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钰,刘贞玉
(1.长春师范大学《昭明文选》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2;2.佳木斯大学,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文学与声韵问题自古以来就备受人们关注。自《诗经》开始,中国文学就与声韵紧密联系在一起。尤其是魏晋六朝时期,伴随着佛经翻译过程,我国的音韵学相应产生。正史中对此记载最早的是《隋书·经籍志》:“自后汉佛法行于中国,又得西域胡书,能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而义广,谓之婆罗门书。”此外,由于汉语自身的单音节性特点,声韵问题成为贯穿中国韵文学的一条红线。韵文学的声韵问题逐渐成为人们研究的方向。刘勰在《文心雕龙·声律》篇里有意识地把声韵问题作为一种学术问题来探讨。沈约等人更是提出了“永明声律说”理论,发现了汉语声韵的“四声八病”,并进行了详细论述。在此之前的文学创作,都是不自觉、无意识地运用进行文学创作。由此可见,声韵的发现对韵文学创作有极其重要的影响,音韵学是揭示韵文学韵律的一把钥匙。
赋是韵文学文体的一种。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这就是说,赋由《诗经》《楚辞》发展而来,《诗经》的表现手法是赋的远源,而《楚辞》是赋的近亲。赋是有韵律的,赋的韵律和诗歌的韵律在道理上是一样的,也包括声调、押韵、洪细音等方面。本文以王粲《登楼赋》为例,从声调、押韵、洪细音等角度探讨“永明声律说”产生之前的文学作品音韵与文情的关系问题。
声调是汉语最鲜明的特征之一,它是富于音乐色彩的语言成分,也是传达声音之美的表现方式。从本质上讲,声调是一种音高频率的变化。现代汉语把声调分为四类: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而古代汉语的四声分别为平声、上声、去声、入声。中国传统音韵学把平声、上声、去声、入声划分为平声、仄声两类,平仄是在四声基础上用不完全归纳法归纳出来的。平声表示平直之意,即不升不降之调,包括现代汉语中的阴平、阳平;仄声表示不平之意,即长短不一、高低不平之调,包括上、去、入三声。明人释真空的《玉钥匙歌诀》中记载:“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1]122平声平缓、开朗、绵长,适合舒志,宜于表现喜悦和慷慨之气,可以用于怀古、酬酢、寄情等为主题的韵文学作品中;仄声因为有音高和音长的高低缓急变化,显得险峻沉顿、急切短促,更长于表现悲伤、愤懑、忧愁等情绪,宜于用在离别、怀人、讽刺、羁旅等为主题的韵文学作品中。平仄相间是中国古典文学语言的重要特色。文学作品历来重视声调的运用,讲究平仄搭配,即使是“永明声律说”产生之前的文学作品也同样重视声调、讲究平仄,只不过其表现形式是不自觉地自由运用,反映出作者的强烈思想感情。
王粲《登楼赋》创作于沈约等人发现“永明声律说”之前,所以赋中的声律是作者不自觉地运用,平仄的相对远没有近体诗要求的那么严格。赋的平仄主要体现在节奏点上,具体要求为:四字句的,第二、第四字为节奏点;六字句的,如果是三三式,第三、第六字为节奏点;六字句的,如果是二四式,第二、第四、第六字为节奏点。其余字可平可仄。
此赋平仄比较协调,从审美感知角度强化了文章的感染力。作者沿用楚辞的句法形式,26联329字,形式整齐,对偶精工,体现了布局谋篇的均衡对称之美。
《登楼赋》分为三段。首段写登楼所览,盛赞赏景之美;次段写抒羁旅流离之苦和思乡怀国之殷;末段抒发人生苦短之叹、壮志难酬之忧。遵循作者情绪的自然发展写来,层次极为明晰。
首段第一联为全赋的提纲。“楼(仄)、望(平)、日(平)、忧(仄)”四字为此联的节奏点,平仄相间。第三、第五联,“漳(仄)、浦(平)、沮(平)、洲(仄)、弥(仄)、牧(平)、接(平)、丘(仄)”八字为节奏点,平仄相间,回环型周期,表现作者初登楼时的悠悠之情。第四、第六、第七联,“衍(平)、陆(平)、隰(仄)、流(仄)、实(平)、野(平)、美(平)、土(平)”,三对仄声、一对平声连用,作者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变化。初登楼四望,使人感到高楼在宇宙的中心。天地愈宽阔,则高楼愈突出,越衬托出游子的形单影孤及思乡之情,怀才之感油然而生。由此,文章自然过渡到下一段怀归之情的描写。
