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良”与“和谐”:李箕永的中国游记与《大地之子》

2018-04-03 03:03
关键词:开阳满洲水田

崔 一

(延边大学 朝鲜-韩国学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2)

一、引言

1939年8月18日,朝鲜小说家李箕永开始了为期20余天的“满洲”之行。而李箕永此行并非单纯的旅行,而是一次受托于朝鲜日报社的考察。当时,朝鲜日报社响应日本帝国主义所谓“大陆文学”之号召,策划推出以“满洲”的朝鲜移民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并委托当时朝鲜最具影响力与代表性的农村小说家李箕永执笔。李箕永接受委托之后亲赴“满洲”进行了极为详尽的考察。长篇小说《大地之子》①长篇小说《大地之子》于1939年10月12日至1940年6月1日连载于《朝鲜日报》,共连载155回。和《处女地》就是那次考察的产物。

从古至今,中国东北地区都是与朝鲜关系最为复杂且密切的“场所(place)”②美国的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区分“空间(space)”与“场所(place)”的概念认为,人将自己独有的意义赋予到某一“空间”,从而将“空间”转换成“场所”(见段义孚《空间与场所》,首尔图书出版大润,2007年版)。。随着日本帝国主义的涉足及朝鲜移民的增加,“满洲”重新被20世纪20年代的朝鲜文学所“发现”。于是,“满洲”成为崔曙海、姜敬爱等小说家的主要题材,也出现了数百篇游记。总而言之,“满洲”一直是朝鲜现代作家们所关注和热衷的题材。而李箕永身为当代朝鲜农民文学“第一人”却未曾对“满洲”的朝鲜移民表现出太多关注,直到1939年8月才第一次踏上“满洲”的土地。究其原委,应该与其在农村小说创作中遭遇的素材及主题的枯竭有关。曾为“卡普(KAPF,朝鲜无产阶级艺术家同盟)”核心成员的李箕永,在1931年7月和1934年7月的两次“卡普逮捕事件”中被日本殖民当局被捕入狱。出狱后,李箕永虽然接连发表《人间授业》《新开地》等长篇小说及《泥土与人生》《麦秋》《豚》等10余部短篇小说,却因写不出堪比自己的成名作及代表作《故乡》的作品而苦恼。此外,李箕永一直坚持无产阶级文学的立场,潜心于从阶级的视角阐释朝鲜农村社会,无暇关注“满洲”的朝鲜农民。李箕永接受朝鲜日报社的委托,具体原委如今已不得而知。而他因此而响应并参与日本帝国主义的“大陆开拓文学”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些研究者们因此而主张《大地之子》很难回避“亲日”文学之嫌疑。相反,也有一些研究者试图读出潜藏于文本底层的作者“真正想说的话”,认为《大地之子》是一部以其独有的叙事策略表达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不合作乃至抵抗。

笔者认为,李箕永通过体验“满洲”得到了什么?是如何将其体现在文本当中的?阐明诸如此类的问题才更具意义。换言之,阐明李箕永除非“满洲”不可拥有的想象力,才是更有意义的课题。探究李箕永的“满洲”体验之于其想象与叙事的起效方式,也将成为分析朝鲜作家在中国的跨界体验与朝鲜现代文学之关系问题的一个个案和标本,这恰恰也是先行研究中未能深入探讨的问题。本文在尊重并参考有关《大地之子》的先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人文地理学的视角阐明“满洲”这一“场所”带给李箕永小说的想象力及其效果,亦即李箕永在“满洲”的所见所闻及其在文本中的体现。若借用爱德华·勒夫的概念,这是对李箕永“满洲”叙事之“场所认同性(identity of place)”的解读。他认为,“场所认同性”源自人在体验某一场所时的相互影响关系,由场所的物理环境、活动、意义等三个基本要素构成[1]。概而言之,李箕永的《大地之子》属于场所叙事,通过对“满洲”的想象性建构,描绘了一个“和谐”的朝鲜人移民社会。本文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正是李箕永“满洲”叙事的内涵与外延。

