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国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广东佛山528000)
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设置蓝千岁、蓝解放、“莫言”三个叙述者,以第一人称共同讲述1950年至2000年高密东北乡西门屯西门闹、蓝脸等人的故事。与全知叙述者进行展示不同,第一人称讲述使得《生死疲劳》不再关注新中国建国以来半个世纪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等“大历史”,而是重构被宏大叙事所遮蔽的普通个体的生存状态。阎连科曾说:“每一个作家面对中国巨大的现实与历史时,所有的写作其实都是一种小历史的存在。”[1]95的确,由于叙事主体的制约,作家根本无法叙述决定历史走向的重大历史事件、重要历史人物所构成的“大历史”;小说的历史叙事更多是重构叙事主体感受和理解的“小历史”,“小历史”的内容不再是宏大叙事中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而是历史大潮中普通个体的生存状态。《生死疲劳》第一人称讲述蓝脸、西门闹等普通个体生之苦痛、死之惨烈。
小说的叙述方式是指小说的叙述者以怎样的方式展开叙述,韦恩·布斯曾在《小说修辞学》中用“展示”和“讲述”区别不同的小说叙述方式。所谓展示是指作者从作品中隐退,叙述者仿佛消失了一样,让故事自行上演,以保证小说叙事的客观性;所谓讲述是指叙述者直接在作品中露面,主观地将故事讲出来,并对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进行评判,叙事主体的感受和理解会折射到文本中并成为其中一部分。
受“补正史之阙”这一小说传统的影响,主流意识形态下的历史叙事往往遵循“羽翼信史而不违”的原则,对决定历史走向的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进行拾遗补阙或演绎生发,而普通个体或因其不与历史走向休戚相关而退出了历史小说的虚构叙事。这种历史叙事在泛政治化的意识形态语境中得到小说家和读者心照不宣的认同,并积淀为集体经验,形成关于历史的宏大叙事。宏大叙事往往设置全知全能的叙述者作为历史的代言人,采取第三人称来展示政权更迭、历史运动、功臣与英雄等“大历史”,即便是普通个体的悲剧结局也总是被宏大叙事所强调的历史进步的喜剧结论所冲淡。这使得作家即便在历史叙事中追忆自己的亲身经历,也往往放弃自己对历史的感受和理解,让“我”销声匿迹般隐于幕后,采取第三人称展示的叙述方式让历史自行上演。罗广斌、杨益言在“中美合作所”被囚禁过一段时间,他们和刘德彬等都是历史小说《红岩》所述历史的亲历者,在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基础上创作《红岩》时,罗广斌等置身于自己曾经参与的历史之外,借许云峰、江姐等人的故事展示自己亲身经历的历史,来制造客观的效果。展示这种叙述方式让历史叙事心甘情愿地充当历史的谦恭仆人,掩盖了小说的虚构本质,以至于历史小说总停留在“正史之补”的史学附庸层面,这导致历史小说无法落实到“虚构的语言艺术”上来,没有真正体现文学的审美特质。
20世纪80年代,随着新的叙事理念的崛起和世俗社会的复归,历史叙事开始质疑宏大叙事对普通个体生存状态的遮蔽,质疑主流正史强调历史进步而忽略普通个体为历史进步所付出的代价,历史小说第三人称展示的叙述方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时光的流逝无情地湮没了作为创造和见证历史的人和事,也湮没了可以证明和阐释历史的物和景,因此,由人、事、物、景等构成的历史是不可能还原的。作为已经消逝的“过去”,历史的真相早已无踪可觅;历史本身既没有记忆,又无法言说,历史只有依靠后来者的叙述并通过文本形式才得以呈现和流传。然而,历史一旦进入文本,总是任由叙事主体凭借自己对历史的感受和理解,参照某种模式或者某种类型来挑选、裁剪史实,这导致一部分史实必然被遮蔽,而没有被遮蔽的史实又常常被误解。