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川
(九江学院,江西 九江 332000)
古代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农本商末是其基本国策,因而商贾是“四民”之中社会地位最低的阶层。尽管有几个朝代(如宋元明)的商业极为发达,城市非常繁荣,商人的社会地位也有所提升,但并没有本质上的提升,亦即没有因为商业发达了、商人富裕了而彻底改变其四民之末的社会地位。就综合反映社会全貌的文体——小说而言,虽然商贾形象大量进入作家的视线并融入其笔端,但在整个封建时代却没有一部专书把商人作为正面形象的主角来进行刻画以传播,这同样说明商人的社会地位在古代中国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就商贾形象而言,小说中既有社会推崇、大众称赏的儒商人物活跃的身影,亦有被政府禁止、大众唾弃的奸商人物卑劣行径的猖獗。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并行于任一社会、任一时期,其中有着诸多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本文拟对明清小说中的儒商进行考察。
何谓儒商?儒商是以“仁义”为己任、以诚信为本的商人,其经商虽然也要考虑利润,但“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儒家思想在其商业活动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重要作用。换言之,儒商就是指那些以儒家伦理道德观念来指导自己商业活动的商贾群体。其特点表现为:以义取利、诚信为本的道德追求,童叟无欺、和气生财的行为准则,精打细算、刻苦勤俭的职业操守,以及与人为善、乐善好施的人文精神。中国古代的儒商是靠着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发家致富,靠着自己的善心和诚意赢得人们的赞赏,靠着自己给国家、社会贡献的物质和精神双重财富而赢得后世人们的充分肯定和深情怀念的。
本文明清小说中的儒商人物形象,是指明清小说里所有在商业活动中秉持儒家道德规范和文化精神的那些商贾群体。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身份,也无论财富的多寡、影响的大小,只要他们经商过程中表现出对儒家道德规范的坚守和人文精神的弘扬,以及具有前述儒商的特点,就可认定为儒商,此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明清中虽然没有出现以正面的商贾形象为小说主人公贯穿全书的长篇,也没有出现专门收集商贾人物编成一书的短篇小说集,但无论是长篇还是短制,是文言还是白话,都不同程度地写到商贾生活情况,其中有不少商贾人物形象正是典型的儒商人物形象。根据小说所写人物性格、经历的侧重点不同,笔者将分几种类型阐发。
儒商的特点之一是仗义疏财、乐善好施。在明清小说中,如冯梦龙笔下的吴保安,为救助陷敌的郭仲翔,弃家经商,历十年之苦辛,非常人所能忍受。数百年来,吴保安这一人物形象成为“义”的化身而感染着历代的读者,是人们喜闻乐道的艺术典型。还有《喻世明言》卷五之“穷马周遭际棒槌媪”中的店主王公,他慧眼识英雄,慷慨资助穷途未遇时的马周路费,又荐马周到自己亲戚家住宿,为马周后来仕途通达提供了方便。《八段锦》第六段之“马周嗜酒受挫跌 王公疏财识英雄”亦写此事。又如《喻世明言》卷一之“两县令竞义婚孤女”中的商人贾昌,他知恩图报,花八十两银子买回有恩于己的石县令被发卖之女及其侍女,并且善待她们,可谓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凌濛初笔下的程元玉,则是位“简默端庄,不妄言笑,忠厚老成”①的儒商。一日,他在一家客店为忘带钱钞的韦十一娘代偿饭钱,解除了韦十一娘的难堪局面,当韦十一娘向他再拜,问及高姓大名以便日后好加倍奉还时,程元玉却说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②这俨然是一位无名英雄屹立在读者的面前,体现出他侠肝义胆的性格特征。正因为他的侠肝义胆、助人不计回报,在他遭匪盗劫难之时,也获得韦十一娘的救助。
此外,《二刻拍案惊奇》第十五卷之“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椽居郎署”中,某徽商送银二两救助湖州府安吉州投水母子及其监中之夫,其儒侠行为最终也救了自己,因为被救女子及其丈夫夜里来道谢之时,恰使得他避免了坏墙坍塌压死的灾难。《醉醒石》第十回之“济穷途侠士捐金 重报施贤绅取义”中的浦肫夫,为人仗义疏财,救三举子于难中。还有凌濛初笔下的大商人张客,因自己的疏忽而失去钱财,在拾金不昧者林善甫如数奉还时,他感恩戴德、知恩图报,这不仅突出了拾金不昧者急人之所急、自觉如数奉还的难能可贵,同时也突出体现了失主知恩报恩、慷慨析产的儒商精神,其情节十分感人。③
