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梅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自,甲骨文里取象于人的鼻子,字形为 ,是象形字,本义鼻子,引申为代词自己。信,从人从言,是会意字,所谓人言为信。何谓自信?自己有的,人也信的,才叫自信。不仅自己相信,还得人家也相信,才能达到真正的自信。
谈“中华文化自信”的话,首先要问问这句话的主语“中华文化”我们究竟有没有?如果我们本身没有,还很“自信”,那叫做盲目自信,也叫夜郎自大。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说我们没有文化,大概非常伤自尊,会引起群情激愤。群情激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甚至代表我们可能没有基本的承认事实的勇气。有或者没有文化,不妨用事实说话,看看街头巷尾,看看现实生活中我们起码的语言表达。以下是有实物拍照的几则街头标语①语料来自《太初有字》,微刊《乡里伢在荆州》2017年5月20日内街拍图片。:“加速金融扶贪,开展双基共建。”把“扶贫”写成“扶贪”,意思错得吓人。“科学致贫,精准扶贫,有效脱贫。”“致贫”显然应该是“治贫”,用字与表意截然相反。“坚持以人为本,执政为名。”把“为民”写成“为名”,执政目的偏离到了反面。“禁止做人,后果自负。”把“坐人”写成“做人”,令人啼笑皆非。“上坟烧纸注意失火,谁防火,谁坐牢。”“防火”与“放火”,南辕北辙。“加强党的领导,惊心组织,保障村党组织换届选举工作圆满完成。”“惊心”当为“精心”,意思错得属实惊心。
一定会有人说:小题大做。这不过是个别现象,几个标语牌的错别字,街头小来小去的小错而已,不能说明我们没文化!确实,笔者同意这种说法。那么再看个主流媒体的例子吧:2016年春节,网民一派祥和,热热闹闹迎接传统节日。人民网刊载了2016年11月23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以引导网民的节日文化:汉字“福”的构形为“衣”加“一口田”,有衣穿有饭吃就是福。——小康社会,丰衣足食,不对吗?大错特错。作为官方主流媒体,犯的是最不应该的低级错误。这个错误,曲解了汉字学基本常识。甲骨文金文中,福字的字形为,其造字取象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用来祭祀的祭台 ,取象于实物的祭台,即楷书字的示;一个是用来盛酒祭祀的酒樽、象形字,即楷书字的酉,或者双手持酒樽之形,均表示敬酒祭祀。古人以酒象征丰足,所以敬酒于神表示报答,或者以酒祭祀求神赐福。后来,字演变为示字旁,酒尊的字形在演变中变成了一口田的字形。可见,“福”的本义绝不是表层的有衣服穿、有田地种、能吃饱饭的幸福。而且,把示字旁解读为衣服,会导致连锁错误,误导所有示字旁的字源字义,并由此割裂和曲解所有的相关历史文化。
当然,一定也会有人说:主流媒体偶然的一次失误,不代表我们整体没文化。而且,拆解“福”字的本意是好的,意在引导大家丰衣足食的生活态度;况且,总不能大讲鬼神祭祀,回到古代迷信吧。好,这个说法我们也基本同意。不过,作为官方主流媒体,以违反文字学常识的思路拆解汉字,似乎于理难安;若换一个思路把汉字文化讲得更到位,是否更好呢:“福”字,本义指以酒祭祀天地鬼神,祈求降福于人。古人的祈福文化与鬼神有关,原因是当时的生产力不发达,人们对天道四时充满敬畏。今天,生产力飞速发展,地球资源被穷尽性开发,我们不仅丰衣足食了,甚至有了更高更全面的精神需求,有了物质极大丰富而精神食粮缺失、物质与精神不匹配的矛盾。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人敬畏天地鬼神的文化不仅没有过时,反而需要我们继承其精神内核,在今天重提“敬畏”二字。不是敬畏鬼神,而是敬畏自然规律,敬畏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不妨从这个层次上讲“福”文化:我们已经丰衣足食了,就不要奢侈浪费了吧;我们已经衣食饱足了,饮水思源,要记得感恩大自然的赐予,还青山绿水于天地,节能环保过春节;不要等欲望膨胀,资源耗尽,“鬼神”愤怒,才与地球一同毁灭吧……可见,拆字以讲文化,以文化引导社会生活,这个思路本不错。但是,如果拆字的基础错了,起点错了,一方面误导习字,歪曲文化,一方面也极大地浪费了文化遗产,拉低了文化层次。
