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援朝
(日本崇城大学 综合教育中心,日本 熊本 860-0082)
作为一个曾经活跃在伪满文坛的女性作家,牛岛春子近年来在学界受到了更多的关注。尤其是在中国,迄今为止的研究已经有了相当的积累。受关注的理由无外乎是以下两条:其一是作为日系作家中为数不多的女性作家,其二是其文学成就高于很多同时代的作家。其实,除了这两条,还有一个理由也常常为人所道,那就是她曾经是一个转向者(信奉马克思主义或共产主义后来放弃信仰者)。迄今为止的考察大致都会言及她的这段经历。可见,转向已成为贴在其身上的一个标签,构成她作为作家的一个重要的侧面。
对牛岛春子而言,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转向都是人生中一次重大的抉择。这一经历不仅影响到她的生活,还及于文学创作。尽管如此,言及归言及,在作家研究中,以此为切入点的实证考察尚不多见,转向的经历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尤其是在作品中的反映,这个课题也未得到深入的发掘。据牛岛自述,其“文学生活”是来“满洲国”后开始的,就是说来伪满以后她才成为一个作家的。如后所述,而转向则成为她来伪满最大的契机。这样一来,自然可以将两者视为其文学的原点。那么,作为一个转向者,她是如何来“满洲国”的?来后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包括她与“满洲国”的关系,这些都与其文学创作有关。为此,本文特聚焦牛岛春子人生中这一重大的变化,在其诸多的作品中选取《雪空》《福寿草》和《女人》这三篇小说,通过对作品世界的深度解读、比较,关注牛岛春子内面的变化,追寻她作为一个转向作家在伪满的心路历程,探讨“满洲国”在其“文学生活”中的意义。为何是这三篇作品?这个问题当然与本文的目的有关。
牛岛春子1913年生于福冈县久留米市。少女时代就喜欢写作,1927年受其兄的影响写出处女作《合欢花》。1929年毕业于县立久留米高等女学校。投考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未果,升入久留米高等女学校专科学习半年。1930年开始向久留米的文艺杂志《行道树》投稿,并立志成为工人,1931年在日本足袋的久留米地下足袋工厂(现在的普利司通KK)就职。地下足袋为日本特有的胶底布袜,有时可作为鞋子穿着外出。其间受工会工作人员的影响参加工会活动,因工作人员的轻率导致组织暴露,只工作了半年就被公司解雇。以后回家协助父母打理家业(洋货店)。1932年参加日本共产党,1933年3月被捕,在拘留所中被迫写下理由书表示转向。同年被福冈地方法院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期5年执行。对此,牛岛春子提出上诉,最后被长崎上诉院终审判决维持原判。1936年与在工会活动中结识的牛岛晴男结婚,婚后随丈夫来到伪满洲国。牛岛晴男毕业于九州帝国大学,1935年来到伪满,在培养官吏的大同学院学习后成为伪满官吏。此后,因其任职的关系两人先后辗转于奉天市、北安省拜泉县、新京等地。1937年牛岛春子创作小说《猪》,寄给报社,参加有奖征集小说活动。作品被评审员擅自改题为《王属官》,刊登在5月11日的《大新京日报》上,并获得第一届建国纪念文艺奖。《王属官》为来伪满后创作的第一篇作品,据本人自述,以此为契机进入“文学生活”①收录于《满洲国各民族创作选集(1)》的《雪空》后面附有作者的简历,其中有“获建国纪念文艺奖,以此为契机开始文学生活”之说。。主要作品有小说《王属官》《雪空》《处女地》《九目先生》《祝这个男人》《张凤山》《女人》《福寿草》,随笔《二太太的命》等。《祝这个男人》《雪空》等作品以她生活过的拜泉县为舞台。
研究牛岛春子在伪满的文学创作活动,《祝这个男人》和《王属官》往往被作为考察的对象。如刘春英《牛岛春子与“满洲”》[1]、林雪星《日本文学における植民地形象——「移民社会」としての「台湾」と「满洲」をめぐって》的第四、五章都是如此[2]。刘文比较全面地梳理了牛岛春子的经历和在伪满的创作活动,对以上两篇作品都有具体的论及,总体上将其定位为“嵌入‘满洲国’的理念”的写作。林文如题目所示,第四章主要通过分析、把握《王属官》中“翻译者”的形象,第五章主要聚焦《张凤山》中“劳动者”的形象考察日本文学中“殖民地形象”的问题。《祝这个男人》和《王属官》受到研究者的重视,可能是因为这两篇小说一般被视为牛岛春子的代表作品。从当时文坛及社会的反应来看,前者被推选为1940年上半期芥川奖候补作品,并在翌年上半期的芥川奖评选中获得第2席;后者于1937年当选为第一届建国纪念文艺奖2等1席(1等空缺),并被改编成戏剧在伪满各地上演,在社会上也有一定的影响力。《祝这个男人》虽然最终与芥川奖失之交臂,但小说被《文艺春秋》杂志转载,受众由此扩大至日本国内的读者。基于以上事实,将这两篇小说作为牛岛春子的代表作,笔者对此并无异议。
