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年纪,李伯和祖父相仿,我该叫他李嗲。学校里老老少少叫他李伯,打小我便跟着李伯李伯地叫,长大了也没改口。学校里没人喊金伯,都喊金瞎子或金眼镜,起初我也跟着喊,父亲听到白了我一眼:“没大没小,喊金伯。”从此我便改了口。一个李伯,一个金伯,两人隔了二十来岁。
金伯的眼睛近视得有点瞎,有的说五百度,有的说七百度,反正镜片厚得像块酒瓶底。有一天金伯睡午觉,我偷偷摘了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金伯醒来伸着两手东摸西摸,半天没有摸着房门。
那年月近视眼少,我记得,学校里戴眼镜的只有金伯一个。金伯长得又瘦又高,像根晾衣的竹竿子,长长的马脸上戴了一副近乎黑色的玳瑁眼镜。金伯时常举着一本书,凑在眼镜前边走边读。读得入迷时,不是撞上走廊的廊柱,便是和迎面走来的撞个满怀。一回撞上了胖胖墩墩的谢扒皮,眼镜摔在地上断了一条腿。高高瘦瘦的金伯扯着矮矮胖胖的谢扒皮赔眼镜:“民國货呢!看你到哪里去配?”谢扒皮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民国货?卵国货呢?一个伙夫戴副眼镜装斯文,老子告你私藏民国货!”金伯气得嘴唇发紫,却也不肯示弱:“伙夫怎么呢?伙夫也比你强!你要真有狠,校长会收了你的教鞭让你管伙食?!”
金伯真是学校的伙夫,几十名教工的一日三餐都靠金伯烧菜煮饭;谢扒皮也真是被哄下了讲台,校长只好停了他的课,分派他管伙食。金伯素来看不上没学问的先生,恼火校长派个被学生哄下讲台的人来管伙房;谢扒皮丢了教鞭原本窝火,偏偏他管的这个伙夫还不肯服管,两人你来我往死命掐,有时一天能掐两三回。谢扒皮上课不行,吵架却在行,主席语录、乡下民谚、加上市井痞话,谢扒皮糅合得水乳交融,骂起人来洪水滔滔。骂到刁钻刻薄处,一张嘴巴能把对手剥下三层皮来。金伯虽然抵挡不住,但真被惹火了,便围裙一扯,锅铲一扔,躺在伙房外的柳荫下读书去。谢扒皮再能骂,这时也急傻了眼,如果学校吃饭铃一敲,饭菜还没有熟,校长只会找他的哆嗦。
谢扒皮先是狗脸一取人脸一挂,堆着笑脸给金伯赔不是,将先前骂金伯的话拾回来,一字不落地骂自己。金伯只当没这个人,照旧头也不抬读他的书。谢扒皮转身回到伙房,请坐在灶门口烧火的李伯说句话。李伯捧着旱烟袋,不急不慢地往铜烟锅里装烟末,将烟锅伸到灶塘里把烟点燃,有一口没一口慢慢悠悠地抽,等到谢扒皮低三下四求到第三遍,便将烟锅在灶台上磕一磕,站起身来走到柳荫下,拿烟锅敲敲金伯跷着的木马腿:“吵归吵,饭还是要做的。”金伯便合上手头的书,一声不吭地走回伙房将围裙围上。
二
金伯叫李伯师傅,李伯却从来没有应答。个中是否有故事,学校没人说得清白。
李伯是解放那年到的学校,同来的还有刚刚上任的史县长。李伯个子瘦小,看上去一把捏住不见头尾,加上脸上脖子上黑黝黝的,怎么看都不像个授业解惑的先生。县长一眼看透了校长的心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上不了讲台还煮不熟饭呵?”
