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岳的论诗诗

2018-03-29 00:32张静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论诗次韵诗派

张静

(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四川成都611756)

方岳(1199—1262),字巨山,号秋崖,南宋理宗时人,在南宋后期名重一时,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秋崖集》中评价方岳“才锋凌厉……要其名言隽句,络绎奔赴,以骈体为尤工,可与刘克庄相为伯仲”[1],此言足以见得方岳的文学地位。不过,正史中无方岳传,其他史料笔记等资料中对方岳的记载也较少,这对我们研究方岳造成了一定困难。值得庆幸的是,元代洪炎祖作的《秋崖先生传》可供我们参考。方岳的作品收录在别集《秋崖集》中,秦效成的《方岳研究三题》已经对方岳《秋崖集》的版本流传进行了考证。目前,秦效成校注的《方岳诗词校注》、傅璇琮先生主编的《全宋诗》是我们研究方岳诗词的主要文本。方岳的诗歌具有独特的风格,兼有江西诗风、江湖诗风、晚唐体诗风,目前学术界一般认为方岳是江湖诗派诗人,此论断见于钱锺书先生的《容安馆札记》、张宏生的《江湖诗派研究》等。遗憾的是,这样一位具有独特诗风的诗人并未引起学术界足够的关注。目前仅有2篇硕士论文和5篇期刊论文对方岳的诗词进行了研究,但这些成果都没有深入探讨方岳的诗论。在方岳现存约1 200首诗歌中,有数十首论诗诗和数百句论诗语句。一位诗人的诗学观对其诗歌风格有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本文拟对方岳的论诗诗进行研究,展示其论诗诗的内容、形式,挖掘其论诗诗中深刻的诗学观念。

一、方岳的论诗诗概况

论诗诗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文体中一种独特的存在:它以诗的形式阐说原理,衡量诗人,品评诗歌,蕴诗家之旨趣。论诗诗是写作者作为诗人和批评家双重身份的产物,因而它能够将诗和诗的理论融为一体,兼有诗的性质和文学批评的性质。一般来说,论诗诗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如陈伯海在《唐诗学史稿》中提到:

如果将以诗论诗分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则广义的以诗论诗就是在诗中论到有关诗的问题,而这样的诗不一定专为论诗而作。如杜甫的《春日忆李白》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云“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等。狭义的以诗论诗当是用诗的形式专论诗的问题,是专为论诗而作,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论诗诗,如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后世如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三十首》皆是。[2]

陈伯海先生从唐代诗学入手,将唐代论诗诗分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其实,这种分类方法可以扩展至任何一个时期,因为在任何一个朝代,对论诗诗这个大的概念而言,都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笔者采用广义的论诗诗的定义,即任何论诗之诗句,这些诗句或阐说诗理,或品评作家和作品。就诗体而言,论诗诗的诗体是丰富的,虽然论诗诗的产生以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为标志,但随着文学批评的发展,出现了许多其他诗体的论诗诗,如古体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排律诗等等。据此,我们依据《方岳诗词校注》《全宋诗》,整理出方岳的论诗诗70首左右,论诗之句数十句,这些是本文的研究对象。

二、方岳论诗诗的形式

论诗诗的源头可追溯至《诗经》,章学诚有言:“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3]据此,国内最早对论诗诗进行研究的郭绍虞先生认为:“论诗诗之性质亦通于诗话。……论诗韵语肇端于《三百篇》。但其完成一体,则始于杜甫之《戏为六绝句》。”[4]继杜甫之后,白居易、寒山等人都创作了大量论诗诗,唐代也成为论诗诗发展的奠基时期。论诗诗发展至宋代才大放异彩,数量骤增,这与宋诗“以议论入诗”的风气分不开。诚如郭绍虞先生所言,“宋诗长于议论而短于韵致,故极适合于文学的批评……宋诗风气,又偏于酬唱赠答,往返次韵,累叠不休,于是或题咏诗集,或标榜近作,或议论龂龂,或唱和霏霏,或志一时之胜事,或溯往日之游踪”[5]。先生之言可谓精辟,一语道破宋代论诗诗繁盛之原因。宋诗长于议论、多酬唱赠答的特征亦可见于方岳的论诗诗中:方岳诸多论诗之句在日常吟咏诗歌中多有出现;与三两好友交游甚多,往返次韵以论诗。此二者便是方岳论诗诗的主要形式,另有为他人诗文集题诗之形式,方岳使用较少。

