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立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文汇出版社2010年11月出版的范伯群主编的四卷本《周瘦鹃文集》和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2月出版的王智毅编的《周瘦鹃研究资料》,为研究周瘦鹃提供了相对完善的文献保障体系。但是,“作家研究文献保障体系的建立是一个过程,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1],周瘦鹃“从事文学创作时间跨度长、作品多,又散见于多种报刊杂志,要无遗漏地全方位搜集资料难度极大”[2]。笔者之前写有《周瘦鹃编过两种〈乐观〉》,钩沉过集外文《紫罗兰盦灯下》(实为1947年4月创刊的《乐观》的“发刊词”),近日又找到《黄山纪游》《我所爱游的名山》《我的苦学史》三篇以及他为赵君豪《游尘琐记》作的序,均不见于《周瘦鹃文集》,略作钩沉。
一
琅玕精舍发行、汉文正楷印书局1934年4月排印的赵君豪的随笔集《游尘琐记》,前有叶恭绰、蒋维乔、宋春舫等十人所作的序,周瘦鹃作的序照录如下:
愚喜山水,喜旅行,每值春秋佳日,辄呼朋啸侣,担登山出游,流连山水胜处,恋恋不忍去。综年来屐齿所经,殆不下数千余里;顾为职务所牵,弗克远游,游踪虽广,终不出江浙二省以外,方之古之徐霞客,真如小巫之见大巫矣。老友赵子君豪,除任《申报》辑务外,并主纂《旅行杂志》,故亦笃爱旅行,虽无多暇咎,而得暇必出游,而以十八年辽沈之游为尤壮。时愚因绊于杂事,未获偕游,至今引为遗憾!惟有日读赵子所作《东北屐痕记》,以当卧游而已。今者东北四省,相继沦亡,雄关万里,竟为铁蹄踏破,白山黑水间,妖氛塞天,我虽爱游,亦不欲游,不忍游矣!赵子追忆昔尘,惓怀故土,因重理旧稿,与其他游记汇为一编,意其晨钞瞑写之际,神游于天下第一关外,度亦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感欤?涉笔至此,为之泫然!
周瘦鹃 民国二十三年元旦[3]
周瘦鹃在老友赵君豪主编的《旅行杂志》上写有不少文章,1940年1月1日出版的《旅行杂志》第14卷第1号刊有《我所爱游的名山》,署名“周瘦鹃”,照录如下:
我也算是一个爱好游山的人,但是很惭愧,以中国之大,名山之多,而我的足迹始终没有踏出江浙皖三省。我不曾见过五岳的面,不曾游过天台雁荡,也不曾瞧到西南诸大名山,所以问起我所爱游的名山,真是寒蠢得很,算来算去,只有一座黄山,往往寤寐系之,心向往之,虽只游过一次,可是深深地刻在我心版之上,再也不能忘怀;要是能摆脱一切,无挂无碍的话,那么隐居黄山以终吾身,也是十二万分愿意的。
爱好游山的同志们,可不要以为我说得过火,黄山不但是东南第一名山,也可说是中国第一名山,游过了黄山,别的山简直可以不必游了。吾友陈蝶野兄,足迹遍布南北,并曾到过西南,所游的山是太多了;他是一个擅画山水的人,决不会盲从人家的见解,然而据他说,游来游去,总觉得没有一座山能胜过黄山的;那就足见我并不是阿私所好,而我虽没有见过大世面,却已游过了黄山,这就足以自豪了。
黄山的伟大瑰丽,决不是一枝平凡的笔所可描写得到,画必关荆,文必韩柳,诗必李杜,词必苏辛,才能尽黄山之长,而不致辱没黄山。我之往游,是在四年以前的一个秋季,同游者有陈蝶野夫妇、涂筱巢父子,一共游了十二天,实在觉得太局促了,要细细的游览、细细的领略时,虽一年也不会厌倦,那时我才到汤口,只算是才进黄山之门,便已目眩神迷,飘飘欲仙,仿佛此身已不在人间了。夜间我们先在汤池一浴,池水不冷不热,微微闻到奇南香一般的香味,浴过之后,真好似换骨脱胎,俗尘尽涤。在中国旅行社下榻,听了一夜白龙潭青龙潭的泉声,非但不厌其烦,反如听钧天仙乐一样。第二天就由紫石峰下出发,看人字瀑,过回龙桥、朱砂庵、(慈光寺)、飞来洞,小憩半山寺。再上天门坎、过云巢、小心坡、文殊洞,抚迎客松,而到达文殊院。当夜宿在院中,次晨四点即起,与蝶野筱巢抱衾上高冈,听哀猿叫残月,坐候着朝阳出来,看白云铺海。此处可说是黄山中心,右有莲花峰,左有天都峰,背后有玉屏峰,古人曾有“不到文殊院,不见黄山面”之句,其重要可知。