《儒林外史》中的庄濯江,作者虽然没有直接描写他是如何经商的,但通过庄濯江的叔叔庄绍光向杜少卿介绍的情况,让读者知道了他的儒商义举。如庄绍光道:
我这舍侄,亦非等闲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穷了,他就把他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个疲驴,出了泗州城。这十数年来,往来楚越,转徙经营,又自致数万金,才置了产业,南京来住。平日极是好友敦伦。替他尊人治丧,不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俱是他一人独任。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又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杜少卿听了,心里欢喜。说罢,辞别去了。④
《醒世恒言》卷十的“刘小官雌雄兄弟”中有刘德夫妇,是下层人群中儒商的典型,其救困扶危的义举以及恬淡处世的思想情怀令人敬佩。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余,并无弟兄子女。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够了自己价银,余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苟取。有晓得的,问道:“这人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如何反把来退还?”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个无祀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倒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⑤
刘德的善良厚道,不仅表现在买卖过程中,同时也体现在他们日常交友处事的具体情节和细节上。如当方老军偕同其幼子处在大雪纷飞、饥寒交迫、无法前行的情况下时,他们赐以酒饭,留宿家中;方老军因道感风寒,卧病在床,他们帮他延医煮药,日夜看视,视如骨肉;方老军死后,他们又助其子安葬亲人,还收留其子为义子,唤作刘方,视如亲生一般看顾。刘德夫妇后来又收养了水患余生的刘奇,这不仅成就了刘奇的孝义之德,而且还玉成了刘奇和刘方的美妙姻缘。
刘德夫妇的善行义举,不仅直接影响了刘方、刘奇以致两人亦成为义商,受到人们的称赞;而且还影响了一方的社会风习,以致其生死相守的河西镇成为当时以及后世人们所景仰的“刘方三义村”。
古代小说中商人的“合作”,不同于今人的“合作”概念,因为封建社会是私有制社会,私有制决定了各式各类的营生皆为私人单干的模式,即使有“合作”,也是临时性的合伙,或准确地说是临时性的结伴互助而已。本文所提及的“精诚合作”事例,是指在民间患难之交的偶然机会中进行的合作,是小商贩之间的合作或合伙行动,即“患难见真情”的古朴民风的呈现。虽然此类现象相比于奸商恶行颇为少见,但正是这少见的古朴民风的传扬,成为黑暗社会中的一束亮光。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喻世明言》卷二十八)的主旨,在于称赞小买卖者黄老实的幼女黄善聪(后化名张胜)女扮男装的贞节孝义,但作品中的具体描写客观上反映了善聪(张胜)与李英精诚合作、毫厘不欺、以仁义为本、公平交易、敦诚守信的儒商义行。在黄善聪父亲死后,小说如此写道:
善聪哭了一场,买棺盛殓,权寄于城外古寺之中。思想年幼孤女,往来江湖不便。间壁客房中下着的,也是个贩香客人,又同是应天府人氏。平昔间看他少年诚实,问其姓名来历。那客人答道:“小生姓李,名英,字秀卿,从幼跟随父亲出外经纪。今父亲年老,受不得风霜辛苦,因此把本钱与小生,在此行贩。”善聪道:“我张胜跟随外祖在此,不幸外祖身故,孤寡无依。足下若不弃,愿结为异姓兄弟,合伙生理,彼此有靠。”李英道:“如此最好。”李英年十八岁,长张胜四年,张胜因拜李英为兄,甚相友爱。过了几日,弟兄两个商议:轮流一人往南京贩货,一人住在庐州发货、讨账。一来一去,不致耽误了生理,甚为两便。善聪道:“兄弟年幼,况外祖灵柩无力奔回,何颜归于故乡?让哥哥去贩货罢。”于是收拾资本,都交付与李英;李英剩下的货物,和那账目,也交付与张胜。但是两边买卖,毫厘不欺⑥。
作者在开篇就交代,这是大明弘治年间(1487—1505)的故事,可见在明中叶以前,社会民风还是不错的。这个故事后来被编成说唱文学《贩香记》,说明儒商之间的合作经营、造福乡里受到了民间的称赞和推崇。