不过,她还有两篇作品分别被收入《满洲国各民族创作选集》(以下简称选集)第一卷和第二卷,这一事实则往往被人们忽视。主要由川端康成策划、由日本内地和伪满的作家编选的这部选集第一、二卷由东京的创元社分别于1942年7月和1944年3月出版。出版的目的无外乎是向日本人介绍、宣传“满洲国”文学的成就,汇集“各民族”作家的作品则是为了体现所谓“五族协和”的建国精神。编撰者由“内地”的川端康成、岸田国士、岛木健作,“当地”的山田清三郎、北村谦次郎、古丁等6人构成。虽然川端在《编者言》中指出:“编撰者当然是以满洲国方面的作家诸君为主,日本方面的我们为辅”[3]。但此言自谦的成分很大。实际上这个选集是川端康成受创元社之托策划的,他为此先后两次来伪满协调、落实编辑事务。作为一部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版的选集,挑选伪满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无疑是编辑方针的重点。值得注意的是,选集收入日系作家的作品,其他人都是每人一篇,唯独牛岛春子有两篇作品入选,分别为收入选集第一卷的《雪空》和第二卷的《女人》。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至少这个事实显示牛岛春子受到了编者们更多的关注乃至特别的青睐。为了编辑选集,川端康成分别于1941年和1942年两次访问伪满,每次都与牛岛春子会面。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她的创作本身,其次与其转向的经历大概也不无关系。
收入选集的为什么不是《祝这个男人》及《王属官》?这个问题可能与作品发表后的反响及传播的途径有关。如前所述,两者当时在文坛都颇受关注,前者还被日本国内的主要文艺杂志转载。作为面向日本国内读者的选集,为了避免重复,选择别的作品似乎也顺理成章。不过,这个理由还不足以完全说明问题。因为日向伸夫的小说《窗口》也被收入选集第二卷,这篇作品为其小说集《第八号转辙器》中的一篇,而这个小说集已于1941年5月在东京出版。由此看来,已经在日本与读者见面的作品并非被排除的唯一理由。其实在作品的选择上还有这样一些条件,川端康成在选集第二卷的序中对此做了说明:“对满洲国的日系作家的作品,究竟应该将其作为满洲国的文学还是作为日本的文学?也有过一些困惑。大体上欲以常识上的理由来判断。如牛岛春子的《女人》是发表在满洲国的杂志《艺文》上的,于是被收入本选集了;而对于发表在日本的杂志《中央公论》上的《福寿草》,我们则将其收入日本的小说年鉴了。”[3]7即首发杂志成为一个选择的条件,只有首发于“满洲国的杂志”的作品才有被收入选集的资格。以上两篇作品当然都符合这个条件。如前所述,《祝这个男人》也曾在“日本的杂志”上刊登,因为不是首发而是转载,所以没有像《福寿草》那样被收入“日本的小说年鉴”。同时,这也应该成为它未被收入选集的理由之一。这里的“日本的小说年鉴”为小山书店刊行的《日本小说代表作全集·昭和十七年后半期》第十卷,这一全集也是由川端康成主编的。可见川端康成对牛岛春子的作品确实青睐有加。更重要的是,如曾令川端困惑的分类问题所示,牛岛春子的创作能横跨“满洲国的文学”和“日本的文学”,这在伪满的日系作家中并不多见。就算有人曾在“日本的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但作品被收入“日本的小说年鉴”者是少之又少,何况还是经川端康成之手。牛岛春子当时在文坛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同时,作为当时的“日本小说代表作”,从受众和影响的角度看,《福寿草》也应该受到更多的关注。
换个角度看,《祝这个男人》及《王属官》都是以中国人为主人公的作品,此类作品当时被统称为“满人作品”。《雪空》和《女人》则正好相反,都是以日本人为主人公或主要人物的作品。《福寿草》当然也不例外,可能这也是三篇作品作为其代表作被收入不同选集的理由之一吧?因为这些作品可以让读者领略到牛岛文学的另一面——是如何表现生活在伪满的日本人的存在及其形象的。何况,对大多数“日系作家”而言,描写日本人的生活本来就是“满洲文学”最重要的课题之一。不过,这类作品在塑造人物方面远不及“满人作品”,此乃后话。