李伯还当真上不了讲坛也煮不熟饭。勉强煮了几顿饭,不是夹生便是烧焦了。饭菜虽是没法吃,校长和老师却不好说什么,毕竟,李伯是县长亲自送来的。据说县长当年干地下党,和李伯一起放排行船跑过码头。有两回县长被人认出,都是李伯救的命。还有人说别看李伯又瘦又矮,却有一身好武艺,当年从洪江、浦市放排到汉口,一路码头打过来,没人不识李老四……
没过几天,中午开饭的时间校长走进饭堂,面前竟是一桌喷香的菜肴,其形其色让人直咽口水,锅里的米饭也不煳不生软硬适度。校长正在纳闷,李伯推了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到眼前。李伯没说一句话,书生没说一句话,校长也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老师们已敲着碗筷围着校长,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嚷:“留下来吧,要得!要得!”金伯就这样当了学校的伙夫。没人问金伯从哪里来,也没人问李伯从哪里把金伯找来。
李伯被称师傅,干的却是徒弟的活:择菜、淘米、挑水、烧火,没一样是师傅该沾手的;金伯自称徒弟,做的却是师傅的事:发馒头、蒸包子、炒青菜、炖鱼肉,没一样是徒弟敢揽上手的。李伯看上去比金伯长了一辈,挑起水来却健步如飞,比起金伯挑水时晃荡晃荡的样子,李伯更像个青皮后生。起先老师们也看不惯,觉得金伯耍滑偷懒,后来看见金伯切菜时的麻利、炒菜时的讲究,便认定师徒俩确实术业各有专工,徒弟顶不了师傅的缺,师傅也干不了徒弟的活。只是大家心里不解,金伯拜李伯为师,究竟跟他学什么呢?难不成是挑水烧火?
金伯炒的是大锅菜,工艺却比小锅菜还过细考究。金伯做水煮青鱼,先将青鱼去鳞洗净,然后开膛破肚,一把将内脏掏出来,横着两刀剔下脊骨,和血将鱼肉剁成拇指头大小的鱼块,顺势把鱼块往烧开的滚水里一倒,用勺子顺时针方向搅三转,逆时针方向搅三转,立马用漏勺起锅,浸在装了凉水的缸钵里。再将烫过鱼块的热水倒掉,用冷水涮三次锅,将锅上沾的鱼腥味完全洗掉,倒入冷水加火烧,烧到锅里冒出小气泡,放少许海盐、一勺猪油,然后从凉水里捞出鱼块倒进锅里,煮到锅里的鱼汤沸腾,用木瓢连汤带鱼舀出来,装入洗净去腥的缸钵里,先洒姜末、蒜米,再洒葱花。如此做出的青鱼,鱼汤清淡鲜美而不腥,鱼肉嫩滑微甜而不腻,葱姜清香而不掩鱼味。小镇梦溪素称鱼米之乡,做鱼是每家主妇的拿手戏,然而只要喝过金伯煮的青鱼汤,再吃谁做的鱼都没有味。
金伯蒸排骨,先将猪肋骨抽成条,再剁成长约一寸的骨块,每一块都用刀背将骨头敲裂,让骨髓慢慢浸出来。然后放海盐、料酒、芡粉、姜末、蒜粒、腊八豆和红曲腐乳汁,拌匀腌五分钟,装入垫了新鲜荷叶的小饭钵。每钵只放十块排骨,再将荷叶扣拢包严,放入烧开了水的蒸笼,猛火蒸八分钟起锅。蒸出的排骨不仅骨脱肉嫩,汁浓味鲜,还有一股淡淡的荷叶香,冲淡了猪肉的荤腥味。
金伯的菜做得好,也只能听人说好,要是谁对他的菜说长道短指手画脚,他便会把勺一丢刀一拍:“你来做看?!”其实金伯做菜用不着提意见,每份菜做出来,他都会装在一个小碗里尝一尝,若是真的失了手,他是不会端出伙房让人指指点点的。
李伯爱喝一点酒,一日三餐都会咪上几口。李伯喝酒不要菜,端个酒碗咪几口,袖子把嘴巴一抹,就算喝了一顿酒。金伯看不下去,给他开小灶炒两三个菜奉上,他也懒得动筷子:“喝酒就是喝酒,吃菜就没了酒味!”
