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与《半月》杂志—“消闲”文学与摩登海派文化(1921—1925)

2018-04-03 01:18陈建华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周瘦鹃杂志文学

陈建华

(1.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2.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30)

一、《半月》与“新”“旧”文学之争

《半月》是周瘦鹃第一本独立主编的杂志,其产生背景直接关乎1920年代初发生的对于中国现代文学至关重要的“新”“旧”文学之争。1921年1月,上海文坛名片《小说月报》改由沈雁冰(即茅盾)主编,一变而为新文学运动的前哨阵地,同时周瘦鹃主编的文学副刊重镇《申报·自由谈》也推出《自由谈小说特刊》,以引领文学新潮为标榜,由是对冲而引发争论,众多的作者与报刊杂志参战。新文学方面茅盾之外有郑振铎、郭沫若、成仿吾和鲁迅,报纸杂志有《文学旬刊》《晨报副刊》与《创造周刊》等。旧派也被称作“鸳鸯蝴蝶派”或“礼拜六派”,则有包天笑、胡寄尘、徐卓呆、袁寒云等,刊物包括《礼拜六》《星期》《晶报》《红杂志》《最小》等。争论中唇枪舌剑,硝烟弥漫,谈不上协商或讨论,却不乏挖苦与谩骂。袁寒云嘲笑新改版的《小说月报》,说送给酱鸭店老板,还嫌“太臭”。①寒云:《小说迷的一封书》,《晶报》1922年8月12日。郑振铎指斥旧派文人为金钱写作,是“文丐”“文娼”。②西:《消闲?》,《文学旬刊》第9号(1921年7月30日);西:《文娼》,《文学旬刊》第49号(1921年9月11日)。

谩骂背后含有各自对社会与文学的不同期待与发展空间,其实是文学路线之争。郑振铎呼唤“血与泪”的“革命”文学,把文学看作改造社会之具,因此斥责周瘦鹃的“消闲”文学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确,旧派文人迎合市民大众,更依附于城市经济,因此强调娱乐功能—虽然没那么简单。如袁寒云攻击《小说月报》,目标对准“新文学”:“说是新的小说,若是像现在那一般妄徒,拿外国的文法,做中国的小说,还要加上外国的圈点,用外国的款式,什么的呀、底呀、地呀、她呀,闹得乌烟瘴气”,又说“如果都照这样做下去,不但害尽青年,连我国优美高尚的文字,恐怕渐渐都要消灭哩”。①寒云:《辟创作》,《晶报》1921年7月30日。新旧之争也有关文学观念与文化传统等严肃议题。

1950年代的文学史把“鸳鸯蝴蝶派”定性为“反五四逆流”而严厉批判,像袁寒云反对白话和新式标点,反对“打倒孔家店”,十足是反面教员。鲁迅说民初以来“鸳鸯蝴蝶式的文学”一向得势,“直待《新青年》盛行起来,这才受到了打击”[1],这是不错的,但文学史上说从此鸳鸯蝴蝶派一蹶不振则有悖史实。实际上论争之后新旧文学各奔前程,营垒分明也互为影响。新文学占据“革命”“进步”和“白话”的制高点,风头甚足。但旧文学方面也紧贴都市发展而水涨船高,开源分流,原先属于“南社”的文人分化而另行组织“青社”“星社”,派别林立。出版方面世界书局与大东书局乘势而起,平分秋色。前者出版了《快活》《游戏世界》《侦探世界》《红杂志》与《红玫瑰》等杂志,后者出版了《半月》《紫兰花片》《紫罗兰》与《新家庭》及鸳鸯蝴蝶派小说集等。其他小圈子及其刊物更不计其数。1919年《晶报》与1925年《上海画报》分别引领小报、画报风潮,如果把电影方面的发展也考虑进去,那么可以说,整个20世纪20年代旧派文人几乎主宰了都市文学与文化的生产与消费。

在这场争论中,周瘦鹃是新文学主要“打击”的靶子。他挑头对着干,发言不多,却具代表性。他说:“小说之新旧,不在形式而在精神,苟精神上极新,则即不加新附号,不用‘她’字,亦未始非新。”当时胡适以是否使用白话来判定“活文学”“死文学”,把“形式”凌驾于“内容”之上。周又讥刺说:“设有一脑筋陈腐之旧人物于此,而令其冠西方博士之冠,衣西方博士之衣,即目之为新人物得乎?”[2]这应当在指胡适,所谓“脑筋陈腐之旧人物”,确乎针锋相对。周又说:“小说之作,现有新旧两体。或崇新、或尚旧,果以何者为正宗,迄犹未能论定。鄙意不如新崇其新,旧尚其旧,各阿所好,一听读者之取舍。若因嫉妒而生疑忌,假批评以肆攻击,则徒见其量窄而已。”[3]他声称谁是“正宗”尚属未定之天,把决定权交给读者,即相信市场经济的逻辑。听上去底气十足,却大大低估了新文学所拥有的各种政治、教育与文化资本。周氏这么说似乎还以“新人物”自居,事实上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被划到“旧派”而难以自拔。

茅盾、郑振铎等人集中火力对准周瘦鹃,是因其强出头,主要还是要打掉他头上的“新人物”光环。他从民初起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法兰西情剧”《爱之花》到《礼拜六》中大量的“哀情小说”,成为浪漫爱情的代言人,是青年心目中的“爱神”。1917年他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获得教育部褒奖,评语是鲁迅写的,这些都说明周瘦鹃是紧跟时代潮流的。对周的批评,如茅盾对他的小说《留声机片》大加指责,说它是“旧”小说,缺乏先进的“描写”技术与“对于艺术的忠诚”,郭沫若批评周的短篇小说《父子》不懂医学知识,郑振铎则针对其“孝道”主题说:“想不到翻译《红笑》《社会柱石》的周瘦鹃先生,脑筋里竟还盘踞着这种思想。”[4]安德列夫的《红笑》与易卜生的《社会柱石》在文学观念与技巧方面皆具现代性,都是周瘦鹃翻译与介绍过的作品。他们无不刻意凸显周的“旧”文人本色,郑的这段话更为典型,意谓周的“新派”其实是表面,他骨子里仍是个封建文人。

有趣的是上引周氏的话:“若因嫉妒而生疑忌,假批评以肆攻击,则徒见其量窄而已。”语含不平,但始终保持克制,到8月《自由谈小说特刊》刊出30期时戛然而止。其停刊告白所谓“亦能就事论事,不越轨范”[5],意谓在争论中保持专业操守,未以恶言相加,当然就《自由谈》而言。周氏低调撤离火线,其实另有所图。自3月间《礼拜六》复刊之后,他是王钝根的编辑副手,此时已辞卸编务而另起炉灶,正准备独立创办名为《半月》的小说杂志。不可忽视的是他的《说消闲之小说杂志》一文,刊登在7月17日的《自由谈小说特刊》上。正当争论愈趋激烈之时,他仍然大谈特谈文学的“消闲”功能。他说办小说杂志如果“陈义过高,稍涉沉闷,即束之高阁,不愿触览焉”。意谓这样的小说杂志缺少读者,“徒供一般研究文艺者之参考而已”[6]。我们知道,改版后的《小说月报》在《改革宣言》中强调介绍西洋文学“以为研究之材料”[7],把文学“研究”列为杂志的目标之一,而且事实上该刊几乎成为“文学研究会”的“同人”杂志,因此周氏文中的“文学研究者之参考”,即指《小说月报》一类的杂志。周又说英美社会如The London Magazine(《伦敦杂志》)、The Strand Magazine(《海滨杂志》)等小说杂志“大抵以供人消闲为宗旨,盖彼邦男女,服务于社会中者,工余之暇,即以杂志消闲,尤嗜小说杂志”[6],因此销量达至百余万。周氏仍坚持商业导向,体现了其自身的在地实践与经验。七年前《礼拜六》杂志的命名已含有为“服务于社会中者”提供“工余之暇”的小说阅读的意思,当时一纸风行,销量过万册,说明是成功的。周瘦鹃援引英国的例子似乎给他的在地实践带来一种世界性的理论依据,而针对新旧之争,他主张一切由读者决定,甚至对于小说“正宗”显出某种自信。