(一)日常吟咏

在日常吟咏的诗歌中作议论语是方岳论诗诗的形式之一,这种形式与宋诗普遍的“以议论入诗”并不完全相同,这与论诗诗独特的性质相关。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的体裁,论诗诗的议论之语比一般的“以议论入诗”要更深刻,这些诗句内容为阐说诗理,或品评作家作品,并非单纯的议论之句。

因此,笔者从广义的角度出发,选取方岳日常吟咏诗歌中论诗诗句为研究对象。在日常的诗歌写作中议论诗在宋诗中是较为常见的,方岳诗歌亦是如此。在方岳的诗歌中,出现“寻诗”字样的诗句有10例。如《立秋》一首:“秋日寻诗独自行,藕花香冷水风清。一凉转觉诗难做,付与梧桐夜雨声。”《寻诗》中一句:“才见梅花诗便好,梅花却是定诗人。”“寻诗”2字体现的是方岳对诗歌创作的追求,诗意未至便去“寻诗”,塑造了一个热爱诗歌、享受诗情的文人士大夫形象。除了“寻诗”,方岳的论诗诗常出现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如在《煮茶》中,方岳写道:“山好僧吟久,云深鹤睡宽。诗成不须写,怕有俗人看。”方岳认为,诗歌是一种审美产物,诗歌的审美对象不应是“俗人”。“俗人”2字在方岳诗中共出现了8次,且诗歌语境均为“诗不与俗人看”。这样单一的语境正是为了强调方岳对诗歌的看法:诗为雅文化,诗歌当求雅。这样的主张体现在方岳诗歌中,便是方岳以文人士大夫的身份对日常事物进行“雅化”处理。如《晚兴》:“山淡长疑雨,看山自捻髭。暝云延晩径,秋蔓亚踈篱。院静凉于水,人闲瘦似诗。移床眠对竹,莫与俗人知。”诗歌的前3联写景,虽为常见之“山”“水”“云”“秋蔓”,但方岳使用了意象逐渐缩小的方式,视野由大及小。在诗中,方岳将自己比作“诗”,且说“莫与俗人知”,这都体现了方岳对诗歌之“雅”的追求。诸如此类尚有多例,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二)往返次韵

在宋代,酬唱赠答是文人士大夫交往的重要方式之一,自北宋初《西昆酬唱集》后,此风气愈盛。不过,宋代酬和诗的写作越来越难,要求越来越高,尽管如此,宋人还是多使用此方式进行交际,以诗唱和进行文学上的沟通和创作上的切磋。对于唱和诗的兴盛,严羽言:“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6]虽然严羽的话重在批评酬和诗的风气,却从侧面反映了酬和诗在文人士大夫交往中的重要地位。

方岳的论诗诗中也有诸多酬和诗,具体而言,方岳使用较多的是次韵诗,即以次韵诗的形式对前贤或同辈的诗歌进行评价或者阐释个人的诗学观念。如《次韵费司法》(其三):“空谷跫然余故人,且谈风月未论文。长房仙去几何日,陆羽泉边多少云。谁向唐诗参句律,只将周易对炉熏。从无今古飞谈屑,稼穑平生亦饱闻。”先提出次韵对象费司法为“余故人”,前些日子二人的聊天仅谈风月却未论及诗文,故作诗补充。此为作诗之缘由。接着方岳使用“长房仙”和“陆羽泉”的典故比喻作诗的手法和技巧,就是指宋诗好锤炼的特征。颈联,方岳阐说自己的诗学主张为“参唐律”。最后,方岳认为宋诗“飞谈屑”,典出《世说新语·赏誉》,以至于农夫都听到诸多议论,这自然是玩笑话。不过,这首诗正是方岳对江西诗派“重典故、重议论”主张的批驳。方岳所处的南宋末期诗坛上,虽然江湖诗派占据盟主的地位,但江西诗派诗风余调尚在,且影响深远。方岳本人的诗风是复杂的,兼有唐音和宋调。这首次韵诗体现出方岳为挣脱江西诗派的藩篱而做出的努力。方岳的诗中有300首左右诗题中带有“次韵”二字,这些诗歌的交际功能突出,因而大多有论诗之语句。如《饶监丞惠诗有未能上下逐东野之句次韵寄呈》《次韵别元可》等等,都属于论诗诗的范畴。

