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深知人性的幽暗 ,特意标出“ 四毋” ,提示学人时时“ 反求诸己” ,不是为外物 、外境所迷 、所夺 ,要有一个清亮的自己 。
过早遇到一本好书,未必是幸事,可能看不懂,或低估其价值。十六七岁时,我硬着头皮读《红楼梦》,读不下去,只能弃掷一旁。后来想想,怎么读得懂呢?没有人世阅历,顶多看看热闹罢了。直到为人父,一次打孩子,吾母从旁遮护,从未见过她那样生气,忽然想起宝玉挨打时,雍容和蔼的贾母一反常态地激动。此时再看《红楼》,一下子亲切多了。
读《论语》也有类似经历。大学时,系统阅读经典古籍,喜欢《老子》《庄子》乃至《韩非子》,但对《论语》有偏见,对满纸的“君子”“小人”大不以为然,这不是乱贴道德标签吗?
再后来,稍经人事,才恍然有悟:“君子”和“小人”,不过是对生命状态的描述,并非绝对的、不变的。当人亲近“道”、践行“道”,就是君子;当人远离“道”,背弃“道”,就是“小人”。今日是君子,若不能保持,明朝就有可能沦为“小人”。禅宗有“保任”之说,明心见性之后,仍须时时戒慎,如如不动、了了分明。生命的修行没有一劳永逸。孔门里面,也有这样的修养工夫,曾子去世前,引用《诗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一生谨守仁人之心,谨行君子之道,直到生命之火将熄,才敢对学生说:“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论语》是君子教科书,某些说法陈义甚高,如“三省吾身”之类,这并不奇怪,这本书的编者和读者都是立志要成为君子的人。
更高的要求则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是有名的“子绝四”,孔子要极力避免的四种情形。在我看来,这也是养成君子的心法。
古今圣哲的教诲,总结起来,不外乎那句广为人知的“认识你自己”。几千年来,人类外在的世界发生了炫目的变化,从漆黑的山洞到繁华的摩天大楼,从木棒到互联网,技术的进步永无止息,而我们的内在世界却始终模糊不清,逗引着一代代的人去观察、去探寻、去发现……
孔子深知人性的幽暗,特意标出“四毋”,提示学人时时“反求诸己”,不是为外物、外境所迷、所夺,要有一个清亮的自己。
这清亮的自己就是人的理性。理性是一束光,照亮人性的盲区。理性就是“毋意”,不臆测,不主观,不想当然,不自欺欺人。理性必要冷静、必要客观,必要实事求是。《吕氏春秋》记孔子之言:“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亲眼所见尚不可信,何况多变、盲目、纷乱的心念呢?《列子》有这样的故事:
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俄而掘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斧者。
这个丢斧子的人活在臆想里。德摩斯梯尼说:“一个人想要什么,就会相信什么。”臆想之可怕在于,它先确定结论,再去找证据。找到的事实越多,偏离本然和真相越远。这是思想的轻率和专断。故此,孔子接着告诫我们“毋必”。没有人可以掌握最终的真理。凡自认为掌握了真理的,以终极审判者自居的,无不走向独断和谬误。真理是天上的云,变幻不定,怎可把捉,我们只能触到那降下的雨水……
在《论语》里,孔子也不是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的形象,而是一再受困,一再受窘,一再被时人乃至门徒质疑。我们反倒能由此看到一个真实的人。孔子从不认为自己是绝对的权威:“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一个公认博学的人居然承认“无知”“空空如也”,这是什么缘故呢?
面对世人,孔子是谦虚的,没有权威和知识的压迫。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不说“己所欲,施于人”。在孔子那里,即使善意,也不强加于人,更何况是盛气凌人的霸道。连没有多少知识的“鄙人”来请教,孔子也是虚心以待,就一问题的正面、反面,反复辩难、诘问、权衡(叩其两端而竭焉),最后答案也在其中了。这是平等的对话,这是知性的启发,这是彼此生命的激荡。
亦因每个人的生命情境不同,孔子才“因材施教”,甚至同一问题,也有不同的回答。这才是大宗师的风范。他悠游于不同的生命风景,无所凝滞、无所障碍,此为“毋固”。
“毋固”,意味着生命从某种模式里解脱出来,意味着灵魂自由地起舞和舒展。他跳出已有经验的限制,不拘泥于成法、经典和圣人的教训,连自己最心爱的观念也要审视一番,甚或发生怀疑,如禅宗的“见佛杀佛”,如此才能“日日新”“日日是好日”。能入,还要能出。“入”,是过去,是完成,“出”是再创造,再出发。一次次的“出”与“入”,生命遂能变动不居,遂能与“上下无常,刚柔相易”的世界相嬉戏,多么美呀,那节外生枝,那不可测的未来,那无穷的、神秘的生命游戏……
孩童在游戏时是最快乐的,因为“忘我”。这真是矛盾,“忘我”之际反而是“我”最快乐、最澄明之时。风是无心的,没有一定的方向,却吹开了桃花,绽放了杏花,裁剪出婀娜的柳枝。大自然无心造物,妙手触处,乃有了无穷的景象与生机。
处处无我,处处皆我。能不能看自己就像看别人,看别人就像看自己,在生命的刻度上游移、漫步、变换?
项羽死后,刘邦以鲁公之礼葬之,为之哀痛,泣之而去。刘邦的举动,固有政治意味,但更多的是“英雄识英雄”的爱惜之情。中国人宁是对敌人也多有爱惜,不必时时刻刻绷紧仇恨之心。刘邦虽是胜者,但此刻,他从项羽身上看到了自己,敌人也成了知己。
刘邦哭项羽,孔明哭周瑜,在真真假假的哭声里,成与败、敌与友的界限消失了,遂能识得那活生生的人心和人性。这是知己的体贴,也是“毋我”之心。
“毋我”是混沌,不生分别,也是孔子的“无可无不可”。“我”暂时退隐了,生命成了一面镜子,却更清楚地照出了他人和自己。当你身在局外,以“与我无关”的心去体验,会发现原来这世界如此顺从,对你充满了巨大的善意。
心可否再柔软一些?心是轻盈的、灵动的,我们才能明白孔子“四毋”的妙旨。君子的心法也是自由的精义,肉身沉重,永在牢笼,思维和精神却能冲破禁锢和束缚,如鸟飞出天空,如时针走出钟表,从有形走向无形,从有限进入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