二、具有自我意识的观察者

李箕永踏查“满洲”为期20余天,足迹遍布南北“满洲”。从他所选择的旅行路线,就可以窥见他此行的目的。当时从朝鲜半岛去往“满洲”有两条铁路线可走:“京义线(首尔—新义州)”和“京元线(首尔—元山)”接“咸镜线(元山—上三峰)”。李箕永选择的是后者:首尔—元山—会宁—南阳,从南阳渡过图们江来到对岸的图们。之后,利用“图佳线(图们—佳木斯)”去往“满洲”北部,考察牡丹江、哈尔滨、五常等地,在换乘“拉滨线(拉法—哈尔滨)”南下吉林,换乘“奉海线(沈阳—海龙)”前往“满洲”南部,考察奉天(沈阳)等地,最后经过图们回国。利用这条路线可以逆时针方向走遍南北“满洲”。

“满洲”南部即鸭绿江—图们江北岸一带,早在19世纪末就被清政府划分为开垦区,属于早期的朝鲜移民聚集地。而“满洲”北部是20世纪30年代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强制移民朝鲜的地区,散布着许多所谓的“集团农场”。松花江流域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平原,非常适合开垦水田。因此对于擅长水田耕作的朝鲜半岛南部朝鲜人而言,自然环境更适合开垦水田。伪满洲国建立之后,“满拓”“鲜拓”等殖民会社将大量擅于水田耕作的庆尚道农民移居到此地开垦水田,设立了诸多大型农场。可以说,从旅行路线的选择开始,李箕永就已经充分地考虑了踏查的目的及宗旨。通过20余天的踏查,除了长篇小说《大地之子》之外,李箕永还写出了《寻找大地之子》[2]《国境图们》[3]《满洲与农民文学》[4]等3篇文章。在5年后的1944年,还出版了以“满洲”为背景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处女地》(1944年9月)。

在《寻找大地之子》中李箕永写道:“此行目的在于视察农村,所以每到一处首先调查了他们的生活”[2]。这篇游记分为“风土”“生活状况”“租佃关系”“浮动性”“安全农村”“自耕农”等六个部分,详细地记录了考察中的所见所闻。李箕永非常清楚自己需要看什么,怎么去看,为何要看,借用雷蒙德·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说法,李箕永可谓“具有自我意识的观察者”,“不仅观察土地,也意识到自己正在观察,凭借独自的经验意识到自己正在观察,运用借于其他领域的社会模式和比喻,支持和正当化其经验的独自性”[5]。正是因为具有明确的目的,李箕永的“满洲”游记与同时代其他朝鲜文人的作品相比,显然更为客观,也更为细致。例如,《大地之子》中的一首当地民谣,不仅用朝鲜语和汉语记录整个歌词,还用朝鲜语标出了汉语歌词的发音①“姊在呀,房中呀打牌/忽然门外才郎来/双手把门开/嗳嗳呀啊/双手把门开。”(《大地之子·童心(2)》)。除了那些专门前来采访“满洲”的朝鲜媒体人士们写下的报道或报告以外,文人游记中极少能看到带有数据的调查记录,而多以借景抒情为主②小说家咸大勋的游记《南北满洲遍踏记》(《朝光》,1939年7月号)对“满洲”朝鲜人生活的调查和记录相对仔细,却也停留于交代朝鲜移民的人口和户数。。借助于详细的调查和记录,李箕永在小说中对朝鲜移民生活的描写不仅详尽具体,甚至带有科学色彩。例如,《大地之子》中对“半作制”的描述。

例如,过着半作农生活的人能够耕种二垧乃至三垧地(一垧为两千坪),就算成平均两垧半,如果是一垧能收17石的水田,总收成就是42石(1石为260斤4两左右—吉林附近的调查)。其中,一垧地的佃租通常为4石,除去10石,再除去其他杂费——种子贷款、弄辆贷款(小米、食盐)1石,剩下的就是31石。就算对半分,也等于坐收15石左右。(《大地之子·黄牛2》)