所谓“服务于社会中者”指工薪阶层,包括白领蓝领,某种意义上涵盖市民大众,为他们服务其实也是为现存城市经济秩序服务。周氏借鉴英国的文学消费经验,似乎是某种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的上海投影。如果从“制度移植”的角度看,这是一种局部的中国想象。茅盾、郑振铎等人从“五四”的反传统立场出发,发动“文学革命”,以中国社会的整体改造为鹄的,在召唤另一种世界经验与中国想象,当然也包括对现存城市经济秩序的整体改造。如茅盾提倡“文学民众化”,所谓“民众的赏鉴力本来是低的,须得优美的文学作品把他们提高来,—犹之民众本来是粗野无识的,须得教育的力量把他们改好来。”[8]他们反对周瘦鹃等人的文学实践,也包括对于他们的文学受众—小市民—的改造。

周瘦鹃在《说消闲之小说杂志》中最后表示:“常思另得一种杂志,于徒供消闲与专研文艺间作一过渡之桥,因拟组一《半月》杂志,以为尝试,事之成否未可知,当视群众之能否力为吾助耳。”[6]这好似在为《半月》杂志预做广告,他坚持走大众路线,同时不拒绝来自新文学方面的批评,表明要将“消闲”与“专研文艺”相结合,要提升质量、讲究文学趣味。这大约也是相对于他即将告别的《礼拜六》而言,言下之意,《半月》将以新面目出现,是更为理想的。

1921年9月《半月》创刊,不到两月资金周转发生困难,于是由大东书局接盘,至1925年底共出版了96期。每期封面皆为三色美人图,由谢之光、庞亦鹏等画家绘图,卷首有数页铜版照片;以小说为主,兼散文、诗词,各种专栏包括“侦探之友”“妇女俱乐部”“妇女与装饰”“美术界”“游艺界”等,另有各种专号。内容丰富,体裁庞杂,文言与白话并存,文学连带文化。本文对《半月》的文学作品作考察,并结合传播学与文化研究的方法,将围绕以下问题:它的文学的政治诉求与美学特征是什么?在中西古今的大熔炉中它的文化取向是什么?其家庭议程与城市发展有何关系?含有怎样的社会愿景?它与杂志同人、读者及印刷资本、传播机制是什么关系?其文学商品化倾向体现了怎样的意识形态?含有怎样的社会意义?

二、与《妇女家庭良友》链接

周瘦鹃早就熟悉《伦敦杂志》与《海滨杂志》。1914年他在《游戏杂志》第6期上发表的《妒》即从《海滨杂志》译出;1915年《礼拜六》上柯丽烈的《三百年前之爱情》出自《伦敦杂志》。[9]的确,他多方勤奋搜寻外国文学资源,跑旧书摊或从书店订购书籍、杂志,不光是为了翻译介绍,也在他的办刊编辑中发挥了作用。如《礼拜六》这一刊名仿照美国《礼拜六晚邮报》,就是周瘦鹃的主意。一个重要提示是:1931年他创办了《新家庭》杂志,在《新家庭出版宣言》中提到该刊“参考美国Ladies Home Journal,Woman’s Home Companion,英国The Home Magazine, Modern Home等编制,从事编辑”[10]。这么说他对这些杂志是熟悉的,如果对1910年代出版的《妇女家庭良友》(Woman’s Home Companion)略作观察,就可发现与周氏的一些写作与编辑实践有关,当然这并不排除他从其他方面受到影响的可能。

在《香艳丛话》与早期《礼拜六》等刊物中不难看到周瘦鹃的女装照片,似天生含女性气质,也不无自我时尚化的表演性质。他积极为《妇女时报》《中华妇女报》《女子世界》等杂志供稿,从西方报纸杂志转译了大量文章,推动妇女解放潮流,无形中浸润了女性自主的现代意识。与《妇女家庭良友》中“妇女俱乐部”(The Woman’s Club Programs)相对应,《半月》也有“妇女俱乐部”专栏。从1923年3月起至1925年10月共刊出17期,平均每次发表女性著作五六篇,体裁不拘。姓名可知的如陈蝶仙的女儿陈翠娜、旅居北美的吕碧城等。其中唐志君原是妓女,一度成为袁寒云的小妾,后与袁分手而埋头写小说,其作多次在杂志中刊出。在《半月》之后的《紫罗兰》里,“妇女俱乐部”改称为“妇女之乐园”。

周瘦鹃从1914年起发表电影小说、翻译曼丽·璧克馥的自传等,做了许多传播电影文化的工作。《妇女家庭良友》十分重视电影对女性和家庭的教育功能,如谈论如何观赏电影或创作剧本,经常刊登好莱坞女明星的照片与事迹,作为女性从事艺术的楷模,这些对于当时的中国女子来说尚属海外奇谈。《半月》的发刊正逢中国影业发轫之时,但杜宇正在拍摄一部爱情片,没人愿扮演女主角,找鼓书艺人出演也遭到拒绝,最后找到以“FF女士”著称的交际花殷明珠。周瘦鹃得知后为殷做足宣传,从10月起,《半月》不断刊登有关她生平的文章及其照片,至次年2月影片《海誓》上映,再刊出其剧照与殷氏写的影片故事,简直制造了一个明星的诞生,甚至把殷明珠所穿的时髦皮鞋与鞋店广告相联系。这一套捧角追星的做派对杂志界来说是第一遭,通过《半月》,把一个“堕落女子”塑造成勇敢的“解放女子”。[11]

《半月》的扉页刊登中外新片的剧照,这是经常性的,在刊登男女明星时常常是中西并置。从1923年9月开始做了四期“影戏场”专辑,连载美国笑星罗克的自传和评论电影的文章。《妇女家庭良友》的有些专题如Menu for January(一月菜单,1913年1月),在《半月》中则有“半个月家常食单”;The Fashion Talk(1914年9月)可与“妇女与装饰”相对应。前者的One Hundred and One Better Babies(1914年9月)是101张竞赛获奖的幼童照片,在2卷第12号,《半月》编者打算举办具美术意味的人物照比赛,但没有实行,后来周在主编《良友》期间举办了由宝华照相馆资助的婴儿照相比赛,参赛照四五百张,连续四期刊出,最后第13期揭晓得奖照片。另如周瘦鹃在《半月》第1卷第3号的《编辑室灯下》告白:“这回第三号就仿欧美杂志‘春季小说号’‘仲夏小说号’的例,特刊一本‘秋季小说号’。”①周瘦鹃:《编辑室灯下》,《半月》第1卷第3号(1921年10月)。这种制作专题特刊的做法,在《妇女家庭良友》有“爱情小说号”(Love Story Number,1917年2月),类似的,1921年6月《礼拜六》第115期有过“爱情号”,而《半月》中的专号大大扩展,不仅有关四时季节,还包括家庭、爱情及“武侠号”“侦探号”等各种文类。

