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盛华
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广州,510520
吴文英是南宋末期的大词人,后人辑有《梦窗词集》,收词340首。对梦窗词的品评历来褒贬不一,甚至有些还相去甚远,对梦窗词的思想内容及社会价值的评判同样如此。游国恩在《中国文学史》中说:“他们(姜派词人吴文英等)在艺术上的成就互有高下,偶然也写出一二首稍有内容的作品,但是总的看来,是沿着婉约派词人脱离现实的倾向越走越远,把宋词引向了僵化的道路。”[1]“吴文英诚然与辛弃疾的悲歌慷慨的爱国词章不能相比,但也较多地反映了社会现实。面对风雨飘摇的南宋时局,虽无投笔奋起的壮心,但也未完全置身现实之外,有些伤今感昔,抒发家国之叹,身世之悲;有些写景咏物,寄慨遥深;有些感旧怀人,情致缠绵;有些往来酬赠,亦展示不同襟怀;甚至还有农村词,关心民瘼。”[2]梦窗词抒写国事日非、家国之叹的代表作有《齐天乐·与冯去非登禹陵》《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永遇乐·乙巳中秋风雨》《述衷情》(片云载雨过江鸥)《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水龙呤·送万信州》等。这些伤今感昔,抒写家国之忧、身世之悲的作品,大多以借景、用典来表达,很少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其委婉含蓄常常不为人们理解和关注。词学家叶嘉莹评道:“梦窗词中充满了对尘世无常的盛衰之悲慨,至如《古香慢·赋沧浪看桂》一首所悲慨的‘残云剩水’,《三妹媚·过都城旧居有感》一首所悲慨的‘紫曲门荒’则更有极深切的一份家国之痛,从这些词句,我们都可以看到梦窗从一己之时代扩大而至于对整个人世之盛衰战乱的感慨哀伤。”[3]
张伯伟说:“这是吸取了百年以来中国人文研究的正反经验教训后,得出的中肯之论。……其基本原则就应该是以文本阅读为基础……我们把文本阅读提到其基础的位置,就是表明方法应该透过文本本身的内在线索和理路而形成,理论也是奠基于行之有效的具体研究之上。如果把文本广义地理解为研究的材料……由新材料而带来的新问题,本身就往往是学术研究的新对象,是既有的理论和方法未曾面对、未曾处理因而往往也束手无策的课题。尽管研究者可以依据惯常的思路去面对、去处理,但其结果却难免遮蔽了新视野。”[4]
笔者在对梦窗词进行详细解读及归纳分类的基础上,集中对代表性作品做文本分析,希望对梦窗词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提供新的视角。
对现存的340首梦窗词逐一详细梳理解读,结合作者当时的心境、处境、情感状态等因素,在尽可能忠于词人思想内涵的原则下,发现共有38首词集中抒写或表达了家国情怀。这些篇目或是借景、用典,或是伤今感昔,或是登临凭吊,或是叹身世之悲(见表1)。
正如沈松勤在《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中指出的,骏发踔厉的词学风格适合抒发抗金救国的时势要求,与时代精神相契合,贬斥了以歌妓为中介的妩媚可歌的审美特质和审美风范[5]。在南宋,词的本色与非本色长期处于对立之中。如何将两者相并相融,几乎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矛盾。这样两种取向不同的思想在吴文英梦窗词中同样存在,梦窗词其自身内在的矛盾对立也非常鲜明,梦窗词有妩媚的本色,但也自觉地担负了传导时代的脉搏、引导主流精神的文学创作实践职能。