金伯也喝一点酒,通常只在干完一天活后的傍晚。喝酒时金伯是不吃大锅菜的,他得用小锅给自己炒上四个菜,多是一碟油爆花生或水发黄豆、一碗时令小菜、一条煎得又酥又香的鲫鱼、三四块蒸得不肥不腻的风吹肉。春天出鳝鱼时也会换上干煸带骨黄鳝,秋天吃鸭子的季节则会换上酸萝卜炒鸭杂。碗碟都很小,一张方凳便摆得下。金伯把方凳摆在伙房外面的柳树下,坐在一张矮矮的小板凳上,面朝即将下山的夕阳,一口菜一口酒细酌慢饮。晚风徐来,柳丝轻拂,晚霞淡下去,月亮升上来,金伯似乎全然没有理会天色的变化,沉浸在酒与菜的味道里,直到微微的醉意上来,才折回房间倒头睡下……
三
这种李伯烧火、金伯炒菜的安宁日子,几个月后被一群外乡来的红卫兵打破了。差不多是开午饭的时候,七八个操湖北口音、挂红袖标的年轻人堵住谢扒皮,说是来抓历史反革命钱之谦的。谢扒皮先是一愣,之后胡乱一指,转身走开了。外乡人冲进伙房,一把按住金伯,掏出绳子便捆。李伯似乎也不惊讶,一声不响地从灶门口站起来,走出伙房便喊:“湖北红卫兵来抢金眼镜了!湖北红卫兵来抢金眼镜了!”“文革”中常有外地红卫兵抢人的事,学生们听见李伯一喊,便冲出教室和会堂往伙房跑,上百人围住正准备押走金伯的外乡人。领头的外乡人拿出一张盖有红色大印的文件挥舞,说他们抓的是历史反革命钱之谦。学生们听说金伯是历史反革命,而且不叫金老五叫钱之谦,一下哑住了,谁也没想到苦大仇深的金伯竟然是隐藏在身边的历史反革命!“是历史反革命也该我们自己揪斗!”李伯高喊一声。李伯一语点醒梦中人,学生们又呐喊骚动起来,团团围住外乡人推推搡搡。伙房原本空间小,地上又油渍渍的,有的人被推到案板上,一把按在菜刀上鲜血直流,有的人滑倒在地下被人踩得喊救命。看见流血的喊杀人了,听见救命的呼踩死人了。伙房里想挤出去的出不去,伙房外要冲进来的进不来,上百人挤在伙房里两三个小时,汗流干了,力用尽了,肚子饿得肚皮贴了脊梁。“金眼镜跑了!”又听了李伯一声喊,大家这才注意到金伯真的不见了。
本地人和外乡人追出校门,连金伯的影子都没见到。回到伙房找李伯,李伯坐在伙房外的柳树下一个人喝酒。问他金伯从哪里逃跑的,李伯指了指学校的后门,头也没抬一下。
外乡人和本地人在战斗中结成了联盟,镇上、乡下和县城到处找,找了十多天连金伯的毛都没找到一根。本地红卫兵建议把李伯抓了,外乡人说抓不得,李伯苦大仇深,十九岁就入了地下党,而且一点历史问题都没有,是真正的老革命。本地红卫兵中也有人说:“报告金眼镜逃跑的是李伯,你什么理由抓人家?”虽然金眼镜算条反革命的大鱼,找去找来找不到,也就只好作罢。
先是外乡人散了,说是还有别的革命要闹,接着本地红卫兵面临了吃饭的实际问题。李伯愿意烧饭,可烧的饭不能吃。有人建议老师轮流做,轮了一个月轮不下去。吃惯了金伯做的饭菜,嘴都吃刁了,谁做都不可口。只要一坐在饭堂里,师生便不约而同地怀念起金伯来,有人说只要金眼镜回来好好做饭,什么啰嗦都不找他;有人说都是狗肏的湖北人,还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也有人说怪就怪谢扒皮,要是他不出卖金眼镜,金眼镜就不會被逼逃跑……谢扒皮原本出身富农,管伙食又常往家里提菜油和木耳、干笋之类,被学生老师看见过。有人提议革了谢扒皮的命,红卫兵竟一致通过。绑谢扒皮批斗时,台下有人喊:“绑紧点,就是他出卖的金眼镜!”