与以女扮男装、终成眷属的儒商合作故事相比,凌濛初笔下的文若虚与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40余人结伴同行去海外经商,给读者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小说的主人公文若虚可以算得上真正的儒商。作品写他“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精通”。从品质上说,他本分厚道,知恩图报;买卖公平,从不想占别人丝毫的便宜;且知足常乐。如张大等人出海做生意,朋友们喜欢文若虚说笑有趣,要带他出海,他自己也正想跟着去耍耍。当他把张大凑给他一两银子买成百来斤洞庭红(橘子)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可在船上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到达吉零国,张大等都上岸交易去了,文若虚因没有本钱和货物,独留舱里看船。幸运的是原本为自己消渴的橘子却吸引了不少当地游客,很快被抢购一空,且卖了个好价钱。在买卖过程中,虽然物以稀为贵,但总体上仍然体现的是他精明之处显厚道的高尚人品。
对作为儒商的文若虚,作者不刻意描写他的精明,而是用心刻画他的厚道、大器、知足和懂得感恩,这在他侥幸拾得稀有珍品鼍龙壳之后的一些情节、细节里得以充分体现。如波斯胡主人马宝哈得知鼍龙壳是宴席上居末座的新客人文若虚的宝货时,非常惭愧,便专门为文若虚设宴赔礼,并借机提出要买这个稀有珍品的愿望。当买方问及鼍龙壳的价格,文若虚也不知这玩意儿到底该值多少钱。正为难之时,张大竖起三个指头暗示他报价三万两银子,他却摇头,只竖起一个指头。当买主以为他报价太低是不诚心交易,众人叫他开个大口,他却“终是碍口说羞,待说又止”。这足以证明文若虚本分厚道的品性。当最终以五万两银子成交时,双方都以为得了天大的便宜,这个情节充分体现了买卖双方的公平、正义,可谓中国古代对外商贸史上的奇闻佳话。
经商贸易合作讲究共赢,这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今,也无论是国内的合作还是国际的合作,都应当被视为经商之道而遵守。文若虚那存心忠厚、知足常乐,不乘机敲诈、哄抬物价的善行义举,也给同伴朋友以积极的引导:
内中一人道:“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凭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⑦
显然,文若虚的一席肺腑之言,感化了同行的朋友,这对弘扬正气,树立良善的社会风气,已产生着积极的影响。
与冯梦龙、凌濛初笔下的儒商合作的故事相比,李渔则又创造了另一种奇闻趣事。李渔笔下的秦世良与秦世芳的合作(《连城璧》卷六),既不像冯梦龙笔下刘方与刘奇由女扮男装的兄弟变成夫妇的模式,也不像凌濛初笔下对数十人结伴同行、出海经商过程的直接描写,而是让两个合作者先历经磨难和误会之后,意外还原真相,解除误会,使得小说主人公从“冤家”变成兄弟、合作伙伴。小说人物的命运沉浮不定,故事情节曲折离奇,读到终篇才让读者疑虑释然,豁然开朗。
这个故事的主旨是在讲“义”,讲“道德”,以“相命”为由,终在劝善。小说写了众多的人物,人物的活动过程皆为商贾活动的奇闻,而除了秦世良、秦世芳两位主人公,杨百万亦算是其中有趣的奇人。
杨百万是广州南海县一个有名的财主,他以放贷为业,家资达百万,故有是名。说他是个奇人,因为他放债的规矩有三桩异样:一是起息视借贷的数额来定,借贷越多,起息越高。所以人人都说他“不是生财,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没有一个赖他的”。二是收放固定日期,定为规矩,人们有了规矩,不是收放日期不去缠绕。三是以相貌好坏定借贷数额。
这三种规矩,第二种颇类现代银行制度中的值班安排。其余两种的核心意义,在于突出杨百万自己行仁政的儒商品德和以相术放贷的方式,目的是以此体现作者企图弘扬儒家仁爱思想和倡导社会诚信风尚。小说中把杨百万作为秦世良和秦世芳不做亏心事、不取昧心财、居仁由义、重义重情而发迹的见证人,表面上看,似乎在印证杨百万相术的精准和灵验,而实际上是在印证作者所坚信的祸福虽由命,但命也可以改、可以造的思想,其改命和造命的关键在于是否以仁义为要。如果说秦世良的发财命主要取决于他先天的命相好,那么秦世芳的发财命则主要取决于他后天的不昧心、不贪财,以及得知自己一本万利的本钱是误取了秦世良的本钱时而将本利全部奉还的义举。这种行善积德可以使坏命变好、作恶多端也可以使好命变坏的思想,很能深入人心。
