者,想象或记忆中之往日山河。两者之间,一如“山河”之阻隔,绵邈辽远,以物理之距离,形容心理之距离。可见,游观者之所以产生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沧桑感,很重要的心理机制,就是当下所见之山河与忆想中过往之山河同时并存,虚实相映;在“今/昔”处境、地理空间的对比中,形成心理落差,激发情感波涛。江左名流对泣新亭,深感“举目有江河之异”,就说明了这一点。进一步说,所谓“举目有江河之异”,必定是在两个或两个以上对象相互比较中,方可得而论之。同理,王勃所谓“江山异国”之感,自然也是指两处或两处以上不同地域情貌之比较而得之体验。从这个意义上看,“江山异国”说虽非论文,其蕴涵却与“江山之助”思想传统一脉相承,兼涉现代学科意义上文学地理学与文学心理学之双重属性。换言之,“江山异国”说作为文学地理学重要命题之一,归根究底,理应落实于文学心理学层面,方可获得更圆满、透彻之阐释。[注]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1页“正自有山河之异”条注。
从《春思赋》可以看出:作为异乡人,面对蜀中春色,王勃首先通过已成过往之秦川记忆与眼下西蜀物候之对比,突出当下风物之奇异。故而,继开篇“江山异国”这一小节之后,随即描写眼前景物之“异”:
蜀川风候隔秦川,今年节物异常年。霜前柳叶衔霜翠,雪后梅花犯雪妍。霜前雪里知春早,看柳看梅觉春好……淡荡春色,悠扬怀抱。野何树而无花,水何堤而无草。
此中所言蜀川风候之“异”,即相对于“秦川”而言;“柳叶衔霜”“梅花犯雪”,则意在突出蜀地节物之“异”[注]类似的例子如宋之问《始安秋日》:“桂林风景异,秋似洛阳春。”张九龄《与王六履震广州津亭晓望》:“景物纷为异,人情赖此同。”。这种异样感,既包含着对新奇风物之欣赏,也呈示了观察者与新奇风物之间的一种距离。王勃《春日孙学宅宴序》有言:“王仲宣之登临,魂兮往矣。”讲的是王粲《登楼赋》及其“虽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注]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04页。之感慨,亦可借以说明客游他乡之感:因风物闲美而生新奇,复因终非吾土而有距离。自地理学、心理学双重角度而言,新奇感、距离感之得以发生,皆基于共有之前提:既面对当下所见蜀川景色,又同时存有想像世界里的既往空间记忆。这是《春思赋》之“思”得以展开之重要缘由。赋中屡言“思万里之佳期,忆三秦之远道”“忽逢边候改,遥忆帝乡春”“见原野之秀芳,忆山河之邃古”“忽逢江外客,复忆江南春”,无不说明了一条道理:记忆中的地理空间及其物色,与当下风候景致一样,都是作者发兴、生思之触媒;二者交相为用,相得益彰,不仅造就了艺术世界中虚实相生的交错地理空间,且今昔往复、画面交融,共同构成了形象生动、激荡人心之艺术魅力。因此,从诗文写作实践的角度讲,“江山异国”说作为“江山之助”思想的具体表现形态之一,更强调多重地理空间、今昔物色景致在触发情兴、强化作品情感内涵、营造虚实相生之艺术境界等方面的重要作用。
据《入蜀纪行诗序》,王勃于总章二年(669)五月癸卯,取褒斜之隘道,自长安入蜀,迨弥月而臻绵州,已是初秋。咸亨二年(671)九月深秋时节,王勃自梓潼、绵州经凤州,返回长安。[注]参见张志烈:《初唐四杰年谱》,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143-145页;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唐高宗咸亨二年”六月、九月条,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页、第216页。因此,王勃曾经两度蜀中春色。从王勃现存旅蜀诗文看,《春思赋》之前的春天之作,完成于咸亨元年往来梓州、玄武时[注]参见张志烈:《初唐四杰年谱》,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130-132页。