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明,李跃庭
诚如韩愈在《进学解》中所说:“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若能始终葆有“文献意识”,并在备课乃至教学中拓宽其学术视域,对于从字词含义到篇章主旨等一系列疑难问题的分析和解答,无疑大有裨益。
借助余英时先生对自身治学方法的总结,可以对“文献意识”在不同学科中的普适价值获得更为真切的体认。他说:“每选定一题,我事先都必须广泛地阅读有关的参考资料和反复思量,然后才敢动手。即使有些是平时已读过的书籍,在写作时仍然要详细检查一遍……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我尽可能不说毫无根据或自己并不相信的话。我严格要求自己对读者负责。”[1]
在讲解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时,会有人探讨作者“为何而归”,从全诗的首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可见他认为自己并不适应充满了繁文缛节和尔虞我诈的官场生活,性情与此格格不入的他更流连于内心真正向往的山水田园。既然如此,那为何过去要违背自己的本心勉为其难地出仕为官呢?从文前小序中的“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等,可以大体了解其原因所在——养家糊口,维持生计。那么他最终选择辞官归隐,是否因为“五斗米”的官俸过于低微,从而不堪为此“折腰”呢?
在《札记》第267则《“五斗米”是多少?》中,孙立权老师如是阐发:
据史家的考证来看,“五斗米”是当时县令日俸的一半。晋朝给俸实行半谷半钱制,即给一半粟米,还给一半钱。《晋百官表注》载:县令“岁俸400斛。月钱2500,米15斛”。1斛是10斗,每月15斛,就是150斗。按每月30天计,1天正好是“五斗米”。(东晋时1斗约合今天3.2斤)“月钱2500”,也按30天计,每天大约83钱。看来,当时县令的薪俸很不错,每天除了“五斗米”,还有83钱。陶渊明宁愿放弃待遇很好的彭泽县令之职而归隐田园,这是难能可贵的,也是后代文人景仰的主要原因。(有删节)
对此,笔者也曾通过历史学家杨联陞先生《论东晋南朝县令俸禄的标准——〈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新释〉质疑》一文了解到如下内容。魏晋南朝,大体沿用汉制,县令年俸千石至六百石(石即斛)是法定标准。六百石指的是粟(未舂),依照汉简及《九章算术》粟五斗三比率,折成米(已舂)三百六十斛。若依汉代半钱半谷,每月米十五斛,正好每日五斗。所以五斗米应是汉以来低级县令的日俸(严格说是半俸)标准。[2]诚如陈寅恪先生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所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3]所以,从古人或今人的不同类型的文献着眼,我们无疑可以增进对这一重要问题的全面理解。
准确理解古代诗文中个别字词的含义,其意义同样不容小觑。我们在《札记》第266则《说“中间小谢又清发”的“中间”》中,亦可见到。在尝试分析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中“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下句里“中间”一词的含义时,孙立权老师认为它是表示时间的,意为“后来”。他也举出古诗、史传中的合适例证来帮助学生理解进而记住这一含义。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的“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和沈约《宋书·刘亮传》中的“孙不听亮服,亮苦欲服,平旦开城门取井华水服,至食鼓后,心动如刺,中间便绝”都是“中间”一词解作“后来”的典型例证。与此例相比,孙立权老师在认真考索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本收入的杜甫诗七律《咏怀古迹》(其三)的颈联上句“画图省识春风面”中的“省识”二字的音、义问题时,淋漓尽致地呈现出傅斯年先生倡导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名副其实的“文献意识”。[4]
当然,对于任何经典文献而言,认真考证的目的绝不仅仅在于诠释,同样在于勘误。在《札记》第391则《〈游褒禅山记〉“苟简”之病用的材料》中,孙立权老师如是阐发:
“苟简”就是草率简略,简略过度,以致影响了文意的表达。《游褒禅山记》中“然力足以至焉”一句后边应该补上“而不至”之类的文字,它就犯了“苟简”的毛病。清代学者钱大昕《潜研堂文集》中记的一则文坛故事:(方)望溪尝携所作曾祖(?)墓铭示李(巨来),才阅一行,即还之。望溪恚曰:“某文竟不足一寓目乎?”曰:“然。”望溪益恚,请其说。李曰:“今县以桐名者有五:桐乡、桐庐、桐柏、桐梓,不独桐城也。省桐城而曰桐,后世谁知为桐城者!此之不讲,何以言文?”望溪默然者久之……(按:今《方望溪文集》刊本已将《太父马溪府君墓志铭》首句“苞先世家于桐”改为“苞先世家桐城”)方苞将“桐城”省为“桐”,即是“苟简”。(有删节)
恰如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所说的“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孙立权老师对于这一问题的阐释,无疑与黄宗羲在《万充宗墓志铭》中的“经文错互,有此略而彼详者,有此同而彼异者。因详以求其略,因异以求其同,学者所当致思也”[5]共同诠释了“古今一理”这一通则。事实上,类似的例证在孙立权老师的课堂上比比皆是。在讲解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本中的韩愈《师说》一文时,他曾与学生探讨“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一句存在的语病:即“年”应该论“大小”或“长幼”于“吾”,若论“先后生于吾”则应去“年”留“其”,否则即为搭配不当的典型的病句。由此,笔者对胡适先生所说的“韩退之提倡做古文,往往也有不通的句子”一句话,有了更为深切的体悟。[6]
