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敏
(四川音乐学院 戏剧影视文学系,四川 成都610500)
鲁迅的散文总是在焦虑与孤独中探寻存在的意义,他对存在意义的追求与W.考夫曼所说的存在主义不谋而合。考夫曼将传统哲学视为表面的、经院的和远离生活的,他认为存在主义拒绝归属思想上的任何一个团体,每个时代的人都能感受到,只是到现代才形成为一种坚定的抗议和主张,因此他说“存在主义不是一种哲学,只是一个标签”[1]1。这里所说的“标签”,实是将存在主义从经院或哲学中解放出来,回到具体生存之中。鲁迅的散文正是立足于生存,从存在和经验两个方面深入人的不成熟状态。
存在是个体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思考,“存在主义认为个体的生命性存在的价值高于一切,因此存在的焦虑是指个体存在者在‘异化’的实存状态中最为基本的心理感受和情绪体验,这不是一种病理性焦虑而是生命存在的本体性焦虑”[2]84,鲁迅散文对存在的思考就表现在这种焦虑和孤独中。因对启蒙的质疑,在《影的告别》中,这种焦虑和孤独使鲁迅的自我分化成为启蒙者自我与怀疑者自我两个极端,《影的告别》也因此成为鲁迅质疑启蒙的最具代表性的散文。
《影的告别》最初发表在1924年12月8日《语丝》周刊第四期,通过影子对人说的一番话来思考个体的焦虑与困惑。这种焦虑与困惑并非仅针对现实世界,也是现实投射于意识后个体所体现出来的对于存在的深层体验。
《影的告别》中影子与人的关系有六种说法:一说影是鲁迅自我解剖时另一个自我的显现,是该时期鲁迅另一心理侧面的写照;二是认为人与影是形影象征关系,影象征战斗的我,人象征消沉的我,或是说形指躯体,影指精神,二者的背离寄托了鲁迅不安于现状和积极进取的思想;三是认为二者的关系隐喻了鲁迅的爱情,影指鲁迅自己,人指许广平;四是以为借二者关系隐晦曲折地反映当时的黑暗社会,表达鲁迅对社会的不满、失望和憎恶;五认为鲁迅借二者关系表现自己的思想矛盾,有很深的文化传统,是对传统形神合一思想的突破;六说二者关系像尼采《苏鲁支语录》中影子与理念人的关系,是感性之我向虚无的本质之我讨还存在理由[3]55。
将影与人的关系解读成对鲁迅与许广平关系的隐喻,或者当成对现实社会黑暗的反映,都不太具有说服力。就算在现实生活中,这两方面确实对鲁迅有所影响,然而也不能倒过来,把原因当成结果。
“《影的告别》是《野草》中最早出现的解剖自己内心阴影的一篇作品”[4]42,仅仅把它看成是鲁迅对自己内心阴暗面的剖析,也会遮蔽鲁迅对存在的探索。存在立足于个体的体验,是个体对生存状况的独特感受,表现在主体受外在挤压而产生的孤独、焦虑、虚无、荒诞和异化感中。W.考夫曼在《存在主义》中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里尔克、卡夫卡、萨特、加缪的主要思想都与孤独、焦虑、荒诞或异化感有关。因而,《影的告别》与其说是鲁迅对自己阴暗思想的剖析,还不如说是鲁迅面对外部世界产生了焦虑和荒诞体验。这可从《影的告别》的文本中找到答案。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5]169“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与状态相关,这里,影与人产生了分离,影和人分别代表了鲁迅的两个自我——启蒙者自我和怀疑者自我。人是启蒙者自我,影是怀疑者自我。因外部世界的挤压,鲁迅的怀疑者自我因怀疑而产生焦虑,并进而产生了分离之心。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5]169天堂和地狱,影都不愿意去,体现了鲁迅对宗教许诺的未来的怀疑;而未来的黄金时代是启蒙者们所追求的美好存在,影的不愿意去,则体现了鲁迅对启蒙本身的怀疑。
五四以来,启蒙者们把启蒙简单地看成是一种思想改变过程,以为大众有了某种思想,社会就进步了,启蒙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然而五四落潮后,现实却与理想背道而驰,社会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进步。有鉴于此,影所代表的鲁迅的怀疑者自我一方面反思外在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也反思内在的启蒙者自我。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5]169因感知到了启蒙的真正意义,所以影才要离开人,然而离开了人,影又缺少独立支撑的形体,既不能存在于黑暗中,也不能存在于光明中。这里的黑暗和光明,既是对现实社会的黑暗和未来社会的光明的隐喻,也是鲁迅自我的独特生存体验。黑暗指鲁迅的启蒙者自我所认为的未被启蒙的状态,而光明则指启蒙者自我所认为的被启蒙了的状态。
