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婷婷
(华南理工大学广州学院,广东 广州 510800)
由于地理环境的因素,日本人对自然之美有极其敏锐的悟性。日本文人的季节感也在与自然风物的交织融合下,在日本传统文化土壤中孕育、培植和繁衍。俳句在日本诗歌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崇尚简约,意蕴深远。松尾芭蕉作为日本一代俳谐大师,其俳句一直为历代学者所关注,如鉴赏芭蕉俳句的美学意蕴,探讨俳句中蕴含的禅宗思想,还有从语言学角度对俳句隐喻含义进行解读。芭蕉被称为读书家,在他的俳谐作品中可以发现诸多中国因素,诸如:老子、庄子的思想及王维、杜甫等诗人作品的印记。芭蕉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接受与包容是毋庸置疑的,如“文学表现生活的一般规律、各民族文学特点形成的条件与原因,各国文学在形式与内容上的相互影响能力,以及分解与吸收的能力等等,从而有助于探索人类形象思维的共性与各民族由于历史文化传统不同而形成的特殊形态”[1]。芭蕉所在的日本民族有自身的审美观,文学在内容形式上也存在差异,所以芭蕉绝不是盲目接受与包容,芭蕉的独创性也是不可否认的。俳谐中大量隐喻用法、意象叠加及高度抽象、凝练的特点,借助认知诗学理论分析,有益于理解日本俳谐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关联。
俳句古称俳谐,其实中国也是有俳谐之说的。中国的俳谐诗,又称俳体诗,内容多是幽默诙谐讽刺为主。在中国历史上,俳体诗虽不登大雅之堂,但是中国的很多著名文人如杜甫、李商隐、苏东坡等都曾创作过俳体诗。
在日本,俳句的地位则大不同,这要归功于日本著名俳句诗人松尾芭蕉。芭蕉出生于一个武士家庭,由于家庭变故,自小接触俳谐,十分爱创作。儿时的经历让芭蕉熟悉传统的贞门俳谐,到了江户后又接触到谈林派。谈林派一味追求诙谐,市井风盛行。此时的芭蕉,顿悟俳谐要想长久流传下去,必须革新。他经过苦心钻研,将贞门的传统古典技巧与宗音的自由奔放特征熔于一炉,赋予俳谐文学新生命,他以自身对俳谐的理解,开辟了一个独特的艺术境界,把俳谐引领进高尚的纯文学中,拯救了即将没落的俳坛,大大提高了俳谐文学的品位。芭蕉的作品具有闲寂、枯淡、纤细等特点,被世人誉为“芭蕉风格”。
“在蕉风开创和形成过程中,松尾芭蕉对中国语言和文学的吸收和借鉴,经历了一个从语句到精神、从生硬到圆熟的过程。”[2]品读芭蕉的作品,不难发现芭蕉对李白、杜甫、王维等诗人的关注,也经常能读到芭蕉俳谐中对老庄思想的领悟和思考。“不易流行”就是芭蕉受到中国哲学思想的影响,提出的著名俳谐理念。他敬仰文人无数,却不盲目崇拜,不因循守旧,能博采众长,吸纳精髓,为己所用。他既能继承日本的传统文学优秀因子,也能接受与包容中国古典文学高雅之境,加之自己的参悟,创作出的俳谐能够真正“雅俗共赏”,风格多变。这也是他能够蜚声俳坛,成为一代宗师的原因所在。
认知科学是20世纪末迅速兴起的交叉学科,它对很多领域影响深远。甚至有人称为“认知革命”。而认知诗学,刘文认为其“作为研究文学文本或文学话语的一种跨学科研究方法,反对把文学话语看作是专属于少数精英人物的文化表达方式;相反,认知诗学认定文学话语是植根于人类普遍认知能力基础之上人们对世界的感知方式[3]。”这与后现代主义哲学反对霸权主义、形而上学的中心论、二元论,提倡人的主体意识的思潮高度契合。可见认知诗学的发展有坚实的理论基础。