还有经商途中因某些机缘而进行临时性的合作,也是商人常见的合作现象。因为他们皆为儒商,所以其合作常常是非常愉快的,体现了合作双方的精明守信、有情有义。这类例子比较典型的有《警世通言》卷五“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中的大布商与吕玉的临时性合作。故事中的吕玉,出身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一个小户人家,因六岁的儿子喜儿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神会,被拐子拐走了,街坊上找了几日,全无踪影,吕玉为了寻找儿子,“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锦花布匹,各处贩卖,……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货”。就这样经商了四年,获利不小。到第五个年头上,吕玉于途中遇了个大本钱的布商。谈论之间,布商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就拉他同往山西脱货,顺便带绒货转来发卖,并许诺从中抽取份额作为工钱以表谢意。吕玉接受了布商的邀请,跟着去了。后因遇着连岁荒歉,在山西所发之货,赊账拖延了三年才收起来,那布商也因为延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这是儒商之间临时性合作且成功的典型例子。
“患难见真情”,这是广为人知的一句谚语,明清小说中有不少艺术形象诠释了这个谚语丰富的内涵。而造成小说人物“患难”的原因多种多样,或是社会的原因,或是家庭的原因,或是个人的原因,甚或是社会、家庭、个人等多方面原因的综合体现。但无论是何种原因,作者的最终目的不在于追究造成“患难”的原因或“患难”本身的情形,而是要突出“患难”出现之后其人、其社会是如何对待的问题,诸如如何让小说中的人物、社会环境展示个人道德、群体公德、社会美德来促进良善世风的形成。商人在中国古代虽然地位低下,为“四民”之末,但其实际的社会作用又使之成为人们广泛关注的对象,尤其是作家笔下广泛关注的对象。以商人的生活为题材进行文学创作,这在明清小说中为数不少,既有对为非作歹、不仁不义奸商的揭露和批判,也有对普通商贩为商的艰辛、生活的苦难给予的深切同情,特别是对一些患难相助、生死与共而巧得团圆的幸运者报以真诚的赞赏和热情的歌颂。这在“三言二拍”、《醉醒石》以及李渔短篇小说中都有大量的描写。
比如李渔《十二楼》之《生我楼》这则千古奇话。小说中的主人公姚继,幼被拐卖,长大后在外经营小本生意,一次在集市上遇到一位“卖身为父”的老汉正在受到众无赖的欺侮,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是花十两银子买下了老汉而幸遇亲爹,后又因买妻而幸遇亲娘,再后来在亲娘的指引下买得原配女友而喜结良缘,最终是阖家团聚,皆大欢喜。这个故事是通过一个家庭遭遇悲欢离合的典型事例,在一个比较大的社会背景下突出了人物的道德品质和胸襟情怀,同时也通过他们的遭际展示了当时的人情世态和社会风习。
而前文提及冯梦龙笔下的布商吕玉,因他拾金不昧、如数奉还,不惜钱财、救人危难,得以父子兄弟团聚,这与尹小楼一家历经患难而巧得团圆的故事颇为相似,是儒商疏财仗义、乐善好施优良品德的又一典型。
与吕玉兄弟患难相助、巧得团圆情形相反,蒲松龄笔下的二商在经历软弱哥哥和不贤惠嫂嫂的冷漠之后,面对哥嫂经历劫匪之难、幼侄孤孀无以为计,他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体现了他的仁义之心和宽厚的胸襟与情怀,也是一位典型的儒商。小说通过正反对比的手法,叙写了弟弟二商与哥哥大商在家境悬殊、条件反差极大的情形下,一方对待另一方的不同态度。其所表现出来的善恶,作者的创作倾向和思想感情,无须一言半辞的解释,很自然地寓于这鲜明的善恶对比之中。小说更为感人之处,不仅在于二商帮扶了幼侄恶嫂,而且在于他不瞒侄、不昧心,把哥哥的窖藏金在发家之后析产一半与侄儿。可喜的是,在二商的影响下,侄儿的为人、为商也非常厚道,又敦孝道。小说写侄儿“颇慧,记算无讹,又诚悫,凡出入一锱铢必告”,所以“二商益爱之”。可见叔侄之间的合作是成功的,也是愉快的,当然也算得上是个团圆的结局。
综上所述,古代小说中虽然没有一部以儒商人物形象贯穿作品始终的长篇小说,也没有专辑商贾人物形象为一编的短篇小说集,但商贾形象(包括儒商或奸商在内的单篇小说或小说片段),在明清小说尤其是明清话本小说中随处可见。这说明商贾形象到明清时代备受人们关注,商贾的社会地位事实上也在悄然提高,尽管没有本质上的变化。此时期的人们为何如此关注商贾群体?这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其中,商贾的活动与广大群众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因此,商贾的活动对人们日常生活所发挥的作用、所产生的影响,恐怕是最主要的原因。