天都是全山最高峰,使人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感;大家见峰势陡直,没有敢上去,我虽跃跃欲试,可是附和无人,也就罢了。听说当年吴稚老曾上去过,我们这般后生小子,辜负了好腰脚,恐将为稚老所笑吧。离了文殊院,向西南行,小心翼翼地经过阎王壁,度大士崖,过莲花沟,直达莲花峰下,我这时雄心勃发,像猿猴般载欣载奔,居然以第一人先到峰巅,学着孙登长啸起来。这里据说可以望见庐山九华和长江水,可是我没有带望远镜,不曾瞧见什么,只见重重叠叠的乱山而已。下了莲花峰,向西下百步云梯,穿过鳌鱼洞,横度天海,仿佛是一片平原。再北上光明顶,曲折而达狮子林,这一带也是风景绝胜的所在。一株株的奇松、一堆堆的怪石,恨不得搬到家里去,做盆景用。东北有始信峰,玲珑可爱。真如盆景中物,上有接引松与隐士江丽田弹琴处,我们爱得它什么似的,曾两度到此盘桓。蝶野席地作画,替我画了一幅,他受了山灵的感应,真是腕下有鬼,笔下有神,完成了一件杰作。峰巅下望,有石笋缸、梦笔生花、散花坞、观音峰诸名胜,狮子峰的右面有清凉台,奇石壁立,下视无地,我们也曾流连了二三度。并且贾着余勇,结队直下散花坞;坞名散花,料想春季一定是野花烂漫,如锦如绣,可惜恰在秋季,花是不多见了。只为好景留客,难解难分,在狮子林留宿了三夜,听够了松涛泉韵,方始向四山揖别。向东南往云谷寺,在寺中啜云雾茶,拍照,又休息一小时,才再向东南出发。经仙人榜,看九龙瀑布,瀑布分成九条龙那么泻下来,只因久旱不雨,瀑流不大,这天虽有小雨,无济于事,然而看那九条白龙,缓缓地爬下来,也是很可悦目的。过此再走七里,就到苦竹溪,上汽车回杭州去。我一路上被黄山灵感所动,不觉来了诗兴,虽然不会作诗,居然也胡诌了五十首五言古诗,先前曾在本志登过,实在是蚓唱蛙鸣,哪能写尽黄山的好处,现在且将清代诗人梅渊公氏的《黄山记游》一百韵附录在此,给读者们读了,当作卧游吧。“夙昔怀黄山,屡负仙源约。初为风雨淹,云岚尽如幕。后逢霜霰零,岩颠北风恶。兹当六月中,旱魃复为虐。同游色俱沮,畏炎胜炮烙。岚影掩人怀,幽兴愈飞跃,权为松谷游,竟日聊可托。戒仆起中宵,东方尚鸣柝,晨光辨依稀,群峦渐磅礴;芙蓉与望仙,峰石如相索,其西为翠微,循流分涧洛,双石立关门,交牙为锁钥,自此断人烟,尘埃何地著?日午抵孤庵,阴松四寂寞,衲子善迎人,浓茶再三沦,指点五龙潭,俯仰濯幽魂。向晚夕阳斜,半射云中壑,三十六高峰,将毋见大略?老僧谓不然,所见乃包络,何处为天都,骤惊邦与郭。余乃疾声呼,高怀哪能遏,且莫返篮舆,芒鞋更紧缚,灯前问已经,曲折预商酌。山中鸟声异,如钤复如铎,是夜不得眠,暑气秋先夺,披星促饱餐,济胜斗强弱。初从涧底行,莽深杖难拨,所幸无复元,而乃逼猱玃。仰首瞻云门,夹立如悬橐,攀援十余里,始见石笋角,城中望笋尖,径寸如锥草,及旁笋根行,百寻不可度。迥府经过地,取次在两屩,昨为仰面尊,今为培末,从此识黄山,方知不可学,群目尽皆瞪,群口不能诺。缭绕千万峰,簇簇散花萼,想象铺两海,前后何寥廓,起伏为菡萏,与笋互犄角。群笋丛聚处,忽见天花落,其峰谓始信,峰断因仙喝,天然松树枝,接引宛如杓。过桥惊海市,一一几于活,方物复肖人,成兽亦成雀,翻疑不是山,天工太雕琢。西望西海门,一线同箭括,日落紫烟深,魑魅实栖拓,戏以石投之,顷刻走冰雹,回见月华生,咫尺透衣葛。夜宿狮子林,孤灯吼堂灼,下界尽炎方,到来抱绵杓。晨陟炼丹台,海气寒漠漠,波涛无定形,晶光流活泼,惜哉丹龟存,何人更采药?东登光明顶,其势转空扩,天都与连华,鼎力差相若。何物神鳌洞,五丁幻开凿,侧身下青冥,以手代足摸,百折转云梯,踵与顶相错,左右茫无据,鱼脊几多阔?盘绕上莲花,目眩魂逾愕;一窍汲天心,升堂学猿攫,进退分死生,从者泣还虐,以身殉奇观,葬此抑何怍。贾勇登绝顶,闭目喘交作,蹲身抱危石,旷哉吾眼豁!其北为九华,其西为白狱,天目岚几层,金陵烟一抹,长江襟带间,大海等沤汋,周遭数千里,指顾了吴越,苦无双飞翰,秉风化孤鹤。下此险亦夷,如梦惊方觉,吾将叹观止,仙境愈奇驳。巍哉文殊台!凌虚称极乐,大海此中央,万笏拥阊阖。木榻求小憩,云气虚相搏,香厨何所有?菜根惬大嚼。东下小心坡,前此胆仍怯,洞壑隐层层,经过不知数,杖拂老人头,始抵天都脚。天都千仞高,游者步齐却,无径置绠梯,壁立矗如削,微风吹缥缈,隐隐闻天乐。过此登愈滑,经年积枯箨,一峰变一峰,凡骨层皆脱,屏幢开朱砂,灿烂布丹艧。老衲栖中峰,形容见古噩,握手如故人,引我宿山阁,是夜月愈明。抱琴两酬酢,诸天齐答响,拱立俨璎珞。凌晨浴汤泉,手弄珍珠沫,昔为仙液喷,于今起民瘼。浴能归桃源,龙潭辨尺蠖,长昼息精庐,余兴尚搜掠。山中凡七日,何能尽广博,峰峰现霁色,良遇不为薄;山灵有至性,闻者徒糟粕,大都随意游,翻令真趣获。明日出汤口,分源寻掷钵,惜未识洋湖,海筏何年泊。”
