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杰文
郑州大学外语学院,郑州,450001
王建华认为,语用距离是交际双方彼此感知的语用亲密度,分为初始语用距离和交际语用距离。前者由稳定的社会关系决定,如上下级之间、恋人之间的语用距离,而后者可以在特定的交际语境中不断变化,如陌生人之间可能因为话语得体而发展成为朋友关系,语用亲密度提高,语用距离缩短;而熟人之间也可能因话不投机而发展为陌生关系,语用亲密度降低,语用距离扩大[1]。在此基础上,多位学者对其进行了探讨,如刘和林从跨文化交际视角探究了人际关系,语用距离和话语得体之间的关系[2];黄碧蓉以语用距离理论结合顺应论探究了称呼语变异的机制等[3]。消极语用距离关系始于语用距离这一概念。吴红军认为,根据目的原则和言语效果,交际语用距离可以分为三种:积极语用距离、中立语用距离和消极语用距离[4]。因此,在动态的言语交际中,相应地会呈现出三种语用距离关系,消极语用距离关系就是其中一种。
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与交际目的和话语取效密切相关。从交际目的看,消极语用距离关系由交际者的目的冲突引发;而从言语取效看,交际者的话语建构往往会降低双方的语用亲密度,拉大彼此的语用距离。据此,消极语用距离关系可以定义为言语交际双方在目的冲突性关系的制约之下形成的语用距离消极性关系,具有降低彼此之间的关系亲密程度,引发语用距离拉大的语用效应[5]。
言语交际表现出两大意图:信息意图和人际意图[6]。前者为交际者之间信息的传递与接收,后者则倾向于对人际关系的建构与解构。机构性话语更加强调前者,而在动态的日常会话中,人际意图往往贯穿交际过程始终,且往往被研究者忽略。因此,本文聚焦于生活话语中的消极语用距离关系,借鉴人际和谐管理理论,尝试分析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体现出交际行为人何种人际关系管理意识,旨在丰富该语用现象的研究视角,促进社会和谐。
消极语用距离关系判定的主要标志是交际意图的冲突与交际者之间语用距离的扩大。这一过程通过不同的话语策略体现,如直接否定、打断话题、疑问或反问、威胁命令、负面评价等。下面通过实例进行介绍。
直接否定表现为交际者直接反驳对方的提议或观点,以此来表明自己不合作的心态,因此具有很强的冒犯性。如:
(饭店仅剩一份黑鱼籽,已被顾客2提前预定,顾客1坚持与顾客2平分一份)
顾客1:麻烦您(店主)给这位先生(顾客2)说一下,我出double的价格,匀我们一份(黑鱼籽)。
顾客2:不用说了,不卖。
店主:下次吧。
顾客2:下次也不卖,多少钱也不卖,省得一外行暴殄天物。
顾客1:这位先生,我没太听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我外行吗?
店主:不不不,都是客人,消消气!(《我的前半生》)
在此段对话中,顾客1首先向顾客2提出了请求,但顾客2直接给予了否定,双方意图明显冲突,处于消极语用距离关系状态。店主为缓和关系给出了建议,而顾客2再次给予否定,导致两人关系愈发紧张。两位食客本来是陌生关系,但由于顾客2两次直接否定了顾客1的提议,使两人发展成了敌对关系,语用亲密度降低,语用距离扩大。
当交际双方不同意彼此的观点时,一方倾向于在另一方说话时打断其话题,为自己争取辩解的时机。这一话语策略始于目的的冲突,侵犯了说话人的话语权,因此体现的是一种消极语用距离关系,易导致交际双方语用亲密度降低,语用距离扩大。如:
甲:那人家不把你当哥哥呀!