(三)为人题诗

请名家题诗的做法不仅对我们了解某位诗人的诗歌特征有所帮助,也对诗集的流传有很大的推广作用,因此许多作品都有他人的题诗。不过,真正的书籍题跋诗的出现相对较晚。“北宋时读书诗和题跋诗(主要是题画)分别都已经很发达,但它们的结合体——‘书籍题跋诗’数量却依然很少,直到南宋,特别是南宋中后期,才出现较多。杨万里、赵蕃、戴复古、刘克庄等南宋诗人成为此类诗作的主力。”[7]据学者侯体健的分析,南宋中后期为他人书籍(一般指文集或诗集)题诗的风气才兴盛起来。方岳正处于南宋末期,其时题跋诗已经较为流行。在南宋末期文坛方岳与众多文人都有交往,因此也有题他人书之诗,如《书戴氏之诗卷》:“七十行年戴石屏,同时诸老各凋零。扁舟归去自渔舍,冷骨秋来更鹤形。天地无情头尽白,江山有分眼终青。剡溪定有人乘兴,月下柴门不用扃。”为了说明题诗情况,方岳专作小注:“石屏游诸老间,得诗名又早,诸老凋谢,独石屏岿然鲁灵光耳。予生后三十二年,才此一识,秋风别去。因书数语集中。”其中,“戴氏”指的便是江湖诗派的领袖戴复古。戴复古比方岳大32岁。据洪炎祖《秋崖先生传》,方岳与戴复古相识在绍定三年(1230年),其时方岳已经32岁了,于浙地游览,结识了64岁的戴复古,二人相谈甚欢,故戴复古邀方岳为其诗集题诗。方岳此诗表达了对戴复古的仰慕之情。诗歌前两联感叹戴复古年华已老,用“凋零”“鹤形”形容戴复古的样貌。后两联连用“阮籍青眼”“剡溪乘兴”两个典故,表达二人如钟子期和俞伯牙般互相赏识的情谊。其中“剡溪乘兴”讲王子猷与戴安道之事,戴安道与戴复古姓氏相合,这也是宋代文人使用典故的一个惯用手法。除此之外,方岳还有一些题画诗,如《题八士图》,论述诗与画的关系:“飞絮游丝芳草路,淡烟踈雨落花天。偶然画出寻诗意,未必新诗待画传。”诗歌的前两句描述画的内容,后两句则写诗与画的辩证关系:画中有诗境,诗意自然会流露,不必依靠画的形式。

三、方岳论诗诗的内容及其体现的诗学观

方岳没有集中论述诗学观念的作品,其诗论散见于论诗诗和其他一些文章中。在这些材料中,方岳从“本体论”角度讨论诗的性质、诗的风格、如何作诗等内容,从“作家论”角度评价前贤杜甫、方干、苏轼、林逋等人,从“作品论”角度品评《离骚》等作品。通过这些议论,我们可以发现方岳的一些诗学观念。

(一)本体论

我们将方岳论诗诗中从诗之本原的角度进行论述的诗句归至“本体论”中,这些议论涉及诗的本体,体现了方岳对诗歌的认识,可以概括为以下几方面:

第一,诗要雅淡。“雅”上文已论述过。“淡”是方岳品诗的重要标准,在其诗歌中多次使用,如“山知吾亦以诗豪,畴昔于山只淡交”“秋色无人空黯淡”等。无论用于景物的书写还是人际交往,方岳认为都应秉持“淡”的态度,在《次韵元与可》中,方岳说:“书不厌频读,诗须放淡吟。绝怜寒食酒,与子不同斟。”另有“只有诗囊淡似僧,却嫌官屋冷于冰”等句,体现出方岳作为文人士大夫对知识的不懈追求,也表达了他认为诗的境界应以“淡”为佳。此说还在另一首诗《次韵刘薄寄示》中体现出来,如:“猗那清庙吁已远,下里巴词可无作”“公诗虽淡朱弦清,我诗虽雅黄钟浊”。刘簿即为诗人刘骐,在这首诗中,“猗那”“清庙”均为《诗经》中的作品,是“雅”的象征,与之对应,“下里巴词”则指“俗”诗。另外,方岳认为刘骐诗“淡且清”,而自己的诗“虽雅却浊”。方岳在别处也说过类似的言论:“不法而奇则怪,不逸而豪则荡,不醇而质则俚,不深而壮则粗,不雅而淡则俗。”[8]结合此说,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方岳对“雅”“淡”的认识:诗歌首先要“雅”,“雅”指的是诗的内容、宗旨等;诗歌也应“淡”,“淡”指的是诗歌的境界。优秀的诗歌应是“雅”“淡”兼备,二者统一于一体。

第二,诗要“奇”。方岳在论诗诗中,多次提到“奇”的概念。如“底须计较明年健,只么悠然自一奇”“曾读坡公菜羮赋,断无尘土到奇胸”“酒无多酌何如醒,诗不能奇莫浪传”“平生奇处何关染,字以山樊亦自然”。那么,应该如何理解方岳所说的“奇”呢?宋调与唐音是两种不同的审美范型,唐音重韵致,宋调则求新求变,具备“奇”的特征,这在江西诗派中更为明显。以江西诗派的代表诗人黄庭坚为例,他曾作过奇诗《演雅》,而方岳也效仿这首奇诗,作了《演雅》和《效演雅》。“江西诗派是南宋时期在安徽诗坛上影响最大的诗派,它一定程度上启发和指导了安徽作家的诗歌创作,使南宋时期的安徽诗坛呈现出空前的繁荣景象。”[9]故方岳必然受到江西诗派的影响,在诗歌创作上追求“新奇”也就不足为怪了。且方岳有言,“杜奇而法,李豪而逸,白质而醇,韩壮而深,柳淡而雅……不法而奇则怪,不逸而豪则荡,不醇而质则俚,不深而壮则粗”[10]。杜甫作诗也有“奇”法,方岳推崇杜甫诗,自然也受到杜甫“奇”之笔法的影响。因此,我们认为方岳论诗的“奇”可追溯到杜甫、江西诗派的影响,方岳诗之宋调由此而出。

第三,诗不应为科举所作,而应出其本意。宋代的科举制度已非常成熟。由于考试科目的要求,许多应试诗文辞藻华丽,但华而不实。为求取功名作诗者不为方岳所喜。在《送刘子就试》中,方岳写道:“小技文章道未尊,入时新样更难论。鹄袍才脱须重读,六籍久为场屋昏。”用了“文章小技”“鹄袍”两个典故,意在说明作诗文不应为了入时而放弃个性,同时也表达诗人对科举制度的抨击。洪炎祖评价方岳时说道:“方岳诗文四六不用古律,以意为之,语或天出。”[11]在这样的创作追求下,方岳认为“诗兴”是最重要的,因此发出“何人能败吟诗兴,自在成章不欠租”“诗肠其殷雷,此事底须卜”的呼声,倡导写诗因“兴”起,入诗情,出诗人之本意,因为只有这样,诗歌作品才具有艺术性,具备文学作品的鲜活、灵动,才能发挥文学的感染力,就像方岳自己所说,“小诗未足冰生砚,洗尽人间渴肺肝”,用真情实感创作的诗歌是有生命力的,能够滋润人世间干涸的心灵。

