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霞
(南京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伪满洲国时期,日本与其他民族处于支配与被支配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这种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中,还零星地夹杂了各自内部的加害与被害、超越民族的交流交往等错综复杂的细节[1]。而殖民主义政策下日本女性在政治历史舞台的登场,使原本复杂的殖民地问题中又衍生出一层性别的问题。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随着名称不一,规模不等的“妇人会”在伪满的设立,以日本军人及官员夫人为主体的女性被赋予了“建设和平与正义理想乡”的使命①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应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的夫人武藤能妇子提议而结成的“全满妇人团体连合会”,倡议妇女要“参加建设和平与正义理想乡的大运动”。此外,日本内地的“爱国妇人会”“大日本国防妇人会”相继在伪满设立了支部,实践伪满“建国精神”,“推进满洲女性的日本化”被视为在满日本女性的重要任务。。日本女性在伪满的活跃绝非与男性无缘,不如说各女性组织是应男性的要求而成立,受男性的支援才得以运作的。例如,记载“日满妇人大同会”设立意图和经过的《日满妇人心与心》(非卖品,1934年12月)中,记录了大量贵族、军人、官员的发言。男性们的发言表达了建设“协和满洲”对“在满”日本女性寄予的期待。如此,在殖民支配的构造中,女性作为“民族协和”纽带的作用由男性殖民者的意图派生,对其评价的基准也由处于支配地位的日本人男性规定,看其是否有利于殖民事业的推行。
另外,在伪满洲国建构日本人的指导民族地位,是将包括日本女性在内的日本人凌驾于他民族之上,这不仅是对民族等级,也是对性别秩序的再配置。而这种人为建构的日本女性的主体身份,依存于归属意识特定的形态,处于一种偶然的不安定的状态,并非总能顺利发挥作用。当她们闯入被支配民族的社会内部时,往往会遭到被支配民族男性的排斥,这种排斥也以反抗殖民统治的方式呈现。
殖民主义下日本女性的主体身份的建构及其不安定性,在文学中可以得到检证。因“满人作品”②本论中的“在满“词汇均是日本殖民主义的产物,在研究中使用仅为了还原当时的殖民状况。在伪满文坛崭露头角后,牛岛春子作为“在满”作家,在日本“内地”文坛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牛岛春子的丈夫牛岛晴男于1937年秋赴任黑龙江拜泉县第四代副县长(参事官),任职一年后转任“新京”。牛岛晴男不断荣升的仕途为牛岛春子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纵观牛岛春子的作品可以发现,随着日本殖民与战争对女性动员力度的加大,牛岛春子的创作素材由最初的“满人”①日本殖民者对居住在伪满洲国的汉族、满族等民族的中国人笼而统之的称呼。转向“女性”。