现在回到开头的问题:生活中和主流媒体的小问题,都可谓瑕不掩瑜。毫无疑问,中华民族不仅有文化,而且有很厚重的传统文化;我们不仅有很厚重的传统文化,而且还有传承至今的鲜活的文化;我们不仅有传承至今的鲜活的文化,而且这种文化还是世界古老文明中唯一一个至今没有断流的文化——以汉字汉语记录承载的文化。我们的问题可能不是全民族都没文化,而是普通民众方面大面积的文化参差不齐,是上层建筑层面对传统文化认识不够充分,从而导致传统文化的现实转化不到位。
习近平总书记在特朗普访华时说:中华文化没有断过流,世界文明古国的文化始终传承下来的只有中国。这是总书记对我们中华文化自信的一种表述,而且是有学术依据的一种表述。因为,学界公认的衡量一个民族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为文字,而在有文字记载的所说的四大文明古国中,其他文明古国的原创文字后来都湮灭了,今天已经不再使用了,唯有中国的汉字,以较为成熟的殷商甲骨文为源头的汉字一直演变,发展,沿用至今。
下面拟从语言学视角,具体则从现代汉语高频字的角度,进一步考察作为中华文化重要一部分的汉字的情况。之所以选择现代汉语高频字,是因为它们在今天被最高频率地使用,因而具有最广泛的实用性和代表性。之所以用“取象溯源”的方法,是因为汉字有着殷商甲骨文以来的取象成字的六书传统。“高频”与“溯源”二词将传统文化与现实应用对接和联系起来,使我们可以讨论汉字文化传统在今天的现实转化问题。方法:我们主要从传统六书的象形字、指事字、会意字、形声字,以及涉及到的假借字的源流,看高频字古今的演变情况。所分析的字例以象形字为重点,六书的其它字形仅以结论呈现总体面貌。①本文采用的是上海市教委结项课题“汉字取象研究”的基本语料,这里说的现代汉语高频字指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的“表1报纸、广播电视、网络用字总表”的前606字,它们的累加频率为80%。
第一,象形字:字形表意并取象从简
一般来说,人们认为象形字字形较为复杂,因为是取象于,或者说描画于实物而造字的。其实不然,我们发现,现代汉语高频字中的象形字,原初的取象主流恰恰是从简的,字形并不繁复,而且古今字形基本没有发生变化。比如汇合的“合”字,古文字字形为: (甲骨文) (金文) (秦简),各家考释多认为取象于器皿的器、盖相合之形,引申为会合义。又如回旋的“回”字,古文字字形为(金文)(陶文)(货币)(秦简),取象于回旋的水涡,是漩涡的象形。又如茶几的“几”字,小篆字形为:,取象于实物的几案之形。又如交错的“交”字,古文字字形为(甲骨文)(金文)(陶文),取象于人的两腿相交,本义为两腿交叉。高频字中像这样的字总计有34例。
有的象形字后来成了假借字,原初的取象也很简单,字形也不繁复,古今变化也不大。比如“巴”字,在《尚书》里用为地名,《玉篇》里收有巴国的国名,是假借字。这个假借字的本字,或为《说文》之蛇形,或为甲骨文的跪姿人形,这个原初的象形字都不繁复。又如黄色的“黄”字,古文字字形(甲骨文)(金文),唐兰考释为取象于人仰面向天、腹部膨大,是“尫”字的本字,指人的一种残疾,后来假借为黄色之黄。又如你我的“我”字,古文字字形(甲骨文)(金文),商承祚等人考证为一种兵器的象形,后假借为第一人称代词。又如东西的“西”字,古文字为(甲骨文)(金文),王国维、罗振玉等人认为取象于鸟巢之形,本义为鸟巢。又以日落西方时的典型物象表西方之义,成为假借字。高频字中像这样的字总计有21例。
象形字的字形取象于实物,因而具有图画性,这是“象形”得来的原因。不过汉字发展中的隶变、楷化等将有曲折的笔致变为横平竖直的笔画,于是今天看到的象形字,总体来看取象毕竟是被弱化了。比如“心”字,古文字字形为(金文),取象于人心脏的轮廓形。比如“考”字,古文字字形为(甲骨文)(金文),取象于老者倚杖之形。比如“老”字,古文字字形为(甲骨文)(金文),取象于老者倚杖之形。比如“车”字,古文字字形为(甲骨文),取象于有轮有舆的实物之车。比如“儿”字,古文字字形为:(甲骨文)(金文),取象于婴儿之形。以上心、考、老、车、儿五个楷书字取象弱化了,不过原初的取象仍然可以辨识,字形也不算繁复。