表1 相关篇目梳理及情感表现
北宋都城被异族攻陷,皇帝被掳;南宋国势一直危如巢卵,在噤若寒蝉的苟安中残喘。后世有评:这种政治与时势的刺激,促使两宋以降的词风为之嬗变。“中国词学,在南渡以后,本可直接由周邦彦一条路线走下去的,因为政治上受了一个最惨烈的打击,在承平一百七十余年的北宋社会,突然被一种暴力所劫持,而变换了政治与生活的常态。”[6]长期的承平内治,养就了一种奢侈逸乐的惯性和苟安得且的集体脆弱心理,人们反战和享乐的思想造就了病态社会。面对国势险恶,朝政日非,词人愤世痛惜,在悲壮、激烈的词作中发出最具时代感的慷慨、凄婉之音。
《绕佛阁·赠郭季隐》用比兴的手法和苍凉的音调,隐晦曲折地写出了对宋室沦亡的哀伤之情。“星媛夜织”“红翠万缕”描绘南宋兴盛之状。“东风扬花絮”“老春深莺”“长闭翠阴”“故苑离离,城外禾黍”等衰败之景,比拟南宋国势颓危。《宴清都》中,暗淡的景物是国势日衰的象征,也定下了怅惘的感情基调。“吴王故苑……空叹蓬转……梦销香断。”词人在漂泊异乡,追忆友朋,怀念苏姬之时,融入了家国情愁。用比兴手法和苍凉的音调,隐晦曲折地写出了对宋室沦亡的哀伤之情。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年神禹……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壁,重拂人间尘土。
将时间的渺邈,空间的遼远融为一体,千古兴亡之事不可追,暗示北宋灭亡,南宋危殆,感慨古今苍凉。
《木兰花慢·重游虎丘》,此词为吴文英在苏州任仓台幕府所作,离“虎丘陪仓幕游”时间不长。“青冢麒麟有恨,卧听箫鼓游山……腰艳楚、鬓成潘。叹宝奁瘗久,青萍共化,裂石空磐……一笑掀髯付与,寒松瘦倚苍峦。”南宋末年,朝廷日趋苟安,作者面对家国的衰微、山河残破,不禁联想到“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的亡国之音。
《古香慢·赋沧浪看桂》“更断肠、珠尘藓路。怕重阳,又催近、满城风雨。”梦窗哀叹国土残破,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借景色与桂花形象写国势危殆,意境凄苦,心情悲叹。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梦窗集中的这类作品就是南宋末代时事的反映。刘永济评论该词:“但必兼有知人论世之功,方能得其心之所之。南宋词家处于国势阽危之时,论世尚易……作者必先有思想感情而后托事义以表达之,有事义而后组织篇章字句以成之……”[7]
《高阳台·过种山》是词人路过种山所作,寄寓了梦窗浓烈的吊古伤今之感。
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
文种与范蠡不同的结局和命运形成了鲜明对比,令词人心中顿生无限悲凉与感慨,产生了浓重的历史思索。在充满了血雨腥风的无情历史长河中,作者怀古伤春,对这一历史悲剧无比感慨。结尾的“莫”字,与吴文英的《丰乐楼》结尾一样,“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芙。”南宋时期,“西北”常为敌国的代称,“西北望,射天狼”。结合吴文英所处的历史时代背景,朝政败坏,外敌滋扰,国势日危,在这样的时势下,作者愈发感到悲哀。因为历史悲剧在南宋末年不断地重演,朝廷及最高统治者一味屈膝乞和,不思根本之策,甚至打压、杀害忠臣和爱国英雄,岳飞就是典型代表。这些都加速了南宋的国势颓萎,此词作名为怀人吊古,实际上是时局的真实反映。梦窗词中营造的悲凉沉郁氛围,极具艺术感染力和历史厚重感。