文学作品的创作与接受过程本身又是一种认知活动。可以说,认知诗学把认知语言学和认知心理学的理论和研究方法用于文学的研究中,是一个跨学科的研究方式。作为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认知诗学关注的不仅仅是阅读文本,而是读者通过对作品本身的解码和认知过程,以找到文学研究与认知科学连通的途径。它不是简单地关注抽象概念,而且还关注其在语言中如何表现实现的过程。总之认知语言学的一些基本理论为文学的研究提供了新方法,也为作品解读的认知过程研究提供了新视野。
文学作品的创作与接受过程本身是一种认知活动。借助于认知诗学的研究方法,从新的角度来理解不同时期创作出的俳句中所构建的不同情感和主题意义,并与中国诗歌进行关联研究,从而更加深入了解芭蕉俳句创作的艺术魅力。
图形背景理论最初是由丹麦心理学家爱德华·鲁宾(Edgar Rubin,1886-1951)提出,后来完形心理学家用于知觉和描写空间组织方式。人们在观察周围事物时,会把知觉凸显位置上的事物看作图形,其他则看作背景。鲁宾花瓶(亦称“人脸-花瓶图”)充分说明了人们的这种认知观。源于心理学的图形-背景理论是认知语言学中重要概念之一,与认知心理学、认知科学密切相关。
图形、背景理论作为一种认知方法,是以凸显原则为基础。“可以普遍地用来理解文学批评的概念,形成详细的认知框架用于文本分析,也可以用来形成跨越整个语篇的非常普遍的观点。”[4]
译文:秋日日暮时,夕阳下老树枯枝,乌鸦树上栖。
原文:枯朶に烏のとまりけり秋の暮①松尾芭蕉.松尾芭蕉集[M].井本农一,堀信夫,村松友次等校注.东京:小学馆,1972.本文所引俳句均出自此书。译文为笔者译。
37岁的芭蕉创作的此句被称为脱离谈林派,蕉风转换时期的一作。其中受汉诗文的影响比较明显。理解这首俳句可以从图形与背景的多层次关系入手。
第一,从认知的宏观层面上看,芭蕉旅行途中经历各个季节交替与变换,看过无数自然风物的变化之姿。而他选取了“深秋”这个时间,“落日黄昏”场景下的所见所感。可以说芭蕉描绘的特定时间下的特定场景就是他想凸显的图形,而他旅途中所经历的种种则作为大背景。
第二,从认知的微观层面来看,诗人作为此幅水墨画卷的观赏者,是常规意义上的图形,句中的“深秋”“夕阳”“枯枝”“乌鸦”则为背景,凸显了孤独的旅行者“芭蕉”,渲染了寂寥的氛围。芭蕉此时的视线又落于眼前的水墨画上,此时这幅水墨画又被凸显为“图形”。而作为图形的作者此时被虚化成了背景。图形与背景的颠倒转换可以引发读者更多的认知思考。毛林峰指出:“诗歌首先是民族之歌,其次才是隐喻之歌,隐喻含义是建立在民族的社会文化基础之上的,隐喻含义的解读自然也离不开民族的社会文化语境。”[5]在俳句的世界里,“季语”是最重要的表现之一,一般有季节感、联想性、象征性三大特征。通过加入季语,让只有17个音的俳句增添其深度和广度。这首俳句主要描写旅途中的凄凉与孤独。远行他乡,突然看到寒鸦宿于枯枝;深秋日暮,更使离人增添愁绪。风冷霜寒,凄恻之情,浸满纸上。“夕阳”“枯枝”“乌鸦”三个意象叠加,构成了一幅画卷。
第三,从更微观的角度来看,芭蕉观察景物的视点由上到下,从“夕阳”“老树枯枝”,视线最终落于“乌鸦”。“深秋”“夕阳”“枯枝”这些都是静的风物,而“乌鸦”出于动态,静中之动中的乌鸦被凸显为图形,构建了秋日日暮的寂寥。最终这些画面都化作背景,羁旅生活的艰辛与孤独的情绪被作者凸显出来,成了图形。
可见图形和背景具有递归性,有时被当作图形,有时被当作背景,依次循环,相互交替,直至传达出句子的深层意境和作者的主观情思。