如上引文,详细的数据以及“吉林附近的调查”等注释在小说中极为罕见。李箕永一生致力于农村小说创作,如此科学且实证的描写在他的作品中也绝无仅有。问题是相比于游记中实证性的细节描写,长篇小说《大地之子》所描绘的“满洲”及朝鲜农民的生活却非常观念化和平面化。当时“满洲”的朝鲜作家们抨击李箕永走马观花式的踏查是写不出像样的作品的。虽不无道理,却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此。更为根本的原因应该是朝鲜日报社的所谓“大陆文学”“生产文学”策划给李箕永的想象与写作带来的限制。换言之,细致的调查和记录可以克服时间的不足,获取到足够撰写长篇小说的素材,却无法克服语境的局限性。在20世纪30年代末期日本帝国主义的高压统治下,《故乡》那样的无产阶级农民文学是被禁止的话语。于是在《大地之子》中,阶级斗争话语被替换为“改良”话语所取代,阶级矛盾被“阶级内部矛盾”所取代,从而建构了一种以“稳定”与“和谐”为主基调的“满洲幻象”。

三、作为意识形态的“改良”与“安全”

果不其然,去过满洲的任何人都会首先惊讶于大陆的自然。对于生活在朝鲜那种山间狭地的人们而言,那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一大惊异[4]。

图们与南阳不过相隔一条河,水土却迥异如异国。土是黑色的,风是苍劲的,概而言之或可称其为大陆性[2]。

广漠且黑色的土地、苍劲的风,李箕永称其为“大陆性”。问题是这“大陆性”,不仅指的是广漠,更包含有粗糙和落后的意思。

道路之恶劣也是“满洲”的一大名产。恶劣的道路着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城里也差不多,乡下就更不用提。这里的地不知怎么回事,一下雨就稀成泥浆,吃不上一点劲儿,干了却又坚硬如石头。不过,湿透时如同泥浆;干透时则又凹凸不平,寸步难行。我这才明白满洲为何多马车和洋车。不坐马车或洋车,实在是难以通行。而下雨时细腻一样的路,一旦雨晴就那般迅速地干透,马上会灰尘漫天,难以张开双目和口鼻[2]。

从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的“满洲”,引申出亟待开垦和开发的“原始的满洲”。而关于“满洲”未能得到开发的首要原因,李箕永认为是落后的农业生产方式,亦即“满洲人”不会种植水稻。

满人从来就不会开垦水田。他们只耕种旱田。于是此前在茫茫旷野里选择一块合适的土地种植田谷。此外广阔的低湿地带就那么荒废着。满洲地广人稀,无需开拓荒地,他们也够生活。而且不会种植水稻,也只好那么荒废着[4]。

视“满洲”为“无主空山”或“荒芜之地”,本身就是一种殖民主义话语。因为它彻底无视那些人口更多、分布更广的中国人。进而,水田之于旱田的绝对优越感或水稻之于旱田作物的绝对优越感,更是日本帝国主义殖民主义逻辑的翻版。日本帝国主义一直在鼓吹水稻属于先进农业,旱田作物属于后进乃至原始的农业[6]。李箕永笔下的“满洲”广漠且原始,不仅是自然景观的原始,也包括被日本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话语界定为“原始”的旱田耕作。于是,自然景观的描述延伸到对自然的技术性改良和对人的道德性改良。

相比于朝鲜,不仅佃租便宜,产出还偏多。1垧水田约2 000坪,租子通常不过四五石(1石约266斤4两,算成朝鲜斗量就是1石4斗左右)。而产出在南满一般是十三四石,在东北满是15~20石,在新开地(今年初垦)则能收获近30石。就算把1垧地的收成15石,算成朝鲜石数也将近 20 石[4]。

考虑到当时朝鲜全罗北道地区佃租为每2000坪10石以上,特优水田的产量为20石,普通水田为10石[7],李箕永的观点可谓基本正确。同时,他还介绍相比于朝鲜轻松许多的“满洲”的耕作方法。

开垦荒地称为新开地。解冻后灌水,之后直接在上面撒种(稻种)。待到几天后落种生根时,把水中的杂草掐掉上面的叶子。这样一来,稻苗往水上生长,草根在水下烂掉,倒是成了肥料。接下来给除两三回草就算完事[2]。

李箕永的本意并非说明多产租廉、省时省力等“满洲”农耕的长处,而是为了强调多数朝鲜农民在如此优厚的条件下也无法维系稳定的生活这一事实。究其原委,李箕永列举出两点:一是多数为“半作农”的现状,二是朝鲜农民的“浮动性”。