因此,任何历史叙事无法还原历史,而只是叙事主体的追忆,这种追忆无法还原历史的真相,只能被诉褚一种终极意义上的虚构;这就意味着宏大叙事所建构的历史真相不过是叙事主体所虚构的某个历史幻像。由于历史叙事都不是客观的,第一人称讲述就是基于叙事主体感受和理解历史的一种主观叙述,“我”所讲述的历史只是“我”感受和理解的历史。受其影响,莫言的小说频繁使用第一人称讲述,如短篇小说《大风》、《透明的红萝卜》等,中篇小说《野骡子》、《罪过》、《秋水》等,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等都由“我”来讲述历史。第一人称讲述鲜明的主体性排斥展示的客观性,无论是“我”以见证人身份站在往事之外从旁讲述历史,还是“我”作为当事人进入往事之中讲述历史,第一人称讲述都是基于叙事主体感受和理解历史的一种个人言说。莫言曾说:“历史是人写的,英雄是人造的。”[2]39人可以创造历史,叙述者“我”同样也可以通过讲述重构历史,“我”既可以无情地将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等“大历史”阻隔于讲述之外、弃之不用,又可以巧妙地将普通个体的生存状态等“小历史”凸显在讲述的核心位置;这样,“历史退缩到了叙事的阴影下面,等待‘我’的驱遣和支配。”[3]244第一人称讲述不受主流正史的束缚,大多“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4]342主流正史没有的,或语焉不详的普通个体的生存状态等“小历史”,正是“我”展开虚构的翅膀任意驰骋之处;第一人称讲述填补宏大叙事的历史空隙,其内容不再是宏大叙事中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等。《生死疲劳》以蓝千岁、蓝解放、“莫言”的讲述作为路径,以第一人称共同讲述蓝脸、西门闹等普通个体的生存状态,不是还原主流正史背后的史料,也不涉及新中国历史运动的终极所指。《生死疲劳》中蓝解放、庞抗美、黄合作、黄互助、马改革、蓝开放等人物名字虽然能让人联想起新中国建国以来半个世纪的历史运动,《生死疲劳》三个叙述者的讲述也涉及新中国历史上几个富有特殊意义的片断: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四清”运动、“肃反”运动、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历史大潮;但《生死疲劳》并没有展示1950年至2000年半个世纪的历史运动及其更迭,而是将这些重大历史运动作为讲述蓝脸、西门闹等人“生死疲劳”故事发生的背景。《生死疲劳》中东北乡西门屯也打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印记,但《生死疲劳》第一人称讲述的不是阶级斗争、大批斗、牛鬼蛇神等政治元素,而是西门闹、蓝脸等普通个体生存状态的“小历史”,包括蓝脸、洪泰岳、西门金龙、蓝解放等人贪欲的诱惑及其所引发的冲突。显然,第一人称讲述并不否定宏大叙事对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的拾遗补阙或演绎生发,只是摒弃了这种历史叙事的唯一性,另辟蹊径,从叙事主体所感受和理解的历史出发,重构主流正史语焉不详的历史空隙——关于历史大潮中普通个体生存状态的“小历史”。在这里,历史的真相被悬置,所重构的“小历史”不再为主流正史添砖加瓦,也不再承担更多的主流意识形态;“小历史”中的人物不再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而是被宏大叙事所遮蔽的普通个体。重构“小历史”的叙述行为往往将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分解为一个个“小历史”,让历史叙事走进历史大潮中普通个体的生存状态层面。