,其中涉笔蜀地物候景致者,主要体现了欣喜、新奇之心理状态,时见与物为一之精神境界。如《上巳浮江宴序》:“况乃偃泊山水,遨游风月……兹以上巳芳节,云开胜地,大江浩旷,群山纷纠……林壑清其顾盼,风云荡其怀抱……飞沙溅石,湍流百势;翠崄丹崖,冈峦万色……既而游盘兴远,景促时淹。野日照晴,山烟送晚……客怀既畅,游思遄征,视泉石而如归,伫云霞而有自……”又如《圣泉宴并序》:“玄武山有圣泉焉……兹乃青苹绿芰,紫苔苍藓,遂使江湖思远,寤寐寄托。既而崇峦左岥,石壑前萦,丹崿万寻,碧潭千顷,松风唱响,竹露薫空,潇潇乎人间之难遇也……”其诗曰:“披襟乘石磴,列籍俯春泉。兰气薰山酌,松声韵野弦。影飘垂叶外,香度落花前。兴洽林塘晚,重岩起夕烟。”作者遨游风月,放情山川,兴洽于林塘,神融乎泉石,其“潇潇乎人间之难遇也”之慨叹,恰足以说明所游赏之胜景,乃何等新奇卓特。[注]这一点,《入蜀纪行诗序》即已道及:“若乃采江山之俊势,观天地之奇作……天壁嵯峨而横立,亦宇宙之绝观者也。”说明王勃情之所钟,在于险峻奇绝。当然,更重要的,是王勃游心于丹崖林壑、晴野碧潭,激起个体生命之情怀,了悟天人会通之至道,故曰“客怀既畅,游思遄征”;又曰“晚视泉石而如归,伫云霞而有自”。王勃在梓州所作《郪县兜率寺浮图碑》甚至有“我辞秦陇,来游巴蜀。胜地归心,名都憩足”之语。总之,在这类诗文中,天地风物,山川林泉,已然成为作者精神家园。[注]类似的思想,在王勃其他诗文中亦时有流露,如《仲氏宅宴序》:“仆不幸,在流俗而嗜烟霞……盍各赋诗,放怀叙志。俾山川获申于知已,烟霞受制于吾徒也。”《怀仙·序》亦谓:“客有自幽山来者,起予以林壑之事,而烟霞在焉。思解缨绂,永咏山水,神与道超,迹为形滞,故书其事焉。”又,《忽梦游仙》:“仆本江上客,牵迹在方内……流俗非我乡,何当释尘昧。”
但是,正如前文所提及者,面对他乡不同往常之景致,这种“异”样之感,既包含着观物者对新奇物色的欣赏,同时也呈现了游观者与新奇物色之间的一种距离。我们考察王勃旅蜀期间所作诗文,即可发现:类似上述境界者,为数寥寥;而因“江山异国”所兴发之距离感、客居感,则更引人瞩目,也更常见。如《春思赋》曰:“仆本浪人,平生自沦。怀书去洛,抱剑辞秦。惜良会之道迈,厌他乡之苦辛……比来作客住临邛,春风春日自相逢。石镜岩前花屡密,玉轮江上叶频浓。高平灞岸三千里,少道梁山一万重。自有春花煎别思,无劳春镜照愁容……余复何为此,方春长叹息……”此间所蕴涵之“异国”感,可从两个层面分而论之。
其一,“浪人”意识。“仆本浪人”,文渊阁四库本作“仆本恨人”,蒋清翊注引江淹《恨赋》“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殆欲明其句式渊源有自;又引柳宗元《李赤传》“江湖浪人也”谓:“浪迹之人。”按,恨人、浪人,义皆可通。恨人,失意抱恨者;浪人,行踪无定者。王勃客游蜀中之时,既是仕途失意者,亦属浪迹江湖者。此与下文“比来作客住临邛”一语,正前后呼应。《史记·司马相如传》曰:“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注]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000页。勃以相如自比,即取其客居他舍、宦游不遂双重含义。当然,“浪”之为义,更能突出王勃客居蜀中之处境与心态——浪迹西南,漂泊无定,心无依归。这是“异国”感的主要成因,也是“方春长叹息”之根本心理基础。
其二,“他乡”观念。上引文字又通过两组相对的地理空间之并举,进一步彰显王勃身在蜀中、心系故园之“异国”感:“洛、秦”与“他乡”相对;“石镜、玉轮、梁山”皆属蜀境,“灞岸”即王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之霸陵,在关内道京兆府万年县东二十里[注]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一关内道(一)京兆府:“……管县十二,又十一:万年……白鹿原,在县东二十里。亦谓之霸上,汉文帝葬其上,谓之霸陵。王仲宣诗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即此也。”