次段第八、十、十一、十二、十四联,连续用仄声,如:“浊迁逝”“漫纪迄”“孰可任”“槛望”“向北”“远极目”“路迤迥”“既漾济”“旧隔”“涕坠弗”“昔父在”“有叹”“楚奏”“舄显越”“岂达异”。仄声音高和音长的高低缓急变化,表现出作者思想感情的激动、起伏、忧愁悲伤、触景生情。作者的心被羁旅在外的感伤笼罩,思乡而又不能回乡的深深哀伤倾泻而出。
末段的仄声连用情况更加频繁,第十七、十九、二十、二一、二四、二五、二六联都是仄声连用,如:“日月迈”“俟未极”“冀道一”“假骋力”“畏井渫莫食”“步徙倚”“白日匿”“瑟并”“惨惨色”“兽顾”“鸟举翼”“野阒”“未息”“怆感发”“意怛憯恻”“下降”“气愤臆”“夜半不寐”“怅反侧”,显得险峻沉顿、急切短促,表现了作者的思乡之情、怀归之苦、失志之悲。
全篇合理运用平仄,追求一种节奏有序、顿挫和谐、一张一弛的美感效果,表现了作者强烈的情绪。此时王粲对声调的运用、平仄的搭配正在由不自觉向自觉运用过渡。
作家对用韵有不同的偏好,表达情感时往往选用适合自己的情韵,以增强作品的音乐性。成功的作品,其内容情感总是和声音形式相配合的,而押韵就是增强韵文学作品音乐性的一种重要手段。押韵即把同韵字放在不同句子的相同位置上,句子押韵一般都会选择最后一个字,语义重心一般落在语法单位的后部,前轻后重。与之配合,语音重心也设在语义重心处,因为押韵强调语音因素当中最响亮的部分——元音,它是语音的重心标志。上个韵字出现之后,下个韵字会在相同的时间之后顺理成章地出现。这个韵字不仅同上个韵字产生呼应,而且形成节拍,加强韵文学句子的整齐感,增强文章的音乐性。
王粲在《登楼赋》中依韵的特质,善用韵脚,结合声情,使情韵相辅相成,增强了韵文的节奏感和气韵的流通感,读起来铿锵悦耳、低徊流转,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
首段十四句,首句不入韵,两句一韵。押韵字为:“忧、仇、洲、流、丘、畴、留”,是流摄开口平声尤韵。《登楼赋》写于王粲居荆州依附刘表之时,刘表待王粲不甚敬重,王粲多抑郁,乃闲日出游登楼散心。初见四方景致,心情愉悦,故此段王粲赋文韵脚用“开口平声尤韵”字。王易在《詞曲史》中认为,“韵与文情关系至切:平韵和畅,上去韵缠绵,入韵迫切,此四声之别也。……尤有盘旋。”[2]246刘师培在《正名隅论》中云:“侯类幽类宵类的字,多有‘曲折有棱’、‘隐密敛缩’两种意义。”[3]1417尤韵以元音[-ju]为韵尾,元音在发音时不会受到发音器官的阻碍而任意延长,用[-ju]音节可以表达作者心情舒畅、悠然的情绪。元音同时又是乐音,能给人一种平和之感。平声尤韵中的“盘旋”“曲折有棱”就是指悠扬、悠闲,而平声韵可以表达和畅、平和的感情。长期的忧郁由于此情此景而得到缓解,作者暂时忘却了心中的不悦。
次段十八句,首句不入韵。押韵字如下:“今、任、襟、岑、深、禁、音、吟、心”,是深摄开口平声侵韵。王粲在此段中痛陈人生之不得意,抒发怀土思乡之苦,心情沉重,故韵乃一转,用闭口阳声韵双唇音的韵脚。闭口阳声韵双唇音[-jem]韵尾,在发鼻音时双唇紧闭,气流受到阻碍,释放不出来,最适合表现作者情绪低沉、忧伤的感情。此外,鼻声的韵尾无法拖长,这足以表示作者已经不能像刚才那样悠然自得了。所以,王易在《词曲史》中说“侵寝沉静”[2]246,刘师培在《正名隅论》中云:“侵类冬类的字多有众大高阔,发舒的意义。”[3]1417此时的作者仿佛置身于一个封闭的黑屋子之中,眺望故乡而不可及,欲归乡又因山水阻隔而不可得,他只能在心中抒发自己幽怨的情怀。作者思乡之情、怀归之苦,读起来缠绵悱恻。
末段二十句,首句不入韵。押韵字如下:“极、力、食、匿、色、翼、息、恻、臆、侧”,是曾摄开口入声职韵。职韵为舌尖塞音入声,入声韵[-jek]韵尾,发音时舌根与软颚一成阻塞,使气流外出之通道完全闭塞,发音短促不能拖长,气流戛然而止,得不到舒展,这象征着作者内心的焦急紧迫。所以,王易在《词曲史》中云,“质术急骤”[2]246“质术”两韵在词韵中包含“职德”二韵。急骤就是焦急紧迫之意,其入声职韵发音时,闭塞口腔与鼻腔通路,气流完全闭塞,故其发音戛然而止,不能持久。此段使用这种韵律,两句一止,时断时续,表现了作者极度悲愤的情绪。
