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黎
(成都纺织高等专科学校 四川 成都 611731)
技术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它已经渗透到人类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成为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手段。马克思和海德格尔虽然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但两人都对技术问题给予了格外的关注。两人从不同的角度对技术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技术思想。通过对两人的技术思想进行比较,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技术的本质及其后果,进而把握技术时代人类的命运,思索摆脱技术沼泽的可能性。
技术的飞速发展已成为人类社会最为显著的特征。那么,究竟何为技术?技术的本质又是什么呢?这些问题都被技术耀眼的特征所遮蔽着。所以,我们应该以两人对技术本质的分析为基础来揭示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技术思想的异同。
尽管马克思在其著作中没有明确给出技术概念的定义,但他的许多著作都相对集中地讨论过技术问题,其技术批判思想始终贯穿于他的全部思想中。马克思认为技术是人类以往生产方式的成果,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一个基本要素。现代技术是伴随着人类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而兴起的,并日渐与人类最基本的活动——生产劳动相结合。所以,技术并非具有自在性、稳固性的特征,而是具有可变性。技术会随着人类生产劳动的开展而不断地发生变化。技术既是以往人类生产劳动的结果,也是当前人类生产劳动的方式,并对人类社会的未来造成深远的影响。技术的应用“结束了人们对于自然界的幼稚态度和其他幼稚行为”[1](P241)。人的主体性在技术与工业的结合中不断得以确证,整个自然界的面貌也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着极大的改变。人的主体性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地加以确证。在人类历史上,技术的进步一方面推动着工业社会生产力的大发展,另一方面也实现着社会关系的变革。工业文明的历史进程正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展现,正是如此,马克思就将人类文明的成果赞誉为“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2](P88)。他认为,工业文明的成果中处处都体现着人的本质,显现着人的现实与自然界之间的历史关系。人类社会的生产方式都与工业发展的某个阶段紧密相联。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着人类社会的状况,在人的劳动中所形成的各种社会关系构成了对现实的人的本质性描绘。生存的压力造成了人类的第一种历史活动就是进行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可以说,这种生产是人类几千年来必须从事的历史活动,这也成为了一切社会发展的前提条件。正是出于人类生存的需要,以及对生活条件永无止境的追求,技术才会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
在马克思看来,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在技术的本质中都得到了深刻的反映。作为社会生产力的重要标志,技术体现着人类历史性和现实性的统一。马克思从正面肯定了技术的价值,承认技术对于推动社会发展有着杠杆作用;同时,也揭示出技术的负面效应。马克思认为通过技术,人类建构起一种新的存在方式,但这种方式却是以异化的样态展现出来的。这种异化的样态重新规定着人的各种社会关系,让各种社会关系一律蜕变为非人化的纯粹物化关系。在资本主义时代,技术与资本的结合加剧了剥削的程度。自然完全从属于资本主义生产的需要,所有的一切都成为生产的对象和产生剩余价值的条件。技术在与劳动分离的过程中日益成为了一种从外部对人进行统治和压迫的力量。正是在生产劳动中,工人的本质力量异化为了自身之外的统治力量,工人就只能顺从于、依附于机器的运转。马克思对这种情形进行了批评:“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3](P776)因此,我们看到在资本主义社会,技术的发展并没有使人得到更快更好的发展。相反,技术的进步极大地影响着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改变了人在社会中的地位。
