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政治社会环境发生剧变,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一直被想当然地认为没有文学或只有“汉奸文学”的沦陷区文学,在不懈地史料发掘和反复地商榷辩驳中,逐步浮出水面,最终纳入了中华文化遗产。
继往开来,在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沦陷区文学研究,推而广之,东亚近代殖民地文化研究,还有没有有待深化拓展的空间?当然有。本期中的“满洲国”文学中的“日系”专辑,就是个案之一。
世界近代史上的体制殖民期,长达400年(关于审视东亚殖民的四个与殖民相关的宏观维度,以及后文中的数据,参见张泉的《殖民拓疆与文学离散——“满洲国”“满系”作家/文学的跨域流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在其最后的一百多年间,中国是好几个帝国主义国家共同支配的半殖民地的国家。到20世纪40年代,东亚殖民/反殖民博弈卷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即第二次世界大战,西方老牌殖民主义退出中国,形成了日本东方殖民主义一家独霸的局面。日据区面积最大时超过全国总面积的37%,人口达全国总人口的一半左右。
日本是在以小博大,它无力一统广袤的占领区,最终不得不在不同的地区形成了三种不同的政体:纳入日本本土的台湾(1895年)、另立国家的“满洲国”(1932年)和僭越中国合法政府的“新中国”(1937年)。在考察殖民语境差异如此巨大的各地的文学与文化时,无法一概而论。引入台湾/“满洲国”/“新中国”三种殖民地模式间的共时殖民体制差异维度,细分具体的研究对象,有助于复现当年的文学面貌。比如“日系”,即“在满”日本人作家。它是“满洲国”特有的文学现象,与“新中国”(华北、华中、华南、蒙疆等内地沦陷区)无关,也与台湾无关。台湾依《马关条约》割让给日本,成为日本的“外地”。移居台湾的日本人作家因而被称作日本的外地作家,与日本本岛的日本内地作家相对应。那些经过两年犹豫期后决定留在台湾谋生的原住民中国人,具有了日本国籍。对于他们,日本殖民当局致力于“皇民化”,力图把他们改造成日本人。在实施“新中国”殖民地模式的北京、南京及厚和(呼和浩特)等地,形式上因袭“中华民国”的规制,中国传统文化、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学遗产等,均是纳入当局的主流话语的常规内容。在地日本人的写作为日侨文学。
“满洲国”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以“满洲独立”建国自居的。到1940年,人口很快攀升至4 375万。其中,汉族人口3 687万、满族267万、蒙古族106万、回族19万,加上其他少数民族,中国人合计超过4 079万;其余人口较多的住民,日本人227万、朝鲜人145万、俄苏人6万。
由于除了汉族以外的其他一些国群人口的总数颇具规模,殖民当局打出了实际上无法自圆其说的“五族协和”口号,以便于在一个多国族地区实施大一统的殖民统治。但对于“五族”的表述颇为随意:先是汉、满、蒙、日、鲜;而后,汉、满、日、朝、蒙。此外,还有满、蒙、鲜、俄、日之说。最后一种说法把除了蒙古族以外的中国人统称为“满人”,汉语也就成了“满文”。这种说法很快在“满洲国”普遍流行。这样,不同国族的创作便顺理成章地被冠以“满系文学”“日系文学”“鲜系文学”和“俄系文学”。比如,在1941年11月,“新京”(长春)出版的《新满洲》(3卷11期)杂志,就刊出了“在满日满鲜俄各系作家展特辑”。这些称谓是约定俗成,其本身不含价值判断意义。
在“五族协和”之中,未见“蒙系文学”之说。其实,蒙古族的蒙文文艺创作也颇具规模,但“满洲”主流文坛一直未将其纳入。这可能是当时鲜有蒙/汉间的跨语际文学互译所致。在语言乃至文化隔膜面前,殖民强权也无能为力。仅从文学来看,颠三倒四的“五族协和”,也仅仅是止于口号而已,无助于殖民主一厢情愿的殖民建构。
需要注意的还有,在1940年的“满洲国”人口统计中,殖民当局特意把“在满”的227万日本人,分为日本本岛人(近82万)和在地日本人(145万人)两个部分。前者为旅居或侨居日本人。据此,严格意义上的“日系文学”作者,应当特指在地日本人,即移居满洲并纳入满洲体制的日本人作家。