据说满洲有许多所谓“半作农”,指的是佃农并非直接从地主手中取得佃租权,而是中间人从地主手中租得耕作权后赚取中间利益。也就是说,租地人不是亲自耕作,而是给佃农提供农粮,让他们代为耕作,之后平分收获的谷物[2]。

“满洲”绝非无主空山,可耕作的土地,即便那是荒地,朝鲜农民也只有购买或租赁土地才能耕作。而多数朝鲜人没有能力购买,“半作制”才得以盛行。由于是通过中间人取得的土地,万一碰上恶劣的中间人,朝鲜农民就会白白丢掉辛辛苦苦开垦的良田。这种恶习势必会影响朝鲜农民的定居。再加上身为移民的“浮动性”,使得不少朝鲜农民不做长远打算,依靠肥沃的土地耕种一两年,一旦土地质量下降,就搬走另找土地耕种。如此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使得朝鲜农民很难积蓄钱财。

浮夸的懒农浮动成性,抛弃旧地搬到别处。他们就像火田民那样,移向更偏僻的地方。在他们想来,到了别处一定会有的是好地,何必辛辛苦苦除着稗草耕种[2]。

“浮动性”引发的另一种陋习就是铺张浪费。在“遍地都是鸦片、赌博”的“满洲”,“尝到酒色甜头的他们,没等谷子成熟就去借高利贷,一晚上便花光。”[2]李箕永很是看不惯这种陋习,并主张有必要进行道德的改良。

如果他们视满洲为第二故乡,以永驻为目的,有过真正开拓的自觉,即便过的是半作生活,也该多少有一些积蓄……愿他们想一想当年离开心爱的故乡时的情形[2]。

李箕永认为,消除“浮动性”是提升“满洲”朝鲜人移民生活质量的关键之所在。作为对策,他提出了“安全农村”和“创设自耕农”。换言之,要将带有“浮动性”的朝鲜农民“圈养”在固定的地方,进而将他们逐步转变为自耕农。所谓“安全农村”是日本帝国主义及朝鲜总督府在“九一八事变”后将那些散落在偏远地区的朝鲜移民集中迁移到特定地区而建成的部落。日本帝国主义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通过集中和隔离,加强对朝鲜移民的管理,同时阻断其与抗日运动的联系①1933年2月12日的《东亚日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为《决定为满洲罹灾同胞建设“安全农村”》的报道。报道称:“安全农村选址在那些与都市的交通便利的地方,保证警力能够涉及,从而避免马贼侵袭。”。后来也出现一些民间资本创建的“安全农村”。李箕永的文章中也有提及的“安家农场”就是其中之一。“安家农场”隶属于朝鲜实业家孔镇恒创建的“满蒙产业株式会社”②“满蒙产业株式会社”是一家由民间资本创建于1936年的公司。社长孔镇恒履历颇为特殊。他曾留学欧洲,后投身产业界,也是一位积极的“天道教”信徒。根据相关资料,孔镇恒进军“满洲”以及投资农业,都与他的乌托邦理想有关。但是后来由于经营困境,孔镇恒也采取了与日本帝国主义合作经营的方式。。

日本帝国主义创建的所谓“安全农村”采用的是准军事化的管理方式,农民在指定的区域内集中居住,并向农民提供一定程度的武装。早在20世纪初,日本帝国主义就曾经针对“满洲”的朝鲜移民施行所谓“集团部落”的居住和管理方式,“安全农村”可谓其变种。而无论是“集团部落”还是“安全农村”都是日本帝国主义殖民政策的产物。日本帝国主义通过强买乃至抢夺,夺取大量中国人的土地,用来移民日本、朝鲜的农民。因此引发的不满乃至愤怒难免要殃及朝鲜农民,导致“万宝山事件”等惨案的发生。李箕永看到朝鲜人修建的灌溉水渠横穿中国人的旱田时写道:

他们都是些缺水的满洲平原旷野上的人,只能靠旱田营生。或许因为如此,听说满人最怕水。可是朝鲜人突然入侵,把水道挖在他们自家地中间,把满满的水流引到茫茫的田野里,如同大海一般。我想,平生未曾见识水田的他们一定吃惊不小。在他们想来,自己的村子马上会被大水毁灭[2]。