解放前的某些地主因为拥有财富被土地改革冠以恶贯满盈的帽子而罪有应得地枪决,其田产、房屋、积蓄甚至女人也以历史的名义被合法瓜分;这令人惊愕的残酷剥夺,在宏大叙事中显得那样合理、那样自然,几乎没有遭受质疑。《生死疲劳》第一人称讲述不再苟同于主流正史,重构“小历史”对因袭已久的宏大叙事进行解构。在蓝千岁的第一人称讲述中,西门闹“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5]10,西门闹从荒郊野外捡回一个濒临冻死的小孩蓝脸,并将其抚养成人;西门闹在大荒之年还平价卖出二十石高粱,免除所有佃户的租子;西门闹平时还修桥补路,修庙捐膳。宏大叙事中恶贯满盈、罪有应得的地主,在《生死疲劳》中变成了勤劳致富的有德之人西门闹;显然,蓝千岁的第一人称讲述颠覆了宏大叙事对地主身分的界定,在西门闹身上,鲜有恶霸的劣迹。相反,宏大叙事中苦大仇深的贫苦农民,在蓝千岁的第一人称讲述中却呈现出不堪的面目:杨七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败光了他父亲辛苦创下的家业,气得他母亲悬梁自尽。就是这样一个不孝儿子,居然成了革命的先锋,领导西门屯的土改运动;杨七当了村治安保卫主任之后,利用职务之便大肆玩弄村里妇女;后来杨七在改革进程中贩卖竹竿成为西门屯首富,却向昔日的伪保长余五福、叛徒张大壮、地主田贵、富农伍元等下跪,为自己当年任职治保主任时曾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用藤条抽打过他们而认罪、赎罪。蓝千岁的第一人称讲述还解构了宏大叙事中的党支部书记形象,代表党和政府的西门屯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洪泰岳曾经“是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讨饭的乞丐……西门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脸,赤裸着背,脖子上悬挂着一个布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赤足,光头,瞪着乌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宾楼饭庄前边那一片用白石铺了地面的空场上,卖唱,炫技。”[5]19表面上正气凛然、浑身散发着革命气息的洪泰岳,在改革开放时期以捍卫人民公社为名坚决抵制市场经济,成为闹剧式人物。文化大革命在宏大叙事那里或许是严肃的红色革命,或许是血泪斑斑的政治迫害,但在《生死疲劳》蓝解放的第一人称讲述中却以别样的热闹和另类的幽默进行着。文化大革命初期,西门屯乡民蠢蠢欲动,但不知道这命如何革,后来西门金龙到县里取经,才知道原来文化大革命就是象当年斗恶霸地主一样斗共产党干部,于是,斗干部层出不穷。批斗县长陈光第时,“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头撞土墙而昏厥,还使许多只正在草窝里产卵的母鸡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5]132-133特别是红卫兵“大叫驴”的口号声,“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雁肉味清香,营养丰富,是难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天上掉下大雁,看似福从天降,实是祸事降临。集上的人疯了……”[5]133在蓝解放的第一人称讲述中,文化大革命被解构成一出啼笑皆非的闹剧和一次毫无意义的狂欢:冠冕堂皇的批斗会变成了抢雁会,混乱变成了混战,混战最终又变成了武斗;当拳打脚踢的批斗会变成革命现代京剧演唱会,革命的指挥中心蜕变成文艺俱乐部,村民的脸上洋溢着喜气。《生死疲劳》悬置历史的真相,解构了宏大叙事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性和革命性。
《生死疲劳》书名取自《佛说八大人觉经》第二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在佛理看来,生、死、疲、劳是指四种人生现象,此四象皆源于贪,止于苦。“生死疲劳”之苦的根源是贪欲,人的贪欲越多,实现的可能性越小,痛苦就越大。芸芸众生以各种形式表现对情欲、权力、信仰、财富的贪求和执着,就会苦海无边。《生死疲劳》第一人称讲述的“小历史”主要围绕人物的贪欲展开:蓝脸执着一亩六分地,西门闹执着转生复仇,蓝解放执着情欲,洪泰岳执着权力……执着贪欲的普通个体必然“生死疲劳”。