《半月》是小说杂志,却具有文化倾向,与《妇女家庭良友》的综合性颇为合拍。不仅重视电影,还专设“美术界”栏目,在1923年5月组织了一期“美术号”特刊。另如“上海社会的小写真”“游艺界”等栏目。尤其是“半月谈话会”这一专栏,类似朋友圈的聊天室,大多由杂志同人撰稿,也有读者来稿,话题广泛,对杂志的封面、照片与小说作品从美观、描写手法等方面作评论,体现出某种共同的审美趣尚:张南泠的《杂志评话》对几种消闲杂志的内容作点评,王受生的《印刷话》谈论晚清《申报》以来各报的印刷技术与排版特色,都对都市杂志文化作历史追溯与现状描述。②张南泠:《杂志评话》,《半月》第2卷第2号(1922年9月);王受生:《印刷话》,《半月》第2卷第5号(1922年10月)。有趣的是,包天笑主编的《星期》也有“星期谈话会”栏目,专供同人们讨论文学问题,成为旧派文学回应新文学的批评空间。相形之下,“半月谈话会”更致力于作家群体的身份认同与杂志自身审美趣味的品牌打造。

三、为社会弱势者呼号

像《礼拜六》一样,《半月》基本上每期都有周瘦鹃的创作或翻译,发表的短篇小说近三十篇,从“哀情”风格发展而来,但如《留声机片》之类的主观抒情成分大为减少,更贴近并干预社会现实。在《良心上的死刑》中,华国银行经理胡伯德强奸并杀死女职员,花了十万元打通司法被无罪释放,但时刻为噩梦追踪而痛苦万分,最后自首受了绞刑。《耳上金环》中的孟梅生沉溺享乐而犯罪,两度入狱,小说在风雪交加之中饿死街头。《圣人》中的洪三遭到警方追捕,给国文教师林卓人救起,从此洗心革面成为模范工人。后来,为了帮助经济上陷入绝境的林卓人,洪三偷了林富翁的钱而被警方击中,受重伤死去。这些人生活在黑暗社会里,无论善恶,最后都受到“良心”的感召,小说的结句皆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厂里工人对洪三啧啧称赞:“这一回的事,他简直是实作圣人了。”③周瘦鹃:《圣人》,《半月》第3卷第9号(1924年1月)。胡伯德“闭了眼睛微笑着说道:‘这样的死刑比了那良心上的死刑,真舒服多咧’。”④周瘦鹃:《良心上的死刑》,《半月》第3卷第20号(1924年7月)。孟梅生宁愿饿死也不愿将他母亲给的金环变卖—“那时雪后新霁,有一抹阳光从云罅漏出来,照那耳上的金环子,一闪闪的放着明光,似是他母亲慈爱的笑容。”⑤周瘦鹃:《耳上金环》,《半月》第1卷第1号(1921年9月)。对于这些结句,周氏无疑是精心营造的,仿佛黑暗中人性的闪光,蕴含着他的微弱的希望。

对于社会病态,周瘦鹃开不出什么药方,但他不回避残酷现实,有的地方表现得相当勇敢。主编《半月》的同时,他也是《申报·自由谈》的主编,每天报头上都有一个“三言两语”专栏,他在那里评论时事,揭露弊政,对当权者,无论曹锟、吴佩孚还是各地军阀无不嬉笑怒骂,骂国会议员是“猪仔”“武人官僚与伟大人物”是“误国误民”的“五毒”。在《半月》中真实转化为虚构,在《英雄与畜生》这一篇小说里,陆军总长金挥戈可说是当权者的一个缩影。他在辛亥革命中立下汗马之功,后来做到陆军总长,把外国租界收了回来,为民族争光,因此“全国的人都赞美他,崇拜他,称他是中国唯一的大英雄”。但他实际上是个恶魔,嫌弃并试图谋害他的妻子,最后另结新欢,妻子悲痛欲绝。小说最后重复了开头一段:“他是大英雄,是大豪杰,是一时代的祥麟威凤,是全国人民所崇拜的偶像,然而一方面他早已堕入畜生道中,他不是人,简直是畜生。”[12]

在《洋行门前的弃妇》中,一个洋行小伙计发迹之后成为买办,拥有汽车、洋房,娶了两个小老婆。被他抛弃的糟糠之妻带着孩子想要见他,天天等候在洋行门前,最后见到他时被驶过的汽车碾死,他却扬长而去。[13]《父与国》中秦小明侦知其父秦崇规接受外国贿赂而出卖军事情报,遂当众揭露,大义灭亲。[14]在这些小说里,大将军、外交高官或买办皆属政治与经济权力的代表人物,皆成为抨击对象。这与周氏在“三言两语”中的言论是一致的,只是在报纸上他的愤怒不得不有所抑制,而在这些小说里,通过极其戏剧化的情节与夸张的人物描写来发泄其愤怒;其惯用的煽情手法更一泻无遗,如秦崇规被拘捕后,小明去探监表示道歉,却被其父活活掐死,好像不这么写不足以突出当权者误国殃民、丧尽天良的特性。

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和秦瘦鸥的《秋海棠》可说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最畅销的两部小说。读者无不深深同情沈凤喜与秋海棠,对于制造悲剧的刘德柱与袁宝藩无不切齿痛恨,这两个魔头即以北洋军阀为蓝本。其实究其在文学里的表现还得追溯到周瘦鹃的《英雄与畜生》,20年代初正当军人专横跋扈的时代,能这么写很不容易。

像金挥戈凯旋归来,百姓箪食壶浆的场景在周瘦鹃的小说里反复出现,却各各不同,反映出作者的思想变化。1915年的《祖国重也》里中国与外国开战,鳏夫沈少山为了能参军奔赴疆场,亲手把两个爱子杀死,后来他功勋卓著,胜利归来,受到父老们的夹道欢迎。最后他到妻儿的墓上祭拜,部下问他当时怎么能那么狠心,他回答道:“爱子轻,祖国重也!”[15]的确,周的小说常犯滥情的毛病,像这样违背人性地颂扬爱国精神就流于荒唐了。在1917年的《忘》中,将门之子浦一麟与兰娟自小相识,长成少男少女时两情相悦,一麟将一枚金锁赠送给兰娟作为信物,然后他奔赴前程服役军中,不久便忘了兰娟。他在与倭国作战中立下大功,30年后回到家乡,满身勋章,万众欢呼,其时方想起兰娟。最后相见时,她已奄奄一息,他在兰娟床边请求原谅。故事好似旧戏《汾河湾》的翻版,只是两人还是单身而已。在描写30年里兰娟痴心等待,父母逼她出嫁也不依,一心被金锁锁住而念念不忘浦一麟的安危,令人不知为女主还是为作者更感到心酸,然而与《祖国重也》比较,周氏似乎意识到为爱国所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故事里有个细节十分值得回味:当兰娟的侄女对浦一麟愤愤说道:“将军,你的大名虽然盖世,你的伟业虽然不朽,凡是我们大中华民国的人,没一个不竖了国旗欢迎你,然而这一所屋子的门前,却偏偏不竖那欢迎你的国旗。”[16]这么说正代表了一种轻爱国、重爱情的价值观,还有点现代气息。在这样的脉络里再来看《英雄与畜生》,金挥戈甚至成功地收回利权,为国家所作的贡献要大得多,对他的欢迎场面当然也格外隆重,但他却是谋害发妻的“畜生”,可见此时周氏的思想变化难以道里计。描写中给刻意渲染的隆重场面飘下“一件黑色的东西”,极富反讽与诡异的视觉效果。

周瘦鹃对民国愈益失望,仍不失其爱国之心,且爱得异常深刻。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承认日本“二十一条”,举国愤怒,周瘦鹃发表中篇小说《亡国奴之日记》;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周氏以“五九生”为笔名在《申报》上发表时评痛斥政府当局;又作《卖国奴之日记》并自费出版,还是影射“五九”国耻。1923年5月出版的《半月》刊出一幅题为“五月九日之借镜”的图画:一个波兰军官被俄军击中,临死前在墙上写下“波兰犹未死也!”同时刊登小说《亡国奴家里的燕子》,模拟燕子的声口,犹如回到王谢堂前,民国已经灭亡,自己成为“亡国奴”,描绘满目破败不忍卒睹的景象。[17]如《自由谈》的“三言两语”一样,“应时”是“报人”的职责,也是周氏办刊的特征。1925年7月《半月》刊登周氏的《西市辇尸记》,即是对刚发生的“五卅”惨案的回应。[18]小说描写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结婚半月的新妇与其婆婆在等做生意的丈夫回来吃晚饭,却得知外国巡捕朝学生开枪,她丈夫死于非命。不久新娘子神经失常,郁郁而死。