四
“金眼镜家里真是沙市的大资本家,金眼镜当年真是一个花花公子。”这话是父亲逃跑回来后,李伯跟他一起喝酒时说的。父亲从湖北回来时,学校已复课,革命虽还在闹,烈度已大不如前。谢扒皮被打倒了,学校便让父亲来管伙食。李伯给父亲建议从乡下请个人来做饭,推荐了附近生产队的陈瑛。陈瑛三十来岁,老公在部队,过去常在学校收潲水。父亲和队里商量,队上管事的是父亲教过的学生,自然是爽快答应。陈瑛果然做得一手好饭菜,虽不能和金伯比,但她做出来的在乡下绝对是一等一的好茶饭。
李伯已到了退休的年龄,但那时没人管这些事,加上李伯孤身一人,退了休也是住在学校,退与不退没什么区别。李伯依然每天择菜、淘米、烧火、喝酒,只是过去喝酒他一个人咪,如今喜欢叫上我父亲。或许是金伯不在,或许是人真的老了,李伯喝了酒便有些感伤,惯常不爱说话的他,话也多了起来。李伯说自己原本不姓李,姓麻,叫麻老三,家在麻阳的老山里,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苗家寨子。从小跟寨子上一个跑码头的人拜师习武,十一岁便跟师傅上了木排。十九岁那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泊在麻溪铺的木排上来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个便是后来的史县长。来人说些什么党啊团的李伯听不懂,只是到了最后那为头的问师傅:“麻老三算一个不?”师傅点了点头。那人说改个名字吧,就叫李老四,从此世上没了麻老三,多了李老四。没几年师傅落滩被漩涡卷走了,李伯便接了师傅的班底放排下沅水,过洞庭,一年四季水上漂。该打码头打码头,该喝烧酒喝烧酒,该找相好找相好,并不掺和史县长他们的事。有一回木排泊在常德下南门码头,史县长慌慌忙忙跑上排来说有人追他。李伯递给他一根尺把长的竹管子,让他靠着木排潜进江里。随后果然追来一群带枪的,上排东翻西找,又朝木排下的江水打了几枪,悻悻地走了。史县长并没藏在木排下,衔了李伯给的竹管子,潜水到下游上了岸。同样的情况在岳阳还发生过一回。
李伯认识金伯,是在沙市的大码头。一条九江上来的大船想靠岸,嫌李伯的木排占了码头,五六个船牯佬跳到木排上,抡起斧头便砍捆绑木排的竹缆。江上的木排都是用竹缆将原木一根根捆绑起来的,砍了竹缆,木排便会散成一根根原木。“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三个湖北佬,抵不上一个九江佬。”江上河上讨饭吃的都知道九江佬彪悍枭勇,既然打上了木排,一场恶战便在所难免。李伯持一根丈二竹篙,舞成一团闪闪的光影,看不见竹篙的挥舞,只听见呼呼的风声。九江佬久历江湖,一看便知道遇到了高手,没有一个人敢扑上去近身搏击,只将手中的斧头狠狠地砸向李伯。李伯的竹篙舞得针插不过水泼不进,斧头砍过去便像砍在石墙上弹了回来,没等九江佬拾起斧头再砍,李伯横篙一扫,五六个人悉数落进了江里。李伯再将竹篙往木排上轻轻一点,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落在九江佬的木船上,篙头顶在船老板的咽喉。对方两腿一跪,双手一拱,并说望江楼上摆酒,向老大赔罪。