“《影的告别》诚然是《野草》中一篇较多地袒露了鲁迅黑暗和空虚情绪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但是,袒露并非为了眷恋。解剖阴影是为了摆脱阴影。”[4]48这样的理解,是一种误读。鲁迅离开北京到厦门等地任教,再后来到上海直至最后去世,如果不作强烈的政治图解,很难看出鲁迅因剖析了自身的阴暗面后,摆脱了阴影而获得了光明。与其说鲁迅在剖析自己的阴暗面,还不如说鲁迅因矛盾和焦虑而产生了自我怀疑,从而分裂出两个不同的自我。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5]169尽管倾向于留在黑暗中,但影并没有留在黑暗中,最终还是彷徨于明暗之间。鲁迅的怀疑者自我虽然认识到了启蒙者自我的光明与黑暗两种状态都有问题,但却并没找到真正的存身之所。选择光明,就是回到启蒙者自我;选择黑暗,则又回到了未被启蒙的状态。最终,怀疑者自我只能徘徊于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于明暗之间,亦即彷徨于虚无状态。虚无是一种深层次的存在体验,此时的鲁迅,虚无精神是很明显的。他说,“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5]169-170,他想要第三种生存方式,然而世间并没有,他只得选择了黄昏,走向黑暗。因而他又说:“朋友,时候近了。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5]170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5]170赠品在这里意味着索求,是鲁迅的启蒙者自我向怀疑者自我的索求,体现了启蒙者自我在怀疑者自我面前的强势,也透露出启蒙者自我高高在上的姿态。新文化运动以来,启蒙者们以一种至高的态度对待被启蒙者,如《祝福》中“我”与祥林嫂的关系,鲁迅对此是深切批判的。启蒙的真正意义,乃是指向人的自由,不是强迫或植入,而是一种照亮和引导。现实生活中,在“祥林嫂”需要照亮和引导时,启蒙者“我”却选择了逃跑。
“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5]170对于人的索取,影给予的回答是黑暗和空虚。这是鲁迅的怀疑者自我对启蒙者自我的有力回击,其态度十分坚决。影强调,“我愿意这样,朋友——”[5]170“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5]170独自远行,意味着孤独地探索存在的意义。怀疑者自我是孤独的觉醒者,与启蒙者自我决裂后,愿意在黑暗中独自摸索前行。“并且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也表明怀疑者自我是清醒明白的,知道前行的道路中只有孤独为伴。“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既有重入黑暗无地的悲壮,又有开启新的世界的决心。这个新的世界,指向人的自由,指向真正的启蒙。
《影的告别》一方面表达了鲁迅对此前思想启蒙的反思,另一方面在此基础上深入人的存在世界,探索人的自由之所在。此前的思想启蒙,被启蒙者并未被真正启蒙。固然,如李泽厚所说,现代启蒙一开始就呈现了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救亡最终压倒了启蒙。然而,救亡如何会压倒启蒙呢?启蒙者们的启蒙自身是否有问题?救亡与启蒙究竟是何种关系?救亡与启蒙之间的关系和思想启蒙与社会政治制度之间的关系是相近还是等同,抑或是完全不同?如果启蒙仅仅是打倒封建文化专制和消除传统文化,那新的文化如何建立并如何续接?这些问题都是当时没能解决,而鲁迅却已经意识到了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影的告别》是对启蒙的启蒙表达。