如同广漠、原始且肥沃的大地需要农业技术上的改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朝鲜移民也需要道德的改良,改掉他们的“浮动性”,从而摆脱贫困。一般意义上的农业改良,其根底里有着农业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农业资本主义——正如资本主义的历史一贯如此——让人与自然成为服务于统治目的的工具,从而以极为戏剧性、生产性的方式变化环境”[5]173。在(半)殖民地的“满洲”,农业改良可谓农业资本主义之极端形态。而李箕永在自己的第二部以“满洲”为背景的小说《处女地》中,将农业改良和道德改良延伸为以医疗与优生学为手段的人种改良。

四、“满洲幻象”:安定与和谐

《大地之子》讲述的是在一座名叫“开阳屯”的朝鲜移民部落里围绕水稻耕作发生的故事。通过部落的前史可以看到,开阳屯是1920年前后时期一位名叫金时中的老人带领10余户朝鲜农民开拓和建设的移民部落。“满洲事变(九一八事变)”时,部落因战乱而衰败。重建部落的核心人物姜主事及落长洪承久、黄建伍、石龙、金炳浩、郑大监、福术等主要人物都是“新开阳屯”的居民。李箕永将自己在考察过程中详细观察并记录在游记中的“满洲”自然、风土、事件、社会关系等忠实地运用到小说中。只是游记中原始且不和谐的“满洲”及不安分的人们,在小说中被压缩和置换为“开阳屯”这一虚构的“场所”,从而变成安定且和谐的大地及渐趋稳定的群体。

以“满洲”为背景的朝鲜现代文学最具代表性的“母题(motif)”是朝鲜移民与中国人之间的冲突,尤其是因为水田和旱田两种不同耕作方式引发的冲突。李泰俊的《农军》、安寿吉的《稻子》《北乡谱》等都是这类作品。水田和旱田两种不同耕作方式引发的冲突,表面上看似源于水田耕作所必需的灌溉水渠给旱田耕作带来的显在或潜在的不利影响。然而在其深层,其实有着各种复杂的要素。其一是朝鲜移民的特殊身份。朝鲜沦落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朝鲜人被赋予“日本国民”的身份——“二鬼子”。其二是“水田耕作/先进—旱田耕作/落后”的殖民主义话语。这类话语由日本帝国主义建构,后又被朝鲜人模仿和再生产。

《大地之子》的核心“母题”亦为水田耕作,水田耕作与旱田耕作之间的冲突却只是在开阳屯的前史部分作为过去式被简单地提及。新开阳屯的朝鲜人和邻村的“满人”,即中国人之间是和谐、合作的关系。这一倾向首先体现在中国人形象的“非个性化”和“非主体化”上。

拉货的马车咕噜咕噜地走在路上。后面跟着满人,手里拿着长长的皮鞭,头上戴着草帽,上下一身蓝色衣裳。灰尘般的尘土飘起在路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驾!驾!”

这是《大地之子》开篇处的环境描写。如文,“满人”只是环境的一部分,没有被赋予个性,且迅速地消失在广袤、原始的自然环境中。小说中有名有姓且“发话”的王大爷,也不过是一个背景式的人物,不具有人物的个性,也几乎不具有人物的功能。彻底虚化中国原住民的结果,围绕水田耕作引发的矛盾和冲突反而发生在河流上下游两个朝鲜移民部落之间。在解决矛盾的过程中,朝鲜人向县衙陈情及采取实际行动时,中国人积极提供帮助。

对“满洲”朝鲜移民构成重大威胁的匪祸,在《大地之子》中同样被轻描淡写。近代“满洲”号称“三人行必有一匪”,匪患严重。《大地之子》中有一章讲述土匪袭击开阳屯的事件。然而事件中只有洪承久一家受到损失,而且被迅速出动的日军“讨伐队”一举剿灭。土匪的侵袭更像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话,唯一的作用是阴差阳错地引发德成和贵顺两家取消婚约。小说中最主要的矛盾是德成、贵顺、黄植之间的三角恋,其中饱含着洪承久一家和德成、贵顺两家的“疑似阶级矛盾”。洪承久出身两班,还是开阳屯的首富。而德成、贵顺两家是贫穷的农民。

