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景祥,孙丽娜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文心雕龙》体大思周,思想内容极为丰富,这一特点不仅在其作家论、创作论、批评论、鉴赏论等方面有突出的表现,在文体论方面也是如此,其中对各类文体的概论部分,多层面、多角度,前无古人,后难为继,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极为特殊的价值和意义,需要我们认真地理解和把握。本文从各类文体源流概论、各类文体规范概论、文笔概论、文体与文辞气力及文势关系概论等四个方面加以论述和分析,恳请方家赐教。
在刘勰之前,关于文源问题,曾有人涉及,如桓谭《新论》就有《正经》篇(第九),其中说道:“古《礼记》、古《论语》、古《孝经》,乃嘉论之林薮,文义之渊海也”[1]。显露出文源于经的意识,只是不够确切。再如王充《论衡·佚文》篇:“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2]。言语之中强调宗经,但是还没有落实到具体的文体渊源问题上。真正带有文体探源味道的论述,见于扬雄的《法言·吾子》篇:“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2]460。又见于其《寡见》篇:“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2]460在这些论述中,他强调“说天”应该辩《易》,“说事”应该辩《书》,“说体”应该辩《礼》,“说志”应该辩《诗》,“说理”应该辩《春秋》,已经对《五经》的文体和功用有所区别,指出各自的特殊性,并且要求人们师法,其中已经包含宗经与探源的问题了,可惜不够具体、深入。与此相比,《文心雕龙》中关于文体源流的论述则要具体、深入得多,从而更具文体学的意义。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论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3]。
这是典型的文体源流论,既有理论高度,明确指出后世文体与《五经》的源流关系;又具体到论、说、辞、序、诏、策、章、奏、赋、颂、歌、赞、铭、诔、箴、祝、记、传、盟、檄等二十种文体,明确指出它们各自与《五经》的渊源关系。显然,其理论价值和实践价值都远远超过前辈文艺批评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二集部总集类存目二《六艺流别》有云:“至刘勰作《文心雕龙》,始以各体分配诸经,指为源流所自,其说已涉于臆创”[4]。对刘勰的上述论断提出批评,要点是认为刘氏之说“涉于臆创”,其实这是缺乏事实根据的。
事实上,与刘勰相去不是太远的北朝文学批评家颜之推,也曾提出文源《五经》之说,其《颜氏家训·文章》中有曰:“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5]。从总体思想上看,两人大致相同,但是在具体的文体渊源关系上也存在差异,如刘勰认为檄源出于《春秋》,而颜之推则认为这种文体源出于《书》;刘勰认为章、奏二体源出于《书》,而颜之推则认为源于《春秋》。李曰刚先生在其《〈文心雕龙〉斟诠》中曾指出这一点:“颜(之推)谓檄原于《书》,刘(勰)则原于《春秋》;刘谓章奏原于《书》,颜则以书奏原于《春秋》,此其不同之处。然而《书》与《春秋》同为史则一”[1]79。其实,二者从总体上看是大同小异,都表现出非凡的理论见识。
对于诸多文体的创作规范,早有人进行概括,如前所述,魏时曹丕在其《典论·论文》中就对八种文体各自不同的特征和规范进行过精要的概括:“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5]13。此后晋人陆机在其《文赋》中则对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种文体进行说明:“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5]147,指出了这些文体不同的风貌特征,为作家写作提供了规范和依据,同时也是批评的参照。