乙:你……(被打断)
甲:你知道人家对你有好感,你还不拒绝的话,如果你已经有了第一次,你到第二次你还不懂拒绝的话,你觉得孰对孰错,回来后两百多条短信,我……(被打断)
乙:我没有拒绝吗?(《幸福魔方》)
甲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后,乙准备替自己辩解,但在乙刚说出“你”这个字时就被甲直接打断了话题。为争取话题,乙在甲的话未说完情况下,同样选择打断了对方话题,替自己辩解。这种相互打断话题的现象,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矛盾,扩大了双方的语用距离。
疑问或反问经常被用来表达对对方观点的怀疑或不信任,具有降低语用亲密度的话语取效果,因此也是体现消极语用距离关系的重要语言手段。如下面对话中,哥哥首先反问弟弟:“你知不知道你随便一个小错误,今天就有可能多一具尸体?”,表面是一种反问形式,实际上是一种质问和批评的话语行为。而针对另一个话题,弟弟对哥哥也进行了反问:“你压根就不相信,我是清白的,对不对?”,以此表达自己的委屈和对哥哥的不满,由此兄弟之间的语用亲密度降低,简单的商谈变成了吵架行为。
哥:你竟然为了自己的案卷,不管别人的死活,你知不知道你随便一个小错误,今天就有可能多一具尸体?
弟:我现在自顾不暇,我不像你有闲心顾别人的事。
哥:难怪你在武警部队混不下去了,像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根本就不配做武装警察!
弟:我就知道,打我从部队你就看不上我,你压根就不相信,我是清白的,对不对?(《白夜追凶》)
威胁或命令意味着一方强制另一方做某事,这种语言形式本质上具有不礼貌性,如:
周巡:我让你跟着老关,人呢,啊?
周舒桐:人,他……,我问出来了(被打断)
周巡:口条捋顺了!(大声命令)
周舒桐:他送我回来了,然后就,然后就……
周巡:赶紧把他给我找回来,再有一次你他妈从哪来给我回哪儿去啊(威胁),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斥责)(《白夜追凶》)
在这段对话中,周舒桐面对周巡的询问有点语无伦次,这时,周巡扯着嗓门命令她把话说清楚,这一话语策略,实质上干涉了周舒桐的话语权,降低了双方关系的亲密度。接着,周巡又对周舒桐实施了威胁行为“赶紧把他给我找回来,再有一次你他妈从哪来给我回哪儿去啊”,干扰了其行为的自主权。可以看出,无论是威胁还是命令都具有很强的不礼貌性,周舒桐一直处于被动状态,被强迫去做某事,因此不利于双方语用距离的拉近。
正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们通常喜欢听有关于自己正面的评价,而对负面评价自己的人则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因此,负面评价可以拉大交际双方的语用距离,是消极语用距离关系的语言手段。如:
妻子:我感觉还是老公的问题,因为老年人她有一个老年人的生活,我们做子女的不该去干涉的。
丈夫:我从来没有干涉过我妈的生活!
妻子:我感觉你,我跟你生活了这几年,我感觉你很自私的。
丈夫:我哪里自私了?
妻子:你哪里自私,你是感觉不到的,但是人家给你提的建议你是从来都听不进去的。(《幸福魔方》)
妻子认为丈夫是自私的,但丈夫却并不认同,对其进行反问:“我哪里自私了”,可以看出妻子的负面评价不符合丈夫的心理预期,双方话语目的具有冲突性,处于一种消极语用距离关系状态。
综上所述,处于消极语用距离关系的交际者所采用的话语策略通常具有消极意义,表现出对对方的行为、观点、建议等持消极态度,能降低语用亲密度,拉大语用距离。日常话语中往往蕴含着交际者人际管理意识,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体现出交际者何种人际关系管理意识,下面拟借鉴人际和谐管理模式予以解读。
对人际关系进行有效管理是语言的一项重要功能。在语言学领域,语言和人际关系的相关议题经常置于礼貌与面子范畴之下。如Leech强调礼貌对人际关系的作用,从准则约定角度出发提出了礼貌原则(politeness principle),认为礼貌在人际意义上可以对合作原则进行补救[7]。而在Brown& Levinson看来,人际关系的建构与面子息息相关[8]。所谓面子就是每个个体欲宣称的社会自我形象,这种形象可以被维持、增强和丢失。而人们最在意的是如何维持彼此的面子,因此言语交际中要采取不同的礼貌策略,减少对彼此面子的威胁。也就是说,维护面子是维护人际关系的重要手段。前人研究很少将关系作为单独的研究对象,缺乏对人际关系的动态性研究,为此Spencer-Oatey提出了更为全面的分析框架—人际和谐管理模式(rapport management model),以揭示言语交际中人们如何维护和建构和谐的人际关系,或交际者如何破坏或解构人际关系,出现人际关系不和谐现象[9]。
和谐管理模式强调对面子的管理。与传统的面子观不同的是,Spencer-Oatey的面子内容不再仅侧重于个人面子层面,而且将面子的社会语用属性考虑在内。具体说来,面子管理包括对素质面子(quality face)和社会身份面子(social identity face)的管理。前者指的是交际者的个人特质,包括能力、天分、外表长相等,而社会身份面子包括交际者所具有的社会身份或承担的社会角色,如小组领导、贵宾、密友等。人际交往中,个人特质与交际者的自尊自信紧密相关,交际者都希望别人对自己的个人特质给出积极正面的评价;同时交际者也希望他人对自己的社会特质给予认同,因为它们牵涉到交际者的社会价值。