民二六冬,我避兵皖南黟县南屏村,去黄山只有九十里,曾想前去小住一月,可是误信了村人的话,说那边已列为军事禁区,不许游览;后晤黟县祝县长,才知道没有这回事,待要去时,却因急于来沪,终于没有去,至今引为憾事。曾有七绝四首云:“山中独数黄山秀,除却黄山不是山,晋谒山灵原所愿,却忧豺虎满江关。朝山前度逾旬日,揖别归来梦与俱,迎客老松应矫健,还能记得故人无?当年俊侣翩翩集,西海门前送夕曛,他日为予留片石,好临清晓看山云。濂溪昔爱莲花好,我爱莲花第一峰,为问别来无恙否?愿君长葆旧花容。”又追忆黄山白龙潭云:“怒泉惊沸起蛟眠,泄入千山绝点烟,看遍人间无净土,拿云攫日上诸天。”又忆黄山归田乐从山谷体云:“叠玲珑玉,看嵯峨奇峰三六,起伏层霄矗。也或耸也,挂也横也;一一葱茏结寒绿。丹霞锁嶰谷,千仞琼崖幽花簇,弥天云海,疑有众仙浴。石下与松下,随处有乱泉泄下;唤取灵猿伴三宿。”
我所爱游的名山,除了黄山,须推奉化的雪宝,千丈之岩,瀑泉飞雪,九曲之溪,流水涵云;无谕一峰一岩,都幽奇古怪,委实是一座小型的黄山;而那千丈岩的瀑布,更胜过黄山的人字瀑、九龙瀑呢。我曾前去游过两次,至今还觉得醰醰有味。此外我所爱游的,须推邓尉和超山,因为我酷爱梅花,这两处的梅花,真是洋洋大观。单去游这么一天二天,还觉得不够过瘾,恨不能结庐其间,长住暗香疏影中啊。[4]
《旅行杂志》新年特大号是“我所爱游的名山”专辑,除了周瘦鹃的《我所爱游的名山》,还有赵景深的《灵谷寺》、傅彦长的《谈游》、徐訏的《忆妙峰山之游》、胡山源《锡南三山小记》等。黄山,虽只游过一次,却深深地刻在周瘦鹃的心版之上,再也不能忘怀,“要是能摆脱一切,无挂无碍的话,那么隐居黄山以终吾身,也是十二万分愿意的”,由此可见周瘦鹃对黄山的偏爱。王智毅编的《周瘦鹃年谱》提到,1936年“秋,游黄山。作五言古诗五十首记游”[5]35,指的就是周瘦鹃与陈蝶野夫妇、涂筱巢父子十二天的黄山行。周瘦鹃在《我所爱游的名山》中提到,“我一路上被黄山灵感所动,不觉来了诗兴,虽然不会作诗,居然也胡诌了五十首五言古诗,先前曾在本志登过”,当是指1936年《旅行杂志》第10卷第1号刊发的《黄山纪游》,署名“周瘦鹃”,照录如下:
十载以还,每值春秋佳日,恒招邀俊侣,共作清游,藉遣烦忧而涤尘襟。顾蜡屐所经,不出江浙两省,所见良隘,殊不足数。乙亥之秋,郁郁不自聊,吾友陈子小蝶,涂子筱巢,坚约作黄山之游,欣然从之,淹留六日,凡黄山名峰,登陟殆遍。昔人谓山险道上,令人目不暇接,愚谓此语惟黄山当之,庶无愧色,而愚之十载清游,自亦以黄山为第一,是不可以不记。
古今来骚人墨客,其游黄山而记黄山者,殆不可偻指数。愚之斯记,漫无系统,特记其片段,以志鸿雪。生平不能作韵语,而此次薄游黄山,意兴飚举,遂亦附庸风雅,妄作五言五十二首,游踪所志,辄有所得,则就黄山全图之背,书以寸铅,而就正于小蝶,兹即移录于此,以示黄山之美,今人不能已于言尔。此五十二首者,吾尝入之手册,题其端曰《黄山杂记》,盖下里巴人,初不敢自命为诗也。其第一首云:“人说黄山好,我姑妄听之,一见黄山面,心碎欲无辞。”
愚等夜宿西子湖畔之蝶来饭店,店为小蝶所手创,极轮奂之美,居之良适,所制西餐西点,尤腴美可口,为湖上冠。诘旦以七时发,亭午出昱领关,过三阳坑,渐入佳境,及薄暮,则已与黄山行初觌礼矣。
“星辰别西子,午过昱岭关,锋车如掣电,半日到黄山。”
以篮舆登山,抵汤口,止于中国旅行社招待所,涧水汤鸣,汤如琴筑,惜暮色四罨,不克睹其喷薄之状。晚餐既罢,小蝶导往汤池温泉就浴,源出硃砂泉,即之奇温,解衣人池,共作拍浮之戏,越炊时许始起。忽有妙香拂拂,自水底出,如奇南香,为之恋恋不忍去,恨不能长往水中央也。
“解衣作磅礴,温泉快一浴,奇馨忽飞来,出自硃砂腹。”
汤池左近有一潭,曰“白龙潭”,水色油然一碧,清澈见底,涧水下泻,渟滴其中,终年不竭,安得美人鱼来,以泳以游哉?