马克思认为在发展生产力和变革生产关系方面,技术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在这两个方面所发挥的作用却是截然相反的。从生产力发展的角度看,技术是社会发展的推进器;从生产关系的角度看,技术的应用在异化人的本质之外,还引发了诸多社会矛盾和问题。对于马克思技术思想的两重性,海德格尔给予了客观的评价。一方面,海德格尔在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与其他的历史观进行了比较之后,认识到马克思的技术思想有其优越之处,这是因为马克思在思考异化问题时,总是自觉地“深入到历史的一个本质性维度中”[4](P401)。另一方面,海德格尔也指出马克思在本质上是从黑格尔的形而上学出发来思考异化问题的,这必然会导致马克思的思想与黑格尔形而上学一道又复归于现代人的无家可归状态。
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与唯物主义的本质有着亲缘关系,前者是始终隐藏于后者之中的。对于技术问题,近代以来人们主要从手段和方法的效用性来思考技术的本质,但海德格尔认为这些思考都不能深入到技术的本真层面。所以,他提出技术从本质上讲是“被遗忘状态的存在之真理的一种存在历史性的天命。”[4](P401)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海德格尔反对将技术的本质植入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而提出技术问题只有与存在问题相结合,我们才能思入未曾思及的领域,触及到人类生存的根本性问题。于是,海德格尔将技术的本质思考为一种解蔽方式,并指出这种解蔽方式的运作是极为独特的,且一直隐而不显地居留于现代技术中。这种独特的解蔽方式始终支配着现代技术的运作,技术本身就是在这一解蔽的状态中发生的。这种发生是一种强求、一种苛求、一种促逼。这种强求会迫使“地球超出力所能及的范围而进入不再可能的因而不可能的东西中去。”[5](P59)这种苛求不断地“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自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6](P12)。一切存在物在这种解蔽之光的照耀下,以各种有用性的方式显现自身。当这些有用性被人耗尽后,存在物便会被当作无用之物加以废弃。海德格尔指出这种本质性的解蔽方式既非单纯的人类行为,也不是人的某种行为手段,而是让人以受到促逼的方式强行置入持存状态中。同样,技术也是以这种促逼方式将器物的多样性强行摆置入唯一的持存方式中。
对于这种与技术的本质相关联的解蔽方式,海德格尔以“集置(Gestell)”一词来命名。他说:“现代技术之本质居于集置之中。集置归属于解蔽之命运”[6](P25)。海德格尔用“集置”是强调这种解蔽方式的独特性,即具有一种促逼着、摆置着的要求,要求通过订造的方式来对所有的存在物加以解蔽。无论在何时何地人与存在物打交道都必须屈从于集置这一方式。在集置的促逼下,人与存在物就只能在技术的有用性中相遇,双方都被这种强大的力量摆置着、限定着。人与存在物的丰富性都被技术的有用性所掩盖了。
马克思是从社会实践的层面出发,将技术的本质思作一种让人异化的对象性活动;而海德格尔是从存在论的角度,将技术的本质思考为一种独特的解蔽方式。
马克思和海德格尔都从各自生活的时代图景出发,对技术本质进行了分析,并对技术时代人的奴役状况给予了深刻的揭露。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技术的推广和机器的应用让工人被动地从属于机器的运转,疲于应付机器的各种要求,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在机器无意识的单调运转中,机器成为了有“主人”特点的机器,在生产过程中表现出“主人的职能”[7](P207)。在机器与工人的地位发生转换的过程中,工人的价值被贬低了,彻底地沦为了机器的附庸。工人在劳动中“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受摧残”[2](P54)。“工人在生产中同那些死的零件一样都受到机器的控制,被迫参与着各种不间断的劳作,迎合于机器的各种要求。于是,劳动就像巨石一样沉重地压在疲惫不堪的工人身上,让工人彻底告别“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8](P487)。