“枯枝”也曾有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之时,但终逃脱不了枯萎的命运;“乌鸦”在寂寥的秋日日落下更显其生命的脆弱,也摆脱不了生死无常之宿命。“秋日日暮”暗喻万物生命无常的悲感。三个意象的叠加,暗喻了芭蕉在旅行中暗藏的危险,艰辛自知,生死无法预料的无常感。看不见摸不到的主观情思以“图形”最终展现在读者面前,读者通过原有的认知图式的解读,因此更深入理解此抽象概念。正是通过图形背景的转换,成功实现了句中意象的变迁和隐喻功能。此俳句中的“季语”同中国古诗词中常用意象“枯木寒鸦”都蕴含着凄凉之感。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年轻时热衷功名,但由于元统治者实行民族高压政策,因而郁郁不得志,几乎一生都过着漂泊的生活,困窘潦倒一生。于是在羁旅途中,写下了这首充满悲恨的元曲。
不管芭蕉是否读过这首小令,他的创作更多体现了俳句的“闲寂”风格。旅行也是一种修行,在欣赏自然风物的同时和自然融为一体,体味自然美,如同日本茶道在“寂”的境界里感受这份闲寂之美。日本俳谐诗人很少关心政治,虽同样表达旅途的艰辛,马致远更多隐约哀叹自己不得志的心酸。这句蕉风确立之作与马致远这首元曲中的意象相似,秋日日暮的寂寥和羁旅路途的辛劳尽现此句,把俳谐的闲寂之风发挥到极致。可以说通过对中国诗歌的接受包容,创造性的发挥,让俳谐扩大了题材范围,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来到一个新境界。
译文:芭蕉遇风狂,陋室闻雨嘀嗒响,声声入愁肠。
原文:芭蕉野分して盥に雨を聞夜哉
江户深川隐居,38岁的芭蕉吟出了此句汉诗风显著,打破了575的俳句常规格式。陋室外狂风大雨卷芭蕉,陋室内雨滴声声响,芭蕉整夜未眠,此句单纯表现隐居生活的清贫。
“芭蕉”“狂风”的意象展现了屋外狂风暴雨肆虐,芭蕉叶即使被激打摇晃,也在顽强地生存着的场景,暗喻深川隐居生活的艰苦。外部恶劣的环境为背景,处在风雨飘摇中的陋室则凸显为图形。随着作者视线由外入内,由视觉转入听觉,读者的关注点自然集中到屋内的容器,雨水滴在容器内,陋室则转化为背景,和周围的外部环境一同凸显图形,营造出屋内寂静的氛围,也间接向读者呈现出“陋室”之破旧。此时过着隐居生活的作者被推向台前,成为了全句的图形,孤独与清贫的形象深入了读者脑海中。然而要想读懂作为图形的作者,又需要了解他所生活的背景。芭蕉舍弃安稳的生活,隐居深川之中,悉心俳句之道,《虚栗》的跋文中,芭蕉写道:“所谓《虚栗集》一书,其味有四。尝李杜之心酒,啜寒山之法粥。”[6]可见此时期的芭蕉推崇李杜及寒山,爱读汉诗文。此时期的作品明显显露出汉诗文的倾向,精益求精的他在艺术上也步入炉火纯青的境界。
芭蕉作此句时也提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中陋室漏雨的场景,感叹自己和所敬仰的杜甫所处的孤独境地如此相似。不过结合诗歌创作背景,杜甫夜不能寐,忧国忧民。他哀叹的不仅仅是自己,主要是处在风雨飘摇的困境中的国家和人民。且与杜诗的直接描写屋漏不同,芭蕉用屋内的雨声间接说明屋子的简陋破旧,芭蕉更加注重听觉感受,凸显眼前的雨滴声,更加烘托出寂静的氛围。可以说芭蕉深谙杜诗精髓,但他不是机械式地模仿,而是借用听觉描写创作出一首好俳句。
译文:深山多幽静,蝉声阵阵无止境,击穿石中鸣。
原文:閑さや岩にしみ入蝉の声
这首俳句在奥州小路中堪称佳作,万籁无声,静寂的“静态”深山为背景,凸显处于动态的“蝉”。人们很自然把蝉当作图形,此时的蝉鸣,打破了这份寂静,这与南朝梁诗人王籍的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唐代诗人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有异曲同工之妙,写山之幽静,不是以静写静,而是以动写静,通过反衬,更加显现出周围环境的幽静。