作为“满洲文学”的名作,《祝廉天》几度被转载或再录[2]②牛岛春子《祝廉天》初刊于《满洲新闻》(夕刊1940年9月27日至10月8日,全10回)。其后收录进山田清三郎编《日满露在满作家短篇选集》(春阳堂书店,1940年12月)。还刊载于《文艺春秋》(19卷3号,1941年3月)、川端康成等编《日本小说代表作全集·昭和十六年前半期》第七卷(小山书店,1941年12月)。战后收录进大冈 平、桥川文三等编《昭和战争文学全集》第一卷《战火满洲に がる》(集英社,1964年11月)、黑川创编《〈外地〉の日本语文学选》第二卷《满洲·内蒙古/桦太》(新宿书房,1996年2月)、川村 监修《日本殖民地文学精选》〈满洲篇〉《牛岛春子作品集》(ゆまに书房,2001年9月)、饭田 子·日高佳纪·日比嘉高编《文学で考える〈日本〉とは何か》(双文社出版,2007年4月)。本稿文本参考山田清三郎编《日满露在满作家短篇选集》(春阳堂书店,1940年12月),引文均为论者翻译。,是牛岛“男性化”创作的典型例证。牛岛春子初期的作品,如登坛作《王属官》(《大新京日报》,1937年 5月),《苦力》(《满洲行政》,1937年 10月),《雪空》(《满洲行政》,1938年 4月)等,几乎都是以男性为主人公或从男性的视角描写。作品的特色正如多田茂治指出的“注重理性,男性般的笔触,超越了注重感情的女性作家的范畴”[3]。韩国研究者尹东灿从芥川赏选考委员的评价到战后黑川创、尾崎秀树、桥川文三、川村 、大川育子、原武哲等人的论考,对《祝廉天》相关的先行研究进行了较全面的整理[4]。先行研究中主要将《祝廉天》与作者的共产主义政治体验相关联,或是作为殖民地的民族问题来考察,其中,饭田 子关注了其叙事视角的问题。饭田 子从三个层面分析了《祝廉天》:“显示了对殖民主义与民族问题的复杂反应”的第一层,“表现了日本人上司高超的管理能力”的第二层,以及“与民族问题或殖民问题成另一次元”“偏离基本叙事形态”的第三层。饭田在分析第三层时指出,小说中以“副县长夫人”为视角的叙述是“生活”方面的,与其他层面中的叙述“工作”形成对比,“夫人的视角没有任何意义”[5]。
结合作品文本便可以理解以上指摘的第三层的特点。《祝廉天》中,通过日本人副县长妻子美知的视角描写祝的地方有三处。第一处,受到排挤的祝希望自己被启用,初次拜访新上任的副县长家,夫人对祝的第一印象:“‘这男的真能说!’在一旁的美知这样说道,真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嗯’地附和了一声”;第二处,夫人因急事访问祝家,看到了日常生活中的祝的形象:“很自然地习以为常地”穿着单浴衣,系着布腰带,厚朴木齿的木屐;第三处,因副县长转任,夫人向祝一家道别后受到祝的特地拜访。以上三处女性视角的描写,没能改变男性化叙事中刻画的祝“谜之人物”的形象。以最后分别的场面为例,祝得知副县长真吉转任的消息后最受打击,作品通过真吉的视线描写了祝的形象。“一年来祝第一次露出弱者乞怜的脸”“第一次觉得祝有了人情味,深深地感到对祝很同情”,然而,回想起祝在前任上司吉村转任之际收集“饯别钱”,又在“吉村事件”的调查中“卖主”后,对祝的描写又回归到“冷酷”“无表情”。与此同时,还描写了祝为了给太太饯别,特地访问真吉家的场面。
美知见了祝的老母亲和妻子后,客套地打了声招呼就回来了。几小时后祝便回访,说是特地来要见夫人,于是美知很吃惊地从屋里出来。“夫人,这是给您送别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祝突然这么说着将一个小信封拿出来。此时,一直盯着美知的祝脸微微地触动着。仅此而已[2]249。
祝给上司“饯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祝此前的“卖主”行为。此次祝的饯别是对日本人上司的复仇还是对夫人的好意,通过夫人的视角来描述至关重要,甚至可以左右祝的形象。但作品中夫人的视角没能作任何补充说明,“第二天清早,真吉一行人在县里盛大的送别中思绪万千地出了城门。直到载着真吉的卡车出发,祝那冷酷得像化石般的脸一动也没动”,故事延续了男性化的基本叙事,戛然而止。