由于技术在生产过程中的彻底运用,工人的价值就愈发体现在资本家的兴致和机器的运转中。社会财富的不断增加降低了工人的获得感和满足感。产品的价值没有蕴含着对工人价值的肯定,反而是体现出对工人价值的否定。工人与其制造的产品越来越疏远,原来可以体现工人本质的劳动过程和劳动产品就成为与工人的本质毫无关系的东西,并且这些与工人本质相异化的东西还逐渐演变成统治工人的外在力量。
在导致人发展成畸形个体的同时,技术的应用还败坏着人类的道德。在资本主义世界中,技术的扩展与资本的贪婪相结合,使人深陷于对经济利益的狂热追求之中。正如马克思所描述的那样,资本“把坚贞变成背叛,把爱变成恨,把德行变成恶行,把恶行变成德行,把奴隶变成主人,把主人变成奴隶,把愚蠢变成明智,把明智变成愚蠢。”[2](P145)资本无情地吞噬着爱情、亲情、友情等一系列人类情感。所有的情感都毫无例外地被淹没于利己主义的洪流中,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已然成为全社会的价值取向。在利益的争夺中,人与人的关系就仅仅表现在赤裸裸的现金交易上,一切社会关系都可以还原为冷酷无情的经济关系。在这样的人际关系中,不管人身处何方、具有何种身份,都无一例外地“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9](P486)在资本的驱使下,发财致富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共同的价值追求,技术的胜利是牺牲人的本质换来的。
面对纷繁复杂的技术世界,马克思认为人们往往被外在的技术模式所规范和掌控,进而对强大的技术力量产生着恐惧。同样,作为一位生活在世界图像时代的思想家,海德格尔也对人类的生存困境表现出深深的忧虑。他认为在技术的控制下,作为主体的人摆不脱被技术集置所摆置和订造的命运。技术的发展规定着人类生活的基本方式。面对技术与日俱增的影响力,海德格尔哀叹道:“隐藏在现代技术中的力量决定了人与存在者的关系,它统治了整个地球。”[10](P1236)无论现代人是否承认,这种解蔽的力量都始终支配着人;无论现代人是否意识到,技术都已然深入到一切存在者的领域,筹划着人类的一切生存样式。不可否认,任何个人、团体和组织机构都无法掌控当今时代的历史进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组织能取代技术的统治地位。
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集置这种解蔽方式在根本上触动了人的本质。在技术的统治下,一切存在者都被看成可制造的对象,人的价值和物的价值都在可制造的范围内变为可计算的价值。在当代,一切计划和研究思维无不蕴藏着技术所提供的这种计算性思维方式。计算性的思维诱使着人们不断地投机,严重危害到人的本质。海德格尔认为正是技术的解蔽方式造就了井然有序的世界,而这种解蔽的危险在于集置掩盖了其他的解蔽可能性,毁灭了物之物性。集置把人摆置入唯一的解蔽方式中,人自身的独立性和丰富性在这种解蔽中被深深地遮蔽着,也就意味着“当人的本质完全献身于对存在者的对象化之际,人在存在者中间就是无保护的。”[11](P313)这种保护性的丧失带走了人的丰富性,让人蜕变为齐一化的持存物,以技术人员的身份参与到技术的摆置中来,彻底沦为技术世界维系自身及其再生产的“环节”了。
在现代社会中,技术的解蔽方式对人类生活进行了简单化、平均化的加工和处理,让人类生存形式的多样性和独特性完全消失殆尽,一切存在物都被技术之光打量为持存物。这样一来,集置所指引的解蔽之路把人和物从其生存的世界中连根拔起,使现代人处于无根的荒芜中,人类或是彷徨茫然,或是盲目乐观,然而,一种可怕的空虚感悄然袭向人类。为了弥补这种空虚感,人类只得片面地追求物质的数量,高技术——高消耗——高消费就成为了现代人所追求的目标。人沉沦于这种空虚之中,失去了自己本真的“家园”。海德格尔发出“我们人类已经无家可归了”[4](P400)的感叹。他认为人类面临的真正危险并不是诸如核武器爆炸、基因技术之类的技术成果,而这些技术成果仅仅是技术真正危险所带来的结果而已。真正危险的是技术本质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的解蔽方式。人认识自然万物的方式被解蔽为一种对象性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一旦成为唯一的方式就会使人与万物都陷入最高的危险之中,从而失去自己的本质。技术性的解蔽让人不可避免地成为被计算的物质化的对象。
马克思将技术对人的奴役视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现实问题。他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技术的应用必然会导致人的异化。而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无家可归”是技术时代的命运,这是源于集置之解蔽的运作。