而蝉鸣声仿佛渗入岩石,凸显作为观察者的芭蕉心境的寂静,此时的芭蕉已经融入自然,成为大背景中的一员,而此俳句中天人合一的禅味,被凸显为图形,令读者感受到物我合一之境。相对于背景大山、岩石而言,图形的蝉面积较小,处于运动状态或在人们认知观中可移动,因此凸显程度较高。通过背景的衬托,图形可以更好传达出俳句意境,更好传达作者的主观情思。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7]芭蕉用蝉这一常用意象,创造出无我之境的俳谐新境界。令曾以滑稽取乐为主的俳风有了扑朔迷离的禅意。
图式理论是认知科学的方法运用到文学研究上的一个尝试,认知心理学家认为人类具有对过去经历总结的能力,而且能对其分类,并从中提取他们的共性,然后存储在自己的知识结构中,用于以后交际中同样情景的解读。脚本则由于文化背景不同,对于同一概念可能具有不同的脚本,反映在俳句中,可能在词语的选择上也不同。如落花的概念,中国人不会联想到樱花,而日本人首先被激活的则是脑海中的樱花图式。这是由两国地理自然环境的不同决定的,因此只有读者具备了丰富的背景知识之后,选取正确的脚本,在阅读文本过程中相关信息的图式被激活,从而可以迅速而准确地理解文本。
芭蕉在俳谐创作成熟期,留下大量优秀作品。以下试用脚本-图式视角来解读其中的经典之作。
译文:闲寂古池旁,青蛙跳入池中央,忽闻一声响。
原文: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
这首俳句是芭蕉43岁时的经典之作,历来备受各国学者关注。关于此句的研究不计其数。17个音,运用切字、季语、名词结句等多种创作技巧,芭蕉如同一位优秀的摄影师,镜头由远及近,视觉与听觉效果并用,镜头中就是一幅余味无穷的画面。在人们的认知图式中,“古”字意味着时间的久远,世事的变迁,沧桑感十足。池中水表面看是静止的,其中又蕴含着千变万化的运动。“古池”作为一种文学图式也就表现了一种亘古的静寂,沧桑的绵延感。
在日本和歌俳句的世界里,蛙是常用的季语,人们脑海中原有的俳句认知图式会和春天联系到一起。因为在芭蕉创作出这句之前,所歌咏的往往是蛙鸣,春天是动物们冬眠后活跃的季节,季语“蛙”一般代表季节是春天。如果用原有的图式来理解,恐怕就理解不了俳句中所蕴含的寂寥和禅悟暗喻。可以说此句的“蛙”的文学图式发生了更新,为了营造一个寂静的氛围,芭蕉把着眼点放在了蛙跳,芭蕉独创的“蛙跳”有着谈林风的幽默,跳入的动作,视点由上到下,最终集中到落水声。画面由静变动,入水瞬间的动静结合,接着又由动变静,最后的这份“静”则是前者“静”的升华。读者读罢此句,一幅闲寂之风的水墨画世界就此呈现在眼前。
“古池”与“蛙跳”,一个具有古代的沧桑,一个具有现代的动感,这简单的词语所积淀的主观情思及它们给予读者极大的联想力。构成了物我合一,无常感的图式。这首俳句的意境和中国诗人王维《鹿柴》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相通的。空山传音,愈见空山之空;空山人语,愈见空山之静。人语一停,空山回归万籁俱寂之境。芭蕉的作品不追求气势磅礴,雄劲强健的风格,而是这种“青蛙入水”日本式的闲寂风格。
译文:匆匆春欲归,鸟啼声声无限悲,鱼哭泪花飞。
原文:行春や鳥啼魚の目は泪
此句出自奥州小路之行中,芭蕉从江户出发踏上漂泊之旅,此句为与友人告别时的场景。俳句虽是世界上最短小的诗歌,但是它会引发读者思考,生出百种联想,千种推理,提升读者的认知。正如蓝纯所说:“认知诗学认为,作家所创作出来的作品并不是自足的,也就是说,它并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独立体,作家完成创作只是为读者的解读提供了一个平台,一部文学作品真正实现其价值在于读者带着各自的背景、经历、禀赋、情感、认知风格等来阅读和理解这部作品,走进它所指引的世界里,体会,感悟,运用想象进一步构筑这个世界,让它丰满、充盈、鲜活,并且在走出这个世界时成为一个或多或少被改变了的人。”[8]