理智、冷静、男性化的写作特点与作品的取材源不无关系,在以民族问题为主题的《祝廉天》中,显然作者并没有充分表现出所谓的女性作家感性的一面,可以说是女性主体的缺位。战后,牛岛春子听说小说主人公的原型祝在伪满破灭之际,被住民活埋惨杀的消息后回忆道:“我们离开拜泉时,祝先生赶来公馆说是特地给太太送饯别礼的。打开后包裹,里面有一元钱,那一元实在是令人欣慰”(《感伤的满洲》)[2]303。若将此时的所见所感如实地写进《祝廉天》中,祝的形象不但与阴险不轨无缘,其有人情味的一面也跃然纸上。多以男性的视角写“满洲”的牛岛春子,被认为是脱离了女性作家的范畴。她在给野田宇太郎的信中(1942年4月12日)也提到了当时关于她的流言。
最初《王属官》当选时就有很多人认为作者是男性,几乎所有人认为即便是女性也是上了年纪的恐怖女人。《祝廉天》发表后(得知竟是年轻的女性)再次感到惊讶。我的一位友人,阴阳怪气地说我写那样的作品是出于男装心理,真是让人不知所措。我写作时并没有考虑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尤其是满洲有很多值得写的方面,我只是深入描写对象,既非以男性也非以女性的心情[3]118。
1940年《祝廉天》被推选为第十二届芥川赏候补作以后,牛岛春子作为年轻的女性作家,作为官员太太的身份广为人知。《祝廉天》收入山田清三郎编《日满露在满作家短篇选集》(春阳堂书店,1940年12月)时,“作者略历”用括号注明了作者为“总务厅企画处牛岛参事官夫人”。该日文作品被译成中文刊载于《新满洲》(第三卷第六辑,1941年6月)“满洲女性文艺作品”特辑时,前述作者略历和身份也被译介给中文读者。与此同时,牛岛春子描写“满洲”的视角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祝廉天》被日本内地的杂志《文艺春秋》(1941年3月)转载后,牛岛春子受到约稿,紧随其后发表了《张凤山》(《文学界》8卷4号,1941年4月)。以副县长夫人的视线描写的“满人”形象,在《祝廉天》中寥寥几笔、“没有意义”,而在《张凤山》中却是构成故事不可或缺的部分。同时期发表的《二太太的命》(《大陆的相貌》,1941年4月)则完全从日系官员夫人的视点描写了“满人”县长二太太的不幸[6]。为探究牛岛春子叙事视角转变的原因与实质,以下将通过对《张凤山》的分析,考察女性支配者主体身份的被建构的过程。
《张凤山》以日本人参事官(副县长)宪吉上任至转任期间的县政改革和人事变动为伏线,叙述了夫人芳枝与“满人当差”张凤山之间的主仆关系。从开始到结束,勾勒出张凤山好面子、忠实于主人的性格特点和他几经易主的起伏命运。作品中“满人当差”是对侍奉日本人官吏的中国人男佣的称呼。因为雇用“满人”相对廉价,在伪满有很多日本人家庭雇用“满人”少女、男佣处理家务。
男佣问题在当时面向一般日本人的指南《满洲生活案内》中可以得到进一步确认[7]。其中,“与满人相处的心得”一章中提及日本人因使用“满人”时的不注意,招致了“满人”对主家放火、惨杀等报复行为,已成为当时的社会问题。文章分析了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并列举了“满人”“重面子”“易得意忘形”“缺乏责任感”的“民族性”。另一方面也通过与俄国人的比较,较客观地指出了日本人对待“满人”的不妥之处,而“满人”男佣问题被“指南化”的同时,对他们的偏见也有了“根据”。
作品《张凤山》中副县长宪吉还在赴任的途中,芳枝便受到前辈们的谆谆教诲。比如“建国”最初的参事官教导道,正因为日本人处于支配的地位,在“流言传千里”的“满人社会”,日本人会成为“满人”的观察对象,“作妻子的你若不能好好驾驭当差的,不管你夫君如何善政都将功亏一篑”。另一位警察官也告诫芳枝:“对当差的决不能大意”“他们不讲义理没有节操等同畜生”“平常看似诚实认真地工作,对主子忠心耿耿,一旦有什么事变就等着瞧吧。家伙肯定会对主人的安危置若罔闻,还将平时积累的恩怨加倍复仇”。毋庸置疑,将“满人当差”非人化的各种言说,和对日本人副县长夫人的定责定位,都影响了芳枝主体意识的形成。宪吉上任之前,从未想过会与张凤山结成主仆关系的芳枝,独自一人在“日系”官员公馆“陌生的黑暗中”发现了为屋子供暖的张凤山。于是与张凤山初次见面的情形,自然而然地以芳枝的视角开始叙述。