导致人被技术奴役的原因是什么呢?为什么人的本质会丧失掉呢?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对此寻找到的答案是截然不同的。
马克思认为技术本身并无“原罪”,在资本主义生产规律的支配下,技术只是创造财富的工具,而非工人异化的真正原因。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的社会矛盾和阶级对立不是产生于技术的推广和运用中的,而是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机器的运用。“因为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12](P113)马克思用这些对比充分说明了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用才导致了人的异化,而技术只不过是推动资本主义生产、创造剩余价值的手段和工具。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技术演变为一种人格化的资本,也体现了一种“主人权力”。在“主人权力”的支配下,资本主义社会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特征,资本家个人财富的增长伴随着的却是工人的日益贫困。正是资本主义制度把各种职业的劳动者齐一化为资本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对广大雇佣劳动者来讲,科学技术并不存在于他们的意识之中,而是一种在其意识之外的统治力量。这种力量的运用既是对工人本质的否定,也是对过去那种以分工为基础的社会生产方式的消解。这种力量的运用消灭了工人原来所从事的各种专业化生产,而把专业化的劳动力贬低成简单的抽象劳动。马克思认为简单的机器劳动取代了独立的、专业化的手工劳动,一切劳动都体现出简单劳动的特点,所有的劳动力都以简单劳动力的身份参与到机器劳动中来。所以,劳动力在总量上发生了贬值。通过技术的推广和机器的使用,规定着新技术标准的专业化被孕育出来了,机器取代了工人,成为了专业化的标准。这种新的标准决定着工人劳动分工的原则,工人被分配给机器,工人的专业化被消灭了。工人完全沦为了机器操作员,在重复劳动中不断地磨掉自己的个性。
马克思把工人遭受奴役的根源指向资本主义制度,正是这种社会制度迫使技术服从于资本的需要。技术异化为人格化的资本,让人的本质归属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但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应该深入到技术本真的层面中,才能找到技术奴役人的真正根源。他指出正是存在之解蔽方式的内在结构发生了问题,才导致人处于奴役的困境。
海德格尔认为在技术时代无家可归成为人类的命运。无家可归并非是指住房匮乏,而是指人类“遗忘存在”,进而让人不得不沉沦于世。诸如资源枯竭、生态恶化等问题在此基础上才以专题化的方式展现在人类面前,成为困扰人的现实问题。因此,“遗忘存在”被海德格尔认为是技术问题的真正根源。“遗忘存在”不是一个认识论问题,而是属于存在之真理的存在论问题。海德格尔认为,“在存在者整体中间有一个敞开的处所。一种澄明在焉”[11](P39)。而这种澄明“不是单纯的照亮和光照”[6](P304);也不是要把一切存在者都置于技术的光照之下进行认识和把握。作为存在的澄明实际上蕴含着一种遮蔽的维度。如果我们把存在者整体的解蔽称之为存在之真理,那么,遮蔽则是归属于真理本身的非真理,并且这种非真理比起解蔽之真理更为根本、更为源始。作为非真理的遮蔽以拒绝或伪装的方式在澄明的敞开域中先行现身在场。然而,终有一死者却始终将自身投入到存在者的各种筹划中,以便能以“能在”的方式得到其揭示的有限性存在,所以终有一死者始终在这一过程中被表象着、被维护着,还不能意识到这种本质性的遮蔽,以致于世界成为异己的实在领域。海德格尔称这种状态为“原初的真理之本质的本质性的反本质”[4](P227)。这种源始性的真理支配着集置,让其对人类进行着疯狂的促逼和摆置。这样,无家可归就成为了人类的必然命运。由此可见,技术不应该仅仅被理解成一种工具和手段,而要思考为存在真理的一种极端解蔽方式。只有这样,才会有一种不同于经验世界的领域向我们开启出来,这个领域就是真理的领域,亦为解蔽运作的领域。
海德格尔看到,在技术时代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虽然在古代,技术也是人们存在的一种方式,但古代人与万物还相对保持着各自的丰富性,还蕴藏着各自的神秘性,人对自然还有敬畏之心。然而,在现代,技术的本质极端地展现为一种突出的存在方式。正是这样的存在方式将自然万物的丰富性加以消解,一切现存的对象物被抽离成现成的空洞概念。集置以掩盖存在自然涌现的方式来遮蔽着人类生活的本真样态。人在其生存中失去了其丰富的意义,而沦为在机械劳动中消耗自身的生产者,成为技术系统中的一个环节。