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如后所述,通读《雪空》和《女人》可以发现,前者的主人公作为一个转向者,其处境与作者的经历多有重合,而后者的主人公完全可以被视为作者的化身。如果说《祝这个男人》和《王属官》是牛岛春子在伪满关注、观察异民族的结果,是他者的对象化;那《雪空》和《女人》就是作者在伪满自我观照的结果,是自我的对象化。这才是笔者选择《雪空》和《女人》最主要的原因。与之相比,《福寿草》则有所不同,是一篇讲述他者故事的小说。将其列入考察的范围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公也是日本人,并且被收入“日本的小说年鉴”。更重要的是因为小说的题材与《雪空》相同,既可以为《雪空》的解读提供一个对照系,还可以通过两者的比较窥探作者内心的变化。
短篇小说《雪空》1938年4月发表于《满洲行政》第5卷第4号[4]。作品从侧面描写某县公署的“战斗部队”与抗联的一次战斗。作品末尾记有“于龙江省拜泉县”,可知作品是在该县写成的。这在牛岛春子的作品中还不多见,作品中的县公署令人联想到拜泉县公署。牛岛春子的丈夫牛岛晴男时任拜泉县副县长(参事官),牛岛春子作为家属随丈夫住在县公署公馆。在伪满洲国,虽然县长一职一般都由中国人出任,担任副县长的日本人才是掌握实权的一把手,这一点在作品中也有体现。所以,县里发生的大事牛岛春子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据坂本正博编《牛岛春子年谱》介绍,小说的素材是牛岛从他们的邻居该县副参事官那里听来的。由于特地注明了作品写作的地点,副参事官所讲述的应该是某次实际的战斗。《满洲行政》是一本主要面向伪满官吏、公务员的杂志,每期都刊登文学作品。《雪空》发表在这个杂志上可能与其丈夫有关,同时作品的内容与杂志的性格也相吻合。
故事主要发生在县公署和山间的战场。出场人物中有名有姓的只有两个,分别为县警务局的秋田指导官和在县公署工作的管野勇。管野的存在贯穿作品首尾,在小说中既是主人公,同时还起到视点人物的作用,很多场景都是通过他的眼来描写的。此外,还有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并且是实在的人物,那就是“赵尚志”。不过,他不是作为出场人物,而是作为一个符号指代“匪贼”出场的。“赵尚志麾下约百人”,这就是“战斗部队”讨伐的对象。赵尚志以实名出现既点明了“匪贼”的性质,也暗示小说的故事并非完全出自虚构。至于“战斗部队”由什么人组成,小说中并没有交代。虽然“满人”即中国人一次都未露面,但秋田作为指导官在警务局里是负责管理指导伪警察的,“战斗部队”应该是由以中国人即伪警察为主编成的。作者有意隐去这一事实,可见其关注的对象是日本人。当天早上,秋田在山里转了二十几天刚回到公署,还未吃早饭。得到抗联的消息后,即便是喜欢讨伐“胜过三餐”的他,起初也是拒绝参加这次讨伐的,为此还和他的上司,警务局的“首席”吵了起来。在管野他们看来,这件事非常罕见,因为他与上司既是同乡,又是20年以上的老交情。大家都以为这次秋田笃定不会去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亲自率队前往,直到出发时还没吃上早饭。这一番周折不仅是为了打造秋田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还为他的战死做好了道义上和情感上的铺垫。接下来的故事就由管野勇唱主角了。
在叙述者的叙述中管野勇有两副面孔,有时是“管野”,作为个人;有时是“管野们”,代表群体。与前者相比,后者出现的次数多得多。“秋田指导官战死,战斗部队陷入危机”的消息传来,陷入混乱之中的县公署匆忙组建了增援队,管野勇成为其中一员。之后,频繁出现的“管野们”几乎成了增援队的代名词。有好几次,两者干脆被合一为“管野他们增援队”。管野就是这样被推上了领头人的位置。接下来描写他们增援途中遭遇的种种艰辛,主要是下雪天山间道路难行,无论是坐车还是步行,雪中的行军都困难重重。雪后低垂的铅灰色天空——“雪空”作为画面的背景隐含某种暗示。同时,在群体的共同体验中不时也夹杂着管野个人的感受。当“管野们”到达战场时,战斗已经结束,“敌人”撤往后山,己方无人生还。对战场的描述相当写实,“十几具我方的尸体散乱地躺在地上。(略)战斗队员几乎都是强忍着痛苦似的扭曲着面孔,看起来好像当时动作迟钝了许多。”这是因为“不习惯这样战斗的年轻的队员们”因长途奔袭身体发热后脱掉了外衣,“寒冷侵袭了光着膀子趴在雪地上的他们的身体”。这个细节有点经不起推敲,因为多为“满人”的队员们应该对当地的自然环境有所了解。秋田的尸体在那之后被发现。