“汤汤白龙潭,一泓秋水寒,适从尘埃来,聊可洗肺肝。”
小蝶谓如以名山喻人,则庐山为隐士,而黄山则剑仙也。愚笑颔之曰:君言绝隽,吾亦云然。惟剑仙不可无美人为偶,彼美者谁?其惟吾苏之灵岩乎?
“匡庐为隐士,黄山是剑仙,侠骨撑天表,神光照大千。
吾乡有灵岩,娟娟玉一般,良偶无可托,端合嫁黄山。”
桃花岭不甚高,与紫云紫石诸峰遥遥相对,如展翠屏。其下曰桃花源,已辟为住宅区,闻此间昔有桃花万树,而今则已归乌有。愚意他日之居此者,宜各争植桃花,蔚为大观,庶觉名副其实。十年以后行见桃花源里人家,益饶丽致矣。
“峨峨桃花岭,阴阴万绿遮,好春愿长驻,日日看桃花。”
黄山固多涧,随处可见,厥声澌澌然,如人低语;而瀑之名者,止有人字与九龙二瀑,会以经久不雨,水势少杀,但见白练条条,蠢动山坡间耳。
“日日万峰头,逸情于云上,深山无别声,但闻涧语响。
一瀑挂山阿,诘诎作人字,自是神来笔,黄庭初拓时。
我生爱飞泉,今见九龙瀑,虽则龙古瘦,犹能作雷跃。”
黄山之声闻卓著者,凡三十六峰,而以桃花、莲花、天都、始信、玉屏、狮子、容成、九龙、紫云、紫石诸峰为尤其著。其间多云海,多奇松,多怪石,可称三绝,杜鹃花亦特多,入春必富丽瞩。山中有鸟曰山乐鸟,鸣声绝美。小蝶谓细聆其声,似呼瘦鹃,听之果然。
“摩挲看山眼,来看卅六峰,枝枝碧琅玕,朵朵青芙蓉。
神仙挥玉斧,劈破此鸿濛,奇石幻苍狗,长松化虬龙。
石上看云起,松下枕手眠,空谷无人到,闲煞一溪烟。
初日排山出,峰峦尽晓妆,万松看不了,那得一担装。
峰头云所宅,峰腋松之家,翠屏千嶂立,百万杜鹃花。
秋深山乐鸟,毛羽美而娟,似识我名字,声声叫瘦鹃。”
文殊院旁有古松,曰迎客松,高可数丈,作磐折迎客状,姿致绝美。院僧煮茗相饷,云为天都云雾茶,味之清芬可喜。
“古松迎佳客,到处好为家,老衲殷勤献,一盏云雾茶。”
文殊院前有巨石岿然,曰文殊台,坐卧其上,晨可观云海,夜可看明月。台右高冈绵延,愚等尝于清晨四时,抱衾登其上,意在欣赏初日,顾为象峰所蔽,了无所见,但闻空谷猿啼,似泣似诉而已。
“一角文殊石,仙人白玉床,无事且静卧,伫看明月光。
抱衾上高冈,坐待朝阳出,四山睡未醒,哀猿叫残月。”
天都峰刻削千仞,高可摩天,今岁经吴稚晖先生出资辟一山径,都数百级,登陟较便。上有五石,作人立,遥望如五老人,联翩登山,俗称“五老上天都”。
“五老去求仙,崎岖行万古,日日上天都,何曾移一步?”
莲花峰拔地而起,酷肖莲花一朵,瓣瓣挺秀。其巅高七千尺,为山中最高处,愚鼓勇而登,竟达绝顶,俯瞰平原,小如一粟矣。
“瓣瓣出奇峰,萼萼自横斜,凌波云海上,一朵妙莲花。
扶摇七千尺,独上莲花峰,玉女云中笑,呼我濂溪翁。
长冈断复连,古松奇且好,抠衣到绝顶,脚底天下小。”
阎王壁、小心坡均称险峻,观其名可知。近经修葺,尚堪容足,而顾名思义,咸憟憟有戒心。其间层峦叠嶂,嘉树错列,篮舆所过,如入绣屏中行,浑忘人世间有忧患事矣。
“今朝阎王壁,昨日小心坡,宵来频怯梦,梦比乱山多。
篮舆联队过,如入绣屏行,山风多解事,为我洗烦酲。”
阎王壁附近,有一松绝巨,作圆形,颇类僧人打坐之蒲团,因有蒲团松之称。小蝶夫人十云女士,跳踉如稚子,遽奋身而上,跏趺作打坐状,愚等争相摄影,戏呼之为女菩萨。自维生丁斯世,心奚百忧,窃以有生为苦,安得就此蒲团松上,永作打坐僧哉!