《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落魄无依、穷苦潦倒的词人重来临安,看到旧居荒凉残破,都城临安也是满目凄凉。一切往事如过眼烟云,也如梦般短暂。旧居和都城的情景在词人心中激起巨大的感情波澜,由吊故居而吊都城,词句中暗寓家国之情怀。
陈洵《海绡说词》评道:“过旧居,思故国也……缘情布景,凭吊兴亡,盖非仅兴怀陈迹矣。”[8]
《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是梦窗吊古伤今的名篇。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吴宫旧址,几经战乱兴亡,吴文英凭吊此地,似乎看到了血雨腥风和刀剑酸风,“酸风”“花腥”让词人有无尽的遐想。瞬间,千古盛衰兴亡之感、感时伤世之悲壮,登临眺望之时油然而生。通过景物和古迹以达怀古讽今之情,联想到吴王夫差沉醉西施美色,终至身亡国灭的历史悲剧。怀古伤今,当今的南宋小朝廷与吴国何其相似,偏安一隅,岌岌可危。词作将历史古迹与当前实景结合起来,虚实结合,须知古亦今,今亦古。
《西平乐慢·过西湖先贤堂,伤今感昔,泫然出涕》:
红索新晴,翠阴寒食,天涯倦客重归。叹废绿平烟带苑,幽渚尘香荡晚,当时燕子,无言对立斜晖。追念吟风赏月,十载事、梦染绿杨丝……谁更与、苔根洗石,菊井招魂?……歌断宴阑,荣华露草,冷落山丘,到此徘徊,细雨西城,羊昙醉后花飞。
昔日美境、游赏之乐,现已依稀明灭,昔日宴饮的欢歌、盛开的鲜花都如露水般迅速地消逝了,只有荒冷的坟墓刺痛了词人的伤感。在今非昔比的强烈对比和惋惜伤痛之中,伤今感昔,转折跌宕,感情起伏波动。即叹国事衰微,又叹先贤泯灭,故人遭遇。程千帆说:“《过西湖先贤堂》,表面上是缅怀先贤,而实际上很可能就是悼念被迫害致死的吴潜。因词中引用了羊昙因悼念谢安醉中误过西州门而痛苦的典故以自况,而当时身份可与谢安相比且对作者有知遇的逝者,则非曾任左相的吴潜莫属。”[9]
结合南宋王朝与外族之间的关系及吴文英个人处境地位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词人每个时间段的具体感受是不一样的,吴文英在梦窗词中所表现的思想感情也有所不同。但是,这类词作篇章都是从国家人民的思想观点出发,为了巩固国家政权而对专权误国者进行抨击;为了爱护大宋王朝的美丽河山而对失地辱国的愤恨;为了渴望收复失地而歌颂抗敌建功立业的英雄或者同情遭受迫害的朝廷贤臣(如吴潜);在身处丧乱之余依然怀念繁盛的旧都,亡国之际寄寓危如累卵的伤痛。这些都是爱国思想情怀的自然流露,也极大地鼓舞了当时的民情积极向上、同仇敌忾。
《水龙吟·送万信州》,对友人的遭遇寄予同情,暗中抨击朝政的黑暗,表达了词人忧国忧时之情,内涵非常深刻。围绕“几番时事重论”展开,抒发了对“时事”的感慨。
《水龙吟·过秋壑湖上旧居寄赠》为酬赠贾似道之作。“霓节千妃,锦帆一箭。”写出了贾似道出游的排场显贵。“奏玉龙、江梅解舞。熏风紫禁,……赋情还在,南屏别墅……”形容贾似道优游洒脱,惬意逍遥。而当时,蒙古军队不断扰袭南宋,贾似道却淫逸享乐,极尽奢华,词人的讽喻之意鲜明。将吴文英赠予吴潜的作品《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中,“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做一比较,便可以看出其中情感的不同。