芳枝走近那男的,那男的也向芳枝走来,默默地行礼,一副郑重其事地迎接主人的仆人的架势。“我。参事官男佣。张凤山。”男的这样自我介绍后又微微鞠躬行礼,宛如公馆里设置的庞大的接待桌,或是支那式漂亮的大钟,一副确信无疑自己是公馆物品的样子[2]108。
张凤山带有仪式感的接待,确认了芳枝作为女主人的身份。张凤山能用简单的日语单词和短语进行交流,但他怎么看都不可能像艺术品。因为小说开头描写的张凤山“虽然是三十岁但看起来将近四十了,虽然鼻子高挺,但单只眼睛歪斜加上几条不工整的皱纹分布在嘴边,并不像青年”。此处,毕恭毕敬的张凤山被比喻成“庞大的接待桌,或是支那式漂亮的大钟”,物化张凤山的描写手法采用了殖民主义的说辞,无非为了强调缺少人情味。如机械般地顺从主人的张凤山其实是殖民主义暴力的产物。初任岩井参事官在任时期,“匪贼”横行,治安确保是工作的主要任务。作为自耕农的张凤山,因活捉了“匪贼”一举从百姓被启用为警士。随着伪满洲国的治安改善,张因不能读写无法继续担任警士,沦为参事官的私属佣人“当差”,经济待遇变差,权威也大为削弱。于是,以“建国精神”为准则的岩井参事官开始对张凤山进行“更正”。
长期以来张凤山身上从祖先那儿与历史同时传承下的,奠定满人的社会形态、民族性格的东西,被岩井参事官毫不留情地颠覆、鞭笞着[2]113。
作为殖民主义话语生产的陈套,被支配的男性常常被矮小化后登场。张凤山的生理上的缺点与“满人”的历史、民族文化的非文明性被混为一谈。对张凤山的工资、交友热心加以管束的岩井参事官,将张凤山视为不成熟、不道德的孩子,主动扮演起张凤山的代理家长。这种暴力与温情兼具的殖民主义图式中,岩井参事官也“在张凤山一个人身上倾注了对满洲民族的远大理想和愿望”。日系公馆的太太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将“满人当差”幼稚化,讨论他们买来的东西与找回的零钱对不上账,以父母生病为借口借零花钱,生活上不讲卫生等话题。
与张凤山的主从关系尚浅的时期,芳枝眼中的张凤山“像受过良好训练的狗一般忠实于芳枝的命令,绝不会发生把钱弄错的事”。但芳枝始终感受不到张凤山内心的诚意与积极性,她对北满的情势有强烈的戒备心,对张凤山也抱有不信任感。对这一时期北满形势的警觉,在牛岛春子的随笔中也常常可见,其主要原因在于日本官员们口口相传的“令人战栗的经验谈”①例如,牛岛春子的随笔《私の故地「 泉」》,《苇》(3号,1993年10月)、《遥かなる 泉》,《每日新闻》西部(夕刊,1993年10月1日)、《祝のいた「满洲· 泉」》(「〈外地〉の日本语文学选月报二」,1998年2月)都有描写到“北满”的形势。以上均收录于《牛岛春子作品集》(ゆまに书房,2001年9月)。。宪吉上任10天后的第一次出差后,只身一人留在公馆的芳枝“把枪藏在枕头下”“偏僻之地不知正体的异样的空气压抑得芳枝无法熟睡”。极端恐怖之中,芳枝猛然意识到张凤山存在的重要意义,决心主动以真诚面对“异民族的人类同志”。尽管作品中描写了“芳枝对张凤山的好意如同杯水车薪,手倚门帘”以示超越民族隔阂的困难,另一方面芳枝将张凤山视作“人类同志”,女主人的意识开始觉醒。
芳枝与张凤山的关系本应该通过家庭生活这一私地领域表现的,但作品几乎没有描写张凤山作为佣人在厨房工作的场面,而是讲述了两则“满人社会”内部发生的事件。参与处理事件的芳枝对民族问题很敏感的同时,对待“满人”当差也表现出与以往的男性支配者不同的态度。
第一次的“徽章事件”中,正月休假的张凤山因怀念自己英勇的过去,在衣服上佩戴了当年当警士时候的徽章,“盛装”出现在戏园,不想遭到在场的现役警士们嘲笑,并被包围起来暴打了一顿。对此事件宪吉并不在意,而芳枝则显得过分地神经质,凭直觉断定“这是对宪吉的不信任状”。当芳枝得知张凤山因肇事的警士未被处分觉得自己没有面子时,事件的性质降级为互相看不顺眼的“满人”同事间的冲突。芳枝想象“张凤山强调面子时的悲壮的脸”,自问难道自己是靠不住的主人时,芳枝对张凤山的顾虑不仅一扫无遗,还开始从张凤山的立场考虑事情,以主人的身份保护张凤山的意识高涨。