农业合作化是中国新政权过渡时期总路线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主要是通过各种互助合作的形式,把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的个体农业经济改造为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集体经济。宏大叙事大多展示新中国农村由互助组发展到初级社,最后成立人民公社,来讴歌这次社会主义革命的正确性;而土地改革后农村的另一条道路——单干——自然被主流正史所遮蔽。《生死疲劳》以蓝千岁和蓝解放的第一人称讲述,重构了全中国唯一坚持到底的单干户蓝脸的“小历史”。解放前,蓝脸年少时流落到西门屯,被地主西门闹所救并收留,长大后成了西门闹家的长工;解放后,在土地改革中蓝脸作为被地主西门闹压榨的前雇农拥有较高的政治地位,分得了房屋、土地,还分得了老婆——西门闹的小妾白迎春。农业合作化运动要求农民带着分得的土地等生产资料加入合作社,蓝脸拒绝加入合作社,坚持单干,被西门屯最高领导人洪泰岳定性为历史的绊脚石;蓝脸从50年代到70年代一直被视为异端,遭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人民公社时期,养子西门金龙背着蓝脸、带着母亲白迎春加入人民公社,与蓝脸相依为命的老牛也被硬拉入社;文化大革命期间,儿子蓝解放原本是蓝脸单干最坚定的支持者,也顶不住因单干所遭受的嘲讽、冷落和压力而加入人民公社,蓝脸成了名副其实的“单干户”。文化大革命中,蓝脸这个“中国的唯一单干户”成为众矢之敌,他被批斗、被游街,被指责是全国山河一片红里的唯一“黑点”。蓝脸因坚持单干而受尽磨难,众叛亲离,妻离子散,甚至连房子都没了,只身睡牛棚,唯一跟他单干的西门牛也被烧死。人民公社群众在太阳下热闹地劳动,受到排挤的蓝脸昼伏夜耕,在月亮下孤独地侍弄他的一亩六分地,种的是最劣质的作物种子,用的是最简陋的劳动工具。没有牛拉犁犁地,蓝脸就用镢头刨地;没有耧播种,蓝脸就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一个人无法用独轮车往地里运肥,蓝脸就用扁担箩筐运粪。蓝脸对一亩六分地的贪欲,使他执迷不误地坚持单干,以至三十年来形影相吊,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最终躺在自己挖好的坟墓里等死,这是“生”之苦。
西门闹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成为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西门闹虽有财富,但并无死罪,他自认为乐善好施,却在政权更迭之际的土地改革中被视为恶霸地主而枪毙。面对飞来横祸,西门闹心有不甘,怨气冲天,不停地在阴曹地府鸣冤叫屈,阎王为了化解西门闹的怨恨,让西门闹转世投胎。冤死的西门闹阴魂不散,以动物的身份游荡在他的家乡,经历六道轮回,依次为驴、牛、猪、狗、猴,最后为大头儿。西门闹的轮回艰难而执着,经历了更为惨烈的境遇,转世动物最终都不得好死。西门驴任劳任怨,为乡村做了不小的贡献,十年旅途充满了苦难和耻辱,最终免不了被饥民刀砍斧剁、分尸而死;西门牛在坚持单干的过程中展现了许多壮举,但西门牛因不愿为人民公社拉犁被西门金龙以残暴的方式百般折磨,最终被活活烧死;西门猪能在运河驮着小花追月成王,在猪的世界里称雄,但在复仇之际为救落水儿童而淹死;西门狗当保镖护送蓝开放上学,但在见证人间太多浑噩之后,心灰意冷,断念自绝;西门猴不过是供人玩赏的道具,跟随庞凤凰跑街卖艺,最终被疯狂的蓝开放开枪毙死。西门闹带着前世的记忆轮回,这种记忆以怨恨为主,虽然他投胎为不同的生命形式,却都经历了相同的磨难,几乎无一善终,犟驴、义牛、英雄猪、忠狗、顽猴最终都是非正常死亡;执着于转世复仇的贪欲,西门闹“死”得也苦。