另外,古文字的考释很多目前尚未定论,比如“告”字,古文字字形有(甲骨文)(金文),一说:告为斧形,刑牲之具,刑牲以祭曰告。另一说:今天的简化字承《说文》小篆字形,从牛从口,为会意字。又如“气”字,一说:由小篆字形 而看,取象于气之重迭和流动而造字。另一说:甲骨文气形为干涸之意,用为云气是假借字。再如“会”字(甲骨文)(金文)。一说:取象于器盖相合之形,所以为合之义。另一说:取象于有盖之器,字形中器、盖分于上下,中间是细切之肉。告、气、会这类字,虽然考释尚无定论,不过总体看其字形,取象之初也较简易。
所以,121个高频象形字中绝大部分的象形字(89个)取象不算繁,字形较为简易。后起字(18个)看似有繁化倾向,但其实是增加表意偏旁所致。也即:象形字及其后起字的主流是以形表意,并取象从简。只有少部分字(4个)纯粹符号化了:万(萬)、东(東)、无(無)、为(為)。符号化也是汉字演变的规律之一,但不是主流。①全部象形字的字例解析及详细论证,请详参课题待刊论文《高频象形字取象溯源及意义和价值考辨》。
第二,指事字:字形表意且稳定简单
现代汉语高频字中的指事字总计47字,它们的情况主要为:古文字取象和演变稳定,比如“引”,取象于引弓之形。比如“元”,取象于人,并于头上加指事符号一表示人头。比如“甘”,取象于人的正面张开的口,口中一横表示含或味美。“少”,以三个或四个点代表少和小意。“才”,取象于种子在地下刚才生根,本义为才始,后假借为人才之才。总体来看,指事字字形也是以形表意的,古今呈现稳定性,而且这种稳定性的代表字形都比较简单,字形并不繁复。高频字中像这样字总计有44字,占到指事字总数的93.617%,可见这种稳定性是绝对的主流。取象模糊的只有并、音、之三个字,显然不是主流,占到6.38%。②全部指事字的字例解析及详细论证,请详参课题待刊论文《现代汉语高频字取象溯源(1):指事字取象的稳定性及其应用价值》。
第三,会意字:合体表意具有稳定性
现代汉语高频字中的会意字(包括一些会意兼形声字)总计154字,其中一大半的字(78字),古今稳定不变,比如“社”,从示从土会意,示表示祭祀,土表示土地神。“定”从宀,从正,表以正道统宇内而得安定之意。还有很多字(63字),沿用至今的是较为简单的古文字字形,比如“集”,古文字由一个“隹”或三个“隹”与字素木合体而成,本义为群鸟聚集于木上。现代汉语的集字就是古文字从隹从木的隶楷字形。除了上述主流以外,也有少数会意字(13字)的取象和字形模糊或未详。所以:高频会意字发展具有稳定性,是绝对主流,占到总量的91.56%;讹变和简化后无法辨识取象,不能从六书结构查看字义的情况很少,占总量的8.44%,不到百分之十。①全部会意字的字例解析及详细论述,请详参课题待刊论文《会意字取象的稳定性及其现实价值》。
第四,因假借而有的后起会意字:具有稳定性
前文讲到的一些被假借了的象形字,其本义由后起字承担,后起字往往是添加新的表意偏旁的会意字。比如自己的“己”字(甲骨文),取象于来回交叉、将丝缕编结在一起以防止其散乱的丝绳,被假借为自己的己和天干地支用字,于是表示本义的后起字加表意形旁而成为“纪”。又如弟弟的“弟”字,(甲骨文)(金文),商承祚考释为古梯字,引申为次第字,后假借为兄弟字。于是表本义梯子的有后起字“梯”,表引申义次第的有后起字“第”,均为增加表意偏旁而成。高频字中像这样的象形字和后起字总计16组,也具有发展的稳定性。
第五,形声字:声旁主流标音并具复杂性
一般来说,六书中的形声字,其形旁表意声旁标音,是字形标音的一类代表字。现代汉语高频字中的形声字总计289个,考察后的总体情况为:
大部分形声字(204个)无论声旁稳定不变,还是声旁字形有变化,都还有标音作用。②详见张玉梅、沈涛:《现代汉语高频字取象溯源:形声字主流标音及其复杂性考辨》,《晓庄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不过这其中也有种种复杂性:(一)声旁字形稳定,并且能较好地为该字标音的字,总计157个。它们分属于五种情况:(1)声旁能准确标音,40字,比如城、程。(2)简化字保留了原字的声旁,5字,比如亲(親)、术(術)。(3)其字与声旁只有声调不同,33字,比如案(安)、把(巴)。(4)声旁与其字属于双声叠韵,74字,比如浪(良)、策(朿),影(景)。(5)音近,4字,比如牌(卑)。(二)声旁字形有所变化,但是仍能起标示字音作用的字,47字。它们分属于三种情况:(1)声旁简化类:准确标音,5字,比如楼(婁)、们(門);声调不同的标音,4字,比如装(壮)、涨(张);双声叠韵类标音,15字,比如问(门)、创(仓)。(2)声旁替换类标音:简易的同音字标音,4字,比如极(及-亟)、构(勾-冓);声调不同的简化字标音,6字,比如亿(乙)、优(尤);简易的双声字标音,6字,比如价(介)、却(去);简易的叠韵字标音,4字,比如让(上)、运(云)。(3)声旁省形类标音,3字,比如样(樣)。