和谐管理模式也强调社交权管理。社交权包括两个密不可分的层面:平等权(equity right)和交往权 (association right)。关于平等权,Spencer-Oatey认为交际者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因而不应当被驱使、利用或不公对待。平等权包括三个原则,即受损-受惠(cost-benefit)原则:交际者之间是平等的,而不得出现一方利用或损害另一方的现象;平等-互惠( fairness-reciprocity)原则:交际双方受损和受益的量应当是平衡相等的;自主—控制原则( autonomy-control):交际双方不应受到彼此的控制和驱使。交往权也是人际交往中的一项基本权利,包括三个原则:参与原则(交际者有权利与他人交流和保持联系),移情原则(交际者有权与他人表达关心,分享兴趣和情感)及尊重原则(交际者之间应当相互尊重)。
和谐管理模式的提出为言语交际中人们“和谐—不和谐”的关系状态提供了参考依据。在和谐取向的人际关系中,言语主体的话语建构倾向于增强和维护彼此的面子和社交权,而在不和谐取向的人际关系中,交际者的面子或社交权经常遭到忽视或威胁。由此可知,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体现的是后者。
消极语用距离关系源于目的之间的冲突。研究发现,为维护各自的交际目的,交际双方的话语选择多体现为对和谐管理模式的违反,具有消极的人际语用意义,因此是一种“不和谐”的人际关系管理模式。
在和谐的人际关系中,交际主体为维持人际关系,通常会照顾彼此的素质面子,如肯定对方的能力,天分与外貌长相,委婉表达自己的不同见解等。但在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中,交际者的语言选择多表现为对彼此素质面子的否定,导致交际双方语用距离拉大。如:
贺涵:你先不要哭,你先不要哭好不好,你干嘛要为老公,为孩子,为这个家过一辈子呢?(安慰)
子君:我爱他们!(老公与孩子)
贺涵:这不叫爱,你这,你这叫取悦。
子君:你懂个屁,你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爱过别人,你天天脑子里有个计算机,你想着怎么有进有出,收支平衡,你才情感不健全呢,你根本不懂得不求回报的付出是什么?
贺涵:你懂,你理解,你这叫不求回报?(《我的前半生》)
该例中,交际双方目的冲突,因此体现的是消极语用距离关系。子君把自己的伤心归因于“爱自己的老公与孩子”,但贺涵给予了直接否定,将她所谓的“爱”定义为“取悦”,这就等于认为子君缺乏辨别“爱”与“取悦”的能力,威胁了其素质面子。为维护自己的面子,子君直接以“你懂个屁”作为回应,认为贺涵没爱过别人,情感不健全和不懂得不求回报的付出,如此一来使得贺涵的素质面子遭到了否定。最后贺涵又以反问语“你这叫不求回报?”再次对子君观点进行否定。类似的威胁彼此素质面子的语言现象在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见,是交际者对彼此人际关系管理的重要体现之一。
社会身份面子是从社会层面对交际者面子作出的考量,关乎交际者的社会角色或社会价值。社会群体中的每一个人都希望他人对自己的社会角色和价值能给出正面的评估。在目的冲突的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中,交际者的社会交际面子往往受到威胁,例如:
子君:原来看你就一文不值,我就是从今往后天天走霉运,我看你还是一文不值,好好吃你的饭。
白光:你现在再怎么凶也没用了,我跟子群再怎么样,至少夫妻恩爱,你呢,现在只能看着丈夫跟别人恩爱了吧……
子君:我好歹还有过钱,你呢,你挣过几个钱,你给你儿子买过几包尿布,给你老婆买过几件衣服,你有什么本事在这儿狠三狠四的,我告诉你,白光,你呀,就是个穷鬼,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白光:你说谁穷鬼,谁翻不了身啊?(《我的前半生》)
对话中,子君对白光的社会身份面子进行了三次否定。首先认为白光“一文不值”,否定了其社会价值;其次以“你呢,你挣过几个钱,你给你儿子买过几包尿布,给你老婆买过几件衣服”,间接说明了白光在生活中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和丈夫,否定了其社会角色;最后将白光定义为“穷鬼”再次对其社会角色进行了否定。从白光最后的辩驳:“你说谁穷鬼,谁翻不了身啊?”可以看出,子君对白光社会身份面子的威胁直接影响了两人的关系,导致双方语用距离拉大。
处于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中的交际者会采取各种语言手段捍卫自己的话语目的,否定或质疑对方的交际目的,因此有时难免会有干扰对方平等权的现象出现,如:
(A和B 为好友关系,因女友问题而闹不和)
A:那请问一下她为什么回去长沙,你短信里有没有暧昧(被打断)
B:你说她坦白我了,我能拒绝吗?