如果是两班家的闺秀有那般美貌,他当然也会动心。可是石龙不仅是邻居,还是毫无根底的一介庶民。这一点让石龙一家失分不少。因为和那种人结亲家,似乎自家的身份地位也会随之降低。

当然,他在这部落里也并非处于两班地位。自己的地位,绝非源自两班身份,而是财产,还有就是部落长的名头和势力。(大地之子·阴谋5)

洪承久是开阳屯的部落长,也是村里最富有的人。身为忠清道两班家族出身的洪承久,对于娶“贱民”石龙家的女儿贵顺做儿媳颇为不甘。然而正如洪承久的自嘲,若是在过去或者在朝鲜,尚可受到两班的待遇,在开阳屯只能以财产和部落长的身份撑起门面。同时,黄建伍、石龙等开阳屯的多数居民都是佃户,却与姜主事、洪承久等地主之间没有任何矛盾或冲突,处理部落的大小事务时双方平等协商、团结一致。例如,当河上流的部落筑堤截流时,开阳屯的全体居民及邻村的中国人,在姜主事的指挥下齐心协力、有条不紊地采取行动。一言以蔽之,李箕永在《大地之子》中描述的部落民之间的矛盾截然不同于李箕永的代表作《故乡》中的阶级矛盾,它不需要通过斗争或革命去解决,可以说是“阶级内部矛盾”。

五、作为“无场所”之场所的满洲

《大地之子》中的“大地”位于一处名叫“开阳屯”的虚构的场所。综合《寻找大地之子》等游记中的各项线索①小说中有关开阳屯地理位置的描述:“炳浩所在的地方是松花江支流的河滩。”“秋收的庄稼全部拉到哈尔滨站。”,开阳屯的原型应该是安家农场。根据《寻找大地之子》一文可以得知,李箕永和朝鲜实业家孔镇恒是旧相识。安家农场就是孔镇恒设立的“满蒙产业株式会社”下属农场。李箕永介绍安家农场,并将其推为“创设自耕农”事业的成功案例。安家今属于黑龙江省五常市,位于哈尔滨和吉林的中间地带,是松花江主要支流拉林河沿岸地区,周围有吉林、奉天(沈阳)等大城市。距离开阳屯最近的城市是哈尔滨。在小说中,哈尔滨是一个充满物欲与色域的场所。

松花江是坐船游览的。他们还乘着松花江的汹涌的波涛顺流而下。一边听服务生讲述太阳岛浴场的故事,一边惊叹着浏览沿岸的风光。据说每到夏天,太阳岛一带会有沸腾的数万裸体男女,说那绝对是一大奇观。(《大地之子·都市的诱惑3》)

如上引文,哈尔滨极具异国特色的风景看似描写得颇为具体,却只是名副其实的传闻。对于作者李箕永而言也同样如此。

看过吉林之后再看奉天,仿佛到了别国,一切都大不相同。奉天宛然一座近代都市的景象。首先,车站就很是复杂。走出站来,从站前广场放射形地延伸出条条大路,电车、汽车络绎不绝。(《大地之子·都市的诱惑3》)

小说中对奉天的表现化处理与哈尔滨、吉林类似。不同的是,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开阳屯未来领导者的德成在奉天学习农业技术,因此具有特殊的场所意义。同时,李箕永也曾仔细考察奉天的三间房农场。奉天的城市形象因此得以具有更加丰富的细节。

李箕永的“满洲”之行,具有明确的目的——调查朝鲜农民的生活状况,为小说创作寻找素材。为此,李箕永在短短20多天里走遍南北“满洲”,考察五六座朝鲜移民部落,行程数千公里。在此行程中,城市仅仅是铁路线上的经由地。同时,《大地之子》是在他结束考察回国后不足一个月开始的连载。正如他的告白,“头脑忙于挤出小说,毫无余念。”[2]

在构思和撰写小说的过程中,在“满洲”获取到的素材被裁剪和缝合,为的是凸显开阳屯这一虚构的场所,为其赋予“场所性”。然而如上文所述,开阳屯也未能因此而获得真实性、细节性。概而言之,李箕永“具有自我意识的观察”,在小说中没能发挥特别的效果,他所想象的“满洲”也只能停留在充满意识形态话语的空洞的场所。