少部分形声字(85个),或者字形没变但声旁音与字音很远,或者连声旁字形也变化了,完全失去了标音作用。
所以综合而看,(一)高频形声字声旁标音且具复杂性是主流,占到总数的70.588%,可以帮助识别和记忆其字。(二)如果讲到准确标音,声旁与字音完全相同的只有49字,只占到近17%。只有声调不同,其它完全相同的有43字,占到近15%。完全标音和只有声调不同的标音合在一起的比例是近32%。还有近30%的形声字失去了标音作用。也即,虽然70.588%的形声字有各种情况的标音作用,但是形声字总体的准确标音率非常低,所以靠声旁识别形声字,作用还是很有限的。
综合以上五点,从六百多个现代汉语高频字,我们总结出自殷商甲骨文以来的汉字演变规律为:象形字、指事字、会意字三类字均呈现字形表意、取象从简的主流,占到高频字总数的52.31%。占到高频字总数47.69%的形声字,其形旁表意稳定,声旁有标音作用是主流,同时标音也具有复杂性。所以,从语言学角度,具体从现代汉语高频字取象溯源的角度,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汉字总体,从古到今,意音性质主流不变,同时也具有复杂性。
“文化自信”、“优秀中华传统文化”是习近平总书记十九大报告“文化”方面的关键词。以下拟从语言学角度,具体语料以现代汉语高频字、《文心雕龙》的文字观、简化字改革、“孝”文化等传统文化、世界文字进化论的讨论、汉字拉丁化运动,以及是否设立中国语言学一级学科的讨论等,分四个层次尝试解读“中华文化自信”的内涵。
第一,文化自信首先要清楚自己有什么样的文化
笔者个人的浅见,如果从汉字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部分出发,可以从正反两方面来理解和阐发它们:其一,要历史而客观地肯定汉字及其书写和承载的优秀的中华文化。其二,也要对自己的文化做全面而客观的梳理和认识,不仅积极的优秀文化要清楚,消极和糟粕的一面更要清楚。
关于其一,前文所分析的现代汉语高频字的古今发展情况告诉我们:甲骨文以来,汉字主流的意音性质没有改变,它鲜活而没有断过流地记录着汉语,承载了悠久厚重的中华文明。其二,除了主流取象、表意,汉字意音文字性质不变,我们也不能无视和忽略主流之外的支流和整体的复杂性:少数象形字纯粹符号化了,占象形字总数的4.49%。指事字取象模糊的也有,占到指事字总数6.38%。讹变和简化后不能从六书结构查看字义的会意字占总量的8.44%。形声字的准确标音律偏低,只有17%的比例。所以,汉字总体的形、音、义关系呈现较为复杂的面貌。这种复杂的面貌是导致汉字难学、用起来容易出错的重要原因之一。本文开头部分所列标语牌上的错别字,就属于这种情况。这些错别字都属于形声字范畴:“扶贫”与“扶贪”是声旁形近而误,贫(pín)从分(fēn)声,贪(tān)从今(jīn)声,声旁“分”和“今”不准确标音是致误的原因之一。(贫同时也是会意字,从分从贝,贝是古人的货币单位,代指财物,所谓财分而贫。不懂会意字构形,是致误的另一个原因。另外,仅仅是书写马虎、不认真而致误,也是有可能的)“防火”与“放火”,防、放音调不同,音近之误。防、放二字均以“方”为声旁,但声调均不同,所以这种同音之误也跟两个字声旁不能准确标音有关。
汉字难学难记,不是什么新问题,而是一个历史问题,历史上要废除汉字的拉丁化运动主要就是针对这一问题的。汉字拉丁化运动,作为关照汉字文化消极一面的历史不应该被忘记。它时刻提醒我们:文化自信不是头脑发热的盲目自信,汉字也并非什么“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字。客观而言,它是颇具民族特色的,同时也优点、缺点并存的一种文字。
第二,文化自信指向的是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习总书记十九大报告的关键词之一。具体到“汉字文化”,它的“优秀”和“传统”是什么?这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我们今天对汉字文化的传承无疑当拨开云雾觅真经,真正提炼出厚重传统文化中最有先进性的东西。我国文脉悠长,从历史上说,汉字之繁与简的变化一直都有,写字的人复古和有意繁化的情况也屡有出现,所以著名文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练字》这样记录:
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亦半。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
在这里刘勰对喜用异体、翻用古字、尚奇取难的做法持批评态度,他所提倡的是:用字当从简易,使人习易;应当摒弃诡异、字妖的趋向。溯及中国文字的统一,秦始皇书同文政策不仅有肇始伟功,也是使繁多的六国文字得以简化的大功举措,而上述刘勰关于“简易”、从“时”、“习易”,即简易、便利、从俗、易学习的观点是符合汉字发展演变规律的,也是进步和可取的。
另外,从本文所研究的汉字取象考察,你会发现,我们的简化字改革有意识地继承了上述精神,继承了优秀的汉字文化传统。1950年,中央教育部推出选定简体字的四条原则,其中的前三条均与便利原则有关:第一条:“整理选定已经通行的简体字,必要时根据已有简体字的简化规律加以适当补充。”这里,“通行的简体字”“已有的简体字”显然都考虑到了书写者和学习者的方便。第二条:“所选定、补充的简体字,以楷体为主,间或采取行书、草书,但必须注意容易书写和便于印刷。”选用楷体为主即是顺应时代的方便,“间或采取行书、草书”又格外强调容易书写和便于印刷。第三条:“简体字的选定和补充,以最常见的汉字为限,不必为每一个繁难的汉字制作简体。”这里“最常见的汉字”限定的是数量,防止增加不必要的简化字。1950年的《常用简体字登记表》以“述而不作”为选字精神无疑是明智的。1955年,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确定汉字简化的八字方针“约定俗成、稳步前进”,“约定俗成”也是最符合语言文字演变规律的、于书写者最便利的。无论1956年的简化字总表,还是1986年重新发布的总表,都可以看到便利从简精神的贯彻,比如:“干”字,字形可以直溯古陶文“”。“带”字,基本回归了秦简字形“”(比简化字多两画)。还有的字,虽然与古文字不尽相同,但是颇得取象神韵,笔画也较简单,比如“门-(甲骨文)”、“马-(甲骨文)”、“龙-(甲骨文)”、“长-(金文)”、“网-(甲骨文)。以上字例,也是一直活跃在当下的现代汉语高频字。
从文字扩展到教育思想,有的优秀传统文化,穿越千年时空,历久弥新,比如孔子的“有教无类”思想至今闪烁着先进性的光芒。古巴比伦的楔形字、古埃及的圣书字为何后来湮灭了?原因之一即为:它们在当时被奉为贵族文字、神权文字,不仅不能冒犯和更改,且只能掌握在僧侣、贵族等特权阶级手中,所以一旦社会动荡,政局不稳,则不复传播,自取灭亡。①周有光:《世界文字发展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16页。我国先秦时期的文字使用和教育理念,虽然与它们也有类似的历程,但是到了东周时期,孔子提出了“有教无类”,教育面向不同类别、不同等级,面向所有人的理念,使得汉字承继有人,使得中华文化生生不息。再进一层,透过文字符号的形式表层,我们更应该努力抓住它所记录的优秀文化的精神内核。再联想到现实,我们应该把“有教无类”发扬为:普及全民义务教育并努力提升全民教育质量,在全民层面建立最广泛的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
第三,文化自信是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十九大报告对文化自信,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挖掘,有着极为恰当和精辟的用语,这就是“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对它全面的理解应该包括:要防止简单机械照搬甚至碎片化照搬传统文化,防止对优秀传统文化的误读和曲解,要抓住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核心,加以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首先,防止简单机械照搬的汉字文化,防止对优秀传统文化的误读和曲解。比如生活中历史名人古迹标牌上书写“某某故裏”的错误,貌似回复繁体字以呈现“古意”,实则犯了简单机械的错误。“里”由“田”和“土”组合表意,表达街坊邻里的词义,古今字形几乎完全没变,它根本就没有被写成过“裏”。写成“裏”的繁体字,取象于“里”和“衣”,里是声旁,衣是形旁,形旁表达衣服有里有面,并引申为里外之里的词义。本文前面提到的人民日报拆解“福”字的情况,也属于对传统汉字文化的一知半解的搬用,导致实际的误读和曲解,应当着力避免。