“脚踏黄山石,飘然便是仙,蒲团松上坐,打睡一千年。”
由莲花峰赴狮子林,道出百步云梯,过鳌鱼洞而上。鳌鱼洞者,豁张如鳌鱼之口,约可容十人盘旋其中,出洞逆转,则登鳌鱼之脊,远望天海诸胜,群峰环列,如星罗,如棋布,佥可入画。小蝶大悦,引吭发长啸,松涛作响,似相唱和焉。
“峰碍肩头过,云从脚底生,李白成仙去,金鳌背上行。
白祫翩翩子,到此气便豪,长驱过天海,万壑起松涛。”
狮子林有狮林精舍,可供食宿,住持惟清上人,款接可人意。前为万松岭,弥望皆长松。舍之左,有山坡,登数十级,为清凉台清凉顶。登眺极美,其上为狮子峰,雄蹲若巨狮。始信峰近在咫尺,幽秀可爱,一松一石,悉具画意。上有琴台,为丽田生弹琴处,摩崖犹存,丽田氏江,清代人,当年鼓琴时,每有白猿出现,宛然知音,及其奏罢,而猿亦不见矣。小蝶酷爱四周风物之美,因出素纸,就琴台下泼墨写生,历二小时而成,归后复为设色,即以见贻,兹已什袭珍藏于紫罗兰盦中矣。
“平生无他好,所好在林泉,万松岭下住,千愁一日蠲。
屹屹狮子峰,沉沉如睡狮,会有狂吼日,群伦胆破时。
振衣清凉顶,豁目望仙台,遥知明月夜,应有鹤飞来。
观云清凉台,迎日始信峰,倚天一长啸,万山拜下风。
丽田琴台上,茸茸长绿苔,猿公今不见,千古有余哀。
自清凉台遥望,见有奇石二,一曰美女送花,髻鬓依稀可见,仿佛扶桑女子。一曰二仙对弈,一仙先已下子,意若甚得,一仙则作拈子沉吟状,均绝妙肖。散花坞口,则有小峰一,卓立如笔,一松出其顶,若笔尖然,云为梦笔生花。
“一女将花至,二仙对弈来,我欲凌风去,邀与倾绿醅。愧无生花笔,徒梦笔生花,原借山头石,为我点墨华。”
松林冈在西海,巉削无路,游者绝少,愚等鼓勇达其巅。小蝶索十云口脂条,作书于素帕之上,谓某年月日某某等探险至此云云;系以树枝,立于丛石之间,以志纪念。惟风雨侵袭,恐终不能久耳。冈上多松,几株株皆连理,小蝶十云至此,应作会心之微笑也。冈下有谷曰西海门,美绝妙绝,有非丹青所能写其什一者。薄暮时夕阳红映,如活绣,尤富丽瞩。
“冈头巉无路,勇上如奔霆,权借红口脂,勒作燕然铭。郎上松林冈,妾步亦相从,谁为证此心,一树连理松。松如翡翠林,峰似珊瑚船,西海门前立,心惊天地妍。”
散花坞在狮子峰下,巉削尤过于松林冈,愚等以惟清上人为导,攀藤附葛,颠顿而下,把树树折,践石石滑,幸有竹条牵引,得弗失足,否则,一落千丈,糜矣。坞中有瀑,水涸见石骨,山半得一潭,虢虢有声,掬水饮之,绝清冽。据惟清上人言:此坞以春游为佳,盖弥望皆野花,绚烂如锦绣堆,今则但见万绿中间以黄叶红叶,略资点缀耳。愚腰脚犹健,余勇可贾,初以第一人下,后复以第一人上,十云虽女子,而登陟奇勇,差堪抗手,小蝶及筱巢乔梓,均不能及。还登山坡时,日已西殅,群鸟闻声惊起,纷飞夕阳中,画料亦诗料也。
“攀葛上山坡,峰头日已暮,群鸟忽惊飞,争驮斜阳去。红叶萧萧下,飞满散花坞,竟日不见人,一鸟啼烟雨。行年四十一,童心迄犹存,登山似猿捷,出谷如骏奔。重重叠叠山,行行又止止,愧我四男儿,一不如女子。”
同游涂筱巢鼎元乔梓,策筇戴笠,到处摄影,手镜箱回环四照,疾如发枪,愚因戏称之为父子兵,不为过也。山行苦饥渴,十云每出榼中饮食相饷,席地作碎克臬(Picnic,英语,谓野餐也),厥味绝胜以视食前方丈,政无逊色。司行装者为顾军抑忱,心细如发,既周且至,愚深德之。
“双筇双草笠,横绝万山隈,父子兵信勇,到处捉影来。枵腹入深山,臣朔饥欲仙,赖有掺掺手,殷殷进玉盘。”
自散花坞归狮林精舍,山中急起重雾,继之以雨,彻夜不绝。枕上听雨声,与寺中钟声相应。旦起雨犹未已,群峰如沐;愚等游兴已阑,乘舆出山,山坞间时见茶树,花白如银,峰头笑语蝉嫣,隐约可闻,则采茶女也。
“山中经雨后,一路白云封,晚来无个事,卧听萧寺钟。一夜雾氤氲,朝来山雨秋,千峰新沐后,野花插满头。一阵两阵雾,千点万点雨,群峰俱惜别,送我出山去。茶树满山坞,花似白云吐,谁家采茶女,峰头出笑语。”
别海上诸故人七日矣,山中无邮筒,未通只字,而归来重晤,复无以为赠,至足媿也。其携以归我暌隔旬日之吴中故园者,舍行箧一事外,亦止小黄山松十数株耳。
“故人常相见,七日断知闻,何物持赠君,黄山一片云。十日千里隔,故园梦魂通,将归无别物,一担黄山松。”十载清游,舍黄山外无足道,记此锁锁,以示老友君豪。乌乎!天下纷纷,避秦无地,他日买山归隐,舍此莫属,黄山黄山,其亦许我乎?
