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振炜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299)
项鸿祚,字莲生,原名继章,后改名廷纪,生于1798年,卒于1835年,浙江钱塘(今杭州)人,道光十二年(1832年)举人,仕途坎坷。道光、咸丰年间,项鸿祚与蒋春霖为词坛上两大名家,在清词史上占有重要的文学地位。在词的创作上,项鸿祚没有继续沿着浙西词派或常州词派的道路走下去,而是另辟蹊径,追随纳兰性德词作遗风。其著作有《忆云词甲乙丙丁稿》4卷。
纳兰性德,本名成德,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之子,康熙年间进士,著有《侧帽集》和《饮水词》,现存词340余阙,其词作有90多种词调。纳兰性德词艺术成就较高,受到众人认可与推崇,当时曾出现“家家争唱饮水词”的情形。况周颐曾评“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人”,“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1]121。
谭献在《箧中词》中称纳兰性德、项鸿祚和蒋春霖为“二百年中,分鼎三足”[2]264的词人,将项鸿祚与纳兰性德、蒋春霖并提,可见谭献对项鸿祚词的重视与推崇,充分肯定了项鸿祚词在清代词坛上的文学地位。纳兰性德词抒写伤心人之伤心事,项鸿祚词亦抒发个体的惆怅之情。项鸿祚学习与继承纳兰性德词的创作方式,但又有所发展,传递出的伤感更现实更沉重。纳兰性德词选取的意象凄清冷寂,彰显情之深切。项鸿祚词侧重表现生活之艰辛,突出人世之凄凉。项鸿祚词对纳兰性德词的艺术风格和技巧亦有所继承和发展,强调情感与个性的表达。
清朝初期,为政者思想和生活逐渐腐化,满洲贵族之间等级森严,门派林立,明争暗斗。纳兰性德虽为满洲贵族出身,却发自内心地鄙视与厌恶这样的环境,无心参与其中的政治斗争,他的词作较少沾染官场的不良风气,主要抒发个体生活的闲愁与感伤。纳兰性德哀伤凄怨的词风对后世不少词人产生了影响。
项鸿祚的伤感情怀,缘于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或因事感伤,或触景生情。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和感受都不同,面对同样的景色或事物可能产生不一样的情愫。项鸿祚眼中的世界都留有伤感的印迹,其词作传递出愁苦之音。如谭献《箧中词》云:“莲生,古之伤心人也。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滞,殆欲前无古人。其乙稿自序:‘近日江南诸子竞尚填词,辨韵辨律,翕然同声,几使姜、张俯首。及观其著述,往往不逮。’所言云云,婉而可思。又丁稿序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谴有涯之生。’亦可以哀其志矣。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填词皆幽艳哀断,异曲同工,所谓别有怀抱者也。”[2]204突出强调了项鸿祚词作所透露出的伤感。
项鸿祚在《忆云词甲稿·自序》中提到:“生幼有愁癖,故其情艳而苦,其感于物也郁也深。”[3]1项鸿祚的忧郁人格可追溯到幼年时期,在其成长过程中项鸿祚逐渐形成了愁苦哀伤的性格特征,这对他后来文学创作风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清平乐·元夜作》中项鸿祚的“伤心者”形象更是鲜明,其感伤情怀显露无遗,例如:
画楼吹角,酒醒灯华落。梅未开,残风又恶。今日元宵过却。 更更更鼓凄凉,翠绡弹泪千行。并作一江春水,几时流到钱塘。
词作融情于景,景物与环境的描写意在烘托与渲染项鸿祚的主观情感,将其满腔愁绪表达得淋漓尽致。项鸿祚始终以伤感之泪眼看世界,一花一木、凉风阵阵,或是生活的稍不如意,都会引起他的感慨与叹息。词作最后,情绪达到了高潮,情满自溢,词人将积压已久的惆怅之情进行了发泄,愿其伴随一江春水流去。纳兰性德词愁思多因情感、理想信念而起,项鸿祚词的哀伤则主要来自身世之感,源于生活的辛酸与苦难。《清史稿》中描述项鸿祚“善词”,“撷精弃滓,以自名其家。屡应礼部试不第。卒,年三十八。自序《忆云词》,有曰:‘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学者诵而悲之”[4]13362。