人们屏息静声地站在尸体周围。在雪地里,指导官的尸体被剥光到只剩一条内裤,脸向右扭着朝下趴着。半睁着双眼一幅死不瞑目的样子,肯定是堕入地狱的意识感觉到了“匪贼”在脱自己的衣服吧,些许苦闷的痕迹在满是胡须的脸颊上刻出了几条道道,伫立在周围的人们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泪水不断从他们眼里涌出。
这个场景虽然不是作者亲眼所见,但不排除她曾有过类似的体验。可以说是来自第一手的信息及作者的生活经历和想象力成就了这一幕,对细节的刻画出自于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致的观察力。这里没有义无反顾之类的赞词,只有血腥而又逼真的现实。作者显然对死的意义无意过分渲染,只求诉诸逼真写实的场景,以此带来视觉上的冲击。如此描写己方的惨状,这在同类题材作品中是很少见的。可见,作者对此类“牺牲”本身并不认同,但心灵受到强烈冲击却是必然的。其实,秋田出发前的所作所为已经为这一幕做好铺垫,他的死必须打动“管野们”,众人的泪水可谓水到渠成。在群体的感动之后,接下来,管野将从“管野们”回归“管野”。而他个人的泪水却别有一番滋味。
说句老实话,管野勇并不是怀着一种死而无悔的信念来到这北满的腹地的。而是因为一个无论谁都会有的最平庸、朴素的理由,就是为了糊口,换言之,是随大流来到这儿的。他自己也感觉到他在面对困难的时代时持有很多知识分子所具有的怀疑一切的态度,以及因此不从正面与对方交手而是尽量躲避、蒙混过去的那种狡猾心理。
和大多数同类题材的作品不同,伴随着管野的眼泪,读者看到的不是“建国精神”“尊贵的血”之类的词汇,反而是以上引用中叙述者低声讲述的其内心的秘密。乍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合时宜。秋田也好管野也好,虽然都是以指导者的身份出现,但是其形象还是相当低调的甚至不够清晰。这一特点显然与作者的经历有关,管野的告白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牛岛春子自身。作为一个有被检举前科的,现在缓刑执行中的思想犯,其时她在家乡已很难找到安身之处。匆匆结婚,婚后马上随丈夫来到伪满也与这一处境有关。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种“逃避行为”,其动机中不乏为了生活即“糊口”的成分。所以,管野没有“死而无悔的信念”一点儿都不奇怪。他对“知识分子”的自省也折射出作者内心的挣扎,显示她的转向已从被迫逐渐地走向自觉。在面对秋田们的战死时,将批判的矛头从社会转向自我,这才是管野作为主人公出场的意义。作为“管野们”,他已经走在克服“知识分子的软弱”的路上了;作为“管野”,从他内心的波动可以窥见作者的心路历程。
他认为他的精神在现实中所经受的种种体验——对同僚的殉死产生的激愤、年幼单纯的悲哀,这些都很贵重,在此已经远远超越了“为了糊口而工作”的立场。他学生时代是个马克思主义者,因知识分子特有的软弱而招致失败以后,为了促进生命的试验也曾尝试过坐禅。然而,那不过是游戏而已,在眼下这样豁出性命的现实的严酷性面前,无论多么美好高尚的观念都是浮在空中的空洞之物。他是这样感受的。
在此,管野的过去和现在与作者的经历高度重合。为此,我们完全可以从他身上看到作者的影子。怎样才能克服知识分子的软弱呢?对此,管野的答案是在严酷的现实中面对“同僚的殉死”,以“年幼单纯的悲哀”超越“为了糊口”的动机。其中“年幼单纯的悲哀”和“豁出性命的现实”成为关键词。前者是他在战场上“生命燃烧”的结果,单纯得近乎人的本能;后者则强调生存环境的严酷,不得不面对你死我活的抗争。在作者看来,要在这样一种环境里立足生存,马克思主义和建国精神等统统都是浮云,只有回归人的感情乃至本能才是正道。在这里,感性认识明显多于理性认识,现实被抽象化、单纯化了。为自己的转向苦恼之余,把现实单纯化,这也不失为一种解脱的方法,牛岛尝试着这样说服自己。有意识地剥离“美好高尚的观念”,在生死体验中认同“满洲国”的存在,对大多数来伪满谋生的日本人来说,这种潜移默化的蜕变具有更现实的意义,“满洲国”不仅仅是糊口的去处也是以命相争的安身之地,这个直白的概念比起露骨地宣传建国精神更有说服力,大概这就是《雪空》被选中收入选集的理由吧。现实的单纯化同时也是作者的一种策略。对她而言,“满洲国”就是一个日本人作为“指导民族”君临的现实存在,至于为何得以存在,这个问题属于“观念”范畴,在作品中被有意识地剥离,很多真相也由此被掩盖。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一幅画面:“管野有些茫然自失,胸中并无激烈的情感的波动。