第一句的铺垫让读者调动有关“伤春”“惜春”的图式。春天本是充满生机,万物复苏的季节。但是春的离去所渲染的无限悲感,就是古代文学作品中传统的惜春之情结。芭蕉的视线由天上的鸟,到水中的鱼,芭蕉心中的离愁别绪让他听到了飞鸟哀鸣,看到了鱼眼含泪。拟人的修辞方式让读者脑中“惜春”的图式转向离别图式,读者的脑海中呈现出芭蕉登上小舟,与岸边的送别之人渐行渐远,鸟与鱼的悲实则作者自身的悲,凝望着熟悉的江户之地——自己俳谐艺术成熟之地,芭蕉舍不得离开这群热情好客的人们,小舟越行越远,岸边的一切变得模糊,芭蕉孤单的身影在读者的图式中“定格”。至此,惜春的氛围与对江户友人的惜别之情融为一体,更加有力地渲染了芭蕉心中的难舍难分和无限留恋。
王国维道:“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9]此句景与情的交织恰是这有境界之说的最好诠释。这种意境充满了日本式的离愁别绪,是典型的惜别的脚本和图式。另外,芭蕉的一生是行走的一生,漂泊的一生,为了寻找写作素材,为了追求心中的俳谐,他常常要经历大小无数的相聚与分离,这是芭蕉的人生历程。
细细品味,“鸟鸣鱼泪”和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中的“花泪鸟惊”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芭蕉是惜春和惜别之情的交织重叠,杜甫则借助拟人手法表现国家动乱时的忧伤和感慨。读者之所以能读出不同的愁绪,是因为文学图式依托于一定文学语境中,不同的文化背景,特别是作者的创作背景都会造成语境的差异,从而形成不同的文学图式。
译文:夏日乱草生,昔日战场成旧影,恍惚如一梦。
原文:夏草や兵どもが夢の跡
芭蕉在奥州小路之行中抵达高馆之地,此地是藤原秀衡为源义经所修筑的城馆,是日本著名英雄人物源义经最辉煌时期的象征,同时也是源义经金戈铁马、浴血奋战的战场。当时的古战场,如今夏草丛生,繁华尽灭,衰败荒凉。芭蕉不禁感概源义经及藤原一族功名兴衰恍如一梦。读者关于英雄“源义经”图式被激活,也和芭蕉一起穿越时空,回到了曾经的英雄建功立业之地。源义经是日本人爱戴的英雄之一,他一生充满传奇,英勇善战,但是结句却充满了悲剧色彩。源义经曲折的经历,在奥州高馆,遭遇藤原泰衡的背叛,两军交锋,自知实力悬殊,逃不过一劫的家臣们誓死保护源义经,战场一时间血雾弥漫,尸首遍地。而此时四面楚歌的源义经自杀的画面何等惨烈。这由盛转衰的过程与现实的荒凉景象融为一体,令读者体会到时代变迁,功名如云烟,物是人非之感。其实在吟出此句之前,芭蕉曾浮现出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国破れて山河あり、城春にして草青みたり)”之句。当时长安被安史叛军焚掠一空,杜甫睹物伤情,忧时伤乱,春回大地却满城荒凉。虽然都是感叹物是人非,但芭蕉是途经此地,忆古伤今;杜甫是身在乱世,有感而发。芭蕉是感叹功名如梦,杜甫是忧国忧民。
铃木修次提到:“日本文学的核心是由政治局外人的文学家的游戏精神所支撑的。”[10]当然这与日本文学的大背景有关,日本文学很少谈及政治,缺少忧国忧民的情怀。这也是因为俳句诗人行走天涯不是因为不得志,也无李白般的逃避,苏轼般的无奈,只是单纯地在旅行中思考艺术与人生,所以字里行间或是飘逸淡然或是闲寂枯淡或是感叹。
译文:深秋夜深时,邻家依稀灯光里,忙碌为何事?