纳兰性德曾作为御前侍卫跟随康熙皇帝巡访游历各地,他的眼界与见识较广。但是纳兰性德在词创作中唯独钟情于凄清冷寂的意象,如“西风”“梦”“黄花”“黄叶”“寒雨”“黄昏”等。这些意象都在纳兰性德词中频繁出现,具有典型性。值得注意的是,清朝后期的词人项鸿祚的作品中亦较多地出现此类意象。
纳兰性德不少词作中的伤感与哀愁和其与妻子聚少离多有关。纳兰性德与发妻情深意切,却因公事繁忙,不能常伴妻子左右,二人不得不忍受离别与相思的苦痛。纳兰性德家世显赫,一生较为顺风顺水,几乎未曾遭遇重大波折。但在纳兰性德成婚3年后,妻子因难产离世,这对他的打击很大。其《蝶恋花》疑为思念亡妻的悼念之作。词作中出现了“杨柳”“衰草”“雁声”“萧关”“西风”“寒雨”等意象,传递出哀怨凄凉、缠绵悱恻的念想之情,表达了对往昔之人事的追思,感人至深。《人间词话》云:“‘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5]33-34先是谈及营造境界甚佳的诗句,后将纳兰性德词作与之相提媲美,显示出纳兰性德词作境界之壮美。
项鸿祚不少词作中的意象也都有凄凉冷寂的特点,在意象的选择上项鸿祚有其独特的追求。有意思的是,项鸿祚词中部分意象在纳兰性德词中都曾出现。项鸿祚将个体的主观情思寄托于客观物象,情感表达更加鲜明生动,如《水龙吟·秋声》:
西风已是难听,如何又著芭蕉雨。泠泠暗起,澌澌渐紧,萧萧忽住。候馆疏砧,高城断鼓,和成凄楚。想亭皋木落,洞庭波远,浑不见,愁来处。
此际频惊倦旅。夜初长、归程梦阻。砌蛬自叹,边鸿边唳,剪灯谁语。莫便伤心,可怜秋到,无声更苦。满寒江,剩有黄芦万顷,卷离魂去。
项鸿祚在词作意象选取上独具匠心,大都选择营造凄凉伤感氛围的意象,表达满腔心事却无人可以倾诉的哀愁。项鸿祚词作中频繁出现的“西风”意象,象征秋之肃杀与冷寂,渲染凄凉气氛。《水龙吟·秋声》选取了“西风”“芭蕉”“雨”“疏砧”“断鼓”等意象,这些意象在纳兰性德词中亦较为频繁地出现。同样是表现凄冷孤寂的心理状态,纳兰性德多渲染情之深切,项鸿祚多倾诉生活不尽如人意之处,突出生活之愁怨。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容若饮水词,在国初亦推作手,较《东白堂词》,似更闲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词亦浅显。”[6]1204陈廷焯认为纳兰性德作词主要抒发个体的闲愁和雅致,语言浅显易懂,但意境不够深厚,这主要是因为纳兰性德作词运用白描手法。纳兰性德词借鉴了国画中的白描手法,强调纯真个性和情感的流露,反对过多的模仿与雕饰。如其《菩萨蛮》:“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春归妇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未用秾丽厚重的形容词,不刻意渲染气氛,而是抓住景物的特征,以简练的笔触进行描写,传递个人情感。
项鸿祚亦多使用白描手法进行创作,语言明白晓畅,浅近自然而又精练传神。如其《山花子·拟和凝》:“醉缬红绡约翠钿,碧萝笼月伴秋千。今夜新寒,分一半到郎边。 蛮蜡同心摇翠幌,蜀筝纤手压朱弦。学啭春莺浑不似,似啼鹃。”全词营造出凄冷哀怨的氛围,对夜晚来临的“新寒”进行描写,通过寒意昭示词人的心理状态,渲染了凄凉的气氛。词人将生活中的器具和植物写入词中,如“红绡”系在“翠钿”上面,月色笼罩“碧萝”,透过“蛮蜡”发出的光看到飘摇的“翠幌”,种种细节描写揭示了词人孤寂的生活状态。项鸿祚用极精练的语言叙述所见所感,去粉饰,有真意,抒发内心的情思。
项鸿祚词中不少以题画为主题的作品带有他鲜明的个人创作风格,这些题画词最能凸显项鸿祚作品的特点,这是纳兰性德词几乎未涉及的题材领域。如《祝英台近·自题填词图》《清平乐·题〈客窗话雨图〉》《临江仙·题画》《清平乐·题倦绣图》《徵招·题钱蕙窗丈〈桐槐旧馆图〉》《齐天乐》《金缕曲》《南乡子·为葛翁题〈寒村买醉图〉》《摸鱼子·题〈秋江采鱼图〉》《洞仙歌·题汤德媛〈寒闺病趣图〉》等词作,主要描写画作内容,文笔朴素简练。这些题画词显示了项鸿祚较为高超的创作技巧,不求细致,只求传神,抒发内心情感。