手脚舒展、肃然不动的尸体在电灯光下排列成行,就像玩具的士兵列队而立显得勇武,没有尸体的实感。被换上新衣服的秋田指导官的尸体在这里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具依样复制做工精巧的玩偶。其中有些看起来像活着似的睁开着眼,嘴角还挂着微笑。这些年轻的我方的战斗队员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去的。”这里没有血腥味,无机质的画面与战场的写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作为“玩具”“玩偶”,秋田及队员们战死的意义被有意淡化了。其实这也折射出了作者内心的矛盾,即他们的死既令人“激愤”却又不那么“值得”。虽然比起那些被高调赞美的“牺牲”来,“嘴角还挂着微笑”的“玩偶”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应该更加深刻。最后,管野的思绪和视线并未停留于此,“意识不到自己将死的瞬间一切都结束了,这难道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非常不幸的事吗?不对,但是,他再次睁开了眼,看到了在那十一具尸体的脸上勾出轮廓的黑黝黝的阴影,这是社会的、人间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投下的阴影。”在死不瞑目的遗憾情绪下,管野勇最终得出了这样一个看似深邃却意犹未尽的结论,一个前“马克思主义者”在面对“同僚的殉死”时既“悲伤”又困惑的心情被浓缩在这个“阴影”之中。
尽管小说中人物的形象比较模糊甚至略显生硬,但有关生死的描写却令人印象深刻。以生死体验为中心,管野勇的变化与困惑折射出作者内心深处正在发生的蜕变。
进入1942年,牛岛春子有两篇小说问世。一篇是发表于《艺文》4月号的《女人》[5],另一篇是发表于《中央公论》9月号的《福寿草》[6]。此时的《艺文》为满洲艺文联盟的机关刊物,号称伪满“惟一的纯艺文综合杂志”,《中央公论》则为日本国内的综合文化杂志。所以,两篇作品的受众其实是不同的,前者面向居住在伪满的读者,后者是写给日本国内的读者看的。因为9月号为《满洲小说特选》,《福寿草》应该是应编辑部之约写成的。那么,先来看看作者在《福寿草》中究竟要向日本的读者讲述些什么?
据《牛岛春子年谱》介绍,《福寿草》的素材来自于拜泉县某警务指导官的回忆,故事基于某次抗联武装袭击县城的战斗。小说的篇首附有如下一段前言:“仅以此稚弱之作献给建国以来为治安工作鞠躬尽瘁的日系警官”[6]174。据此可知这是一篇命题作品,创作的动机在于为伪满的从事“治安工作”的“日系警官”树碑立传,当然是站在“满洲国”的立场上。这里的“治安工作”主要是指对付、镇压以抗日武装为主的“匪贼”的工作。故《福寿草》与《雪空》不仅在素材的来源上,在题材上也基本重合。柴红梅、王莹在其合著的论文中选取《福寿草》和发表于1951年的《一次旅行》这两篇作品,结合作者的个人经历分析、解读作品,以此“揭示日本左翼女作家为殖民者高唱赞歌到战后深刻反省的心路历程”[7]。像这样通过对比其战时、战后的作品来揭示牛岛春子立场的变化固然重要,但比较两篇写作时间不同但题材相同的作品或许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尤其是作者牛岛春子在伪满所经历的立场上的变化。对此,篇首的前言已经有所提示。
《福寿草》与《雪空》,尽管两者题材相同,但也有不少不同之处,最大的不同在于写作的动机和立场。如果说《雪空》是通过描写一次与“匪贼”的战斗,以主人公的生死体验表现作者自我内心的苦恼和变化;那么《福寿草》则是在解决了认同问题后为“满洲国”及其支配者日本人张目的作品,带有明显的宣传、报道的意味。这个变化不仅从“前言”,从小说中的“日满军官大量尊贵的血的代价”等话语也可看出,在《雪空》中是看不到这类高调的言辞的。简言之,前者是为作者自己,后者是为日本人及其统治写作。在小说里,M县的警务指导官岛田浩太郎成为日本人的代表人物。《雪空》里的秋田也是警务指导官,其对手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武装。不过,也许是因为读者不同,这次面对的是日本国内的读者,比起死在抗联枪下的秋田,岛田的形象高大得多,其结局也幸运得多。