六、结语

日本帝国主义对朝鲜的殖民地统治引发朝鲜人向“满洲”的迁移。在历史—地缘上与朝鲜有过千丝万缕关系的“满洲”,以数百万移民为媒介,重新被朝鲜现代文学“召唤”。阶级、民族、国家等范畴纵横交错的“满洲”,虽然有过所谓“满洲国”的国家,却绝非“想象的共同体”——近代国民国家。概而言之,日据时期的“满洲”是一处阶级、民族、国家等众多范畴层叠的“边界/跨界”区域。因此,“满洲”在朝鲜现代文学中成为多种想象力的源泉。如,“丧失的故土”之类的历史想象、近代国民国家之类的政治想象等。

1939年8月,殖民地朝鲜最具代表性的无产阶级作家李箕永多少有些突然地将目光转向了“满洲”。其理由是什么?一位已经失去为阶级斗争发声的权利的无产阶级作家,通过“满洲”之行得到的是什么?

《人间修习》是李箕永在第二次“卡普逮捕事件”(1934年7月)后发表的第一部小说。这部小说不再有鲜明的无产阶级文学立场,不再以阶级矛盾为题材,转而以冷笑或自嘲的口吻讲述知识分子在人间的遭遇。显然,李箕永开始一定程度上抽身于阶级文学之外。之后发表的长篇小说《新开地》,以李箕永最为擅长的农村问题为题材,却没有描述阶级矛盾,而是以对殖民地近代化的批判性省察为主题。作品虽有进步意义,却近乎讲述殖民地近代化之日常的世态小说,被评论家狠批为“似是而非的农民小说”[8]。可以说,在两次“卡普逮捕事件”中均被捕入狱的李箕永,由于无法自由地触及阶级问题,写作的想象力明显受到限制。因此,李箕永将目光投向“满洲”,目的应该是寻找新的农民文学想象力——非阶级斗争或革命,却又具有足够强烈的现实意义。

此大陆的新兴氛围,确实非满洲不可见得的光景。而其中“满洲”的农村开发在人与大自然的斗争中具有伟大的创造性(水田开拓),因此在将来开拓农民文学的过程中,它也将提供伟大的素材和热情。我认为,在满洲建设新兴农村的事业,同时也将成为建设农民文学,即大地之文学的良好材料[4]。

李箕永将“满洲”称为“大地”,既不是启蒙与革命之场所的“农村”,也不是日本帝国主义所策划和强加的“大陆”。李箕永没有完全接受日本帝国主义所谓“大陆开拓文学”的主张,却也没有继续坚持阶级倾向性鲜明的“农村文学”,才用了介于两者之间且颇为暧昧的概念“大地”。在这一片“大地”上,《故乡》中安承学与金喜俊之间的阶级矛盾被置换为洪承久与黄建伍之间的“疑似阶级矛盾”;革命和斗争被置换为科学与改良;革命的未来被置换为“安全农村”之流的“乌托邦”。李箕永相信能够在“满洲”的“大地”中“找到埋藏于原始的大自然中的巨人之诗”[4]。而移民到“满洲”的朝鲜人作家们却对《大地之子》嗤之以鼻。如“期待能够通过短短二十多天的满洲视察得出《大地之子》,除非连文学的ABC都不懂的傻瓜们才能如此胡思乱想”[9],“坐在火车上走马观花似地通过车窗浏览广阔的原野,访问几处开拓村,仅此而已能否了解满洲的特殊性?如此短暂的时日能否摄取和把握贯通一年的生活程度?”[10]

这类批判不无道理。因为李箕永虽然做了详细的调查和记录,却碍于当时的写作环境,在《大地之子》中只能说“可以说的话”。因此,作品中随处可见对素材的裁断、剪辑、缝合的痕迹,情节也毫无尖锐的矛盾,冗长且散漫。概而言之,李箕永的“满洲”体验,没能给其“满洲”想象赋予更多的“场所性”,所建构的“满洲”也只能停留在空洞的、平面化的水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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