纳兰性德为清朝八旗子弟,从小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可富足的生活并未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愉悦。作品是作家思想的投射,《蕙风词话》谈到:“《饮水词》有云‘吹花嚼蕊弄冰弦’,又云‘乌丝阑纸娇红篆’,容若短调轻清婉丽,诚如其自道所云。”不只短调,纳兰性德的大多数词作都呈现伤感凄美、清丽幽婉的风格。
项鸿祚的一生充满了艰辛与坎坷。“项氏家族起于业盐”[7]81,项鸿祚生在富商家庭,却遭遇家道中落、家人离世等种种不幸,他尝遍生活的苦辣辛酸,内心打上了抑郁和消沉的烙印。每当愁绪涌上心头,项鸿祚便借词抒发内心苦闷,作词成为项鸿祚精神的寄托。项鸿祚在追随纳兰性德词风遗韵的同时,逐渐形成婉转幽深、清真哀怨的风格。如其《湘月》:
绳河一雁,带微云澹月,吹堕秋影。风约疏钟似唤我,同醉寺桥烟景。黄叶声多,红尘梦断,中有檀栾径。空明积水,诗愁浩荡千顷。 乘兴欲叩禅关,残萤几点,飐寒星不定。清夜湖山肯付与,词客闲来消领。跨鹤天高,盟沤缘浅,心事塘蒲冷。朔风狂啸,满林宿鸟都醒。
词作描写的景色凄冷淡然,表达了词人压抑于内心的苦闷与悲哀。
吴梅在《词学通论》中曾有这样的观点:“清词名家惟陈实庵、沈闰生、蒋鹿潭能合四声,余皆不合律式。清初诸家,如陈迦陵、纳兰容若、曹溶辈且不足以语此也。”[8]15他认为清代词人中除陈、沈、蒋3人讲求声律和形式外,其余包括纳兰性德在内的作家填词都不能够做到遵守声律。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称纳兰性德“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1]121。况周颐认为纳兰性德是可塑之才,仿佛一页皓白的纸张,可施展才华的空间极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亦云:“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5]34纳兰性德的词作具有清新自然的风格,并未受到元明时期词作崇尚华丽、雕琢风气的影响。
项鸿祚强调文从字顺的重要性,并将这一创作理念运用到其词学创作中,认为词作应有真性情,不矫揉造作。他在《忆云词乙稿·自序》中认为:“近日江南诸子竞尚填词,辨韵辨律,翕然同声,几使姜张俯首。及观其著述,往往不逮所言。而弁首之辞,以多为贵,心窃病之。余性疏慢,不能过自刻绳,但取文从字顺而止。削稿既竣,仍自识数语,雅不欲与诸子抗衡,又何敢邀名公鉴赏耶?”项鸿祚明确地提出了唯韵律填词为病态的观点,不刻意追求声律和繁缛典丽的形式。他反对当时江南地区文人的创作方式,不认可在声律上精雕细琢、营造一种华丽典雅词风的做法。他追求的是作家主体的情感表达,肯定真性情的创作方法。项鸿祚在《忆云词甲稿·自序》中再次强调了词作的情感应是自然而发:“夫词者,意内而言外也。意生言,言成声,声分调。亦犹春庚秋蟀,气至则鸣,不自知其然也。”[3]1项鸿祚认为“言”由“意”生,随后才是声调的区分,强调真情实感的“意”,持情到深处自然流露的观点。
项鸿祚以清真哀怨的词风感动世人。他追随纳兰性德的词学理想,仿效过程中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但不可否认的是,项鸿祚词在境界上未及纳兰性德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对二人词作作了客观评价:“《忆云词》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纳兰性德词作真纯自然,清新超逸,给读者超尘脱世之感。项鸿祚词内容充实,精深朴素,风格婉转幽深,但是主旨意趣不够超脱,风度略显不足,词作的内容和意象偏世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