刘勰论文,特别重视文体规范问题,《文心雕龙》中特别强调的是在文体规范上必须宗经,其《序志》篇中明确指出为文要“体乎经”[3]164,即以经书为文体楷模。其《宗经》篇中在阐述经的意义、价值,以及孔子所删述《五经》的内容与作用等之后,着重分析了五经的体制、特征及其功用,指出“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照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以详备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文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3]19。这是对《五经》文章体制及其功用最为精当的诠释之一。刘永济在其《〈文心雕龙〉校释》中说:“此篇分三段。初段总赞经文。中分三节:一释名义,二述古经,三崇五经。次段详论五经文体,明圣制深远可则。中分三节:首分论五经体制,次比论《尚书》《春秋》,终总赞其深远可则。……”[8]这个解释确实抓住了要点。同时,在阐明《五经》体制、特征之后,便具体分析后世文体与《五经》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后世文章皆源于《五经》。此篇最后又从正反两个方面入手,论证宗经的意义:“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3]20首先从正面强调宗经的方法与意义,其方法第一是“禀经以制式”,即按照经书之文的规范安排文章体制与形式;二是“酌《雅》以富言”,即斟酌《尔雅》以丰富文章的语言。其好处在于情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事信而不诞、义贞而不回、体约而不芜、文丽而不淫六个方面。然后从反面入手,指出违背五经的流弊。总之,就是强调《五经》为群言之祖、文章体制之楷模,为文惟有宗经而已。所以,叶绍泰在其增定本评语中解释作者的意旨时说:“五经为群言之祖,后世杂体繁兴,穷高树帜,极远扬镳,亦云盛矣。然皆不能度越寰外,且踵事既久,流弊不还,或艳或侈,去经益遥,欲返淳懿,何繇禀式也。仰山铸铜,煮海为盐,亦惟宗之于经而已”[3]21。他确实把握住了《宗经》篇的精髓。
从晋代开始,人们已经注意到文与笔的区别,这不但表现出文学的自觉意识,更表现出文体学的意识。如《晋书》张翰、曹毗、成公绥各传,均以文笔并称,或称诗赋杂笔。此后如《宋书·沈怀文传》:“弟怀远……颇闲文笔”[9]。《南齐书·晋安王子懋传》载世祖敕子懋曰:“文章诗笔,乃是佳事”[10]。又如《竟陵王传》:“所著内外文笔数十卷,虽无文采,多是劝戒”[10]701。《南史·颜延之传》:“帝尝问以诸子才能,延之曰:竣得臣笔,测得臣文……”[11]又云:“劭召延之示以檄文,问曰:‘此笔谁造?’延之曰:‘竣之笔也。’又问‘:何以知之?’曰‘:竣笔体,臣不容不识。’”[11]880到了梁代,文与笔的讨论更为普遍,如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中有云:“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5]368。又说“: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5]368。不但指出儒士、文士、学者的不同,而且也说明了文与笔的不同:认为辞赋与诗为文,其特征是“须绮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而章奏一类则为笔。显然,他的区分比前人更为明确。
刘勰也参与了文、笔问题的讨论,并且在其《文心雕龙》中反映出来。其《总术》中说:“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为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予以为:发口为言,属翰曰笔,常道曰经,述经曰传。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故知九变之贯匪穷,知言之选难备矣”[3]142。
很明显,他以有韵与否作为划分文笔的标准:“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对颜延年的划分方法提出批评。在《文心雕龙》一书的整体建构中,他的文笔观念得到了具体的体现,书中的“上篇”,即文体论部分,在《序志》中明确说明是“论文叙笔”“囿别区分”[3]164。从其编写顺序上,也大致看出是先文后笔,即《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主体上是“有韵者”,属于文的范围;而此后由《史传》到最后的《书记》,总体上则为“无韵者”,属于笔的范畴。对此,近人黄侃先生在其《〈文心雕龙〉札记》中作了说明:“‘今之常言’八句,此一节为一意,论文笔之分。案彦和云:文笔别目两名自近代;而其区叙众体,亦从俗而分文笔,故自《明诗》以至《谐隐》,皆文之属;自《史传》以至《书记》,皆笔之属。《杂文》篇末曰:汉来杂文,名号多品;《书记》篇末曰:笔札杂名,古今多品。详杂文名目猥繁,而彦和分属二篇,且一曰杂文,一曰笔札,是其论文叙笔,囿别区分,疆畛昭然,非率为判析也”[12]。刘师培也专门作了论证说明:“《文心雕龙·序志篇》:‘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更即《雕龙》篇次言之,由第六迄于第十五,以《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诸篇相次,是均有韵之文也;由第十六迄于第二十五,以《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篇中所举扬雄《剧秦美新》,为无韵之文。相如《封禅文》惟颂有韵。班氏《典引》,亦不尽叶韵。又东汉《封禅仪记》,则记事之体也。)《章表》《奏启》《议对》《书记》诸篇相次,是均无韵之笔也:此非《雕龙》隐区文笔二体之验乎?”[13]确认该部分是按照文与笔的先后顺序组织成文的。