既然商贾的活动及其对人们日常生活所发挥的作用和产生的影响成为人们和社会的关注点,那么儒商与奸商就成为社会关注和讨论的重要话题。人们对于奸商与儒商的褒贬态度非常鲜明:喜欢且拥戴儒商,痛恨且打击奸商。但从儒商与奸商存在的历时性上看,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环境,儒商与奸商基本是并存的,只不过在某个具体的时代和具体的社会环境中存在的隐与显、多与少不同而已。为什么儒商与奸商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环境中都并存共生呢?这就是本文要研究的核心问题。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商贾群体并存共生的原因也很多,其中社会风习的影响当为重要的原因之一。事实上,社会风习不断影响着商贾的行为表现和本质特征,而其他多方面因素影响、形成了的商贾特点,又反过来影响社会风习的形成与变化,这里儒商与奸商皆包括在内。鉴于篇幅的关系,本文只重点讨论明清小说中的儒商群像与社会风习的关系问题。
“儒商”,顾名思义,是指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商贾群体。前文也已经述及,亦是指以儒家伦理道德观念来指导自己商业活动的商贾群体。“勤奋、坚毅、诚信、仗义”是儒商群体的核心关键词。可见,儒商的概念、特点以及关键词,都与儒家仁爱思想、道德观念和价值取向密切相关。所以,具有儒家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的商贾群体才被称为儒商。那么儒商与历代社会风习有何关系呢?
风习本身存在着优劣之分,儒商就理所当然地与良善的社会风习发生着关系。换言之,当儒商的精神风貌、思想情怀外化成一种文化符号,成为一代又一代商贾群体追求的一种职业境界或商贸行为习惯,成为商贾以外其他职业的人们所认同和景仰的一种社会生活范式,这时,一切就演化成了一种社会风习。而这种风习的形成,又反过来影响着儒商精神、儒家文化的发展与传扬,在社会上表现出对商贾及其活动的正能量的传播。
在具体的现实社会生活中,儒商的文化精髓中渗透了民间其他许多方面的思想因素,本文所涉及的明清小说中儒商的三种类型,皆与社会风习有关。如《儒林外史》中跟随金有余前来省城做买卖的同伴,在得知周进头撞贡院痛哭流涕的原因时所说的那番话,就较好地体现了儒家思想与社会风习相互渗透的关系:
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什么不肯?⑧
这不到两百字的一段对话,却有着许多正能量信息传导出来:一是某客见周进头撞贡院痛哭流涕之状,一时生起怜悯之心,顿起相助之意,首倡借钱给周进纳监进场;二是首倡者推想周进中举得官后会还大家的钱,这涉及“诚信”问题,是对周进的信任,也是对此类社会现实的肯定;三是再退一步话,即使周进不还,也要借钱给周进纳监,可见其助人是意诚心坚,其中“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的话,饱含了经商不易的心酸;四是助人为乐做好事已成社会风尚,所以有“何况这是好事”的得意表达;五是众伙伴欣然同意借钱给周进,让周进和倡导者非常感动。第五点又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众人引用格言化了的语言表态,证明了这几位商贩就是乐于助人、成人之美的“君子”,同时也以此反映了儒商群体助人为乐、成人之美,已经成为美德风尚在社会中传扬。另一层是众商贩把儒家见义勇为的格言内化为思想、外化为行动的体现。“见义不为,是为无勇”是化用儒家创始人孔子的话语,原文是:“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这百余字共七层意思,已经将儒家文化里的仁义、诚信、君子人格与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商贾交融在一起,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使得儒家文化的精髓随着儒商的活动而常态化、习惯化,形成一种社会风习,而这种社会风习的形成又进一步扩大了儒家经典文化的传扬。
再如前述儒商刘德曾自述苦衷的一段话:
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个无祀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倒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⑨
刘德的自述也就百来字,反映他行善积德的思想动机在于弥补他前生未有善果而致使今生无嗣的缺憾,目的是在教育世人多行善积德、做好事;其所体现的不是儒家思想而是佛道的思想,但丝毫不影响人们称他为儒商。其实“修身”已融汇了儒释道三家思想,难以分辨,其中“子嗣”问题是民间非常看重的社会问题。而正因为这种融汇多家思想的观念对世人的影响大而久远,慢慢成为一种惯性的社会现象,与其把它条分缕析到某家某派,还不如将它作为一种社会整体现象来看待,也就是笔者所谓社会风习的影响问题了。事实上,刘德的善心善行也获得了应有的回报:刘方、刘奇两个义子,不仅对他是生养死葬,使得他无嗣而有嗣,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而且还扩大了他生前的经营规模,发展了他的善业。刘德经商的诚信、公道、不取昧心钱的优良品德在他两个义子身上也得以充分体现,以致“四方过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已多数倍”。