“天下纷纷日,我徒欲何之?黄山如可隐,艰辛百不辞。”[6]
这一期是《旅行杂志》十周年纪念征文特辑。张恨水的长篇小说《如此江山》也是从这一期开始连载的。“黄山的伟大瑰丽,决不是一枝平凡的笔所可描写得到”,“古今来骚人墨客,其游黄山而记黄山者,殆不可偻指数”,但周瘦鹃的《黄山纪游》《我所爱游的名山》都是以黄山为主题的经典游记散文,理应成为黄山题材诗文研究的重要文本。此外,周瘦鹃在《旅行杂志》上还写有《一个危险的行程》《湖上的三日》《绿水青山两相映带的富春江》《湖山胜处看梅花》等游记散文,还翻译了法国莫泊桑的《旅行者言》、美国威尔逊的《南飞情鸟》等,它们与《黄山纪游》《我所爱游的名山》一起,是中国现代纪游文学史的一部分。
二
1940年4月30日《自修》第112期,刊有《我的苦学史》,署名“周瘦鹃”,照录如下:
投身社会,忽忽已二十八年了;俯仰随入,毫无成就,真是惭愧得很!像我这样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本来乏善足述;但是我那求学的经过,却不妨叙述出来,也可使清塞孤苦的青年们兴奋一下的。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家中一贫如洗,连买棺材的钱也没有,还是向亲戚那里借来的。可怜母亲抚育着我们兄弟四人,含辛茹苦,仗着针黹度日;因为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请了外祖母来帮忙,这样赤手空拳的,和生活奋斗着,好不容易。邻人们见母亲还年轻,很有讽示伊改嫁的,但我母亲抚孤守节,矢志柏舟,虽然度日维艰,却咬紧了牙关准备捱苦,毫不动摇。那时先兄国祥,已在养正小学做苦学生,我却在私塾中读书,对于哥哥,羡慕的甚么似的。过了两年,我老是和母亲厮缠着,也要进养正去。母亲拗不过我,便把针黹换来的十块钱,送我进了养正小学;我好生高兴,读书分外的用功,第二年补到了义额,总算使母亲省下十块钱一年的学费了。
在养正读了两年,成绩还算不错,每逢学期考试结束时,总能得到些奖品和奖银,虽说奖品只是些文具,奖银不过一二元,但在我小小心坎中,已无限愉快,而母亲和外祖母也往往赞许我是个好孩子。第三年上,先师苏颂先生和他的介弟康六先生创办储实两等小学,承他们两位不弃,命我转学过去,依旧,不出学费,不过每节出六毛钱仆费罢了。
那时生活程度很低,住三间半明半暗的小屋子,租金只有一千六百文,所以母亲十指所入,还能敷衍一家六口的衣食,我和哥哥还能安心读书。我在储实毕业以后,照例可以转送民立中学,民立创办人苏筠尚颖杰二先生,是颂先师康六师的堂兄,因此对于储实毕业生有这特别优待的办法。可是邻家一位老太太见我家太穷苦了,就对我母亲说,孩子们已经长大,书也读了几年,将来不要去考状元,多读书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他们去学生意,也好早些挣钱回来贴补贴补,免得你做母亲的一天到晚忙着做活计了。母亲因伊是我们的房东太太,向来惧伊三分,不敢不听伊的话;姑且请了一个算命瞎先生来给我们兄弟二人算命,结果是哥哥宜于商而我宜于学,于是瞎先生的一番瞎话,决定了我兄弟的运命。哥哥经亲戚的介绍,进一家纱厂去办事,而我居然升入了民立中学,我这一喜非同小可,心中是何等感激那位瞎先生啊!
感谢民立校长苏颖杰师,体谅我是一个无父之儿,家中又一贫如洗,所以仍如储实旧例,不收我的学费,每节只需负担仆费六角,使母亲肩上依旧并不加重。我在国文教师吴支美孙警僧二先生和英文教师仇蓉秋先生柯林女士(英国人)熏陶之下,总算在国文和英文上得了一些根柢,如今勉强可以应用。那时并没有公开的图书馆,我的图书馆就是城隍庙里的旧书摊;每天放学后,母亲给了点心钱,并不吃点心,老是到城隍庙去买旧书,夹七夹八的,先后买了不少,这于我后来东涂西抹的文字生涯上也有不少助力的;夜间一灯荧然,照着我们母子俩,母做针黹,我做功课,刃尺与呫哔声互相应和,直到深夜才罢。在民立读了四年,别的成绩总算不错,惟有算学一门,总是不行,好容易读到了正科四年级,就要毕业了;不幸在大考前害了一场大病,不曾参加考试,因此也没有拿到毕业文凭,多惭愧啊!
