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词“条”对名词选择的范畴化过程

2018-03-28 12:19刘丹丹
巢湖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细长量词范畴

刘丹丹

(淮北师范大学,安徽 淮北 235000)

量词与名词的选择是以名词为主导地位的,但邵敬敏[1]也指出量词的语义对名词有反制约的作用,一个量词可以有若干名词与之搭配,从而形成“名词组合群”,也就是说,特定的某个量词会对应一个特定的名词群。量词与名词的选择性共现关系实际上是它对名词代表的概念进行范畴化的反映,名词群中各个名词成分之间是有规律可循的,是一个形成了的范畴。在此前提下,我们对量词“条”的范畴化,其实就是量词“条”对名词的范畴化进行探究,下文中提到的名词都是名词所反映的概念意义,为方便表达都简化为“某类名词”。“范畴化过程实际包含这些内容:原型、范畴扩展、范畴扩展的促动因素(简称“动因”)”[2],范畴化过程即是范畴原型通过各种动因进行范畴扩展,由此,范畴原型的确定尤为关键。宗守云[3]推翻了Tai and Wong将“长条的三维具体事物”作为量词“条”的原型成员,认为“离散形长条物”才是量词“条”的原型,但“离散形长条物”并不能将量词“条”与近义量词“根”区分开来。文章将根据语言事实重新确定量词“条”的原型成员,并根据历史材料分析量词“条”的范畴扩展。

1 量词“条”的范畴原型

孟繁杰[4]对量词“条”的产生及演变进行了溯源分析,我们从孟文中的《附表:宋元明清时期量词“条”的名词搭配情况》看到,“条”自一开始就选择了名词“路”,而且到后来一直保留并延续着对名词“路”的选择,由名词“路”扩展到与“路”相关的名词甚至出现了名词虚化的现象。示例如下:

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东汉《西都赋》)

万邑王畿旷,三条绮陌平。(南朝 《登烽火楼》)

忆昔三条路,居邻数仞墙。(唐《全唐诗》)

上堂:“老胡开一条路,甚生径直。”(宋《五灯会元》)

沙龙拼命杀条血路,冲到关时。(元明《粉妆楼》)

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该放条活路。(明《初刻拍案惊奇》)

二女道:“为何日日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明《二刻拍案惊奇》)

遂打从厅后出角门,走过一条长巷,转到厨房来。(清《情梦柝》)

当下携了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却是一条平坦大路,一块石头也没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国庙门口。(清《儒林外史(上)》)

从那里下来往南走,有一棵很大的松树,顺着那棵松树左面的一条路进入市区,就是他家住的那条街了。(1956《燃烧的土地》)

我不拖累你,也用不着你可怜我,你不必同我讲那些哄小孩的废话,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路了! (1986《隐形伴侣》)

基于孟文的研究,量词“条”在东汉时期已经开始和“路”搭配,到了魏晋南北朝,量词“条”可以和“路”意义相近的名词“陌”搭配。到宋元时期,“条”与“路”相关的名词的选择关系已经基本稳定,而且出现了抽象意义的“血路”“活路”,到清代乃至现在量词“条”与“路”相关的名词的关系亦是如此。“路”与量词“条”的搭配是历史最早的,且由于高频率的使用出现了虚化的现象,另外,“路”与量词的选择具有唯一性,从古至今“路”一直且仅被量词“条”选择。量词“道”的演化也可以作为旁证,“道”的本义是“道路”,但在名词转化为量词时,“道”并没有选择“路”而是从“具有通道作用”的范畴原型进行扩展(基于孟繁杰的研究),其原因就在于“路”已经与量词“条”形成了搭配的关系。

在初期,“条”由名词转化为量词时,不仅出现了与名词“路”的搭配,还有与绳索相关的名词搭配的情况。

纮一条属两端于武,缫不言皆,有不皆者,此为衮衣之冕。(《周礼·弁师》(郑玄注))

通屈一条绳,若布为武,垂下为缨。(《礼记·杂记》(郑玄注))

陈南康内史吕仲肃屯岐亭,正据江峡,于北岸缆岩缀铁锁三条,横截上流,以遏战船。(魏晋六朝《北史》)

可见,“条”与绳索类名词的选择关系出现的也比较早。石毓智[5]认为“条”的函数式Y/X中,当X纬变得无穷大时,典型的例子就是“路”,当Y纬无穷大时,典型例子就是“线”。名词“路”和“线”都可以作为中心的原型成员,“路”具有延伸性,延伸便产生一定的细长线条轨迹,“绳索”(线)类名词自身便有细长的线条性。范畴原型是抽象的具有某种属性的集合,所以我们可以把量词“条”的范畴原型归纳为“细长的线条轨迹”。

在这里,是否该把“绳索”类的名词纳入原型很值得讨论。“绳索”类名词与“路”一同在魏晋时期与量词“条”产生搭配关系,但在那时“数词+量词+名词”的格式都不太完整。有一种可能就是范畴的扩展并不是先形成范畴继而由各种动因引发扩展,范畴的形成和扩展并不是在两个时间阶段的,而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范畴到“绳索”类的名词也是近距扩展,其结果仍然是不影响对原型成员的归纳的。“条”的本义就是枝条,而枝条一般也是细长的,所以“细长的线条轨迹”是量词“条”的范畴原型。