鲁迅曾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现在所谓的教育,世界上无论哪个国家,其实都是在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6]20。鲁迅已考虑到教育的真正功用,乃是恰如其分地发展不同个体的个性。然而,鲁迅又怀疑这样的黄金世界是否真的会到来,以为所谓的黄金世界不过是理想家们开出的最好的药方子而已。“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打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6]20这里的黄金世界,与《影的告别》中的黄金世界相呼应,很明显地表现了鲁迅对当时启蒙者们启蒙的质疑。鲁迅又告诉许广平:“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6]21如果就此断定鲁迅思想中有许多黑暗和虚无的东西,甚至认为《影的告别》就是这种黑暗与虚无的直接表达,那就有些武断和片面了。
首先,鲁迅与许广平通信时,鲁迅是老师,许广平是学生,由他们之间的通信可以看出,许广平对鲁迅充满了仰慕和信任,自己的许多蒙昧都期望得到鲁迅的开启。鲁迅也明白这一点,然而在给许广平的回信中,鲁迅总是一面解答许广平的疑惑,一面又剖析社会和自我。这里鲁迅所说的黑暗与虚无,正是他自我剖析的结果。不难看出,这种自我剖析只是道出了鲁迅的一种矛盾状况,也即其怀疑者自我与启蒙者自我之间的分离,而不是说鲁迅真有阴暗的思想。非得要说有,那鲁迅的这种“阴暗”也是一种质疑真正阴暗的“阴暗”,是光明的另一种体现。
其次,鲁迅与许广平谈论黑暗与虚无,再一次证实了《影的告别》中对启蒙质疑的合理性。由《两地书》可以看出,许广平等青年在五四落潮后是充满苦闷的,作为被启蒙者,他们并未真正被启蒙,许广平也因此向鲁迅求助。而此时的鲁迅,也陷入了困惑。作为启蒙者,他并不能很好地解答许广平提出的有些问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一面解答许广平的问题,一面不断自我剖析,从而发现了启蒙本身存在的问题。在对启蒙的深层反思中,他陷入了怀疑与虚无[6]16。自然,鲁迅反思的结果,是那样的启蒙创造不了一个所谓的黄金世界,而启蒙的意义应在于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中。
只不过鲁迅虽反思了之前的启蒙,也思考了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在启蒙中的价值,然而他却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方法。如《影的告别》中的影一样,鲁迅的怀疑者自我虽然与启蒙者自我分裂了,然而却并未在黑暗中开掘出新的世界,因而《影的告别》虽是鲁迅对启蒙的启蒙表达,却并没有真正启蒙现实中的启蒙。
启蒙是为了人的自由。鲁迅虽然没能在有生之年找到真正有效的启蒙方法,不过从他《影的告别》之后的作品可以发现,他渐渐开始从此前的生存经验入手,发现和开掘普通人的人性之善,通过寻找普通人身上美好的一面以接近真正的启蒙。
早先的鲁迅更多地看到的是人身上的各种缺点,那时的他多激昂的批判,较少看到普通人身上美好的一面。尽管《社戏》等小说也有对少年生活自由美好的重温,不过重温的目的是为了批判他眼前的戏。鲁迅更多地发掘小人物身上的温暖和美好,则是在《影的告别》之后了,其中,《阿长与山海经》是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内容上,《阿长与山海经》与鲁迅的第一篇小说《怀旧》相互照应,但两者对启蒙的态度却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通过追忆生存经验,《阿长与山海经》虽没能让鲁迅找到新的启蒙方法,不过鲁迅在发掘满身都是此前他所批判的缺点的阿长的善良和美好时,已为日后的新启蒙探明了方向。
《阿长与山海经》发表于1926年3月《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是鲁迅回忆童年的散文。鲁迅回忆童年并非仅为追忆往昔快乐时光,也非为抒发矫情的小感伤,而是为了“时时反顾”。鲁迅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说,有一段时间,他曾经屡次回忆起儿时在故乡吃的蔬果,像菱角、罗汉豆等,且在回忆中,这些东西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5]236这里的反顾是一种反思,是鲁迅经由自我经验对启蒙进行的反思。