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页。——南北并提,秦陇、蜀地相映照。因此,“高平灞岸三千里,少道梁山一万重”之“三千里、一万重”,既形象地显示了南北地域之空间距离,也映射出王勃与蜀地风物之心理间隔:“厌他乡之苦辛”“自有春花煎别思”二句,最能说明这一点。“他乡”之“他”、“别思”之“别”,都说明王勃如何情深于故地,以秦洛、灞岸之视角,看取眼前蜀中春色,具体表现了“蜀川风候隔秦川”之阻隔感。由此推展开来,我们又不难发现:自王勃踏上旅蜀之途,继而游历巴山蜀水,以迄告别蜀地而欲北归,这种“江山异国”感始终如影随形,时时呈现于诗文中。
在王勃现存入蜀纪行诗中,除个别篇章如《长柳》诗重点写沿途风物之美、忘怀羁旅之愁[注]王勃《长柳》诗:“晨征犯烟磴,夕憩在云关。晚风清近壑,新月照澄湾。郊童樵唱返,津叟钓歌还。客行无与晤,赖此释愁颜。”陈按,此诗写“客行”之所见,时为夜色渐临之薄暮,虽心存离乡之愁,然郊野风物闲美,足以“赖此释愁颜”。“郊童”二句,与王绩《野望》“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意趣相通,意境相近。,绝大部分作品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王勃旅程艰辛、心系故园之情感倾向。或者说,随着长安渐远而蜀川渐近,王勃“用宣行唱”之诗篇,偶见倾心沿途山水风物之高情逸兴,占据主导地位者,乃日益浓烈的乡关之思。譬如,现存王勃离京入蜀创作的第一首诗《始平晚息》,即已感慨蜀道之长远以及眷恋“长安、乡家”之情怀:
观阙长安近,江山蜀路赊。
客行朝复夕,无处是乡家。
始平在长安西,作者晚间歇息,即已生发“无处是乡家”之慨叹。此一般论家每常言及,至其慨叹之与地理空间之关系,则未遑深论、抉发。按,诗篇前二句曰“观阙长安近,江山蜀路赊”,即以远、近两处空间之映照,为末句抒情蓄积文势。若细加分析,其间可注意者有三:一是近、赊对比;二是长安、蜀路对比;三是观阙、江山对比,亦即朝廷与山林对比。总之,王勃初离长安宫阙,面对蜀道艰险迢遥,未见追赏风物之雅兴,反添眷恋观阙、难舍长安之乡心。因此,诗中所言地理学意义上的“远/近”之距离,实际上承载着心理学意义上的情之所归、心之所向——蜀道之“赊”,既指物理层面之遥远,也写心理层面之阻隔。又,长安、蜀道,两相映照,自然容易形成心理落差,积聚于胸,发而为诗,一如瀑布,动人心魄之力量,于是成焉。
随后,王勃过扶风,作《扶风昼届离京浸远》诗:“帝里金茎去,扶风石柱来。山川殊未已,行路方悠哉。”前两句写一“去”一“来”:“去”者“帝里金茎”,言乡国渐远;“来”者“扶风石柱”,言蜀川日近,同样是两地空间之对比。“金茎”,指用以擎承露盘之铜柱;“石柱”,石华表,亦泛指石头柱子。“金”、“石”对比,自含宫阙、山野天壤之别;其所暗示朝廷堂皇宫殿与山间坟墓物件之比照,更易令人感慨嗟叹,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帝里、宫阙之无限留恋。反过来说,正因为心存浓浓不舍与留恋,复易于激发同等浓烈、与漫漫前途相伴生之忧愁,所谓“山川殊未已,行路方悠哉”,即明确地体现了这一层心理——“未已”是反说,“悠哉”乃正说,正反合一,双管齐下,强化了情感表达效果。
入蜀途中,王勃又作有《普安建阴题壁》诗:“江汉深无极,梁岷不可攀。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还。”唐时之普安,即今四川剑阁县,当时乃剑南道剑州治所,可见该诗作于既入蜀境之时。剑阁之险峻,西晋张载《剑阁铭》早已道及:“岩岩梁山,积石峩峩……狭过彭碣,高踰嵩华。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五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770-771页。李白《蜀道难》有“剑阁峥嵘而崔嵬”[注]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9页。