2 范畴的扩展

2.1 河流类名词

“条”对名词的选择扩展到河流类,很明显河流是有细长的轨迹,所以这是非常自然的一个扩展。

吟得楚天风雨霁,一条江水两三山。(唐《全唐诗》)

前面一条黄河环绕,右畔是华山耸立,为虎。(宋《朱子语类》)

普净曰:“贫僧家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元明《三国演义》)

欲待上前迎敌,肚皮饥饿,见旁边有一个大芦洲,众英雄只得走进,实指望走出,谁知是条江,一派大水,阻住去路。(清《五美缘》)

河流类的名词具有较多的范畴成员属性,是原型成员“路”的近距扩展,因而它们形成的互相选择的关系是非常稳定的。

2.2 布帛类名词

刘世儒[6]用以下例子论证魏晋南北朝量词“条”可以称量衣裙类名词,但游黎[7]指出“七条袈裟”是一种僧装,也有“九条袈裟”之说。我们发现另一例中“三条裙”是三道花边的裙子,“条”并不是称量“裙子”。如《全唐诗》中“著破三条裙,却还双股钗”。其中,“三条裙”与“双股钗”对举。可见,这两例中的“条”并不是作为量词。

高洁僧也。舍其七条袈裟助费。(晋《高僧传》)

何以答欢忻,执素三条裙。(汉末《定情诗》)

据上,“条”对布帛类名词的选择应该往后推衍,据我们搜集的材料,量词“条”到唐代才开始与布帛类名词搭配。

香一千两,茶一千斤,手巾一千条,兼敕供巡十二大寺设斋。(唐《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做一个穷风流训导。(元《元散曲》)

师曰:“关西子没头脑,拖一条布裙,作尿臭气,有甚长处?”(宋《五灯会元》)

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宋《碾玉观音》)

又与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明《金瓶梅》)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直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捣,捣得那鼓振天的响。(明《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不少学者认为“裤子”“被子”“围巾”等也与其他事物一样,是由于具有长条状从而被量词“条”选择。本文认为不仅在于这些衣帛类事物本身是长条的,还与量词“条”选择软质的事物相关,也有学者指出过量词与柔软的事物搭配的理论,但并没有给出依据。我们已经提到量词“条”的范畴原型是“细长的线条轨迹”,当它被无限延伸时,我们会看到一条极细极长的线,在视觉上我们会觉得它几乎纤细透明,在触觉上我们会觉得它柔软。由视觉感受转化为触觉,这是通感在人对事物的认识上所起的作用。

2.3 长条形体的动物名词

有一日普请开田,雪峰见一条蛇。(唐《祖堂集》)

领蚓数百条,如索,缘树枝条。(唐《酉阳杂俎续集》)

似一条银蟒裹住余化,只杀的他马仰人翻。(明《封神演义》)

炼成通中火柱,内藏数条神龙,口内喷烟吐焰,爪牙动处通红。(明《封神演义》)

那大圣就撺出水中,一变,变作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明《西游记(上)》)

这行者飞将去,金殿兽头上落下,摇身一变,变作一条七寸长的蜈蚣,径来道士鼻凹里叮了一下。(明《西游记(中)》)

变作一条黄犬,跑入场中,把那道士头,一口衔来,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不题。(明 《西游记(中)》)

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明《警世通言》)

妖狐着忙,又化了一条菜花蛇,要缠住黄鼠狼,吃他的脑髓。(清《狐狸缘全传》)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清《儒林外史》)

向村户人家雇了一条小驴,将马也打发回去了。(清末《老残游记》)

唐代起,“蛇、蚯蚓”首先被量词“条”选择,这些动物具有长条状的体态外形,运动轨迹也是长条状的。明代以后,量词“条”的选择放宽,不再要求运动轨迹的线条性,但仍然只选择身体细长的动物,如“蜈蚣、黄犬、水牛、小驴”等,这些动物的躯干都是长条状的。

吒腮鬣颔九条尾。(南宋《古尊宿语录》)

数条雀尾来南海,一道蝉声噪御街。(宋《赠入内供奉僧》)

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明《金瓶梅》)

鞭舞两条龙尾,棍横一串狼牙。(明 《水浒传》)

“鬣尾”指某些哺乳动物颈上生长的又长又密的毛的尾端,“雀、狐狸、龙”的尾巴也是细长的。量词“条”从对长条状的动物的选择到动物身上细长的尾巴的选择,在这样一个认知域内,用这个认知域内显著的、接近的因素“细长的尾巴”以代表整个认知域,这是在转喻的认知思维模式下产生的。

2.4 身体类名词

德山老人一条脊梁骨硬似铁,拗不折。(宋《五灯会元·卷七》)

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明《水浒传》)

卫朝奉不知是甚事头,近前来看,元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腿。(明《初刻拍案惊奇》)

县官正坐晚堂,两个各自一条舌头说了,又叫进卖酒的与旁边看的人问了端的。(明《醒世姻缘》)