四、家庭是社会之本

1921年8月14日,紧接《自由谈小说特刊》停刊,《自由谈》开辟《家庭周刊》,至1923年4月1日共刊出81期。此后改为《家庭半月刊》,至1925年1月为止。晚清以来,妇女问题一向是中国现代性的主要议程之一,上海公共传媒形成革命与改良的不同取向。1915年创刊的《妇女杂志》以型塑“贤妻良母”及其现代社会功能为主,20年代初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娜拉”成为妇女解放的符号,茅盾一再在《妇女杂志》中发表文章,把妇女的社会参与看作“解放”的标志,对于“小家庭”主张不以为然。他说:“我是主张没有家庭的形式,公厨和儿童公育,我是极端主张的。”[19]《妇女杂志》出现这样的激进论调,表明新文化运动正在发生影响。后来茅盾在《蚀》《虹》等小说中的“时代女性”贯彻了他的妇女“解放”的主张,她们在革命浪潮中享受自由,在改造社会的运动中实现自我,似乎不考虑个人的爱情与家庭。在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与电影中“左翼”色彩愈益明显,女性被压迫的遭遇、家庭的解体与中产阶级的幻灭成为常见的主题,意味着只有彻底改造社会才能使妇女获得真正的解放。

建立“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属于一种中产阶级梦想,是某种维多利亚式的制度移植。叶文心在《上海繁华》一书中指出“小家庭”的进步性,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邹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中,“小家庭”仍是核心话题之一。[20]最近毛佩洁对1910—1920年代“鸳鸯蝴蝶派”小说中“中等社会”的想象再现作了分析,指出了处于政治经济变动中中产阶级的焦虑与张力。[21]在这样的历史脉络里,周瘦鹃为《自由谈》开辟《家庭周刊》,创刊之始即宣称:“人有家庭,一身始有归着之地,……世之有家庭者,愿各宝其家庭。”①《申报》,1921年8月21日,第18版。十年之后,周氏主编《新家庭》,在《新家庭出版宣言》中仍然热狂地鼓吹:“家庭是人们身心寄托的所在,能给予人们一切的慰安,一切的幸福。”②《新家庭》,第1卷第1号(1932年1月)。

为《家庭周刊》撰稿的陈蝶仙、徐卓呆、江红蕉、胡寄尘等皆为旧派代表作家,他们讨论“模范家庭”的理想与建设,涉及新旧文化的广泛议题与美化日常生活的枝枝节节,内容十分丰富。对照《半月》中的小说,特别是“家庭号”“离婚问题号”和“妻妾问题号”这几个专号发表的作品,虚构想象不同于理据讨论,绝大多数作品强调家庭的温暖与重要,离婚必定带来不幸、娶妾必定产生恶果,明确表达了维护一夫一妻小家庭的集体心态。

1926年,周瘦鹃从这些专号里选出若干篇编辑成《家庭小说集》,包括少数未在《半月》上发表过的作品,由大东书局出版。这个选集说明“妻妾问题”和“离婚问题”皆被归入“家庭”问题。周的编选有一定的考量而不无随机性,其中徐卓呆的《回家以前》与《造墓记》不属于上述三个专号,①徐卓呆:《回家以前》,《半月》第4卷第12号;《造墓记》,《半月》第4卷第13号。其实,《半月》的小说大多涉及爱情、家庭的主题,如周氏自己的《爱妻的金丝雀与六十岁的老母》未入选,②周瘦鹃:《爱妻的金丝雀与六十岁的老母》,《半月》第4卷第2号(1924年12月)。收入范伯群主编:《周瘦鹃文集》,文汇出版社2015年版,第283—287页。它描写男主的老母遭到其所娶的外国女人的虐待的故事,是婚姻问题上“国粹”思想的表现。

1924年10月,徐卓呆因其爱女徐孟素突然死亡而十分悲伤,写了一系列纪念文章连续刊登在《半月》上,《回家以前》与《造墓记》即其中两篇。《半月》等于同人刊物,不光是“礼拜六”老友陈蝶仙、丁悚、李常觉等,包括刘海粟、但杜宇等名流,也常刊登他们的家庭照。徐卓呆是周的苏州同乡、杂志作者,也是文学与影视双栖的名家,1922年9月,《半月》刊出徐与其妻子及四个子女在苏州园林荷池畔的合照,其乐融融。杂志曾刊登徐孟素的小说作品,她死后刊出其遗影(4卷5号),又连续发表徐卓呆的回忆文章,《回家以前》与《造墓记》记述了徐卓呆为爱女落葬的过程。看上去不像家庭小说,却收入《家庭小说集》,对于周氏一派珍视家庭亲情的观念,颇具象征意义。

描写小人物的家庭温情是鸳鸯蝴蝶派作家的拿手戏,最早包天笑与徐卓呆合作的《小学教师之妻》与周瘦鹃的《檐下》便是这方面的范本。③呆、笑:《小学教师之妻》,《小说时报》第11期(1911年7月);瘦鹃:《檐下》,《小说画报》第1号(1917年1月)。这本《家庭小说集》里有几篇同样题材的作品。张南泠的《萍踪》写与妻子异地分居的银行小职员感到孤独难熬,听说妻子生病而急忙回家,发觉妻子好好的,遂欢天喜地,原来是中了同事设计的圈套,不然还因为经济考虑而下不了决心。④张南泠:《萍踪》,《半月》第2卷第24号(1923年8月)。朱天石的《进退维谷》也写一个办公室职员,为结束分居之苦把妻子接了过来,一年后生了小孩,日常开销愈加拮据,他想把妻儿送回乡下,感情上舍不得,由是陷入两难境地。⑤朱天石:《进退维谷》,《半月》第4卷第14号(1925年7月)。这两个主人公的职业还算不错,和妻子感情和睦,而阻碍家庭幸福的是经济问题。《进退维谷》突出在上海生活不易,一家三口靠月薪60元,难以对付房租、保姆等,不得不向朋友借债度日。金钱能弥补感情,能给家庭带来幸福,这在朱松庐的《觉悟之后》里得到漫画式的表现。一对夫妇结婚一年后离婚,男的觉悟到“我要结美满的因缘,我要享浓厚的艳福,我必须先去求黄金”。他奋发图强,果然发了财,决心把前妻找回来。结果前妻已经沦为妓女,但他向她忏悔,遂破镜重圆,再结良缘。⑥朱松庐:《觉悟之后》,《半月》第4卷第11号(1925年5月)。鸳蝴派小说常常谴责虚荣的女子,而这篇小说里男的对前妻表示因为离婚而造成他的成功,因此对她由衷感谢,这么强调金钱的作用,似乎在鼓励女性的物质追求,显得很不寻常。

范烟桥的《最后的一封信》中华慕兰女士崇拜英雄,28岁方觅到如意郎君,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柳连长订婚,不料连长被派往江浙前线,两人靠书信互通音讯。结果慕兰收到连长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向她大叹苦经,觉得许多人吃苦受难不明不白地死于战场毫无意义,劝她以后“不要再崇拜军人了”,说如果他能够生还跟她结婚,“我情愿做一个讨饭的化子,把灿烂的军帽换一顶垃圾箱里的便帽,把铿锵的指挥刀换一根细竹竿”。读了这封信,慕兰顿感幻灭,后来得知柳连长已经阵亡而得到大帅的褒奖与抚恤,她愤怒至极,拒绝作为柳的家属去认领,把那封信也撕得粉碎。⑦范烟桥:《最后的一封信》,《半月》第4卷第10号(1925年5月)。这个故事将爱情与军阀混战的现实联系起来,表现战争对爱情与家庭的破坏。通过柳连长的最后一封信,反映出民众的厌战心理与对于政治当局的幻灭,而女主愤怒拒绝大帅的旌奖与抚恤,更强化了幻灭感,这样的写法颇为巧妙,显出一定的深度。