此外,日本从俄国手里夺取旅顺、大连地区(关东州)后,于1905年10月设置关东总督府,其政体与设置台湾总督府的台湾殖民地接近,是独立于后来的“满洲国”的一个区划。“满洲国”成立后,两地的文化曾一度处于一体化状态。但到后来,也做了分割。比如,1941年8月25日,在“满洲国”“新京”成立了全满统一文学社团满洲艺文联盟。在已改设关东州厅的大连,随即也成立了全关东州的统一文学社团“关东州艺文联盟”(9月12日)。后者由关东州兴业奉公联盟主管,与满洲艺文联盟、“满洲国”无关。这样,关东州的日本人的创作,也不应归入严格意义上的“满洲国”治下的“日系文学”。
总之,“满洲国”的文学具有多国族、多语种的特点。“满洲国”特有的“日系文学”是近代日本文学在海外殖民地的延伸,不属于中国视域下的东北沦陷区文学,不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谱系之内。它同在东北、在中国关内的日据区的日侨文学一样,属日本现代文学中的海外文学。
对于“日系文学”的研究,当代是从两个方向进入的。一个是日本文学中的日本近现代文学研究,它把研究的对象扩展到包括“日系文学”在内的日本殖民地的日本人的创作。如杉野要吉主编的文学史研究丛刊《「昭和」文学史における「满洲」の问题》(《“昭和”文学史中的“满洲”问题》)等。另一个是中国文学科中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它把“日系文学”置于中国多元的满洲文坛之中。如冈田英树的《文学にみる「满洲国」の位相》(《文学中的“满洲国”位相》)。后者是中国东北日据区文学总体研究的开拓之作,对于日本人文学的方方面面做了系统的梳理。
目前,学术界对于“日系文学”的界定,大多自觉不自觉地取其广义,即东北日据区的日本人文学,将旅大地区、满铁附属地等地的日本人的早期文学活动也纳入其中。狭义的“日系文学”,则特指“满洲国”治下的在地日本人文学。而本辑所收三篇文章,属于狭义的“日系文学”研究。
三篇文章中,有两篇讨论牛岛春子。牛岛春子(1913—2002年),系原日本共产党转向作家。1936年,她与赴“满洲国”政府做官的丈夫同行。1937年,她的短篇小说《猪》获得“满洲国”文教部主办的第一回“建国纪念文艺奖”,后被改题为《王属官》发表(《大新京日报》),成功步入满洲文坛后又被改编成话剧(电影),收入满日文化协会的“东方国民文库”(刘贵德译,1939年),并由协和会下属的新京大同剧团(1940年)上演,并登上过日本舞台。她的《姓祝的男人》(又译《祝廉天》),入围日本第12届“芥川奖”候选作(1940年),进一步引起日本本岛主流文坛的注意,是“日系文学”中的代表作家。
左翼转向历史、女性作家身份,无疑是研究牛岛春子的两个重要切入点。单援朝的《一个日系女性作家在伪满的心路历程》,通过分析《雪空》《女人》《福寿草》三个文本,勾勒出一个被迫的转向者,如何在异地“满洲”历经种种险恶严酷之后,转而认同“满洲国”,进而与“祖国”和解。在这个过程中,催化剂是超越了意识形态的“民族意识”的复苏。转向者在置身殖民语境后,他们原来的共产主义信仰和无产阶级运动经验,会自觉不自觉地显现出来,但最终没有抵过“民族大义”。邓丽霞的《牛岛春子笔下日本女性的主体身份建构——以〈祝廉天〉和〈张凤山〉为考察对象》,分析了牛岛春子文本所展现的满洲殖民地男性满人官员和仆人的境况,以及殖民主方的女性与满人男性建立“友好关系”的努力,在殖民主方男性间的利益冲突面前不堪一击的现实。该文试通过叙述视角的转变来说明殖民主方的女性的主体身份被建构的过程,并得出在殖民结构中,殖民主方的女性的主体身份具有不安定性的结论。两文通过文本细读揭示出牛岛春子内在的和外在的复杂性,是在深层上对“满洲”的日本东方殖民主义的观察与批判。
祝然的《战争末期伪满日语杂志〈北窗〉时评专栏中的作家视角》,讨论了哈尔滨地区的一家综合杂志中的35篇文艺时评。日文报刊传媒研究是“日系文学”的基础性工作。特别是在日本侵华战争后期,经济濒临崩溃,出版物锐减,中文报刊首当其冲。在这种情况下,充分利用日文报刊资源,也有助于复原沦陷末期东北文坛的一般状况。
据调查,已知东北地区市级以上图书馆馆藏日文报纸51种。769种日文杂志中,有文艺类30种、语言文字类5种、文教类93种。“满洲国”时期及此前的日语书籍12 197册,其中文学类书籍近350册。在“日系文学”研究领域,还有许多工作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