袭击M县城的是“约七百人的匪团”,并且是训练有素的“共产匪”。而县城里日本人连家属在内不到10人,还有40人的“满人”警察。警务局的藤井首席和松川指导官去哈尔滨开会未归,警务指导官只剩下岛田和新手中岛。在这样的劣势下,岛田临危受命,担负起带领伪警察守卫县公署的重任。他是一个“为满人所喜爱、尊敬的男人”,为了“满洲国”的建设甘于在偏远的县里任职。在战斗中,他沉着冷静、机智勇敢、奋不顾身。如此这般,主要基于叙述者的讲述,一个由作者精心打造的典型形象跃然纸上。
与此同时,叙述者也没忘记点明“满人”所起的作用。上至孙县长的表现下至伪警察们的行状,比如用汉语与“匪贼”对骂的场面等,多处透出日本人与“满人”之间的隔阂,甚至有日本人怀疑“警士们会叛变”。作为现实中真实的一面,这也被用来凸显岛田的不凡和结局的意义。在岛田等人的大力督促下,为了共度危局,孙县长一直在出谋划策,伪警察也在不停地射击,直到挺过一夜,迎来救兵解围。不仅如此,作品的末尾还出现了如下的场面:岛田忘我地冲上院里一座石灰堆成的小山,张开双臂,怒视四下的“匪贼”,“这个形象就是愤怒的化身”。这时,一个叫王明海的警察从后面抱住他往下拽,一颗子弹飞来击中岛田的关节,两人一同从石灰堆上摔下来。此外,王明海还受岛田的指派冒险潜出城,指引城外援军炮击城中的“匪贼”。以登高亮相的方式拔高岛田的形象,对这一手法,相信很多读者都不陌生。如果说岛田的活跃实践了管野没有的“死而无悔的信念”,王明海的举动则实证了所谓“五族协和”的佳话。最终日本人率领“满人”以少胜多取得了胜利,两者的关系与结果同样重要。这个结局与大多数同类题材作品的结尾几乎如出一辙,如神户悌的《县城》、管忠行的《击退匪团》等都是如此。这也是《福寿草》与《雪空》不同之处。
作为小说题名的“福寿草”出现在作品的末尾。小说的尾声,岛田在哈尔滨养伤,伤愈后乘巴士返回M县。从车窗望去,冰雪消融的黑土地上,混杂在杂草的嫩芽中,“可爱的福寿草开出点点金黄色的花朵。春天来到这东北满,万物都湿漉漉地闪着光,其幽邃的景色与遥远的故国的山水颇多相通之处。”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福寿草的金黄色的花朵上,内心被一种飘渺的乡愁围绕”。这里的“乡愁”既指向“故国”也指向M县,福寿草成为联结两地——日本和“满洲国”的纽带。据百度百科介绍,福寿草学名侧金盏花,为多年生林下植物。别名金盏花、金盅花、冰了花、冰凌花等,辽宁地区称之为雪莲花。中国东北各省、日本、朝鲜、俄罗斯和欧洲均有分布。其植株矮小,有傲春寒的特性,花期4-5月,金黄色的花朵,顶冰而出,素有“林海雪莲”之美称。据日语维基百科介绍,福寿草别名元日草、朔日草等,在日本从北海道到九州都有分布,为报春花的代表,其花语为永久幸福、祝福、思念之意。可见福寿草在中日两国都广为人知,作为吉祥报春之花,其寓意还及于“满洲国”的前途——“日系警官”的“鞠躬尽瘁”所换来的充满生机的春天。此时的作者不仅完全认同“满洲国”的建国精神,还站到自觉维护、歌颂其殖民统治的立场上了。
笔者感兴趣的另一个问题是一个前日共产党员在小说中是如何描述“共产匪”的。作品中对“共产匪”的认知其实包含两个层面,一是日系官吏的共同认识,二是作者个人的见解。如其领导人墨林毕业于苏联的大学,会用苏联的方法构筑半永久工事,善于利用天险巧妙地运用游击队,通过思想训练和军事训练培养队员,组织纪律比较严密,开设医院等设施,比讨伐土匪、兵匪困难得多等属于前者或两者共有。其中,在战斗中喊话称只打日本人,善于做分化瓦解工作等特点可能来自实战的经验。但是,在作者的笔下,“匪贼”与伪警察用汉语对骂,听起来“就像孩子的吵架”,在其身后督战的岛田,反而突然觉得“无法置身其间”,“为一股不可名状的孤独感所袭扰。”这一微妙的感觉及其背后的困惑应该来自作者自身,对她而言,归根到底是两个民族的问题,意识形态与此交织在一起。对“少年突击队”的描述也是如此,甚至可以看到“勇敢”“朝气蓬勃”等褒义词。字里行间渗出的好意无疑与其转向前的经历有关。尽管如此,在她的笔下,受到“共产匪”喊话招降的伪警察们还是选择了日本人。他们非但没有叛变倒向只打日本人的“匪贼”,从中还涌现了出王明海那样主动的“义士”。最终没有选择“共产匪”作为一种现实,对作者而言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战斗场面的尾声,叙述者如是说:“生命已经成为既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东西。一个一个的生命被归一于民族的高尚的生命,觉得民族的生命和生命第一次在这一瞬间握起手来”[8]。作为一个转向作家及日本人,作者用“民族意识”以及“命运共同体”的概念解决了自转向以来困扰自己的意识形态的问题。