《丹凤吟·赋陈宗之芸居楼》,词作寓含重大的政治主题,以“桂斧月宫”伐桂不止的典故比喻江湖诗派遭遇诗祸的诗人,委婉抨击当时朝政,可见其勇气胆识。
《绛都春·题蓬莱阁灯屏,履翁帅越》,作品将家国之忧寓于元夕观灯的景物描绘之中。“应记。千秋化鹤,旧华表,认得山川犹是。暗解绣囊,争掷金钱游人醉。笙歌晓度晴霞外,又上苑、春生一苇。便教接宴莺花,万红镜里。”化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典故,讽喻权臣们在国势危殆之时依然纸醉金迷、笙歌妙舞,蕴含词人对家国时局的隐忧。
《凤池吟·庆梅津自畿漕除右司郎官》,此词是吴文英酬梅津赴京城之作,暗含丰富的政治内容。“旧文书几阁,昏朝醉暮,覆雨翻云”,意为前朝理宗纵情声色、政治黑暗;“忽变清明,紫垣敇使下星辰。经年事静,公门如水,帝甸阳春”,友人梅津才能出众,清正廉洁,政治生态得以改观。也表达了作者希望政治清新,国运好转的愿望。
《水调歌头·赋魏方泉望湖楼》描绘了登望湖楼所看到的景观。最后两句“天际笛声起,尘世夜漫漫”,即表达了对理想世界的美好追求,也表达了对现状忧虑的家国情怀。
《丑奴儿慢·麓翁飞冀楼观雪》在观雪中寄托家国情怀。“几度问春,倡红冶翠,空媚阴晴。看真色、千岩一素,天澹无情。醒眼重开,玉钓帘外晓峰青。相扶轻醉,越王台上,更最高层。”词人极目远眺,看到小雪初晴的重峦叠嶂青翠夺目,暗喻对国家时局好转的期望。越王勾践曾经在越王台上思索远眺,卧薪尝胆并打败吴王夫差,表达作者希望南宋发奋图强,知耻后勇,更上一层楼,到“最高层”去开拓新局面。
吴文英所抒发的情感常常由个人的情与事引发,但它们不仅仅是一首首的悼亡之曲,这些词曲所蕴含的情感远远超越出了悼亡本身,由一己之私情升华到悲剧的人生、触目凄凉的社会现实层面,升华为伤感一个时代。时局的式微与梦窗伤春感怀、故地重游、吊古伤今、睹物思人繁复地交织在一起,这种情感怅然若失,凄切惆怅,又不可名状。梦窗词常常将众多的国事、家事、时事统于笔端,以情事为突破口,以小见大,不断升华,升华到人生、时代社会层面,化为一种忧伤之情。
《木兰花慢·虎丘陪仓幕游》,作者游宴苏州古迹虎丘,触目伤怀,寄托了词人个人身世与历史兴亡之感。“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开尊。重吊吴魂……问几曾夜宿……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回首沧波故苑,落梅烟雨黄昏。”苏州的兴亡盛衰故事不计其数,结合词人所处的南宋国势,眼前景物与吊古之慨交糅,沉郁感愈重。宴游之余,想到自己依然孑然一身,漂浮无定,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一种失落感不由而生。此词将吊古、抒怀、离别、记游自然结合起来,叶嘉莹说:“观其《木兰花慢·虎丘陪仓幕游》一首之‘千古兴亡旧恨,半丘残日孤云’,及‘开尊。重吊吴魂’诸语,知梦窗当时陪幕中诸公游宴之际,固正所谓孤怀独抱、别有深慨者也。”[10]
《永遇乐·乙巳中秋风雨》也将家国之情怀、身世之感叹、离合之悲欢三者融为一体。
“缓酒销更,移灯傍影,净洗芭蕉耳。铜华沧海,酬霾重嶂,燕北雁南天外。算阴晴、浑似几番,渭城故人离会……红叶流光,蘋花两鬓,心事成秋水……问深宫、姮娥正在,妒云第几?”