芳枝与张凤山的主从关系在相处期间逐渐发生变化。第二年开春后张凤山和芳枝一起耕种,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日。在张凤山生病缺勤的日子里,芳枝出于对张凤山的尊重,拒绝了去公馆自荐的年轻人。不仅是对张凤山,对眼前“不知正体的偏僻之地”,芳枝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芳枝带着从公馆“解放后的喜悦”在村落信步,所到之处孩童与猪狗一起玩耍打滚的农家风景,让她感受到了“乡愁”与“幸福”。爱护县及县民,是其作为副县长夫人的主体性得以确立的结果。于是,芳枝“不知为何觉得张凤山的家人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急切地想要见他们。在此次的“探病事件”中,芳枝兴冲冲地坐着马车,带上慰问品来到“屋顶上覆盖着旧茅草,柱子弯曲的”张凤山家,却被张凤山的父亲当作不速之客拒之门外。
芳枝无法掩盖自己感受到的亲切走到老人身旁,用熟人般的语气问道“你,是张凤山的父亲?”于是老人瞥了一眼芳枝微微点了下头,不知为何却很快将头瞥向另一边。即便这样,芳枝仍追问道:“张凤山在吗?身体怎么样了?”老人双臂交叉,依然沉默不语。(中略)折回马车的方向时,芳枝从来时的兴奋中清醒过来,强烈的自我厌恶感让芳枝感到无地自容。芳枝的所作所为是自我感觉良好的自负吗?芳枝的行为本质只是显而易见的感伤吗?老人的排斥严厉地直逼芳枝而来[2]122。
从芳枝与孩童、老太太、姑娘们打招呼的描写可以推断,老人没有反应的原因并非因为语言问题。与芳枝的亲切形成对比的老人的冷漠中,至少包含了对“殖民者”“女性”双重的厌恶。据在伪满活跃的媒体人望月百合子所言,由于日本人女性不能融入“满洲大陆”,过于拘泥于日式生活方式,她们“大多场合招致大陆他民族轻蔑的眼光”。“马车夫、洋车夫等都说‘满洲妇人令人尊敬、朝鲜妇人令人恐惧,日本妇人招人轻视’。(中略)自命为指导民族却不能让他民族感受到这一点的话,无济于事”[8]。虽是带有殖民主义色彩的发言,但从中可窥见以指导民族自居的日本人女性,在一般的“满人”民众看来,并不具备指导民族女性的资质而遭到厌恶的实情。
另外,被支配民族的男性如何看待日本女性这一点在中国文学中也可以得到确认。例如,描写中国男性转职的刘汉的短篇《三人行》(1941年2月27日,《大同报》文艺栏)中,讲述了主人公“我”与五年未见的好友老敬再会的故事。曾经担任电话交换职务的老敬讲起友人的过去,“他讲给我听,别后二三个年里的故事,为了不甘作女人们的事情,他们几个长着男子的骨头的小伙子,纷纷的离开了那充溢着日本女人肉香的电话交换室,向东西南北去摸索光明。”老敬尤其提起老王,“他现在是拥有一个工人的职业,每天在寒风里搏斗着,乐了便唱,饿了便拼命地嚼锅饼条,他似乎不厌恶这环境,也许他以为这环境是男人的”。因为要和日本人女性共事,伪满近代化催生的时尚职业电话交换手,被中国男性视作对自己的“阉割”而遭到抵抗。这种抵抗中包含了他们对日本殖民者支配下的伪满洲国的抵抗。
在《张凤山》中,芳枝以主人自居的亲切、不怯生,或许在老人看来是处于支配地位的日本女性的优越感。又因自己儿子受雇与眼前的支配者,老人感到屈辱与愤慨的同时,只能采取无言的方式以示抵抗。从老人排斥的态度中感受到“强烈的自我厌恶感”的芳枝,最初可能只是在反省自己未能帮助丈夫,未能尽“内助之功”。芳枝的行为主体依存于支配者构筑的等级和秩序,以及从中获得生活来源的被支配者的顺从。当这个人为建立的等级秩序面临崩坏的瞬间,妻儿紧随其后的张凤山回来了。
张凤山看到芳枝后睁大眼睛,停下拐杖,彬彬有礼地行礼。被其父亲拒之门外的芳枝见到张凤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
“张凤山你的病情好些了吗?”