当然,如何将“文献意识”灵活、巧妙地运用在教学实践中,从而将其转化为具体可操作的方法、技巧,可能是所有从教者更为关注的。
陈寅恪先生说过:“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7]从这一角度审视,孙立权老师针对经典篇章中的字词含义的推敲,将“文献意识”发挥得恰到好处。
正如清人章学诚在《校雠通义序》中所强调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孙立权老师在文言文字词教学中的一贯主张是:从字源字理出发,讲清来龙去脉。实现这一方法,无疑应在教学中将“文献意识”切实有效的融入。结合《札记》第393则《说“夙婴疾病”中的“婴”》,对这一点清晰可感。孙立权老师在为学生讲解《陈情表》一课时,在了解到课下注释中对“婴”的释义为“缠绕”后,进一步追问这一含义从何而来,以此类推“婴儿”一词的含义又是如何形成的。在课上,他首先通过板书为学生呈现“婴”的古文字字形,使学生明确其本义为妇女脖子上的装饰品,进而结合古代典籍《荀子·富国》《后汉书·南匈奴传》《荀子·强国》和现代篇章鲁迅《摩罗诗力说》中的部分语句梳理。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继续深入探寻该字的引申义:
后来看到东汉刘熙《释名·释长幼》中说:“人始生曰婴儿。胸前曰婴,抱之婴前,乳养之也。”清末学者王先谦在《释名疏证补》中说:“婴无胸前义,此借婴为膺。《说文》:“膺,胸也。”这就是说,“婴”的婴儿之意是假借而来。此可聊备一说。
诚如余英时先生在探讨治史方式时所说的“除了传世已久的古文献之外,我也尽量参考新发现的简帛和现代专家的重要论著”[8],在探讨陈寅恪先生的治学方法时,余英时先生认为:“实证”是求取知识的常法,“诠释”则是通解文献涵意的窍门[9]。由此可见,如果希望将“文献意识”切实有效地应用在篇章解读中,一定要将“实证”和“诠释”的功夫在“自养为主,外铄为辅”的治学、从教过程中扎实练就。
无独有偶,对“文献意识”的合理运用,从字词含义过渡到文化常识,这与孙立权老师始终倡导的“言语/文化观”相吻合,它也是从微观和宏观这两大视域同时切入文本的尝试。
借助《札记》第316则《我讲〈庖丁解牛〉时设计的一个问题》,我们对融入“文献意识”的“参较式阅读”方法在篇章解读中阐扬文化精神的意义和价值会获得更加真切的理解。
孙立权老师在讲解人教版选修教材《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中的《庖丁解牛》一课时,在古今著述中选择恰如其分的文献,将“文献意识”切实有效地贯彻在名作解读之中。首先,孙立权老师引述于丹在《庄子心得》一书中分析“庖丁解牛”一文的表述——庖丁跟庖丁是不一样的,大家都是屠夫,但是你看:良庖岁更其刀,割也……其次,他提示学生明确于丹对于“庖丁”一词的错误性理解,在于她将其作为屠夫、厨师的泛称。而作为专名的“庖丁”,是指其人的身份是“庖”,名字是“丁”,也即他是一位名字叫“丁”的身怀绝技的庖人。再次,他先为学生呈现唐代学者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中对“庖丁”的解释:庖人,丁,其名也;进而在“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的考证观念的引领下,孙立权老师在PP T中为学生呈现了一系列见于先秦典籍中的“职务+人名”的称谓,例如《论语·微子》中的“太师挚”(“太师”指职务,乐官之长,“挚”是其名)和“少师阳”(“少师”指副乐官长,“阳”是其名)。不仅如此,孙立权老师还将孔子留下的“举一反三”的教学方法融入了后续的启发环节,他提示学生猜测下列称谓的准确含义,如史籀、史鱼、师旷、卜偃、巫咸、医缓、匠石、轮扁等。由此帮助学生了解和掌握:以职官与人名相组合,作为某些专业人士的称谓,在先秦时代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通例。
通过上述例证,我们可以进一步领会“文献意识”在以小见大、触类旁通等一系列教学智慧的呈现中价值不容小觑。诚如余英时先生所说:“我之所以特别重视清代经史考证的传统,不仅因为这一传统产生了许多有价值、有影响的论学序文,更因为20世纪中国的‘国学’研究是直接从这一源远流长的传统中衍生出来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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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余英时.中国情怀:余英时散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杨联陞.中国语文札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3]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M].北京:三联书店,2013.
[4]孙立权.聚讼纷纭是“省识”[J].语文教学通讯,2015(4).
[6]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7]余英时.现代学人与学术[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8]余英时.国学与中国人文[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10]余英时.论学会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