(二)作家论

在论诗诗发展的历程中,作家论的内容非常多,例如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点评数人:“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湖万古流。”以一首诗合论初唐四杰,可谓精辟。又如龚自珍的《舟中读陶三首》,用组诗的形式对陶渊明进行品评,指出陶渊明诗“二分《梁甫》一分《骚》”的特点。由此可以看出,作家论有多种方式。方岳的论诗诗主要是以一首诗品评一位诗人,且对杜甫、方干、苏轼、林逋这几位作家品评最多,故以此4人为代表论之。

1.杜甫

方岳对唐代诸家都很推崇,尤其是受江西诗派影响后,尊“一祖三宗”中的杜甫。方岳对杜甫的学习体现在用杜诗韵作诗,如《以人生五马贵莫受二毛侵为韵送胡献叔守邵阳》组诗10首,就是以杜甫诗《送贾阁老出汝州》中的“人生五马贵,莫受二毛侵”中10个字为韵。方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杜甫的仰慕。在论诗诗中,方岳对杜甫的评价很高:“不肯诸贤季孟间,归来云月尽跻攀。谁憎命达昔工部,未必诗穷今巨山。”方岳将杜甫定义为诗界“巨山”,甚至说如若昔日没有杜甫奠基,今日未必会有诗界高峰。在南宋风雨飘摇、局势动乱之际,杜甫以其现实主义诗歌和爱国精神鼓舞着南宋末期很多诗人。方岳多次以杜甫的字号或别称自喻:“莫嫌工部太侵寻,老杜称呼直到今。我但六年应改口,不知老杜更年深。”

2.方干

方干是晚唐诗人,字雄飞,号玄英,门人私谥曰玄英先生。方岳一直自称方干的后代,其诗歌《次韵范文正公》对此事有说明:“唐人尤有故家存,山里鸬鹚步下村。宗派傥容诗嗣续,横枝吾亦是儿孙。”诗下小注云:“元英先生家鸬鹚步。当文正时,其裔孙楷登进士,赠之诗云:‘唐家三百年冠盖,谁有诗书到远孙。’予家自严徙徽,而谱系远矣,因览石刻,次韵左方。”此诗和小注表明,方岳肯定自己是方干家族的后辈,且认为不能丢掉家族的诗歌传统,应该继承且发扬光大。方干的诗歌多为律诗,风格清润纤巧,多有警策之句。诗歌有现实主义特征,也有晚唐纤弱的诗风。方岳在论诗诗中多次提到方干,如“笔头茶灶肯同住,毕竟吾宗是作家”“旧隐真仙宅,论诗得老干”“住近短墙通草径,却须时一过方干”等等。方岳将方干当作家族中前贤,并向其学习,故得晚唐诗风之韵。对此,清陈訏的《宋十五家诗选》评价方岳诗风:“秋崖诗工于雕琢,清隽新秀,高逸绝尘。挹其风致,殆如云中白鹤,非尘网所能罗也。”[12]据此可见方岳诗“唐音”所在。

3.林逋

林逋是北宋初期著名的隐逸诗人,为晚唐体之代表。林逋被称为“梅妻鹤子”,他一生不入仕途,居住在西湖孤山,创作了大量咏梅诗,其中以“孤山八梅”最为出名。方岳不仅称赞林逋的咏梅诗,对其清高的品格也十分钦慕。在论诗诗中,方岳多次提到林逋:“诗人胸次倒磊魄,试浇之酒将何如。作诗不压林逋倒,正恐湖山亦厌余。”认为林逋的诗歌地位较高,是自己学习的对象。如若不如林逋,那西湖孤山也会厌烦。这虽是戏语,但体现了方岳对诗歌创作的不懈追求。“三读离骚多楚怨,一生知己只林逋”则直接将林逋视为个人的知己,认为自己与林逋个性相通。除了评价林逋的诗歌,方岳还在诗中大量化用林逋之诗,如《林和靖墓》一诗中“惟有亭前古梅在,暗香疏影几黄昏”,即是对“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化用。在方岳的诗集中,有咏梅诗71首,这个数量已经相当多了。林逋对方岳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三)作品论