可见,海德格尔认为技术手段自身的优劣并不能影响人所受奴役的状况,而人的奴役实际上是源于技术的本质——集置。集置把人置入了一种极端的解蔽之中。在此过程中,人牺牲掉自由的本质,蜕变为强大技术生产中的润滑剂。
综上所述,马克思是以社会历史分析与阶级分析相结合的视角来分析人被奴役的根源。他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确立导致了人的奴役。而海德格尔则认为是此在本真应合存在缘起的可能性被集置这一解蔽方式深深地锁闭着。这要求着人类必须以一种更积极、更源始的姿态进入无蔽的本真领域之中,以便能经验到那种人类所需要的、归属于解蔽状态的本质。然而,人们的目光早已被由持存物所构筑的世界吸引着、牵制着,人成为了技术的奴隶,深陷栖居的困境之中。
由于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在技术奴役人的根源问题上存在着根本不同的看法,所以他们在思考摆脱技术奴役的路径时,就体现出明显的差异。
马克思主张实现人对其本质的真正占有是人摆脱异化的必由路径。在马克思看来,克服异化与解放全人类、向人性的复归在实质上是同一的。摆脱奴役、克服异化的出路必然要依靠生产方式的变革。在新的生产方式运作下,人的现实体现为对象性的存在,这种对象性确证着人的本质。这一过程的完成只能依靠革命的实践来推动。只有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摧毁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无产阶级才能在实现自我解放的进程中完成自身的历史使命。无产阶级的解放就成为了消除异化、摆脱困境的前提和途径。但我们也要看到,技术的发展推动着生产力水平的提升,这又为消灭私有制提供了可能。这样一来,技术的发展就成为社会变革的动力,成为连接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的纽带。
马克思将私有制看作人类异化的罪恶之源。在工人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关系中隐含着整个人类社会的奴役制度。工人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关系决定着其他形式的奴役关系。这就说明了工人自身的解放是普遍人解放的前提条件,普遍人的解放成为工人自身解放的衍生形态,。因为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与全人类解放的目标具有一致性,工人的解放自然就成为了迈进共产主义社会的历史基础。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劳动的性质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单个人的劳动转变为社会劳动。生产资料所有制和生产的共同性取代了交换的目的,让劳动成为人类生活的第一需要,使劳动产品成为共同的一般产品。伴随着劳动形式和性质的变化,技术也从奴役人的工具转变成了解放人的手段。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自由发展得以可能,人类终将实现从必然向自由的飞跃。
海德格尔一方面强烈地意识到技术集置所蕴藏的危险;另一方面,他也批评了那种盲目抵制技术和将技术诅咒为魔鬼的观点。他借用了荷尔德林的诗句“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救渡”[6](P28)来说明在技术的危险中隐藏着拯救的力量。他指出摆脱技术的奴役并不依靠技术手段的更新和社会制度的变革,而需要人类重新承担起守护存在之责任,即“人守护着无蔽状态,并且与之相随地,向来首先守护着这片大地上的万物的遮蔽状态”[6](P33)。海德格尔为人类摆脱奴役的状况指出了一种可能性——“思”。这种“思”不是主体对客体的对象性思维,而是“存在之思”。
海德格尔认为“存在之思”才是真正的“思”,这种“思”并不是人自身所具有的某种能力,而是意味着“去—思”,这是对存在无声召唤的倾听。对海德格尔而言,存在之思是一种超越所有实践活动的独特行为。这种“思”源出于且应合于存在之召唤,它将人引回到思想之源头,让其承受着存在的直接给予性,展现出人与物最为本真的关系。在源头处,思与存在同一着。思开启着那种达乎存在真理运作的场所,而人就立身于且应合于这种运作。