原文:秋深き隣は何をする人ぞ
在芭蕉的作品中,悲秋也是常见的主题。“秋深”,在日本俳句中是常用的季语。一般指十月深秋季节。读者读到此,就会提取有关深秋的图式,万物逐渐凋零,萧条寂寥的景象便浮现在脑海中。接着芭蕉注视着邻家透出的朦胧灯光,发出关切的疑问,隔壁住的人究竟在做什么呢?发动读者调动有关此场景的脚本和图式去想象和思考。一个深秋的夜晚点着灯的家会有多少种存在的脚本和图式呢?有可能在点灯夜读,有可能在就餐,亦有可能像芭蕉一样孤单一人……想象及此,芭蕉寂寥之情溢于言表。
“在芭蕉看来,俳谐应该是平实易懂的,同时也应该具有很高的诗的精神,他追求‘闲寂’(侘び)、‘清寂’(寂)、‘余韵’(しおり)、‘深细’(細み), 试图将高品位的艺术与自由通俗的表现形式结合在一起,描写出过去和歌、连歌、汉诗最终也未能捕捉到的新的雅俗统一的美的世界。”[11]
此句描写的就是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一景,雅俗结合的典型。深秋之夜,看到邻家微微灯光,身体欠佳无法参加俳句盛会的芭蕉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难以入睡,在病榻上对邻人家的好奇,其实就是自身孤独的真实写照,此情此景就是孤独愁绪的脚本和图式。
加之这首俳句的创作时间是芭蕉临终两周前所作,深秋暗喻自身的衰老可看作文学中的创新隐喻。始源域是深秋,目标域是自身衰老。因此在解读此句时,读者必须借助具体语境才能准确理解诗歌的意旨。也就是说,要准确理解芭蕉此时的心境,需要了解他的创作背景。
芭蕉被称为读书家,从他的俳谐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诸多中国因素,芭蕉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接受与包容是毋庸置疑的,正如王琢在《中日比较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提到的芭蕉所在的日本民族有自身的审美观,文学在内容形式上也存在差异,所以芭蕉绝不是盲目接受包容,芭蕉的独创性也是不可否认的。
在蕉风成熟期,同样的意象与意境都会与中国诗人表达的主观情思和隐喻概念有差异。此外,俳句中汉诗文的痕迹淡化甚至消失,芭蕉熟练地运用中国诗人的观察方法和表现技巧,按照日本独有审美观等艺术传统的需要,创作出的俳谐具有日本式的闲寂之风。
总之,芭蕉既能继承日本的传统文学优秀因子,也能接受包容中国古典文学高雅之境。本文从认知诗学的角度,借助图形-背景及脚本-图式等理论分析蕉风形成发展及成熟期的代表作品,从认知角度解读“俳圣”芭蕉的俳句,正印证了“不求古人之形骸,只求古人所追求之事”[14]。确实,唯有接受包容之外的创新,才能打造自己的艺术世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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