金伯那时叫钱之谦,正好在自家开在码头边的望江楼上,站在窗口目睹了九江船牯佬和麻阳排客的械斗。待到船老板和李伯一行在望江楼上落座,金伯对着李伯纳头便拜,三叩大礼行过,连称师傅师傅。李伯似乎见惯了这种场合,淡定地说:“我自己没出师,师傅便落滩死了,我哪有资格收徒弟呢?”金伯也不管李伯答不答应,每天脚跟脚手跟手,李伯上岸他上岸,李伯下排他下排,人前人后师傅不改口。钱家在江边不仅开有望江楼,还有旅馆、烟馆、妓院和大片的仓库。金伯是钱家的独子,其父本欲送他留洋,金伯硬是不从,读完中学便跟着望江楼的大师傅混,迷上了掌勺烧菜。起先父亲绑着他打过几回,但一放出来又上了望江楼。父亲再气也不能将儿子打死,只得由了金伯。后来见金伯手艺果真是好,索性交了望江楼给他。
不管金伯怎么敬、怎么喊,李伯反正不答应,也不教他武艺。日子一久,金伯也不再提习武这桩事,只是缠着李伯白天上酒楼,夜里下妓院,李伯放排下汉口,金伯也跟着吃睡在木排上。这不师不徒、不兄不弟、形影相随的两个人,混在沿江各码头,倒也自得其乐。
五
金伯后来闯了祸。金伯喜欢上了中学里一个上海转学来的女生,恰好地面上青帮的老大也在托人说媒,想收作四房。女中学生当然喜欢有家世又年轻的钱家公子,便回绝了老大那边,每天和金伯双进双出。老大那边放出狠话来,要把金伯砍了喂鱼。金伯自幼在码头上混,不是一两句狠话吓得住的。再说钱家在长江边上也不是等闲人家,红黑两道,军政两界,谁又不给钱家少爷一点面子?李伯倒是劝金伯:“女人哪里没有,妓院里要么得样子有么得样子的,何必为个女学生去惹事?”金伯只识李伯不懂爱情,照样每天和女生粘在一起。一天夜里,金伯和女生从望江楼出门,被十几个青皮后生围住,一顿拳打刀砍,李伯赶来时,金伯手上臂上已挨了几刀,背上砍出三道三四寸长的口子,鲜血流了一街。李伯将金伯从人群中抢出来,连夜扔了木排,让排客们轮流抬着金伯,走旱路到了茅草街,然后买了一条木船,逆水而上回了麻阳。金伯惦记女生,嚷着要回沙市,李伯吩咐手下日夜守着。后来听说女人还是做了老大的四房,金伯大哭一场,捏着玳瑁眼镜久久发呆。
不久听说解放军进城,青帮老大被抓来毙了,金伯和李伯便放了架木排回沙市。排到常德,听说金伯的父亲也被镇压了,江边的产业一例被充公,家中老少坐牢的坐牢、逃命的逃命,据说部队还在四处打探金伯的下落。李伯待金伯哭干了眼泪,递了一碗烧酒给金伯:“换个姓名吧,就叫金老五,先跟我在排上混着……”
六
父亲问李伯,为何不教金伯武艺,李伯咪了一口酒,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武艺有什么用?我師父武艺那么好,还不是被漩涡卷走了。人的本事再大,干不过洪水呢!就是我当年教了金眼镜武艺,碰上今天的洪水漩涡,他还是只能躲,不躲还不是要卷进去。那天红卫兵捉你,我不让你跑,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人生在世,视水性比会武艺有用,打得赢不如绕得过!人打得过人,打不过时局打不过洪水漩涡呢!”父亲那次逃走,的确是李伯打开后门推他上的路。父亲又问李伯忆苦思甜时为何乱说一气?李伯把碗里剩下的酒一口喝了:“我不乱说,莫不成天天去忆苦呵?史县长让我当干部我都没当,发癫了去当个红卫兵?哪天又会倒回来呢!”
史县长平反复出后,又来学校看了李伯。县长没让车子进学校,自己提了两瓶酒到伙房。两人在伙房外的柳树下,就着一碟花生喝了一瓶酒。临行把校长找来说:“李伯和金眼镜都是对革命有功的人,学校要善待他们。”学校老师怎么也弄不明白,潜逃在外的历史反革命金眼镜,怎么又成了当年的老革命?