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必须学会倾听,因为唯有倾听才能让我们突破所有传统认识的局限性,进入到存在缘起的领域,经验到存在之思的运作。学会倾听显现出一种让我们超越表象性思维的可能。然而,我们不禁要问这种思之召唤能让人摆脱技术的奴役吗?海德格尔明确指出,我们不能指望存在之思能提供某种具有可操作性的办法来解决技术问题。思只是一种召唤,一种期备,一种允诺。它给我们允诺了一种生存姿态上的转变,这种转变就是以一种新的态度去看待技术问题。我们在实际利用技术时,应该将自身保留在技术对象之外,即“让技术对象进入我们的日常世界,同时又让它出去,让它们作为物而栖息于自身之中”[10](P1239)。海德格尔称这种态度为“对物的泰然任之”。这种“对物的泰然任之”并不是让技术肆意横行,也不是让人们直接投身于技术竞赛的洪流中;而是提倡一种让物既能保持神秘性,又能自其发展的态度。同时,集置的运作深深地遮蔽着存在本身,为了能洞悉这种被遮蔽着的维度,我们也需要持有一种开放的姿态。这种开放的姿态进入了技术世界的遮蔽中,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经验神秘之为神秘的可能。海德格尔用“对神秘的虚怀敞开”来命名这种姿态。对于这种神秘,海德格尔给予了进一步的说明,他认为技术世界中隐藏着一种神秘的东西,这种东西时刻触动着人类,而人类总是无意识地先行置身于这种“向我们遮蔽自己的东西的区域中”[10](P1240)这种触动着我们且同时又隐匿着自身的东西,就是“神秘”的发生。这种发生是一种自在,也是一种宁静,即海德格尔所讲的“存在之天命”。“存在之天命”始终闪避着集置的解蔽,它只能在此在聚集性的生存样态中得以绽出。
对物的泰然任之和对神秘的虚怀敞开构成了海德格尔存在之思的两种生存态度。这两种生存态度实际上就是顺应和看护存在之运作。海德格尔从古希腊自然哲学中获取了存在之思的力量。他认为作为西方文明开端的古希腊思想开启了哲学——科学——技术的道路。而在技术时代,我们需要呼唤开端,这个开端便是古希腊人在自然哲学时期的诗意生活。存在之思开启了一种让我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逗留于世的可能性。海德格尔认为思之召唤的最佳方式是“诗”,因为诗作为艺术,与技术有着亲缘关系。同时,诗又摆脱了对象性表述事物的倾向,让人经验到物自身显现的境域。可以说,海德格尔是想依靠“思”所开启的存在之真理,将身处技术狂热中的人类唤醒,让技术不能危害到在技术世界中立身的人类。
人与存在之间的本质关联通过思得以展现。思的运作筑造着存在的“家园”。存在的“家园”不是指某个空间概念,而是“语言”。这种“语言”是一种“道说”,一种“命名”,而不是人们用于日常交流的工具。这种“命名”将存在者之存在赋予了存在者,让物之物性得以照亮。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本身是根本意义上的诗”[11](P62)。诗就是真理的澄明和筹划,它以召唤着的方式将存在者之存在聚集到场,人对物所持有的“泰然任之”的姿态才得以可能。在海德格尔思想中,思诗就是思语言,思语言就是对存在的倾听和应答。“思”与“诗”融为一体,成为了摆脱技术奴役的救渡之道。
总之,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技术思想“道说”出两人不同的思想境域。在面对成千上万的工人日益贫困之际,马克思从工人的异化入手,深入到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深层次去分析奴役的根源,并找寻解放的道路。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充分反映了他所持有的那种主张改变世界的哲学立场。他在“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的空间中展现出其技术思想的批判性与革命性。马克思的技术思想为人们正确地认识自我、超越现实提供了一种可能,也为全人类求得自身的彻底解放,获得真正的自由寻找了一种答案。马克思的技术思想为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集中关注现代技术问题提供了理论基础。而海德格尔并非是要从根本上贬低和排斥技术,他只是把对技术的批判与形而上学的本质相联系,从存在论的视野中洞察到技术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虽然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批判是深刻而独特的,但他并未给人类指明一条具有可操作性的救渡之路。他只是尝试着给人类的存在开启一种全新的视域,即让人重新入思存在,重新唤醒人类对存在的领悟,使现代人的栖居能在源初的世界“现象”中照亮。只有这样,技术才能作为现代人生存的一种可能性,持存于人类的命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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