母亲辛苦了许多年,体力渐渐不支,针黹所入也减少了。我忧心忡忡,不得不另想挣钱的方法;在十七岁那年夏季,就利用了城隍庙里买来的一本旧杂志《浙江潮》,把内中一节笔记做蓝本,编了一个剧本《爱之花》,署名“泣红”,投寄商务印书馆新出版的《小说月报》,居然被录用了,送来稿费十六元,这是我破题儿第一次挣来的钱,使我兴奋得什么似的,母亲和外祖母不用说,更是喜心翻倒了。十八岁应颖师之招,在母校担任预科英文教课,每月教薪十六元,到此才使辛勤工作的母亲,可以透一口气了。一年后辞去,专作卖文生活,替《礼拜六》《游戏杂志》《申报》《小说时报》《妇女时报》等撰稿,收入顿时加多起来,因为生性爱整洁,喜布置屋宇,所以就迁出了每月一千六百文的三间小屋,而住到恺自迩路大安里口每月二十三元的小洋房里去了。母亲见我如此胆大,很为担心,怕我负担不起,但我老是安慰伊,说我仗着一支笔定能应付过去的。从二十一岁起,先后在中华书局、中美新闻社、大东书局、《新申报》、《申报》等处服务,编辑《礼拜六》《半月》《紫罗兰》《新家庭》《紫兰花片》诸刊物,个人撰译不下一千万言,对于文化虽说不上有何贡献,然而像我那么一个孤儿,一个苦学生,二十余年来,总算能够自立,而赡养一家十余口了。卓呆老友主编《自修》,出“苦学”专号,来函征稿,因将我的苦学史拉杂写来,给一般苦学生作一帖兴奋剂;千句并一句,“咬紧牙关吃苦,立定脚跟做人。”[7]
《自修》1938年3月创刊,1942年8月停刊。关于《自修》,郑逸梅在《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中介绍,“《自修》的前身,是天虚我生主辑的《机联会刊》,共出一百期,因抗日战争而停列。在抗战后期,由徐卓呆继任编辑,改名《自修》……该刊适合职业青年自己进修和欣赏文艺的需要。出过几个专号,如‘天虚我生纪念’‘ 补习教育’‘考试须知’‘图书馆生活’‘半耕半读’等。共出二百三十三期”[8]。
关于母亲,周瘦鹃在《吾母今年七十六矣》中回忆,母亲“祖籍为皖之歙县,而徙于沪渎,遂为沪人。读书不多,而能知大义,喜闻古人忠孝节烈事。十九岁来归先君子祥伯公,阅十四年而先君子殁。岁在庚子,国难益以家难,儿女均幼,家贫,无担石储,或讽以改适,拒之,藉女红自活,兼以活四雏。复令吾三兄弟先后就学,沉毅果敢,不啻百战疆场之战士也”[9]282。他在《我的家庭》中还提到:“我的母亲今年五十五岁,他是一个很慈爱的妇人。往年,他曾两次割股:一次救母,曾延了外祖母十二年寿命;一次救夫,只因病人膏肓,已不救了。庚子那年上,父亲既撒手长逝,母亲抚养我们兄弟四人,赤手空拳的和生活奋斗。仗着外祖母的相助,居然靠女红支持了十多年。又因得了一二亲戚故的资助,没曾使我们兄弟流离失所。我且还在养正、储实、民立三校中做了许多年的苦学生,得一些普通的学识,这可都是我母亲和外祖母之功啊!母亲勤谨爱劳,不图安逸,现在衣食住虽舒服了,仍然料理一切家事,不肯放弃。要是节孝祠不废止时,将来似乎应该有他老人家的位置呢。”[9]285
关于哥哥,周瘦鹃在《哭阿兄—阿兄去世之第二日周瘦鹃和泪作》中回忆:“先严弃世时,阿兄只有十岁。因为家道清寒,不能多读书,在养正高等小学毕业后,十七岁就投身商界,执业曹家渡公益纱厂,很得老母的欢心。”[9]333
关于《爱之花》问世的过程,周瘦鹃在《笔墨生涯五十年》这篇给女儿的信中回忆得更为详细:“我在艰难困苦中成长起来,居然活到了十六岁,好容易踏进了当时上海有名的学府民立中学。暑假期间,常到城隍庙里冷摊上去淘旧书,作为课外读物。有一天把你祖母给的点心钱,买了一本革命党同盟会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杂志《浙江潮》,读到了一篇笔记,记的是法国一个将军的恋爱故事,悲感动人,引起了我的爱好,想把它编成一篇小说,尝试一下。但是想到写小说要结构严谨,前后连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想不如编作剧本吧,剧本写些人物上场下场和动作外,全用对白,似乎比写小说容易得多。于是日夜动笔,用了一个月的工夫,编了一个八幕的剧本,取名《爱之花》,并且起了一个笔名,叫做‘泣红’签了上去。那时商务印书馆创刊《小说月报》,正在日报上登广告征求稿件,我就瞒着家里人,偷偷地把这剧本寄了去,从此天天伸长了头颈,等待好消息。呵呵!皇天不负苦心人,隔不多久,好消息来了;《小说月报》的编者王尊农先生回了我一封信,说是采用了。准在第一期中刊登,并送下了银洋十六元,作为酬报。这一下子,真使我喜心翻倒,好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你祖母的欢喜更不用说;因为那时的十六块大洋钱是可以买好几石米的。我那五十年的笔墨生涯,就在这一年上扎下了根。”[9]300