周瘦鹃的《避暑期间的三封信》中的家庭主妇向丈夫宣示一场“谈判”。①周瘦鹃:《避暑期间的三封信》,《半月》第3卷第24号(1924年8月)。她庐山避暑休养期间给丈夫先后寄出三封信,诉说一年来发现他包养“外妇”而经历的苦痛,并劝他回心转意。口气委屈而委婉,揭露其秘密还怕他“着恼”,说是“谈判”,又实在软弱。信中提到她偶然发现他的银行存折少了五千元,说明她作为家庭主妇的财权也很有限。最后丈夫回信说:“我已觉悟,以后永不相负。”作者显然鼓励她的合法斗争,但是碰到坏男人而“谈判”破裂,她能怎么办?是否会像娜拉一样出走?显然小说没有朝这方面去想。

刘恨我的《理想的丈夫》中的何满姑是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决心要找个理想的丈夫。但父母做主要她与潘姓男人定亲,她死活不愿,闹“家庭革命”,家长不得已退婚。她爱上报纸编辑金寄菊,欲托付终身,可是金寄菊却服从家里安排与他人结了婚,做了“专制家庭下的一个败俘”。她几乎自杀,却挺住了,仍抱定宗旨要找个“理想丈夫”,她登报征婚,无一中意者,遂抱独身主义,死后她的家产被捐给公益事业。在旧派文学中这样一个敢于反抗、坚持自主的女性形象难能可贵,最后作者感叹:“哦,好一个抱独身主义者!”与其说是赞叹,毋宁说是叹息,似乎是一种不完美不得已的人生结局。

离婚总是不幸的,小说家尽量让当事人要离又离不成,向美好婚姻献上一份美好的祝愿。周瘦鹃的《不实行的离婚》写一对夫妇闪婚不久便闹离婚,“三五天便要搬演一次,夫妇间唇枪舌剑,脚踢手打,常在战云弥漫之中。闺房以内,变做了一片战场”。然而两人共同生活三十余年,有三个孩子,闹了无数次离婚,甚至诉诸法律解决,始终不曾实行过。②周瘦鹃:《不实行的离婚》,《半月》第2卷第24号(1923年8月)。这篇小说充满戏谑恶搞,令人捧腹。一次冲突是因为结婚戒指,男的要女的戴上,把婚戒看得极重,“有着两个金指环儿套在指上,无形中也就把两颗心套住了”,但女的说:“这劳什子的有什么稀罕,我一见就生气”,假装吞下戒指要寻死,把家人吓坏,其实女主人公已经把它丢到窗外去了。另一次冲突中男的打了女的两记耳光,女的同样还了他两记。在卡通化描写中可见家庭生活中男女之间不同的价值观念以及某种女权的表现。俗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在周氏的笔下,这对夫妻却生龙活虎,远非坟墓所能比拟;像这样鸡鸡狗狗地厮磨的一世,或许写出了现代婚姻的基本生态。

在吴田伧的《不成功的美国式离婚》里,小说家黄化石与妻子爱娜产生隔膜,她在跳舞场认识大学教授A先生,被他的艳诗打动。他劝爱娜离婚,同赴杭州另筑爱巢。A先生的未婚妻来找黄,告之以实情。两人去车站拦截。黄化石对A先生与爱娜表示祝贺,并提议两人不必远离,可住在他父亲的一座空别墅里。爱娜十分感动,同时那位未婚妻对黄含情脉脉,使A教授大发醋心。结果两对男女言归于好,皆大欢喜。③吴田伧:《不成功的美国式离婚》,《半月》第2卷第24号(1923年8月)。小说题目不免诡异,所谓“美国式离婚”意在讥刺A教授,他那种轻浮的离婚作风是外来的、要不得的,而之所以“不成功”,应当是终究敌不过中国式婚恋的意思吧。

江红蕉《循环妻妾》中的教育家王湘川,妻子亡故后不愿续弦,同事就劝他纳妾,他说:“我要是一纳了妾,我一生的名誉便立刻可以销灭到零度。”这似乎反映了现代知识人反对纳妾的共识,然他经不起劝说娶了个女工为妾。她非常贤惠,不久又死了。王湘川耐不住孤独,找了中学教师张益芳续了弦,总觉得这里那里不如那个女工,他“始终悼念亡妾,觉得亡妾宛如亡妻,因为悼念亡妾,所以格外的优容益芳。益芳便终其身在湘川爱怜之中。在实际上,妾是妻,妻是妾,却是相互循环着”①江红蕉:《循环妻妾》,《半月》第4卷第18号(1925年9月)。。这篇作品对男主不无调侃,但在续弦或娶妾的区别上反映了当时对阶级名分的讲究,所谓“循环妻妾”关乎他的个人心理,模糊了妻妾界限,感情体验伴随着记忆,在生者死者之间穿梭,而生者不自觉活在死者的影子里。其实这是很好的心理素材,加以出色描写,是有可能成为一篇佳作的。

其他几篇以妻妾对比来表达反对纳妾,如刘恨我的《妾不如妻》的标题所示自不消说②刘恨我:《妾不如妻》,《半月》第4卷第18号(1925年9月)。,另如方秩音《家变》③方秩音:《家变》,《半月》第4卷第18号(1925年9月)。和范佩萸《不如夫人》④范佩萸:《不如夫人》,《半月》第4卷第18号(1925年9月)。也是同样主题,不无“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古意。《家变》写男主去了上海,事业发达,带回一个姨太太,家里便鸡犬不宁,妻子被折磨而死;姨太太被扶正,虐待前妻的儿子。《不如夫人》侧重男主心理,他留洋归国便对妻子心生嫌弃,好不容易得到父母同意纳了妾,却发觉她喜爱奢侈,反而觉得不如妻子来得贤惠体贴。有趣的是与离婚一样,凡娶小老婆的不是因为去了上海,就是留过洋的,这种逻辑看似奇怪,却透露出某种文化保守的心态。