故乡蔬果的味道曾极其鲜美,而久别之后再吃,却失去了原来的鲜美,只有留在记忆中的味道一直存在,且也许要“哄骗”鲁迅一生。然而这种记忆并不是哄骗,而是成为了一种生存经验。这有点像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为了阐释“我思故我在”时所举的关于火堆的例子,只不过笛卡尔是要借此证实精神比物质在某种意义上更为可靠,而鲁迅则是要通过存储于脑中的经验记忆来反思社会现实与自我。
散文中的长妈妈是鲁迅的保姆,一个小人物。她不姓长,生得也不长,而是黄胖且矮的,长妈妈这名字不过是职位上补了上一个高大保姆的缺,继用了她的名字而已。一个连姓和名都不甚清楚而只能沿用别人姓名的人,绝不可能是啥大人物,而且她还有一系列的缺点,不仅外貌很不怎么好看,行为也讨人厌,喜欢“切切察察”背后说人是非,晚上睡觉成“大”字形,挤得鲁迅无翻身的余地,过年过节有很多让鲁迅讨厌的繁文缛节,还谋害了鲁迅的隐鼠,等等。这样的人从身份上来说,似乎不比阿Q高贵多少;从对封建礼教的见识上看,也不比祥林嫂更进步或高明;从身世上看,她也只是一个青年守寡的孤孀,只有一个过继的儿子,跟单四嫂子或八一嫂类似;从为人处世上看,她喜欢背后论人是非,与邹七嫂相差不多。
对于阿Q、祥林嫂和单四嫂子等人,鲁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而对长妈妈,他则是充满了赞美和怀念。“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对下层小人物,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并不仅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能概括完全的,至少在特殊的情况下,鲁迅还为下层小人物所感动,似乎可以用‘欣其善良’来补充。”[7]196鲁迅为何此时会欣赏或欣慰于长妈妈这样的小人物的善良?
“呐喊”时期,鲁迅以自己的方式对新文化运动以及五四思想启蒙运动呐喊,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思想启蒙。“彷徨”时期,鲁迅对新文化运动和五四思想启蒙运动有了怀疑,也即前面所说的其两个自我的分裂,怀疑者自我站出来怀疑启蒙者自我,进而有了思想的彷徨。此时期的鲁迅,在其怀疑者自我与其启蒙者自我分裂后,产生了新的自我。
鲁迅在1927年5月将原名为《旧事重提》的集子更名为《朝花夕拾》。“夕”意味着日暮和年老,1927年,鲁迅四十六岁,而创作《旧事重提》中的散文时,更多是在其四十四五岁,为何要自称为“夕拾”?真正的原因即是鲁迅的怀疑者自我对启蒙者自我的怀疑,让其对启蒙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因而对此前批判的人物,不仅仅再是启蒙者立场,还多了包容和理解。
长妈妈这个人,背后说人似邹七嫂,身份卑微似阿Q,身世悲惨如单四嫂子,见识短浅如祥林嫂。鲁迅对她的这些缺点,一如“呐喊”时期的态度,一点都不避讳,直言其不是,然而此时他的重点已不再是批判这些无知或愚昧之处了,而是同时看到了她身上更重要的个性品质——善良与淳朴。长妈妈身上的母性关爱是发自其灵魂之中的,不管她受了何种礼教的教育,有多少繁文缛节,相信用女阴对抗大炮是如何愚蠢,她对鲁迅的爱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她那些繁文缛节,如元旦早上要鲁迅说恭喜并往鲁迅嘴里塞福橘,给鲁迅讲长毛与美女蛇的故事,不让鲁迅去死了人或生了孩子的屋子等,都是对鲁迅的本能的爱,买有绘图的《山海经》,只是鲁迅从孩童的视角看到的她的这种美好个性品质的典型事例。
“呐喊”时期,鲁迅更多地集中在对礼教和时政等外在影响的启蒙,而此时期,他已经反思了此前启蒙的遮蔽之处,更多且更深地思考启蒙与人的关系了。对长妈妈身上这种母性关爱的描述,是他对人性认识更进了一步的体现。长妈妈身上有那么多此前鲁迅批判且想要启蒙的东西,却都不及她自身善良淳朴的个性品质重要。当然,不是说鲁迅此期不再批判封建礼教和封建文化了,他依然批判,只不过重心已有所转变。此期的散文如《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范爱农》等,都充满了对人性光辉面的探寻与赞颂。