作者为销忧解愁而登楼四顾,山明水秀的风景暂时给予其一些愉悦,所以他首用“和畅、盘旋”的平声尤韵表达心情舒畅、缠绵深沉的悠悠之情。但作者转念见景怀乡,乡思离愁涌上心头,心中悠然尽失,转用闭口阳声双唇音[-jem]侵韵表现低沉、忧伤的情绪和浓浓的乡愁。最后一段,用开口入声职韵[-jek],入声韵的短促象征作者内心的焦急紧迫,表现了作者极度悲愤、黯然神伤的惆怅。从全篇来看,作者三易其韵,利用不同韵脚表达不同的思绪,情绪和格调由此更加深沉而激越。
洪音、细音是汉语音韵学中表示字音洪大、细小的名词,在等韵学中经常使用。“等”指韵母韵腹(主要元音)的细微变化。宋元明清的等韵学家把韵母分为开、齐、合、撮四类,每类又分一、二、三、四等,凡韵头为[i]的为三等,一、二、四等则由主要元音发音时舌位的具体位置决定。舌位较低、较后的元音发音时,较为响亮,被称为“洪音”;舌位较高、较前的元音发音时,声音较为低沉,被称为“细音”。也有学者称开口呼为开口洪音,齐齿呼为开口细音,合口呼为合口洪音,撮口呼为合口细音。唐作藩先生依据现代语音学原理分析认为,“凡是舌位较低较后的元音听起来响亮一些的就是洪音,凡是舌位较高的元音听起来低沉一些的就是细音,这当然是相对的,所以洪音又可以分为洪大、次大,细音又可以分为细和更细。”[4]65-66清人江永在《四声切韵表》中曾言:“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细,而四尤细。”那么,洪音和细音是否能与文人的情感联系在一起呢?古代文人又是如何在篇章中体现的呢?这是我们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前人通过对一定数量韵文韵脚的研究,发现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洪音响亮,其用字都有表现宏大、崇高的观念;细音纤柔,其用字都有表现纤细、低沉的观念。韵文作者对韵脚字洪细音的选择是很有讲究的,它与作者的创作情绪及创作环境有很大关联,直接影响作者的情感外露。下面用洪细音理论考察《登楼赋》中作者的情感表达。
《登楼赋》作为“魏晋之赋首”,以直述方式抒发作者胸中之悲情,久客异地而才华不展,黯然神伤而思归故乡,情真挚切而毫无掩饰,直述沉痛凝重之感情,展露慷慨悲凉之情调。全文三百二十九字,二十六联,联联押韵,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押流摄尤韵、深摄侵韵、曾摄职韵。尤韵、侵韵、职韵都是三等韵,属细音。王粲此篇全用细音,使情感表现得缠绵深沉,悲苦之情难以排遣,前途渺茫之感时时萦绕心头。因发音部位的特点,细音有助于郁闷忧伤情感的表达。尤韵发音时,双唇拢圆,舌位由中间滑向后部,震度较高,发音较为费劲,给人以一种呜咽之感,适合表达忧思哀伤、深沉细腻之情。侵韵为三等闭口韵,声韵细弱,发音过程中双唇紧闭,气流从鼻腔迂缓流出,响度较弱,细弱的声韵给人以无限悲叹,鼻音的紧闭又加重了作者苦闷凄凉的情感基调。职韵为入声塞音韵尾,发音时器官形成闭塞,紧紧靠拢,完全堵塞气流通道,除阻时气流骤然冲破阻碍,迸裂爆发成音,并且嘎然而止,给人以一种阻塞哀绝之感或郁郁不平意味。此赋时时流露出作者郁郁不得志的情绪,细音更有助于表现王粲缠绵深沉、郁闷忧伤的情感。
王粲在创作此赋时对韵脚字的选择并非十分自觉,但从洪、细音的使用方面来看,此赋的语音形式与内容情感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达到了心韵与诗韵的和谐统一。
王粲在韵文学的创作中对韵律的运用、搭配正由不自觉向自觉过渡。这个过渡有王粲自身艺术修养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文学发展到成熟阶段的必然结果。韵文学是“情”与“韵”结合的产物,“声”与“情”并重,“意”与“韵”协调,声韵节奏与作者内在情感是天然契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