词人形影相吊的孤寂生活充满了漂泊与凄苦,而此时国家正处在风雨飘摇的重重阴霾之中,家国之忧与身世之叹不断交替,昔日与苏姬的美好光景一去不返,只落得两鬓斑白的老态。
词作《惜秋华·重九》,既有家国的忧伤,“伤心乱烟残照”;又有个人生活的悲凉,“秋娘泪湿黄昏”“江上故人老,视东篱秀色,依然娟好。”将国家衰微与个人失姬结合起来。
吴文英常常以伤春和暮春比兴或象征忧国之情。“不过,伤春,……或许这‘不干风月’的东西可能包含了仕途的偃蹇、情场的失意、叹老嗟卑、羁旅思乡、送远恨别等多重的内容,但可以肯定,南宋词的伤春题材往往把个人的愁恨扩展而为国家与民族的。”[11]《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伤春的情境既是作者的想象,更是吴文英一生飘零无依的真实写照。词作伤春嗟老才子迟暮之感慨浓烈,也鲜明寄托了作者的家国之情,“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芙”,词人在剧烈的感情冲击下,不能自已。本词有叹身世之迟暮和亡国河山之沉郁,将家国兴亡与个人身世之感并入一处,情感更为沉郁,多了一层家国兴亡与身世飘零的剧痛。
岳飞、韩世忠、吴潜等在南宋的对外战争中,能建立功勋、值得歌颂的人物实在太少,因此,梦窗往往在古代英雄人物作品中寻找歌颂者。从歌颂古代英雄人物中来抒发自己的家国情怀,体现出梦窗对祖国河山的爱护与依恋。
《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是这类词的代表作之一。韩世忠是南宋中兴英雄,正是由于韩世忠、岳飞等抗金名将浴血奋战,收复失土,南宋前期出现过中兴气象。吴潜也是南宋名臣,梦窗对其寄予厚望。词人此刻对历史的反思、对时局的悲慨,隐含难言的家国之痛。“战舰东风悭借便”化用杜牧《赤壁》“东风不与周郎便”的典故,韩世忠的英雄梦想终归破灭。“叹当时”、“今如此”,重返沧浪,今昔盛衰之叹浓浓。沧浪亭今日的荒败,表现了南宋时局的衰败,也表达了梦窗的家国之愁。从吊古写起,缅怀中兴的英雄,伤叹不堪回首的“前事”,不禁潸然泪下。“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杨铁夫评论道:“时梦窗正在仓幕,见时事日非,故此词不无感慨。……他词缠绵悱恻,此词独慷慨悲歌,一洗本来面目。”[12]
此外,梦窗还通过写战争,写主帅,赞美歌颂战士和主帅不怕牺牲,英勇杀敌的气概,体现出词人奋发向上、驰骋沙场、勇敢杀敌的爱国心愿。
《瑶华·分韵得作字,戏虞宜兴》“秋风采石,羽扇挥兵,认紫骝飞跃”,描绘了指挥官虞允文在采石矶,羽扇纶巾指挥军队大败完颜亮的宏伟壮观的战争场面,气势恢宏;指挥官儒生文雅,英姿勃发。
《沁园春·送翁宾旸游鄂渚》中词人直抒胸臆,希望能够做诸如岳家军般的英雄,运筹帷幄,横扫千军,征战沙场。
幕府英雄今几人?行须早,料刚肠肯殢,泪眼离颦。平生秀句清尊。到帐动风开自有神……朝驰白马,笔扫千军。贾傅才高,岳家军在,好勒燕然石上文。
这些词都委婉表达了梦窗本人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也想成为南宋岌岌可危国势的力挽狂澜的英雄,这是吴文英的自拟。表达了对英雄功绩的赞美,风格豪放,战斗气息浓烈,极能鼓舞人心。
梦窗有许多词慷慨悲歌,风格和豪放派词相似,在作品的思想内容与题材选取上也颇为相似,况周颐曰:“梦窗之词,与东坡、稼轩诸公,实殊流而同源”[13]“正如南宋其他词人一样,在辛弃疾于唐宋诸大家外屹然别立一总以后,南宋词人不可避免地要向‘稼轩体’作不同程度的倾斜或相互渗透,梦窗也不例外……而在其思想本源上并无根本区别。”[14]这些词作在梦窗词集中不是主流,但篇幅不少,不能忽视。这类词大多用笔气壮,字句苍劲,境界深远,画面开阔,更多苍凉沉郁之气。更主要的是,这一类词作代表了梦窗词的另外一种风格,一位鲜活的真实的词人。
王水照先生指出宋代文学有一种深挚的淑世情怀,这种情怀表现为对政治伦理理想人格的尊奉。在表达对家国时事、民生社稷的关心,反映重大政治主题、社会题材、抗击金元侵略等复杂斗争和危殆时局等方面,其广度与深度是以往朝代不能及的[15]。同样,梦窗的诸多词作,也不仅仅是男女无端的情愁与别意,不仅仅是梦窗暮年叹老与个人一生不得志的哀愁与失意,而是寓载了深刻的政治意蕴及家国与民族的惆怅感慨。在梦窗悲恸的情感投射下,都成了一种象征,充满了沉郁的黍离之悲。