五、名花美人与商品美学

1921年8月《礼拜六》刊出《一鸣惊人之〈半月〉》的广告:“一个月来‘半月’两字已传遍人口,有好多人等不及出版,先来打听内容。”于是周瘦鹃介绍第一期由谢之光画的“欧洲女子”的封面,“用最精美的三色版印成,代价要百元左右”,郑曼陀的“美人画”“用嫩色精印,价值之高更不消说”。⑤《一鸣惊人之〈半月〉》,《礼拜六》第124期(1921年8月)。文学广告,无论新派旧派都会做,而周氏要把《半月》做成品牌,其手法不像登刊广告那么简单。这就牵涉文学商品问题,他一再强调封面的“代价”和美人画的“价值”,乃指投资成本而言。《半月》原本定价为每份二角钱,因成本关系改为三角。试想同类“消闲”杂志《礼拜六》仅售一角,世界书局的《红杂志》也是一角,那么《半月》的读者应当为具有较高消费能力者,它该有怎样的特色或品位而与一般的消闲杂志相区别?且不论文字与图像的生产,若从打造杂志品牌的策略及其市场的流通过程来看,不妨借用德勒兹的“情动”理论,在杂志同人之间、杂志与读者之间无不贯注着感情的互动,造成一种动态的倾情投入,遂使《半月》成为都市杂志文化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半月谈话会”这一专栏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空间,主要内容是对《半月》的小说、封面或图像的批评。如范菊高《小说评话》、侬声的《评瘦鹃的〈情价〉》等,有的是杂志内部同人写的,有的来自读者,对人物、情节与结构等作评论,感性而具体。他们的分析或许不够精细,也不标榜“主义”,似在分享不言自明的伦理人情的准则。被批评的基本上是在《半月》上的作品,不免溢美之词,但也不尽然,如程小青的《读了〈十七年后的一吻〉后之感想》是针对张枕绿的一本小说集,赞美不必说,如指出小说中男主的“离别的理解和心理,不但是太浪漫,并且是涉乎神秘了”;或说对某个人物的心理变化缺乏交代,“竟使读者始终怀着疑团,这也就未免太疏忽了”。①程小青:《读了〈十七年后的一吻〉后之感想》,《半月》第2卷第7号(1922年12月)。程小青自己的小说也遭到批评。闵正化的《读程小青君〈黑鬼〉质疑》指出小说中有三处在时间上互相矛盾。这位读者自称喜欢看侦探小说,也喜欢研究,因此要“与程君研究研究这小小日期的问题”②闵正化:《读程小青君〈黑鬼〉质疑》,《半月》第2卷第16号(1923年4月)。。像这样的批评在同类消闲杂志中很少见到,认真对待已发表的作品,向大众开放,对于作者而言当然有利于切磋提高,这多半是仿效新文学的做派。联系到周瘦鹃要把《半月》办成既要迎合大众趣味又要结合“专研文学”的初衷,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与当时文学杂志尤其不同的是图像评论,这也是为了凸显《半月》的封面与图片的强项。郑逸梅是掌故名家、《半月》的主要作者之一,他的《余所爱半月中的图画文字》兼顾文字与图像,属一种别致的批评。杂志封面基本由名画师谢之光所承包,胡亚光是其同行,他的《我之半月封面画观》对各期封面画一一评点,如说24期的封面:“活色生香,尤多媚态,爱甚”之类,偶然也有不满,对16期:“构图甚佳,衣光亦好,惟女面略少生气,似稍减色,可惜可惜。”③胡亚光:《我之半月封面观》,《半月》第2卷第5号(1922年11月)。除了封面,每期《半月》前面有几页照相,多过当时其他小说杂志,涉及电影、戏剧明星、绘画、朋友、家庭等内容。叶愁乎民的《半月照片评语》则是集中针对其中的风景照,约30张,大多给了差评,如“无名氏的《探梅胜地》全无佳致(参看第十一期)”;如“郎静山的《甜睡》,背景光线和构图也极妥善,但是那孩子的睡态,似乎觉得不甚自然吧(参看三卷第一期)”;或者“周雨青的《荷塘泛鹅》构图不对,水平线斜歪不正,左高约在二十度,鹅是主体,而反看不见,殊少意味(参看第三期)”④叶愁乎民:《半月照片评语》,《半月》第3卷第21号(1924年7月)。。这位叶愁乎民看上去较为专业,当时正出现艺术摄影的新势头,登刊在《半月》中的风景照讲究美术意味,郎静山、丁悚、张珍侯等人属前卫人物,在20年代后期,他们的作品在《良友》等各种刊物中可以见到。

把《半月》当作恋人、良伴或亲人仿佛是读者的普遍反馈,如一位读者写信给周瘦鹃说:“半月是我的良好的伴侣,香甜的情人,我很爱他,并且很佩君的天才。”⑤“林洛书君来函”,《半月》第1卷第15号(1922年4月)。濮残菊来信说,他买不起《半月》,而他的未婚妻却每次将杂志寄给他,这“不但长进我个人的学问,并且足以增高我俩的爱情热度。饮水思源的想来,《半月》有功于我俩的爱情着实不小咧”。⑥濮残菊:《半月与我们俩的爱情》,《半月》第2卷第16号(1923年4月)。另一位俞梦花说,他用祖母给的零用钱买了一本《半月》,从此封面上的 “妙龄女郎”便成为他的“娉娉婷婷的好姊姊”了,“再也不想出那祖父的酒席了,再也不愿意和母亲到花园里去踏月唱歌了”。⑦俞梦花:《我爱半月》,《半月》第2卷第1号(1922年9月)。这些来信令人觉得《半月》在流通中发生了许多有趣与动人的故事,与读者产生了某种亲昵性。当然这些信函的发表经过了周氏的选择,这么做无疑能起到推销杂志的广告作用,不过刻意宣扬那种对杂志的集体的爱意,则含有某种意识形态的考量。

把杂志比作美人本来就是周瘦鹃一派的发明,1921年袁寒云在《紫罗兰娘日记》一文中把《礼拜六》比作周的初恋情人紫罗兰。1922年9月,《半月》创刊一周年时发表了陈蝶仙等人十余篇庆贺文章。有的把《半月》比作花,姚赓夔说:“著名的造花博士周紫兰又独出心裁,造了一朵娇滴滴香喷喷的花。”⑧姚赓夔:《造花博士》,《半月》第2卷第1号(1922年9月)。范菊高的《半月园志》把杂志比作一座园林,园中群鸟飞翔,列举了一连串名字:周瘦鹃、朱鸳雏、严独鹤、戴梦鸥、陈野鹤、石征鸿、马鹃魂等,原来他们都属鸟。①范菊高:《半月园志》,《半月》第2卷第1号(1922年9月)。然而现在杂志名为“半月”,我们来看沈松仙的《祝半月周岁杂录》一文,是怎么把一片深情倾注在“月亮”这一美人儿身上的:“伊自出世以来,忽忽已经一个年头了,这一年中间,和吾们相见的辰光,已有二十四度,每次里相见,一次有一次的神态,一度有一度的风韵,娇羞半面,无限深情,足令见伊的人,各个都患了半个月的相思之苦。但一到了会面的一天,又能缠绵软语,款款温存,一个个又是丧魂落魄,意服心输,拜倒石榴裙下,你想伊的魔力大也不大?”②沈松仙:《祝半月周岁杂录》,《半月》第2卷第1号(1922年9月)。其余各篇也围绕“半月”做文章,有的以诗词表达,有的讲故事,各种演绎琳琅满目。

其中一位叫施青萍的作者,即后来创办《现代》杂志、被认为属于“新感觉派”的施蛰存,那时他也为《半月》投稿,其《半月儿女词》曰:“半月女儿,一编在怀,浮香溢脂,轻颦曼睐,作伊人思,思之慕之,宠之以词。”③施青萍:《半月儿女词》,《半月》第2卷第1号(1922年9月)。由是为每一期封面作一词,止于第十五期。第十六期到二十四期由陈蝶仙的女儿陈翠娜续作。附有周氏按语:“松江施青萍君,惠题半月封面画,成半月女儿词十五阕,深用感佩,今《半月》已出至第二十四号,而施君迄未续惠,因倩陈翠娜足成之,清词丽句,并足光我半月也。”④瘦鹃:《半月儿女词》,《半月》第2卷第1号(1922年9月)。那是施蛰存早些时候投的稿,这十五首词出自锦心绣口,旧文学根底相当深厚,《半月》里也有他的小说,已显得不同凡响。