金伯回来时,除了黑一些,并无其他变化。鼻梁上还是架着那副玳瑁眼镜,只是右边的那条镜腿用铜皮包着,看上去左右不太协调。金伯回来便进了伙房,接了陈瑛的勺子炒菜,陈瑛便接了李伯淘米择菜、烧火挑水的班。李伯算是正式退休了,每天驼着背在校园里走几转,然后叫上我父亲,在柳荫下咪几口酒。
七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伙房,三年后又热闹了一回。也是要开中饭的时候,金伯和陈瑛在案板边分菜,一个穿了旧军装的中年男人带来七八个后生,手上拿着扁担和镰刀,气势汹汹冲进伙房。父亲拦住他们:“要干什么?!”穿军装的说:“金瞎子搞了我老婆,老子今天打死他!”旁边的后生也怒气冲冲:“他敢破坏军婚,打死他!”说着举起扁担朝金伯头上劈下去。就在扁担要劈在金伯头上的一瞬,李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用旱烟杆挡住扁担,往后轻轻一拨,打人的后生便摔到了地上。后生们挥刀舞棒一哄而上,李伯左腿往下一蹲,右腿就势一扫,后生们纷纷倒地。
李伯用烟杆点了一下穿军装汉子的右耳穴,疼得他一脸胀成猪肝色。“你是军婚?你都退伍几年了还是什么军婚?你在家老婆都偷人,你自己卵没用吧?”李伯平常不说话,更不说痞话,这回竟痞话连篇:“你卵没用你老婆还不偷人呵?不偷人活守寡?她等你那么多年守活寡,你回来啦不中用,还要她守呵?我要是你,就把卵割下来喂狗算了!”穿军装的痛得直哼哼,根本无法还口,后生们倒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谁也不敢再出手。李伯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扔给穿军装的人,“赔你三百块钱,这事扯平了!”穿军装的捡了钱,转头便走了,之后再没来过学校。
穿军装的那个人,是陈瑛的老公。
八
李伯是老死的。
先天晚上,李伯还和我父亲在柳树下喝酒,说中午见我到饭堂打饭,都长成大人了,是不是大学毕业了?父亲告诉李伯,是大学毕业了,分到大学教书,报了到前两天才回来的。李伯咪了一口酒,透过摇曳的柳条望着满天红彤彤的火烧云,自言自语地说:“快呵!人真快呵!真快……”第二天开完早饭,金伯见李伯没来吃饭,便去房间看。李伯仍旧躺在床上,脸色安详得像是睡熟了,只是一摸没了气息。
李伯的追悼会开得隆重,棺木摆在学校的大礼堂中央,师生都前去吊唁默哀。退了休的史县长赶来送了花圈,一遍又一遍念着父亲撰写的挽联:“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身武功付江流,一半为徒一半为师一腔仁义屹山岳。”金伯从发现李伯死了便跪在床边哭,两天两夜粒米未沾。陈瑛把饭菜端到手上,金伯一掌便打掉了。发丧起棺的那一刻,抱着李伯遗像的金伯发疯似的扑上去,一头撞在棺木上,玳瑁镜架撞断了,碎了的镜片划破额头,鲜血顺着鼻梁往下流,一滴一滴滴在李伯的遗像上……
葬完李伯,金伯便办了退休手续。学校本想挽留,金伯一直摇头。离校时,金伯只背了当年来校时的一个包袱,里面包了他常读的几本书,李伯平常喝酒的酒碗和旱烟杆,还有那副撞碎了的玳瑁眼镜。
只有父亲知道,那副眼镜是当年女中学生送给金伯的。
没有人知道金伯去了哪里。有人说金伯回了沙市,说沙市政府退还了部分钱家的产业,金伯回去继承家业了;有人说金伯去了李伯麻阳的老家,因为金伯两次躲难都住在那个偏远的寨子里。猜测归猜测,反正没人在哪里见过金伯。一年清明,父亲邀我一起去给李伯上坟,坟上已有人挂了花环,坟前也供了香烛和水果。父亲告诉我:“每年清明我来挂青,都有一个人已经上过坟,我老在想,这人应该就是金眼镜……”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毛子,原名龚曙光,评论家、作家、出版家。现任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中南传媒董事长,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曾荣获中国出版人物奖,入选2011央视年度经济人物。出版著作、发表作品逾15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