又如,今天的我们不会再膜拜二十四孝,尤其“埋儿奉母”这样的事大概不会发生了。但是近年社会上时有出现的几百人甚至几千人集体下跪以复古“孝道”,却令人啼笑皆非。这样的做法绝非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因为它没有抓住“孝道”的实质和整体,而是碎片化照搬了僵化的形式,结果更像一出闹剧。那么什么是孝道的实质呢?从字源上看,“孝”字的古文字字形为,与“考”形近、声近、义近,从“子”扶发长“老者”而会意,表示敬义。从传统思想上看,除了我们熟知的“孝者,顺也”的通常之孝以外,除了《孝经》“谨身节用,以养父母”之孝外,《荀子·子道》的分层次的逻辑阐述,更是传统孝道的提炼和精华:“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若夫志以礼安,言以类使,则儒道毕矣,虽舜不能加毫末于是矣。”相比于“入孝出悌”的第一层、“上顺下笃”的第二层,“从道”、“从义”而“不从君和父”,才是孝道的大行。一个人如果从荀子所论的三个层次孝敬父母,于父母于国家,都是有所担当的了,何必非要当众表演下跪示人呢?莫非我们只有穿回长袍马褂和所谓的汉服,才叫继承优秀传统文化吗?当然,这里不是反对特定场合的古典着装等活动,而是希望由当众集体下跪的现象发出另一个角度的思考:继承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优秀传统文化,要注重深层精神而非表面作秀,完成这个课题任重而道远……
其次,要抓住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核心,从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我们厚重的五千年文明之所以能绵延不绝,核心是什么?是什么内在的力量使得它生生不息?个人愚见:坚守自我并与时俱进,或曰与时俱进的包容性和整体的稳定性。仍以汉字为例。在世界文字学史上,有所谓进化论的理论,即把世界文字总体的历史概括为“原始文字时期——古典文字时期——字母文字时期”三个由低到高的发展阶段。汉字与楔形字、圣书字这三大古典文字属于第二个发展阶段,汉字的未来是由现在的古典文字发展到字母文字,周有光先生所持即这种观点。②周有关:《几个文字学问题》,《群言》2010年第4期,第43页。本文无意展开这种文字进化论对错与否的讨论,只想指出一个事实:对比同被归入古典文字阶段的古巴比伦文字和古埃及文字,联系中华民族和汉字文化的发展历程,历史告诉我们:是汉字文化的坚守精神,是在坚守中不断调整自我、与时俱进、吐故纳新的精神绵延了我们的文化,坚守、包容、与时俱进的中华民族的复兴和重放异彩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进化论所能预测的。最简单的一个对历史的假设:如果被彻底征服成为拉丁字母民族的殖民地,或者被并入他国,汉字大概早就灭亡了,不需要等到几千年乃至上万年的进化了。现实是:仍然是使用“繁难”汉字的中国,越来越发达,发展越来越快,汉字并没有拖我们的后腿。汉字之为书写工具,我们用得很好。如此下去,实在看不出她必将“进化”为字母文字的趋势。汉字文化和中华民族文化与时俱进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前面所叙从简弃繁、择优从便等均属此类,此不赘举。
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文化自信,实在是个宏大的课题,以上仅可算抛砖引玉的一点感想,大篇与宏论,姑且留论方家。
第四,文化自信需要有国家方略和对它的实施