郑逸梅是周瘦鹃的好友,他在《紫罗兰庵主人—周瘦鹃》中对周瘦鹃的一生作了生动的描述,周瘦鹃“六岁丧父,父亲为船工,劳瘁而死,家道一贫如洗,母亲靠着女红,抚养了他。读书上海西门民立中学,中英文冠于学校。这时,教师为孙警僧,认为他是可造之材,校长苏颖杰也很喜爱他。将近毕业,只差一学期,忽然大病一场,病得死去活来,眉毛头发,一齐脱光。既痊愈,他觉得牛山濯濯,太不雅观,便配了一头假发。又戴着墨晶眼镜,用以掩饰。苏校长称许他为高材生,虽只差一学期,为权宜之计,照样给他毕业证书,并留他任本校教师。奈他为人没有威仪,课堂秩序,维持不了。他觉得教书这碗饭吃不下去,不得不另找出路。这出路何从呢?大为踌躇。一日,到邑庙闲逛,在旧书摊上购得《浙江潮》杂志残册,内有一篇译自法文的恋爱故事,情致绵绵,可歌可泣,瘦鹃灵机一动,把它演衍成为五幕剧,取名《爱之花》,化名泣红,投寄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经主编王蕴章(西神)采纳,得稿费十六元”[10]794-795。王蕴章还在《设有站头的民立中学》中讲述了周瘦鹃在民立中学的往事:“该校创办于清末,创办者为闽人苏筠尚,他流寓上海,列于缙绅之中。筠尚有弟颖杰,毕业圣约翰大学,便由颖杰担任校长”,“国文教师中有一位孙经笙,江苏吴江人,任郑家的西席,柳亚子的夫人郑佩宜,就是他的女弟子,后苏氏延请他来上海,任国文首席教师,当时陆澹安和周瘦鹃,便是他得意的学生。每星期作文一次,每月并行班会期作文,前三名的文卷揭布示范,澹安、瘦鹃所作,必名列前茅。春秋两季,例必举行运动会,临时出运动报,那是油印的,也由陆周二人担任编辑。又有《民立月报》,陆周更连篇累牍地写稿。”[10]355
此外,关于周瘦鹃,许廑父写有《周瘦鹃》,他说:“瘦鹃吴门人,六岁丧父,家贫甚,壁立如洗。母以贤孝著于一乡,尤善女红,赖十指所入,支持家用,亦殆矣。然瘦鹃卒赖以成立,先后毕业养正、储实、民立各学校,为苦学生焉。年十七,始为小说家言。会当新剧萌芽时代,而瘦鹃出其新意,假暑期成《爱之花》剧本,售之商务《小说月报》,得十六金以补家用,数虽微,自母氏视之,虽巨富不啻矣。自此瘦鹃益信小说之文,可售以谋生,遂竭其心血才力,专注于稗文野史。”①许廑父:《周瘦鹃》,《小说月报》1923年第1期。转引自王智毅:《周瘦鹃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66—167页。
此外,诚如范伯群所言,“周瘦鹃作为编辑大家,在中国现代文学编辑史中应该有他的地位”[11]。《周瘦鹃文集》的第4卷为“杂俎卷”,第一部分收有周瘦鹃所写的各类编辑手记及序跋,其中收录了《写在紫罗兰前头》七则。1943年4月1日,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复刊②编者注:《紫罗兰》创刊于1925年12月16日,月刊,周瘦鹃主编,大东书局出版发行,1930年6月停刊,共出版4卷96期。1943年4月1日复刊,改为半月刊,周瘦鹃主编,由上海商社书报社出版,紫罗兰月刊社发行,其为“《紫罗兰》后”。。第1—18期均写有《写在紫罗兰前头》,其中,第1期有2则,共计19则。第3期、第4期、第6—12期、第14期、第15期、第18期的《写在紫罗兰前头》,《周瘦鹃文集》均失收,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周瘦鹃的《写在紫罗兰前头》类似于编后记,对每期发表的作品都一一点评,比如第5期他对张爱玲作品的点评就着实精彩:“张爱玲女士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已烧完了,得到了读者很多的好评。本期又烧上了第二炉香,写香港一位英国籍的大学教授,因娶了一个不解性教育的年青妻子而演出的一段悲哀故事,叙述与描写的技巧,仍保持她的独特的风格。张女士因为要出单行本,本来要求我一期登完的;可是篇幅实在太长了,不能如命,抱歉得很!但这第二炉香烧完之后,可没有第三炉香了;我真有些舍不得一次烧完它,何妨留一半儿下来,让那沉香屑慢慢的化为灰烬,让大家慢慢的多领略些幽香呢。”[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