语,另有《剑阁赋》曰:“咸阳之南直望五千里,见云峰之崔嵬,前有剑阁横断,倚青天而中开……旁则飞湍走壑,洒石喷阁,汹涌而惊雷。”[注]同上书卷一,第28页。岑参入剑门所作诗篇[注]岑参:《入剑门寄杜杨二郎中时二公并为杜元帅判官》,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一百九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028页。,则弗唯状其险:“双崖倚天立,万仞从地劈。云飞不到顶,鸟去难过壁”;且兼摹物候:“平明地仍黑,停午日暂赤。凛凛三伏寒,巉巉五丁迹。”山高气寒,故一经此地,便“陡觉烟景殊,杳将华夏隔”。同样从物理、心理两个层面,道出了入蜀者面对异样山川所常有之“殊、隔”感。王勃行旅至此,挥笔题壁,一叹其江水深湛——“江汉深无极”,复叹其山势险峻——“梁岷不可攀”;又曰“山川云雾里”,突出了蜀地水多、山高、雾重等独特物候,既是写实,亦喻示着王勃面对异乡风候所产生的陌生、孤独、迷茫之感,故末句叹曰:“游子几时还。”可见,该诗前三句虽然重点在于描写剑阁普安山川物候,但目的乃在蓄积文势,以为落句情感抒发之铺垫——强化了“游子”感,说明蜀川毕竟是他乡;最后着一“还”字,则王勃身在蜀中而情系故园之心境,灼然可见。总之,近在眼前且形诸文字之蜀地“普安”,与心向往之、隐藏于诗句背后之帝里“长安”,一实一虚,一南一北,两处地理空间相映照,共同激发了深挚之情感波涛,倾泻成诗,即“游子几时还”之慨叹。
唐高宗总章二年(669)七月,王勃长途跋涉,抵达绵州,所作《秋夜于绵州群官席别薛升华序》及《秋日别薛升华》诗亦典型体现了身处蜀中而情系故国之心理倾向。别序“他乡怨而白露寒,故人去而青山迥”之悲伤,在别诗中得到了更充分之抒写:“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所谓“他乡”,在此就是指蜀中绵州,而“青山”则指与“故人”相联系之家园、故乡,义近谢朓《游东田》“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注]谢朓著,曹融南校注集说:《谢宣城集校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61页。“青山”与“言归”相连,喻指故居、家园。之“青山”。王勃诗中说“悲凉千里道”,即别序“青山迥”之意。别诗中另有“穷路”“遑遑问津”“漂泊”等语,则于思乡之情外,又增添了一层远离宫阙朝廷、仕途坎坷艰辛之慨叹。但无论如何,以上两层之情感,均缘于蜀地“他乡”与故园“青山”相隔千里的地理空间之比照,颇能体现王勃面对“他乡”而生之阻隔与陌生感。作者心中总是珍存着故园青山,面对“他乡”之景色而生“江山异国”之叹,固在情理中。
最后,再简略考察王勃即将告别蜀地之所作,可知他乡“异国”感依然溢于言表。王勃北归长安前,于绵竹作《绵州北亭群公宴序》[注]该序系年据张志烈:《初唐四杰年谱》“咸亨二年辛未(六七一)”条,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144页。,其中有言:“何少府故人攀桂,抚金石而论心;韩法曹新识班荆,临江湖而执手。离亭北望,烟霞生故国之悲;别馆南开,风雨积他乡之思……嗟乎!人事乖矣,江山远矣。”这里所提到的“故国之悲”“他乡之思”,恰是王勃旅蜀所作诗文极为重要的情感旋律;而这一情感旋律之得以形成并贯穿始终,重要原因乃在于“故国/他乡”地理空间同时并存、相互映照,进而激发强烈之悲思。从这一意义上讲,蜀地风物固然抚慰了王勃之灵魂,但同时也触发了王勃对过往、故都、故园的深切眷恋之思;作为此一特定情感得以附着、滋长之“沃土”,故园、故都又反过来影响作者所写蜀地风物,悲思色彩往往浸染其间。王勃旅寓梓州玄武时所作《游庙山赋并序》足以说明这一点:“俄而泉石移景,秋阴方积,松柏群吟,悲声四起。背乡关者,无复四时之策焉。呜呼,有其志,无其时,则知林泉有穷路之嗟,烟霞多后时之叹,不其悲乎。遂作赋曰:陟彼山阿,积石峩峩。亭皋千里,伤如之何……既而雾昏千嶂,烟浮四野。