这种人性光辉的发掘正是质疑启蒙的结果。《阿长与山海经》与《范爱农》都采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先表现阿长和范爱农与自己的对立处,然后再逐步刻画其身上最闪光之处。这种手法,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技巧,还是鲁迅对启蒙认识有所改变的体现。他因认识到了此前其启蒙者自我的激进之处,从而改用一种更宽容更平和的态度看待被启蒙者。若把《阿长与山海经》与《怀旧》中的相关之处比较一下,这一点会更为清晰。
《怀旧》中,有王翁讲吴姓老妇向长毛求饶一事,长毛向吴姓老妇扔了一颗头颅,门房赵五叔的头颅;而在《阿长与山海经》中,讲这事的是阿长,故事内容几乎全同。《怀旧》写这一例子,目的是批判以耀宗与秃先生为代表的封建文人的愚昧以及围观者的无知;《阿长与山海经》写这一例子,表面看也刻画了阿长的无知和愚昧,然而这里全然没有批判的意思,鲁迅只是要告诉读者,阿长就是这样一个封建礼教和文化下的无知妇人,然而她身上却闪耀着无可比拟的人性光辉。并不喜欢煽情的鲁迅却在《阿长与山海经》最后写到:“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5]255这种抒情,正是鲁迅对启蒙态度转变的自觉表现。
相较于之前鲁迅笔下的人物,长妈妈具有了更多的人文关怀。长妈妈愚昧而又善良、繁琐而又真诚的性格,既是鲁迅对启蒙质疑的结果,也是他对启蒙之启蒙的具体表达。长妈妈身上表现出的人文关怀,正是鲁迅希望真正的启蒙所应该承担或实现的。只不过这对于当时的中国有些不太现实,因而到20世纪80年代才又被重新提出。“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的广博的胸怀,即使对一个有这么多毛病和缺点的、麻木的、愚蠢的小人物,哪怕她只做了一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好事,鲁迅也把它看得很重要,要用诗一样的语言来歌颂。”[7]196这种观点恰恰是对鲁迅的误解,鲁迅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启蒙者”,自以为是在开启民智,而是在发掘普通的、身上有许多不足之处的人的美好之处,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是照亮与被照亮的关系,是平等的。
因此,将《旧事重提》改为《朝花夕拾》,一方面表现了鲁迅对自我心境的体认,另一方面也是鲁迅思想历经了大的转变后对世事的态度更加宽厚与平和的体现。“旧事重提”只是回顾往事,并没有表明态度,而“朝花夕拾”中的“花”字,已有了明显态度,表明了鲁迅对往昔的追忆与怀恋。而追忆和怀恋的背后,恰好是由经验构筑起来的鲁迅新的启蒙态度。《阿长与山海经》语言生动形象,视角独特,人物表现丰满完整,是“朝花”中“花”的重要构成成分。长妈妈这朵并不完美的“花”,恰好是鲁迅自己所追求的完美的思想启蒙之“花”的结果。
鲁迅从早期的文言论文的立人和重科教思想到小说《怀旧》对礼教的批判,再到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呐喊”,鲁迅表现出来的是怒发冲冠式的启蒙批判。五四落潮后他的“彷徨”让他更多更深地思考了前期启蒙,从而有了对启蒙的启蒙,《影的告别》正是对这种彷徨与反思的抒写。反思的结果便是对之前启蒙的扬弃,他不再一味激愤地批判,而是发掘长妈妈这样让人温暖的不完美之“花”,他也才会对长妈妈这样的小人物“欣其善良”。启蒙不是目的,启蒙让人克服自身的不成熟状态从而获得自由才是目的。
由此可以理解鲁迅为何对后期创造社的口诛笔伐没多计较,为何加入左联且加入左联后始终与政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对启蒙的深层次理解,鲁迅始终在寻找一条通往人的自由之道,只不过因为当时的大环境,鲁迅虽然将启蒙与普通人的美好和善良联系了起来,接近了真正的启蒙,却并未找到真正的启蒙之道。这也是为什么从20世纪20年代后期直到去世,鲁迅都像他的“影”一样彷徨着,甚至与政治之间保持着一种难以说清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