如今也说不得了,须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明《醒世恒言》)

两马相交,双枪并举,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明《水浒传》)

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清《儿女英雄传》)

只知感激依恋那位穿红的姑娘,一条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清《儿女英雄传》)

自宋代,量词“条”与细条的身体物“脊梁骨”“腿”“眉毛”搭配。另外,“赤条条”的字面意义与“命”产生了意义的连接,即通过隐喻的过程使量词“条”产生了与“汉子”“命”的选择关系。量词“条”还对不具长形的“心”选择,由一个部分“心”代替整体“命”,这是转喻机制作用下的结果。

三条好汉、三条朴刀,唬得五个人顶门上荡了三魂,脚板下走了七魄。(宋话本)

七条好汉就如生龙活虎一般,只杀得五百官兵抱头鼠窜,奔进城中去了。(明《粉妆楼》)

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清《儒林外史(上)》)

宋元时期,量词“条”范畴已经基本完成扩展,在扩展过程中,中心成员具有较多的范畴属性,具有属性多的名词间的扩展是范畴近距扩展的结果,边缘的外延的成员具有较少的范畴属性,是远距扩展的结果。范畴的扩展不是无限的,否则就会导致认知的混乱,而扩展到尽头时,其边缘成员和其他范畴就有了交叉[8]。当“条”扩展到棍棒类名词时与量词“根”便有了交叉,这时出现了一个名词有多个量词的语言现象,即是边缘范畴的模糊性。

2.5 棍棒类柱形名词

由于棍棒类的事物具有一定的长条形状,所以在唐代量词“条”也扩展到对这类事物的选择。唐代至明代,棍棒类名词与量词“条”“根”都可以搭配,出现了一名多量的现象。

会天大雨,山水暴至,浮出长木数百万根。(魏《魏书·列传》)

人执一根车辐棒,著者从头面唵沙。(唐《敦煌变文集新书》)

觅得一条铁棒,运业道之身,来到墓所。(唐《敦煌变文集新书》)

枪十根为一束,一束一人,四千一百六十六根,即成一筏,皆去钻刊,以束为鱼鳞次。(宋《虎钤经》)

安州大安兴慧宪禅师,上堂:“我有一条拄杖,寻常将何比况?”(宋《五灯会元》)

当下提起一条杆棒,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早把他头儿打破了,鲜血进流。(明《初刻拍案惊奇》)

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明《二刻拍案惊奇》)

金光圣母下驹上台,将二十一根杆上吊着镜子,镜子上每面有一套,套住镜子。(明《封神演义》)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面杖,将先生夹腰两面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明《清平山堂话本》)

薛蟠更被这些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秋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一口只咬定是秋菱所施。(清《红楼梦(中)》)

可见,这种一词多量的现象持续了很长时间,在明初的文献中甚至一个句子中出现了两个量词的对举使用,如“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就想一根柱”。但在《封神演义》中,量词“根”(7例)比“条”(1例)对棍棒类名词的选择已经占优势。到了清代,“条”对棍棒类名词的选择关系慢慢消退,我们对“棍”“柱”“杆”“棒”四个名词在 《儒林外史》《老残游记》《儿女英雄传》《官场现形记》《红楼梦》中做定量检索,量词“条”与“棍”“柱”搭配的各有一例,量词“根”与“杆”“棍”的搭配分别有两例和三例。另外,在明代“根”也开始选择与棍棒外形相似的名词,如钗、簪、针、签、秸秫等,量词“条”并没有对相近的事物进一步扩展。

综上,“条”是形状性的量词,“条”在一开始与“道路”“绳索”类名词有选择关系,在唐代量词“条”与“布帛类”名词选择,并逐步地扩展。据我们掌握的材料来看,量词“条”在唐代对自然名词“虹”“电”“烟”的选择开始增多,并开始对抽象名词进行扩展。在探究量词“条”的范畴扩展时,文章不仅仅着眼于近距扩展、远距扩展,并对扩展延伸到边缘与其他范畴出现交叉的现象做出分析。

3 结语

文章把“细长的线条轨迹”归纳为量词“条”的范畴原型,从历时的角度把“条”对每一类名词的选择都做了分析。通过量词“条”范畴化的过程可以看出,量词“条”首先对典型的细长的线条轨迹的事物进行选择,进而选择长条状的有生命的物体,由典型到非典型,由无生命物体到有生命的物体,量词“条”的扩展是有规律可循的。

[1]邵敬敏.量词的语义及其与名词的双向选择[C]//邵敬敏.汉语追梦录:邵敬敏汉语语法论文精选.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4:318-330.

[2]宗守云.量词范畴化的途径和动因[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109-116.

[3]宗守云.认知范畴的原则共相与细节殊相——以汉语量词“条”和日语量词“本”的异同为例[J].修辞学习,2011,(2):50-56.

[4]孟繁杰.量词“条”的产生及其历史演变[J].宁夏大学学报,2009,(1):35-40.

[5]石毓智.表物体形状的量词的认知基础[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1):34-41.

[6]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游黎.唐五代量词研究[D].成都:四川大学,2002.

[8]宗守云.汉语量词的认知研究[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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