少年蓝解放痴迷地爱上黄互助,为了被黄互助欣赏,说上媳妇,他“叛爹入社”。但蓝解放的入社并没有换来黄互助的亲睐,当他听说黄互助和西门金龙在老杏树的树冠里纵情狂欢,蓝解放因此癫狂。在配婚冲喜的闹剧中,蓝解放被迫娶了不爱的女人黄合作,家庭生活一直不幸福。中年蓝解放已经当了主管文教卫的副县长,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外情,蓝解放放弃副县长的职位和有可能更远大的前程,与小自己20岁的庞春苗私奔,背负着父母、妻儿的谴责怨恨,远走他乡,导致兄弟反目,子叛父弃,饱受流离之苦,身心疲劳。因为出逃在外五年,蓝解放都没有见上母亲临终最后一面。黄合作临终前原谅了蓝解放的不忠,蓝解放终于堂堂正正和庞春苗做了夫妻;然而新生活才刚刚开始,庞春苗意外丧身于故人车祸。老年蓝解放在儿子蓝开放的撮合之下与黄互助同居了,圆了自己少年的梦,蓝解放的情爱之路又回到了起点。蓝解放沉迷于黄合作、黄互助姐妹及庞春苗的情欲,导致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生不如死,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前妻,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爱人和即将出世的孩子,失去了岳父……蓝解放对情欲的执拗使他忽视了对社会、对家族的责任,但他仍执着不悔,这是“疲”之苦。
权力欲望的膨胀使洪泰岳以极高的热情投入到历史运动之中,并始终充当运动的急先锋。土地改革时洪泰岳急功近利,亲手枪毙了西门闹,欺负无依无靠的白迎春;人民公社时期的领军人物洪泰岳对不入社的单干户蓝脸极尽压迫之能事,只为证明公社集体化生产的优越性;文化大革命期间洪泰岳又搞所谓“大养其猪”运动,为了党的养猪事业而栽培曾经批斗过自己的西门金龙;改革开放以后,习惯了阶级斗争思维模式的洪泰岳在与西门金龙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对自己大权旁落愤慨难平,不满冤假错案的平反,洪泰岳类似疯子的言行让其成为市场化大潮中的跳梁小丑。洪泰岳在各种狂乱的历史运动中奔波忙碌了大半辈子,最后身绑红色雷管炸药与西门金龙同归于尽,这是“劳”之苦。
《生死疲劳》重构的“小历史”凸显普通个体的各种贪欲,贪欲越多,痛苦越大,导致普通个体“生死疲劳”,芸芸众生和西门闹一样经历着生之苦痛、死之惨烈的悲剧命运。蓝开放非庞凤凰不娶,因戏言冒死整容换肤,得到爱情却因堂兄妹乱伦而羞愤难当,以死解脱。淫荡贪欲的庞凤凰最终难产而死。贪财逐名、长袖善舞的庞抗美锒铛入狱,绝望自裁。西门金龙在物欲横流的商业社会中堕落成行尸走肉,大肆钻营,聚敛财富,最后落得个被爆身亡、粉身碎骨的下场,更是贪欲所致。
《生死疲劳》第五部“结局与开端”最后一句:“我的故事,从一九五0年一月一日那天讲起……”[5]540这也是《生死疲劳》开篇第一句。意味着《生死疲劳》这个故事的“结局”又是另一个“生死疲劳”新故事的“开端”,因为贪欲会使“生死疲劳”故事继续下去。从佛理上讲,祛欲随性是摆脱“生死疲劳”的法门。六道轮回源于佛教,轮回是婆罗门教概念,六道轮回原为印度婆罗门教的世界观,后佛教引用,原始佛教只有五道(人道、天人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牲道)轮回,中国佛教添加了阿修罗道。六道轮回指生灵永不停息地在这六道中重复生生死死,相当疲劳和痛苦。生灵在六道中经历生生死死的轮回,经历生之苦痛、死之惨烈,才能从“生死疲劳”中解脱。《生死疲劳》中西门闹宁受轮回之苦,也要伸张冤屈,转生复仇,在六道轮回的过程中,按照阎王的意图,西门闹的怨恨情绪逐渐缓解;第六次转世为大头儿蓝千岁,虽然西门闹的记忆在蓝千岁那里历历在目,但西门闹原有的怨恨最终平息。蓝千岁生来就有怪病,百药无效,是一个随时可能夭折的大头儿;即使这样,蓝千岁已进入平和的境界,他的第一人称讲述没有了偏执,能够把其前世西门闹轮回的记忆娓娓道来,表明西门闹已祛除了贪欲。莫言借助佛教说法,警示现实中的贪欲者。欲望是生命的原动力,贪欲是人的本性。《生死疲劳》重构的“小历史”正视历史大潮中普通个体的贪欲,聚焦于蓝脸“生”之苦、西门闹“死”之苦、蓝解放“疲”之苦、洪泰岳“劳”之苦……在台湾出版的《生死疲劳》多了一个后记,其中莫言写道:“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6]611只有祛除那些永无尽头的贪欲,才能摆脱“生死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