“半月娘”成为杂志的新品牌,同人们不断为她制造新的罗曼史,但是他们并未放弃“紫罗兰娘”,范烟桥的《紫罗兰娘别记》乃仿效袁寒云之作,仍是日记体,以紫罗兰娘口吻称周瘦鹃为“郎君”,叙述两人拍拖琐事,将《半月》上发表过的作品的题目嵌入其中。⑤范烟桥:《紫罗兰娘别记》,《半月》第2卷第1号(1922年9月)。事实上,1922年周瘦鹃另外创刊了《紫兰花片》,一本每月出刊的小杂志,其中小说、散文等各色文类全由他一人包写。在《半月》中马鹃魂把《紫兰花片》形容为“娇小玲珑,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好女郎,妩媚里带着天真,又像一朵含苞未放的白玫瑰”⑥马鹃魂:《品兰小语》,《半月》第2卷第11号(1923年2月)。。周氏并不讳言始终爱着一个叫“紫罗兰”的理想恋人,同人们也乐于刺探、散布有关他俩的八卦,某种意义上,周瘦鹃与紫罗兰是真正的明星。如周寿梅的《紫罗兰娘》说:“紫罗兰娘,为人间尤物。每次出游,必一换其妆束。逸梅外子尝于灯下见之,叹为绝世。”又说:“闻近来与小说家周子瘦鹃有密切关系。诸君如好事者,不难探其艳讯于海上也。”文中影射周瘦鹃与紫罗兰的“密切关系”,并鼓励读者的窥秘打探,然而这条文字之后周急急忙忙地说明:“此指《半月》第一卷第二十四号封面美人,读者勿误会。”⑦寿梅女史:《紫罗兰娘》,《半月》第2卷第4号(1922年11月)这不外是一种杂志广告故伎重演,却把《半月》也比作紫罗兰,可见《半月》与《紫兰花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周氏这样一面默认有关他与紫罗兰的种种绯闻与影射,一面发表《蜚语》《人言可畏》之类的小说,⑧周瘦鹃:《蜚语》,《紫兰花片》第4集(1922年9月)。《人言可畏》,《紫兰花片》第19集(1924年5月)。暗示谣言的可怕。这一切当然是周氏与其同人的合谋,但对于读者来说,这要比“半月娘”更为有趣,更具诱惑力。

另一个例子是张枕绿的小说《寄情之点》①张枕绿:《寄情之点》,《半月》第2卷第1号(1922年9月)。,以“姬家俊”影射周瘦鹃,解释其与紫罗兰的爱情纯属虚构,其实是一种感情寄托的方式,这对于现代人来说是种普遍的心理现象。范菊高在《小谈谈》一文中指出:“瘦鹃对于紫罗兰这样的恭敬,一定有些关系。张枕绿做了一篇《寄情之点》,想替他假撇清,咳,这是哪里能够呢?瘦鹃,瘦鹃,还是快些招供了罢,否则动刑了,莫怪无情,呵呵。”②范菊高:《小谈谈》,《半月》第4卷第12号(1925年3月)。此文点穿姬家俊即周瘦鹃,且紧追不舍,要他“招供”与紫罗兰的“关系”。尽管仍在玩绯闻游戏,玩得颇为嗨,但《寄情之点》却透露出他们对于这类游戏的某种道德的不安悸动以及对于文学功能的实际思考,如姬家俊认为爱情与家庭并未给人们带来感情上的满足,触及都市现代性的某种缺陷,实际上戳破了他们所营造的爱情至上与家庭价值的童话。

六、抒情传统的现代延展

夏志清先生指出,徐枕亚的《玉梨魂》继承了中国“伤感—艳情”的抒情文学传统,这对于《半月》—就其以描写世态人情的创作主流而言也是适用的。夏先生也指出明清小说浩如烟海,至今少数被认作经典,[22]而《半月》的小说总量超过千篇,当然不能以“鸳鸯蝴蝶派”而一笔勾销。的确,内容上该派以表现都市日常生活、中产阶级家庭价值及维护“经济伦理”为特色,这些方面与新文学迥异,表现了对于未来中国的不同愿景;形式上也以新旧中西交集为特征。从周瘦鹃的创作轨迹来观察,与20年代初期的白话走向、女性解放与家庭解体的社会趋势相一致,由宣扬个人自律的道德伦理转向对社会上层阶级的激烈抨击,由“哀情”题材转向对都市生活复杂律动的捕捉,在语言、修辞与风格方面都显出文学现代性表征。如果说《不实行的离婚》是对现代婚姻常态不失为睿智的表现,那么《对邻的小楼》更揭示了现代城市复杂流动中的不确定性。叙事者通过一年之中所见到对邻小楼四家住户的变迁,最后感慨道:“单是这平角小楼,已有如此的变迁,像这样的复杂,无怪一国之大,一世界之大,更复杂得不可究诘,更变迁得不可捉摸了。”③周瘦鹃:《对邻的小楼》,《半月》第4卷第1号(1924年12月)。这四家住户分别是一对游戏场新剧演员、商人模样的男子与小三、小白脸与变换的女伴以及最后一对工厂夫妇,走马灯似的搬进搬出,作为不同的职业阶层,他们颇能代表“社会”的不稳定结构。这篇小说对小楼各户依次叙述,看似平淡,却充满玄机。叙事者对各户人家展开典型化描写,一方面以限知视角,通过对住客的人物外表与家具摆设等具体细节来显示不同身份,并“猜想”不同的故事结局;另一方面来自“屋主的夫人”“张妈”的道听途说加强了故事的可信度,由是建构了一个有关“复杂”“变迁”的宏观叙事,然而这一切皆由于作者巧妙运用了希区柯克式的“后窗”视觉装置,读者不自觉陷入其套路,在兴味盎然之中得到启示。

视觉性是周氏小说的一大特点,上面《英雄与畜生》中大将军凯旋的隆重场面由于飘下“一件黑色的东西”而蒙上死亡的阴影,具有画面震撼感。《我的爸爸呢》也属这一系列作品,却集中刻画了一个小孩在凯旋队伍中寻找他爸爸,最后在大将军的马前,“这时大将军正瞧见了一个极俊俏的女子,飞眼过去,饱餐秀色,却不道被这苦小子岔断了,于是心中大怒,把缰绳抖的一拎,可怜把这孩子踏在铁蹄之下,口中却还无力的嚷着道:‘我的爸爸呢?’”④周瘦鹃:《我的爸爸呢》,《半月》第4卷第1号(1924年12月)。这种手法从作者早期“哀情”叙事发展而来,在20年代展现了“社会”视野。这小孩没找到爸爸已隐含战争的灾祸,而孩子死于大将军的铁蹄之下无疑加强了悲剧性与对政治权势的抗议。像这样对社会悲剧的典型化与情节剧高潮处理在30年代成为左翼电影表现底层阶级苦难的不二法门。

《半月》中常见徐卓呆的小说,长短不拘的散文式叙事、以冷面滑稽描写日常人生的酸涩与荒诞,《间接》即为佳作。①徐卓呆:《间接》,《半月》第2卷第6号(1922年12月)。小说从“我”在电车中发现一位绝色美女开始,浮想联翩之际美女突然下车,见她消失在出丧队伍中,无奈中坐在她的座位上享受“间接的艳福”,让电车来回五六趟还不愿下车。又如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星期,出院时看护说这病房先前一个女子住过,由照片知道原来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美人,于是他不愿出院,继续住了两三个月。整篇小说记叙他对这位美人的思念与一次次与她失之交臂,于是一次次消受“间接的艳福”。这样的人物滑稽可笑,属于一种白日梦狂想类型,然而与梦想对象的“间接”关系却是现代人与商品关系的物恋与疏离状态的隐喻。渐渐地“我”知道了她的姓名,认识了她的哥哥,并且在她家里过夜,整夜思念而辗转反侧,到第二天从她哥哥那里得知她已经嫁人,他睡的房间却是她的闺房。读者或者会同情他的痴心、分享他的“蒹葭苍苍”式的惆怅。的确,主人公始终是消极被动的,实际上衬托出普通人的生存形态,对于理想永远可望不可即,且间接得知她的结婚意味着普通人不自觉地受到社会机制的摆布。