文化自信需要有国家方略和对它的实施,比如现代汉语高频字调查所属的课题“汉字取象研究”这类语言文字类学术研究就需要更大力度的支持。就笔者所做的另一课题“上海语言学志”研究来看:从事文字、音韵、训诂等类与文化根底建设直接相关的传统小学研究的人数少,学科发展缓慢,导致对传统优秀文化的整理、研究都非常不充分。①详参张玉梅:《稳健而发展缓慢的训诂学——以上海训诂学三十年发展为视角》,《社会科学家》2017年第2期。上海的语言学研究在全国具有先进性、典型性和代表性,改革开放以来上海语言学发展整体的缓慢和偏弱的状况也是全国语言学发展的一个缩影。在这一点上,虽然2017年两会期间代表们提出了两三套不同的方案,在是否设立中国语言学一级学科方面各家存在分歧,但是各家不谋而合的一个提案实质是:我们应该提升语言学各学科的地位,提起对语言学学科的重视,以促进以汉语语言学研究为主的中国语言学研究的建设和发展。正如李宇明、陆俭明、刘丹青、游汝杰、杨亦鸣等学者的共识:调整语言文学学科结构,提升语言科学的地位,事关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事关“一带一路”与汉语国际教育的国家发展战略,对于一流大学与一流学科的建设、学科交叉与交流、创新人才培养以及经济社会的发展都具有极其深远的影响。②《复兴语言学》,汉语堂微信公众号,2017年3月14日。
这里姑且再次重申建设和发展语言学研究的战略需求:第一,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和基本方略的需求。这是习近平总书记十九大报告的第三部分内容,其中具体说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十九大报告的第七部分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十九大报告结尾说:“站立在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吸吮着五千多年中华民族漫长奋斗积累的文化养分……”总书记反复提到的关键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涵很丰富,但是毫无疑问,记录和承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主要是记录汉语的汉字,深入挖掘它,吸吮它的养分,推动它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些首先都需要对古代汉语及其所记录的古典文献的掌握和了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连汉语语言学这个基本工具都没有好好掌握,遑论其余!第二,国际性客观需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ISCED)的“国际教育标准分类”、美国费城科学信息研究所(ISI)编制的SSCI和H&ACI,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制订的《弗拉斯卡蒂手册》、《美国国会图书馆分类法》等四种比较权威的学科分类体系中,语言学均与文学并列,是独立学科。同时,在此背景下,通观世界各大研究机构和较好的大学,在它们的语言学学科研究单位中,往往没有中国语言学(汉语语言学)研究的阵地,汉语语言学研究常常被下设在CHINESESTUDIES(中国学、汉学)研究的大框架下,作为下位的小科目进行研究,而且研究力量和成果都较为薄弱。应该说,这也和我们中国国内没有充分重视汉语语言学研究不无关系。我们自己都没有足够重视和充分研究,人家又怎么可能给你以平等的、与其他世界语言学一样重要的地位和位置呢?第三,中国特色语言文化的需求。众所周知,汉字学是中国本土特色的学问和学科,是适应汉语特点而有的,也是应方块“象形文字”客观之需而有的。包括汉字学在内的传统小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是承载没有断流的中华文明的最重要的一块学科阵地。而目前的现状是:在高校和科研机构中从事汉字文化研究的学者、课题,总体均呈人数少、课题不多、阵地较小的局限,与我们整个社会的大面积的文化需求极不匹配……所以,中国的汉语语言学,尤其包括汉字学在内的中国特色的汉语语言学,呼唤基于世界语言学平等的、至少不低于其他民族语言学学科的支持和关注,由此它才有可能得到充分的发展,才能满足当前文化建设的需求,才能真正加入到复兴和重建先进而崭新的中华文化自信的行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