《江神子·喜雨上麓翁》,此为酬赠词,写给史云麓以表达喜雨之情。亦寄托作者忧国忧民、关心民瘼的思想感情。
“身闲犹耿寸心丹。炷炉烟。暗祈年。随处蛙声、鼓吹稻花田。秋水一池莲叶晚,今喜雨,拍阑干。”词人虽然是无官的闲身,但是“位卑不敢忘忧国”,依然关心国家、关心民间疾苦,这种家国情怀从未改变,始终一片耿耿丹心。自己为了祈求喜雨,点上炉香,在稻花的清香之中听取蛙声一片,心情无比喜悦,化用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典故。最后“今喜雨,拍阑干”点题,表达喜雨丰收,民乐国安的家国情怀。
《醉落魄·院姬口主出为戌妇》,该词选材新颖,把关注的焦点放到营妓这种下层女子身上,描述了她们的生活遭遇和寂寞心情,表现了对下层人民疾苦的关怀与同情。“烛痕犹刻西窗约”,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独”的典故,叙写营妓出嫁为军人之妻后的遭遇。“老天如水人情薄”,人情淡薄世态炎凉,营妓的命运不能自主。该词是下层妓女真实命运的写照,也是梦窗关心民生疾苦的代表作。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五《晞发集》提要说:“南宋之末,文体卑弱,独翱诗文桀骜有奇气,而节概亦卓然可观。”自古文人无不希望以自己的才华见用于世,一位有成就、有思想的文学大家,其审美人格与创作风格必有其一致性。梦窗词在南宋末年的亡国之音中,依然唱出了雄杰壮丽的时代战歌,昂扬激荡着炽烈的爱国主义情怀。
“词至南宋而深”,上述梦窗的诸类词将家国情怀寄托在里面,写得非常隐轸回曲,若即若离,然而联系当时的时势,便能理解其中的托意。正如许伯卿所言:“在宗国覆灭、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时代的哀痛也会时不时、自觉不自觉地从他们的笔端滴落,聚合他们的心窝,洇红他们的清欢。应该说,时代因素发挥了主导作用。”[16]
吴文英受到南宋末年当时政治、文化、时势等历史因素的制约和影响;梦窗作为长期曳裾王门的庶族寒士,自然做出了庶族的文化价值选择。上述代表性的篇章展示出梦窗对国家、社会不能“相忘于江湖”的政治担当与家国情怀,他的个人情事及“映梦窗、凌乱碧”的春梦不可能是在完全封闭自足的审美心理结构中完成的。
“一种艺术的境界,究竟是作者有意创造的呢,还是无意之中偶然得之?这个尖锐的问题,其实不难回答……在创作过程中,词人在特定的瞬间表达了自己,包括他当下的情绪和这种情绪所承载的文化内容、历史内容和生活内容,……但实际上,作者无意识表达的内容可能是更为重要的,它是词人的素养使然、生活使然、经历使然、境遇使然,词人流露于不自知,就更能显出身世、际遇、文化的濡染功能及其客观上的完整性。”[17]
“朝驰白马,笔扫千军。贾傅才高,岳家军在,好勒燕然石上文”(《沁园春·送翁宾旸游鄂渚》)、“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战舰东风”(《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等,都表现出了鲜明的主流文化时代倾向,这种倾向是传统的儒学母题与梦窗家国情怀持久碰撞到某个时代转折点必然释放的天然效应。
“位卑不敢忘忧国”“庶族文化建构了宋代文人平民化的生活及审美情趣,但是这种平民化却没有消解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责任感和强烈的家国意识和爱国激情。南宋词坛这种普遍的表现政治重大主题的创作倾向,又一次显示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爱国主义精神,在中国文学中所具有的永恒魅力。”[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