儒商拾金不昧作为良善的社会风尚,已在明清小说中得到作者们的极力称赏。冯梦龙笔下的金孝、吕玉最为典型。我们可以从这两个典型人物拾到他人钱财时的心理感受来探寻这个社会的时代因素和这个时代的社会风尚。如《喻世明言》卷二中的“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入话写做卖油生意的小商贩金孝,一日挑油出门,半路中因去茅厕而“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作为一个老实本分之人,金孝日日靠赊别人的油卖来养活自己和老母,在拾得三十两银子时,非常高兴,以为是自己的造化,可以用来做贩油的本钱,本也无可厚非。但他七十岁的老娘知悉原委后却说道:
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阴德,皇天必不负你。
这是母亲对儿子的一番肺腑之言,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呵责训斥,而是从知命认命,急人之所急,要效古人裴度还带把银子交还失主以图善报三个层面告诫儿子。她说得入情入理,入心入髓,真可谓循循善诱,以致儿子听了,便连忙称道:“娘说的是,说的是。”其中替失主着想的那几句推度之词更加感人。如说:“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这又是三个层面,即:失主是本地人还是远方人?银子是失主自己的还是借贷来的?银子丢失了,失主是否会烦恼致死?这一连三个问题的提出,体现了老太太处处为他人着想,因此也就处处体现着她的仁道和善心。
无独有偶,冯氏笔下的另一个拾金不昧的典型人物吕玉,与金孝拾银及其老娘的想法极为相似,当他拾到二百两银子的时候,作者如此描写了他的心理活动:
吕玉想道:“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取,拾带重还。我今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忙到坑厕左近伺候,只等有人来抓寻,就将原物还他。等了一日,不见人来。次日只得起身。
吕玉像金孝老娘一样,面对拾得的银子,首先想到的是“倘若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又想到古人“见金不取,拾带重还”,于是决计“将原物还他”,结果等了一日不见人来,后来在数百里之外的地方偶遇失主提及此事,心里晓然,主动如数奉还。
上述两个善良好心人的拾金不昧情形,除了他们自身的优良品德起着决定性作用外,读者不难发现还有一个惊人相似的社会因素:“裴度还带”的社会影响。吕玉与金孝母亲对于拾得他人钱财的想法和认识,可谓不谋而合、异体同心地想到古人裴度还带的义举。笔者将这种拾金不昧现象称为“裴度还带”现象。此时的“裴度还带”已经不是单纯的裴度个人拾金不昧情形,而是凝成了代表社会风尚的一个专有名词、文化名词,是延续了一千多年而继续传扬、发展着的良善社会风习的体现。由此可见,社会虽然复杂,人心各异,作为商贾群体,既有儒商,亦有奸商,但儒商一脉相承的诚信、重义轻利、乐善好施、拾金不昧等优良品德和行为特征,没有被复杂的社会环境所挤兑,而是按其自身路径发展成为一种良善社会风习,影响至今,并继续发挥其正能量的作用。
注释:
①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四,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9页。
②同上。
③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第225页。
④陈美林新批:《儒林外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52—453页。
⑤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十,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9—130页。
⑥冯梦龙:《喻世明言》卷二十八,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67页。
⑦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一,第14页。
⑧陈美林新批:《儒林外史》,第26页。
⑨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十,第129—1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