与《福寿草》相比,《女人》完全基于作者个人的经历。小说描写一个名叫和江的日本妇女从伪满回到家乡生孩子的经过和体验。因为两地的关系,她的思绪常常游走于伪满与日本之间。可见这篇小说对作者而言,还包含着“满洲国”和日本的关系的问题。作品由三章构成,第一章写和江生子前的遐想及分娩的过程,结果是死产,女婴出生后已经停止呼吸;第二章写她因此所受到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打击,包括由此引发的情绪、回忆上的波动;第三章里个人的遭遇与时局重合,和江在失子的痛苦中为日军攻占香港的消息感到欢欣鼓舞。叙述者站在和江的立场上,作为其代言人讲述其间发生的一切。如郑颖所指出的那样,牛岛春子战后曾在报上发表文章坦言《女人》就是写自己的[9],即可以将作品中的和江视为作者的化身。作为1942年4月发表的作品,最值得关注的背景就是1941年12月8日爆发的“大东亚战争”,作为战争初期日本连战连胜的标志性事件,日军占领香港也出现在作品中。如此看来,时局不仅仅是作为背景,还作为题材乃至动机在作品中被表现、演绎。
关于这篇小说成立的背景,郑颖还注意到这样一个重要的事实:“1942年5月,在内阁情报局的指导下成立的‘日本文学报国会’与读卖新闻社合作,在全国及日本的殖民地寻找‘日本母亲’予以表彰。‘日本文学报国会’的作家们写日本母亲访问记,发表在《读卖新闻》上。”并据此断定:“小说《女人》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漩涡中应时而生”的[9]319。不可否认,此事与作品的题材确实重合,当局以这种方式宣扬“枪后”生活,动员国民支持战争作为大的背景确实值得关注,但论及具体的影响关系还需谨慎。因为《女人》发表于1942年4月,动笔写作的时间还更早一些,都是在日本文学报国会成立之前,遑论由其组织的寻找“日本母亲”活动了。与此相关,郑颖还指出“她(笔者注:和江)无法把母爱平分个两个孩子。这里长子象征‘日本’,未出生的孩子象征‘满洲’”[9]319。这样解读不乏新意,但若无更有力的文本分析支撑,则难免有过度解读之嫌。何况,这个“象征”的寓意指向也不甚明了。因为现实生活中牛岛的长子是在伪满出生的,而“未出生的孩子”反而是在日本出生的。总之,不管作品中孩子的寓意如何,从时间上看,作为一篇表现女性、母亲、生子、战争的作品,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在“寻找日本母亲”活动中诞生的,不如说是走在这个活动的前面,与官方宣传的潮流不谋而合,不自觉地为这个活动开了先声。这个真相其实更为重要。
毋庸置疑,《女人》的世界所呈现的是作者自身作为女人、母亲的人生感悟,叙事及于希望、不安、悲伤、阵痛等精神上或肉体上的历练。但是,对作者而言,这还不是其人生感悟的全部,作为一个战时下的日本女人,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必须亲历,关键就在小说的第三章。第三章开头描写卧床休息中的和江听到日军攻占香港的消息时的反应,包括播音员的声音在内,注重对细节的把握,极富临场感的画面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首先,广播电台中断正常的广播开始插播临时新闻,在一阵军乐声后突然传来了播音员“精神抖擞”的声音:“现在播报临时消息,现在播报临时消息。香港的敌人终于投降了。大本营陆军部本日晚上9点45分发布消息,在香港一角负隅顽抗的敌军在我军昼夜不停地猛攻下于本月25日17点50分提出投降,我军已于19点30分下达停止攻击的命令……”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一直紧张地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广播的和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最关键的是,她在这一瞬间完成了将“自我”与“国家”的结合。“失去孩子的自己个人的悲伤和对日本正在经历的严肃的时代所产生的感动,两者在和江的心中像绳索一样互相纠缠后形成了一个思念。”这件事的意义重大到对她来说“终身难忘”。香港作为西方列强在东亚最大的据点具有象征的意义,它的陷落使“严肃的时代”更加具体可见。
和江觉得在满洲能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流动着的民族的血,同时又能漠然但正确、客观地面对海那边的祖国日本的存在,以及被赋予的命运。对于和江来说,在身体里感受到民族的血,和客观地作为理念中的形态来把握祖国并不背驰。但是,如果和江是在“满洲”的话还能这样纯粹地,以自己体内血液的奔腾来感受这个始于12月8日,对日本民族来说完全是未曾有的大时代吗?