《文心雕龙》一书中对于文章体制特别关注,不仅在其“上篇”之中专门对几十种文体进行具体论述,而且在其他篇章中也常常从宏观角度加以论列。其中《通变》与《定势》两篇中关于文体与文辞气力及文势关系问题的论述尤其值得我们注意。
《通变》篇从宏观上谈到了文章体制与文辞气力的通变问题:“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阳而异品矣”[3]102。这段话主要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层是说文章的体制如诗、赋、书、记等是有常规的,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而文章的辞采、风格、气势等则是没有常规的,不是固定的。詹先生在其《〈文心雕龙〉义证》中对这几句话的解释是:“意思是说根据思想情感安排的文章体制是有常规的,而文章变化的方术是不固定的。如诗、赋、书、记等体裁各有一定的规格要求,这种体制是有常规可循的。至于文章的辞采风格,则日新月异,没有固定的方术可循”[1]1080,这一解释是比较准确的。第二层强调如诗、赋、书、记等文章体制及其名称和其所以然之理是有其规定性的,必须资于故实,即继承、借鉴古典,不可轻易变化;而文辞气力随时代而迁移,必须注意创新。王元化在其《〈文心雕龙〉讲疏》中说:“‘体’即指诗、赋、书、记诸体,‘数’即指文辞气力。诗、赋不可以作论说,书、记不可以作祝盟,此必资于故实,而不可变也。文辞气力,气谓语气,力谓语气之强弱疾徐,则必随时代而迁移,故能历时虽久,而声采常新”[1]1081。仔细考察,这个解释比较符合刘勰的本意。
《定势》篇中谈到了文章的体与势的关系问题,强调体的地位和作用:“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3]105。其中关键强调文章体制本身的作用,认为体为本,势为末;势随体而成,受体制约。如同水的形状,是受容器的形状制约的,容器方则方,容器圆则圆。黄侃先生在其《〈文心雕龙〉札记》中对此作了透彻的说明:“彼标其篇曰《定势》,而篇中所言,则皆言势之无定也。其开宗也,曰: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明势不自成,随体而成也。申之曰: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明体以定势,离体立势,虽玄宰哲匠有所不能也。又曰:循体成势,因变立巧。明文势无定,不可执一也。举桓谭以下诸子之言,明拘固者之有所谢短也。终讥近代辞人以效奇取势,明文势随体变迁,苟以效奇为能,是使体束于势,势虽若奇,而体因之弊,不可为训也。《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明物不能有末而无本,末又必自本生也。凡若此者,一言蔽之曰,体势相须而已。为文者信喻乎此,则知定势之要,在乎随体,譬如水焉圆则圆,盂方则方;譬如雪焉,因方为,遇圆成璧,焉有执一定之势,以御数多之体,趣捷狭之径,以往旧之规,而阳阳然自以为能得文势,妄引前修以自尉荐者乎!”[12]109不仅如此,黄侃先生还通过文字考据,进一步论证刘勰《文心雕龙·定势》中的文章因体成势之说:“《考工记》曰:审曲面势。郑司农以为审察五材曲直、方面、形势之宜。是以曲、面、势为三,于词不顺。盖匠人置以县,其形如柱,之平地,其长八尺以测日景,故势当为,者臬之假借。《说文》:臬,射的也。其字通作艺。《上林赋》:弦矢分,艺殪仆,是也。本为射的,以其端正有法度,则引申为凡法度之称。《书》曰:汝陈时臬事。《传》曰:陈之艺极。作臬、作、作(即之后出字。)一也……文之有势,盖兼二者之义而用之。知凡势之不能离形,则文势亦不能离体也;知远近朝夕非所能自为,则阴阳刚柔亦非文势所能自为也;知趣向从违随乎物形而不可横杂以成见,则为文定势,一切率乎文体之自然,而不可横杂以成见也……”[12]110通过考据,更为具体地说明了文章之势与体的相互关系,其中要点是:凡势之不能离形,文势亦不能离文体;为文定势,一切率乎文体之自然。总而言之,在文章势与体的关系中,体是起主导作用的,而势是依附于体而存在的。应该说,这是对刘勰关于文章体与势之间关系的最好说明。
《文心雕龙》一书中所包含的文学思想博大精深,其文体概论的思想内涵也相当丰富,上面这几点阐述自然不能充分展现其理论精髓。不过,通过上面这些分析,读者还是会在一定程度上领略到其文体概论的精辟和深刻,感受到其中的特殊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