恨流俗之情多,痛飞仙之术寡。驱逸思于方外,跼高情于天下。使蓬瀛可得而宅焉,何必怀于此都也。乱曰:已矣哉,吾谁欺。林壑逢地,烟霞失时。托宇宙兮无日,俟鸾虬兮未期。他乡山水,祗令人悲!”结合全文,可知王勃此处所说“乡关”之“悲”,其内涵除了思念故园、亲友,还包括人生境遇之感慨。所谓“有其志无其时”“烟霞多后时之叹”;所谓“恨流俗以情多,痛飞仙之术寡。驱逸思于方外,局高情于天下”;所谓“林壑逢地,烟霞失时,托宇宙兮无日,俟鸾虬兮未期”,等等,皆属“他乡”之“悲”之具体内涵。由此可见,蜀中风物,常常引发的,多为王勃关于人生、志向、境遇等方面的感怀,所谓“有志无时”,则与仕途坎坷相关:“志”指主观之追求、抱负,“时”指客观之时运、朝政。又,《游庙山赋》篇末所言“他乡山谷,祗令人悲”八字,恰足以概括王勃旅蜀之典型心态——其一,蜀地风物固美且异,于王勃而言,毕竟地属“他乡”,说明其心之所系,仍在“故国”“故乡”;其二,“祗令人悲”,说明王勃旅蜀期间虽有“在流俗而嗜烟霞”“放怀叙志,俾山川获申于知己”[注]王勃:《仲氏宅宴序》,《王子安集注》卷七,第201-202页。之感怀,但并不足以消除扎根于心灵深处、因仕途受挫而远离故国所产生之怨愤与悲伤。概言之,王勃在蜀之日,固曾倾心于蜀地自然景致,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情系故园、心怀魏阙——已经远离的地理空间及其情志寓托,往往成为王勃观察、体验蜀地风物之底色。以往论家谈王勃旅蜀诗文创作新境及其成因,每每片面强调蜀地山川如何助益其创作,忽略既往生命记忆、人生经历、生活空间之感发情兴功能,故简析如上,以为补白。
综上所述,可知《春思赋》之“江山异国”说,首先与蜀中险峻峰壑、新奇物候之特点相关,《入蜀纪行诗序》所言丹壑争流、青峰杂起、陵涛鼓怒、天壁嵯峨诸景象,正是感召人心、发兴起情之重要契机,王勃旅蜀诗文新境之营构,自然与此相关。其次,“江山异国”说又涉及创作主体既往生命历程得以展开之地理空间及其物色。从一般心理规律角度而言,这些深藏于忆念世界之“江山”,最易引发远游者时过境迁、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之浩叹,同样是激发创作灵感之重要源泉,故宜视作“江山之助”这一创作理论的题中应有之义。王勃感慨“人事乖矣,江山远矣”以及表现此类情感之诗文,足以说明这一理论认识并非臆测虚谈。尤其值得注意者,乃在于王勃旅蜀诗文屡屡出现南北地域并置现象,诸如上文论及之“秦陇/蜀川”“蜀道/乡家”“故国/他乡”“秦洛/他乡”“高平灞岸/少道梁山”……如此写法,或许与六朝以来诗文讲究“辞动有配”“玉润双流”[注]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85页。之骈偶思维及艺术追求有关。但即便如此,也有助于为创作者提供更为充沛之动力:在“因情生文”的基础上,深化思考,强化情思,以收“因文生情”之效[注]《世说新语·文学》:“孙子荆除妇服,作诗以示王武子。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文心雕龙·情采篇》曰:‘夫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此为情而造文也……此为文而造情也……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嘉锡案:彦和此论,似即从王武子之言悟出。”,原因在于现实情境之地域物色与想望或忆念情境之地理空间,两相映照,兼含今昔之对比,显示其“异”,进而形成心理之落差,鼓荡胸臆,波澜自高。创作主体因地域转徙而诗文渐臻佳境,与此心理、情感生发之规律,不无直接关系。王勃被斥出王府而旅蜀佳作惊瞻海内,李白被赐金放还而诗文情感宛若骇浪滔天,即是文学史之范例。至于多重地理空间并存于诗文作品中,更易于造就交相辉映、形象多样的艺术世界,而不同地域风物所引发之不同情感类型相互映发,恰是诗文作品动人心魄之魅力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