对于方岳的作品,学术界一般认为其田园诗写得最好,最具特色,代表作品田园组诗《农谣》五首历来备受好评。不过,结合方岳论诗诗中的一些议论就能看出,其山水田园诗中的闲适、隐逸情怀似乎有某些“被迫”的成分,下文联系其论诗诗中的作品论进行评析。

在方岳的作品论中,几乎所有的篇幅都集中在《离骚》上。如“三读离骚多楚怨,一生知己只林逋”“几人曾识离骚面,说与兰花枉自开”“清得不多赢得瘦,一生悔读楚离骚”“鲁直径令相伯仲,至今未敢广离骚”等等,“离骚”在方岳论诗诗中共出现了24次。不难看出,方岳对《离骚》中的楚怨颇有共鸣之情。反观方岳的山水田园诗,其诗歌内容主要体现为山居自在、寄托僧道、生活闲适、追求隐逸四大主题。这些诗歌风格不一,或清新或古朴,这说明方岳将自己“诗须雅、淡”的诗学观念付诸实践。虽然这些作品描写田园生活,但读者读后却感受到诗歌中的矛盾思想。如:“世间尘土隔丘林,竹绕松围不厌深。一片野云人寂寂,几番山雨夜沉沉。桑麻事业本来面,竹帛功名过去心。持戒十年今始定,邯郸梦不到寒衾。”诗中“邯郸梦”的典故出自唐《枕中记》,喻虚幻之事。此诗虽写诗人已忘“功名心”,但读者能感受到诗人的情绪是不平和的。又如:“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门寂山相对,身闲鸟不猜。客应嫌酒尽,花却为诗开。莫下帘尤好,恐妨云往来。”诗歌写诗人久居田园,梦中碧绿的世界与现实相同,认为自己放弃车马喧嚣,换来寂寞闲适的生活是值得的。不过,诗歌的后两联用“嫌”“恐”二字,却让人读出一种反讽意味,甚至体现出方岳作为文人士大夫的某些情绪,这与隐居者的无欲无求并不相符。这些诗歌文字质朴优雅,意境恬淡,却能让人读出诗人的矛盾——方岳在仕途上不顺利,选择隐居,虽然说“绝口不言当世事,掉头宁作太平民”,但这更像是向官僚政治“喊口号”。方岳多次在论诗诗中提到《离骚》,《离骚》的主旨与田园隐逸生活的闲适恬淡并不一致。对此,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方岳的归隐是无奈的。对于此,张宏生先生在其专著《江湖诗派研究》中也提到:“方岳的经历决定了他达不到恬淡宁适的境界。”[13]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方岳的田园诗在写景造境上都具有清新淡雅的表征,其论诗诗也明显带有这些特征,论诗诗的诗性也明显强于议论性,因此方岳在江西诗派、江湖诗派都有所沉寂之时占据了较为重要的文学史地位。

四、结语

方岳作为南宋后期的诗人,在政局动荡、风雨飘摇之际,坚守文人修养,以诗养性。在他的《秋崖集》中,有诸多论诗诗。与宋诗“以议论入诗”和酬和的风气有关,方岳的论诗诗形式主要为日常吟咏、次韵往复和为人题诗。依托这些形式,论诗的内容主要为诗歌本体论、作家论、作品论。在这些论诗诗中,方岳阐述了自己对“诗须雅、淡”的主张,也提出诗应出于本意。在对作家的点评中,我们看到方岳对唐代杜甫、方干的继承,以及他对宋代苏轼、黄庭坚、林逋的学习,转益多师的学习态度使得方岳诗歌呈现“不江西,不晚唐,自为一家”[14]的特征。方岳田园诗作和论诗诗中对《离骚》的品评有一些矛盾之处,这体现了方岳作为文人士大夫出世与入世思想的矛盾。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的体裁,论诗诗自产生之初就带有“体”与“义”的二律背反。方岳论诗诗的语言并非十分理性和晦涩,反而多清新丽句。方岳的论诗诗中的诗性要强于议论性,其论诗诗体现了他独特的诗歌风格和诗学主张,值得学术界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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