A: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短信里有没有暧昧,两百条短信有没有?(质问)
B:你觉得那是暧昧是吗,你完全是断章取义!(《幸福魔方》)
A和B在生活中的社会地位是平等的,因此有着平等的话语权。但B因急于为自己辩解,在A表述还未结束时就直接打断,损害了A的话语权,违反了平等权中的受损-受惠原则。与此同时,A为自己辩护向B发出了质问行为:“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短信里有没有暧昧,两百条短信有没有”,其中“你就回答”“有没有”等语言形式充满着命令和逼问的语义色彩,给B造成了不得不回答的压力,严重威胁了B的行为自主权,因此是违反平等权中自主—控制原则的表现。
根据和谐管理模式,人际交往是每一个社会主体的权利。换句话说,人际交往中,交际行为人之间应当相互关心、相互尊重,彼此的沟通权利不应受到干扰。在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中,交际主体往往通过威胁对方的交往权,以实现特定的交际意图,引发人际关系的解构。如:
丈母娘:会生不会养,会花不会赚,让你老婆到外面去低三下四啊,你说你个大男人,你好意思吗,有种借钱你就不要躲,怕人剁你手,你就不要借钱,让你老婆去还钱,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啊,害得我们家太丢人了,简直是……(被打断)
女婿:我和子群之间的事轮不着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丈母娘:我怎么不能管呀?
女婿:我又不是你儿子,你凭什么教训我,我告诉你,要么闭嘴,要么给我出去!(《我的前半生》)
此例中,丈母娘和女婿之间的话语产出是明显具有“不和谐”取向的。丈母娘作为长辈,面对女婿的颓废本应该给予关怀和鼓励,但显然她并没有做到,而是对其能力进行了负面评价,这一做法既威胁了女婿的素质面子,也违背了社交权中的移情原则。根据交往权中的尊重原则,交际者之间应当做到相互尊重,而且按照社会规约,女婿本应当尊敬丈母娘,但在上述对话中,其话语:“我告诉你,要么闭嘴,要么给我出去”充满了威胁和命令的语气,显然违反了尊重原则,同时也威胁了平等权中的自主控制原则。从整段对话可以看出,丈母娘与女婿对和谐管理模式的违反解构了双方的人际关系,拉大了语用距离。
人际关系管理体现于日常话语中的方方面面。本文从人际和谐管理角度出发,对社会生活中的常见语用现象——消极语用距离关系进行了探究,发现消极语用距离关系有直接否定、打断话题、疑问或反问、威胁命令、负面评价等语言表现形式,且传递出消极的语义色彩。处于消极语用距离关系中的交际者具有“不和谐”的人际关系取向,具体表现为交际者的语言选择往往会威胁到对方的素质面子、身份面子、平等权或交往权,进而对彼此的关系具有解构作用。从人际语用视角探究消极语用距离关系,有助于加深人们对该语用现象的认识,为日常生活中如何建构话语以避免不和谐的人际关系,增进和谐提供参考。由于言语交际本身的复杂性,消极语用距离关系必定牵涉到社会、心理、认知等因素,需要有针对性地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