徐卓呆有“东方卓别林”之称,他的小说常常无厘头,反高潮,这篇《间接》很能体现这样的风格,小说的结尾徐氏现身,加了一段按语,说这篇小说是罗文周君的笔记,仅记述了两三年的事情,因此最后替罗补叙了48年之后的事情:罗死后,其子女从一个和尚庙里取回寄放的棺材,为罗下葬。结果发现取错了,这棺材是另一家胡峰青老爷的,他的太太就是当年罗文周的梦中美人。罗文周死后,躺入其梦中美人丈夫的棺材里,仍享“间接的艳福”,乃是滑稽补笔,而相对于日记体小说,从徐枕亚的《雪鸿泪史》、周瘦鹃的《断肠日记》到鲁迅的《狂人日记》,均在开头采取假借他人名义的手法,徐氏的最后按语也是一种逆袭的形式。

朱冰蝶的《归家》写男子周末回家,第二天一早离去,向妻子要船钱。妻子她向祖母要,遭一顿骂,不得已把她节省下来的零用钱给了他。作者以经济的笔墨描写贤惠的妻子、屈辱的丈夫与小孩悄声悄气的爱怜情态,衬托出未出场的“祖母”的威势,这种贫贱夫妇所享受的有限的家庭温馨,读来尤其令人感动。②朱冰蝶:《归家》,《半月》第3卷第24号(1924年8月)。另外施青萍的《弃家记》中,程武是邮局职员,被家中紧张的婆媳关系搞得心力交瘁,于是请求外调,在不远的邻县邮局工作。他寓居于薛少文家中,也有婆媳不和的问题,一次偶然机会婆婆向程武吐露心结,为自己误会媳妇而自责,于是程武居中在少文与婆媳之间调解,使其尽释前嫌,一家归于和好。程武由此醒悟到家庭中沟通的重要,以前自己过于消极,遂决意回家付之实践。③施青萍:《弃家记》,《半月》第4卷第10号(1925年5月)。这篇小说用文言写就,与《半月》中大多是白话或半文半白的语言风格相比,显得较为特别,虽然不脱鸳鸯蝴蝶派赞扬家庭和睦的套路,但在描述人际关系与心理活动方面是相当复杂而现代的。

七、结语

1920年代初,《半月》是上海“消闲”杂志中的精品,是不可忽视的“海派”文化景观。郑逸梅的《小说杂志丛话》在评价晚清以来的小说杂志时说:“《半月》为杂志中第一。这不是不敏的谀词,实在瘦鹃匠心独运,始终不懈,令人阅之自起一种审美观念,且每期有一二种特载,都是很名隽的,那自然受社会的欢迎了。”[23]“杂志中第一”着眼于鸳蝴文学而言,其实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都市文化的主流,与30年代的“新感觉派”属于前后传承的产业链。所谓“社会”包括读者大众,这方面《半月》提升了白领的审美与文化品位,同时由周瘦鹃为被压迫被践踏者呼号的作品所示,它不失小市民基础。由于军阀混战、政治动荡,市民大众及其“小家庭”梦想愈加受到威胁,因而对“大将军”“洋行买办”的权力阶级发出激烈抨击,也是社会矛盾加剧的症状。

的确,《半月》的生产过程并不容易,曾遭到政治或道德上的责难。周瘦鹃常与大东书局的同事聚餐,在《半月》中设置了“大东俱乐部”的栏目,报告每次在“陶然会”聚餐的情况。有读者寄信给周瘦鹃,认为他不该在 “中国内忧外患”之时 “插身”其中。他回答说:“我正为了生在这个国家,生在这个时代,纳闷得很,因此加入陶然会中,陶然陶然。如今这位先生要我为青年表率,替国家做些事业,那我可敬谢不敏咧。”①“趣问趣答”,《半月》第2卷第2号(1922年9月)。如果按照这位读者的逻辑,那么旨在“消闲”的《半月》也没有存在的理由了。此外,《半月》还受到新文化的打压,如《小说月报》上的一位读者来信指斥《礼拜六》《快活》《半月》等杂志是“迷住着一般青年”的“恶魔”。[24]这当然也是茅盾、郑振铎的观点。这样的指斥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且不论其中意识形态层面的深刻分歧,平心而论,尽管郑振铎呼吁“血与泪的文学”,事实上他自己并没有发表过像周氏那样的作品,在同时期的新文学刊物上,很少见到像周氏那样的作品。

把《半月》视为“恶魔”,因为在茅盾或郑振铎的眼中,主要是针对它的旧文化痕迹与商业性的表现,反映了他们站在西方启蒙思想与文学的立场上对中国文学与文化传统的排斥,同时对城市文化与市民阶层的蔑视,实际上可说是中国传统士大夫观念的现代表现,试图建立一种新的知识与文化的话语霸权。对此这里不作详细讨论,只是任何理论必须与在地实践相联系,从这个角度来看《半月》的旧传统与商业化倾向是值得讨论的。正如周氏以《伦敦杂志》和《海滨杂志》为范本,也是一种西化,所尊奉的是工业革命以来都市主义与消费主义的理路,通过现代大众传播,在杂志与作者、读者之间成功打造了一个哈贝马斯所说的资产阶级的“爱的社群”,将“消闲”变成一种阅读生活,集体分享都市的梦想、艰辛与愤慨。虽然把杂志当作恋人与商品,自然意味着资本与商品给人带来某种异化,但是这一文学商品化过程异常复杂,其中名花美人的抒情美学、伦理价值以及文人雅集唱和方式融为一体,文学与文化传统被转换成各种现代方式,充满情思与文创的意味,因此即便是商品性文学生产,也是值得研究的。

把《半月》办得风生水起,与社会生活密切互动是一大诀窍,正如周瘦鹃的“花样翻新”口头禅,体现了敬业创新的编辑理念。比方说“趣问趣答”这一栏目,每提出一个问题,如“你为什么要子女?”“你理想中的情人是怎样一个人?”“你新年中预备怎样行乐?”等,下一期从读者回馈中选择若干条登刊,包括读者姓名与住处或职业,以赠送一册《半月》作为酬报。如“你为什么要娶妻?”这一条,徐家汇南洋大学的蒋凤伍回答:“一个人最要讲究运动,出了学堂,运动的机会少了。我们娶了妻,跪床沿呀,顶马桶呀,不是很好的室内运动么?所以我要娶妻。”①“趣问趣答”,《半月》第2卷第10号(1923年1月)。或如“你做了女子便怎么样?”据称收到三百条回答,有的说:“去当妓女,在各省各县都有情人,要以男子为玩物,包括那些军阀、贪官。”有的说:“我做了女子,便请一位鼎鼎大名的律师,预备替我办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半的离婚手续。”②“趣问趣答”,《半月》第2卷第4号(1922年11月)。关于“你发了财想怎样?”南洋大学的潘宗岳说:“我发了财,想招千百个叫化子,各坐一辆大汽车,在南京路一带兜风,晚上在一品香跳舞,使那些公子哥儿们见了头痛。”③同②。答者有公司职员、电报局职员、中学教员、大学生等,大多为普通居民,大多居住在上海,也有住在杭州、苏州、天津等地的。因为要求“趣答”,这些回答无奇不有,滑稽可笑,却具时代感,很能反映市民阶层所思所想,涉及阶级、性别等观念。显然这个“趣问趣答”很讨巧,既是推广杂志的生意经,也能起到维系读者的纽带作用。

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是一门年轻学科,迄今成果累累,新人辈出,然就其巨大体量而言,在深耕细作方面还路途漫漫。本文的《半月》研究是选择性探索性的,难免以偏概全;虽然在演述中试图体现“大文学史”宏观照应,但限于知识,这里那里或不自觉落入前概念的陷阱。在观念上我们应当给予周瘦鹃一派的文化保守立场以充分的关注,发掘那种对“现代性”的制衡力量,这在今天仍具启示意义。同样,在对待文学经典方面须打破雅俗界限,不能以“新文学”美学信条作为衡量标准,而应当深入观察他们的文化本位立场及其传统脉络的丰富内涵,是如何渗入市民大众的“感情结构”而开拓“俗语现代主义”的美学空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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