包括听广播时所受到的感动在内,提出这个问题的和江绝非普通的妇女。正如叙述者所强调的那样,她“毫不矫情地流下了眼泪”,完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使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作者牛岛春子本人。在这里,“满洲”唤醒了她的民族意识,激发了她对日本的爱。换言之,“满洲”作为一个中介,把她与“祖国”联结在一起。“大东亚战争”则刺激了她的民族自豪感,日军的胜利让她为“民族”的未来热血沸腾。以这种非凡的体验,和江即牛岛实现了从“满洲国的国民向日本的国民的还原”,以及从个人向“民族”的飞跃。这就是她“回乡省亲”的意义。作为一篇“写自己”的作品,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牛岛的亲身经历,她如实地写出了自己在病床上的体验和感受。然而,据《牛岛春子年谱》记载,牛岛春子回国省亲生子的时间是1942年2月,其间还与居住在下关、东京等地的前日共伙伴见过面,而香港陷落是1941年12月26日。如果年谱的记载无误的话,对这个激动人心的一幕就要重新审视了。据年谱的编者坂本正博介绍,年谱是他历经两年时间多次与牛岛谈话及通信的结果,再辅以他独自调查的资料及牛岛家属的证言。年谱中只采用客观可信的资料并且初稿经过牛岛本人审定。
这样一来,至少可以断言第三章所描写的并非作者的真实体验,作者的分娩和香港的陷落,两者之间是有时间差的。作者通过精心的裁剪将两者连接起来,合成出一个感人的画面来,其目的不外乎在于突出作品的主题。小说的末尾,有一段抄录同盟社特派员发自前线的战斗报道及和江对此的感想。“日本民族是最适合战斗的民族,就是说,在战场上最能发挥出自己的本领,和江是这样想的”。对此,完全可以将其视为牛岛本人的看法。同时,和江还作如是想:“男人在战场上战斗和女人生孩子不过是为民族发展的互为表里的营生。”这不就是《女人》的主题吗?和江的感悟画龙点睛地诠释了小说题名为“女人”的意义,并使人联想起我们之前所言及的背景——“寻找日本母亲”的活动。在作品中塑造出和江这样“深明大义”的母亲,可以说是作者在战时对“祖国”和“民族”做出的最大贡献。转向作家牛岛春子以这种为“大东亚战争”摇旗呐喊的形式完成了自我向祖国日本的回归。
通读《雪空》《女人》《福寿草》,文学叙事背后作者的身影有迹可循。首先,在《雪空》的世界里牛岛春子塑造了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主人公,这一并非偶然的重叠正是牛岛用来审视自己的方法,管野的变化实时地反映出她自身初期的变化。只不过,管野的变化——重新认识“满洲国”,是以同僚的死为契机的,总体上还是感性多于理性,含有很多不自觉或不确定的因素。同时,作为代入的人物,无论管野还是秋田,人物形象都比较模糊,折射出作者执笔时内心的葛藤、矛盾。及至《福寿草》,则可以窥见牛岛思想、立场上更加深入的变化。在作品中,主人公岛田浩太郎实践着管野勇所没有的“死而无悔的信念”,叙述者站在“满洲国”支配者的立场上公开宣扬“五族协和”的建国精神。立场、目的的变化给作品的叙事风格也带来了变化,《雪空》中那些颇为生动的场景描写、还算细腻的心理描写都不见了,以格式化、平面化的描写塑造典型形象成为这篇小说写作手法上的特征,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宣传报道的气息。
无独有偶,两篇作品中的“匪贼”都是“共产匪”。可见在牛岛的意识里,“共产匪”才是伪满,严格地说,是日本人真正的威胁及对手。因为素材大多是听来的,作为一个转向者,说她对“共产匪”特别感兴趣也无可厚非。有关的描写大多比较中性甚至不失同情显示她对对象至少没有恶意,对“共产匪”的否定也是通过孙县长及伪警察们的选择间接地进行的。和“共产匪”的存在一样,这也是当时伪满的现实,牛岛能像管野勇那样从意识形态的困惑中走出来投向“满洲国”的怀抱,大概这个现实也起了不少催化的作用。总而言之,“共产匪”于她而言,成为重新认识“满洲国”的必要的介质。《女人》之于作者的意义则在于通过自我关照实现了从“满洲国的国民向日本的国民的还原”,还悟出了女人在战争中作为国民的义务和责任。“大东亚战争”既是这一变化的契机也是推动力。作为作者的化身,在日军连战连胜的捷报声中精神亢奋、泪流满面的和江重新认识、认同了自己的祖国。
总而言之,通过以上三部作品探寻牛岛春子在伪满的心路历程,大致可以勾勒出如下一幅往复的图景。作为一个缓期执行的思想犯和并非自愿的转向者,可以说她几乎是从日本逃亡到伪满来的。初来乍到,对“满洲国”尚无明确、全面的认识。但是,作为一个日本人和副县长的妻子住在北满腹地的小县城,生活在县公署的日系官吏及其家属中间,每天面对严酷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尤其是与“共产匪”的生死对峙,内面的“民族意识”逐渐被唤醒、放大,开始认同并接受“满洲国”的理念。对日本在伪满实行的实质上的殖民统治,经历了从不自觉认同到自觉维护的变化,“民族意识”在其中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它填补了其转向后思想上的空白,使一个被放逐的思想犯转变为为国分忧的国民,这就是“满洲国”之于作家牛岛春子的意义。“大东亚战争”爆发后,牛岛春子在“满洲国”被唤醒的“民族意识”最终回归海对面的日本,从被捕入狱到被迫转向,留下几多创伤的伤心之地反转为被灵魂拥抱的“祖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战争促成了她与“祖国”的和解。可见对一个真正的转向作家来说,“民族意识”的力量比意识形态要强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