“谢谢太太”,张凤山再次低下头。
“好多了。今天去看医生了,所以是这副德行……
张凤山笑着伸出单只拐杖要给芳枝看。芳枝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张凤山的妻子则抱着孩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后面,妻子短发齐肩,小麦色的圆脸顶多二十几岁的样子。三岁左右的孩子长得随母亲,正穿着芳枝正月里给他买的绿色小衫,仰面静静地看着芳枝。看到毕恭毕敬的清清爽爽的母子,芳枝感动了,对作为丈夫的张凤山和作为父亲的张凤山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2]123。
不苟言笑的张凤山此时流露出笑的表情,一方面表达了对女主人芳枝的认可与尊敬,另一方面作为堂堂的大男人,拄着拐杖的不体面的一面被看到后不免会难为情。芳枝的视线停留在张凤山妻子手中抱着的孩子身上,对孩子穿着的细节描写表现了芳枝为了将自己的善意传达给张凤山家人煞费了苦心。抱着孩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张凤山后面的妻子,让芳枝第一次感受到“满人”社会、家庭内部也存在着男性主导的家父长秩序,平常被日本人看扁看低的“满人”当差在家庭中,与日本人男性在家庭中一样,被视作出色的一家之长。但是,由日本人支配的社会中,被支配一方并不被当作同等的人类,“幼稚”“老弱”“病残”“野蛮”等才是他们的代名词。“正直”“忠实”的评价算是对当差的最高评价了,而芳枝将张凤山看作值得尊敬的男性的一瞬间,挣脱了殖民主义的话语。芳枝打道回府时,再次意识到背对着自己的老人,并“从老人的背影中读取了各种各样的感情”。此时,芳枝通过老人读取的感情中,应该也包含着走进“满人”社会内部的支配者女性从殖民主义配置的民族等级、性别秩序中感受到的异和感,还有她对殖民主义微弱的抵抗。
《祝廉天》中日本人副县长夫人的视线极少参与故事情节表述,在《张凤山》中则起到牵引故事进展的作用。同样是描写初次见面、探望、分别的场合,《张凤山》中忽略了副县长的视点而强调了作为副县长夫人的女性意识。这是作为“他者”的女性在男性主导的殖民事业中主体身份确立的表现。支配民族女性身份的确立,一方面依赖于主宰殖民地事业的支配方的男性,另一方面也有待于被支配方的认可顺从,这样建立的女性的主体性极易发生分裂。但是,殖民主义不仅建构了女性殖民者的主体性,也为分裂的主体的恢复提供了依据。例如,“探病事件”之后,张凤山侍奉主人的意志变得越发积极主动,而曾经放声唱歌,一副不像夫人样子的芳枝也决心做一名不辜负张凤山信任的副县长夫人。对芳枝而言,维持自己主体性的方法就是顺应殖民主义的要求。
作品描写的分别场面,卡车出发时,张凤山一行七八个人沿着铁道沿线送别,芳枝泪流不止地大声喊着“天越来越冷了,要注意身体啊”与张凤山一行人道别。这一普通的日常生活的场景,充满了超越民族和支配关系的真挚感情。但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宪吉和芳枝转任后不久,张凤山便被新任副县长和副县长夫人解雇。因宪吉的改革损害了一部分“日系”官僚的利益,招致了很多猜疑和不满,不仅芳枝遭到毒舌,张凤山最终也成为“日系”官员利益斗争的牺牲品。文章在说明原因时,用大量篇幅介绍了宪吉就任副县长期间立下的功绩,芳枝与张凤山之间结成的真挚关系最终又回归到殖民主义中。文末“结果张凤山永远地失去了职业”一句,反映了由女性建立的与他民族的“友好关系”在男性的利益冲突面前的脆弱,也从侧面反映了殖民主义状况下处于支配地位的女性主体身份的不安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