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海
它静卧在一丛野蔷薇的枝叶下。那丛野蔷薇开着黄色花瓣,透着一层淡淡的红粉,鲜亮而光洁。蔷薇周围还聚集着香气馥郁的锦鸡儿、绣线菊以及开紫色小花的蓝蓟,显得忧郁而含蓄。它就在这些绿草和花瓣中间裸露出了一角。它是酱红色的,还带有一点点暗青。我被它的奇异俘获了,着魔般用双手将它抠挖出来。
魔力愈发凸显,冷艳覆盖了四野。我窃喜。这时,曦霞出露,柔风轻抚,芳草萋萋,山花烂漫,远处的天山雪顶被染得殷红。我知道,我得到了一件宝物。
它是一块马鞍形石磨。但它又不是一块普通的马鞍形石磨。严格意义上讲,它是一块文物——一块汉代文物。
我兴奋地抱着它回到毡房。所有人都惊愕地张着嘴,表情呆滞。他们都知道它。知道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石块。因为一天前我们才在博物馆见到过它的样石。诗人说,比自治州博物馆的那块更有品质和内涵。司机说,比昭苏博物馆那块还大出一个肩膀,如果用盎司计算,应该多出三百盎司。司机是收藏家,自家地下室存有许多奇石、古玩。他竟然还有一枚正面为龟兹文,背书是汉文的汉龟二体古铜币。
昭苏博物馆的那块石磨距今已经两千多年了,馆藏介绍说,为西汉时期乌孙古墓出土。出土时间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这块几乎与昭苏博物馆的那块一模一样,而且这块马鞍形凹弧更加明显,工艺精细,磨面平滑。关键是馆藏介绍,说那块石磨出土自木扎特草原一座小山般的古墓冢。而我们现在就站在木扎特草原的三叶草、鸢尾以及金露梅上。
那些庞大的沿天山山脉北麓蜿蜒向西的众多古墓群,往往三五成行,南北竖排,是数千年遗留在草原与荒野上的巨塚。它们土堆硕大,底边悠长,大的底边有三四百米,冢高十多米甚至更高。它们是两千年前的乌孙贵族古墓群,民间俗称乌孙土墩墓。童孩时期,我家在古尔图居住时,北山附近就竖排着五座巨型土堆。我很蹊跷,常常莫名地突发奇想:那五座山,是不是就是海南岛的五指山?苍茫旷野,锥立着五座巨型土堆,远远望去,既蔚为壮观,又神秘诡异。那时,我们一群发小曾多次躲在大土墩后玩打仗,追捕,卧倒,滚爬,匍匐前进。我们原来竟然在两千年前的热土上嬉戏,并呼吸着两千年前混浊漫漶的古旧气息。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昭苏古墓出土马鞍形石磨的同时,还有舌形土铁铧、青铜镰刀、铁锥、环首铁刀、铁剑、铜碗、陶器以及金属斧铲等凿铲工具。甚至还有金耳环和金箔饰件,它们金光闪闪,宛若新物。尤其那件舌形铁铧,与敦煌出土的西汉铜铧形制大小几乎完全一样,就像西汉关中地区常见的舌形铁铧的复制品。
思绪于是飞驰起来。
我的马鞍形石磨可能是一个普通乌孙家庭的遗物。天高地阔,远山白亮。天山山脉横亘在南面,如一道暗绿色的屏障。齿尖起伏,云缠雾绕。沿着山脊、沟壑、峡谷,散射着一条条清澈见底又浪花飞溅的季节河。而季节河的两边就是星罗棋布的大帐、毡房、土屋,当然还有一些屋檐雕琢精美的塔型建筑,以及陶器、铜器、铁器、钵、碟和冷兵器的烧造基地。
我的马鞍形石磨的主人,是一个烧制陶器的工匠。他浓眉栗发,扎在脑后的发髻时不时还露出蜷曲的迹象。额头滑下一缕栗发,时不时会遮盖住他的右眼,他用沾有陶泥的手,随意撩拨。这个动作阳刚而劲美。其实这只是他一个极为普通的瞬间。他并不在意这个瞬间被拍摄抑或被偷窥。因为他在干他自己认为殷实又崇高的工作。这个工作虽然冷僻,但充满快意。他喜欢陶泥的柔滑、圆润和曲高调古,也喜欢拿捏揉搓陶泥过程的简劲、迂回和荡气回肠。他肌肉健美,目光炯炯,动作敏捷,娴熟。他是在用心气制作陶器。他正在做一件极富特色的茧形壶。那是一种小口小直颈,广肩鼓腹,通体宛若茧形的盛酒或盛奶器物。由于他技艺高超,他会将茧形壶的一侧做成鼓腹,另一侧做得略为扁平,以使这尊壶更适合悬挂依附于马背、毡房、土墙和人体。
这个浓眉淡发的汉子有一个完美的家室。他有一位身姿摇曳、眸子黑亮的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可爱的孩子。身姿摇曳又眸子黑亮的妻子每天都会在这个马鞍形石磨上碾磨谷物、糜子和大麦。她双手攥着磨棒,在石磨上撒些带皮壳的谷子,用力顺着马鞍石磨的走向,来回上下压磨,于是谷子皮壳被脱下,一颗颗金黄的谷粒脱颖而出。她的脸妩媚灿烂起来。黑魆魆的夜晚来临,两个孩子已经熟睡,儿子还不时说梦话。莞尔一笑,她点燃兽骨油灯,在一烛豆光中开始碾磨大麦,她要将已去壳的大麦碾磨成粉末。这得使用更大的力气。她要用大麦做一种可以携带可以储存很久的干饼状食物。她必须日日劳作。有时,栗發男人就会过来帮忙。男人有强健的臂力,还得有一颗温暖的胸膛。在繁忙和辛劳下,女人的美貌渐渐被侵蚀,眼角有了淡淡的鱼尾纹,纤细的手指,也变得粗糙起来。但,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很温馨。冷月如勾,大漠如雪,羌笛幽怨,箜篌萧瑟。他们心底却鼓胀着云蒸霞蔚和浩荡长风。其实这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极为普通的瞬间。黑眸女人更多的时光是在压擀毛毡、濯洗羊绒、搓捻毛线、缝制衣物。还有,就是在袅袅炊烟升腾中,她忙碌的倩影被夕阳勾勒出来,黧黑黧黑,透着薄薄的金边。这个四口之家是和谐而富足的。当战事来临,男人就不得不走上战场。那是每一个血性汉子的使命。为家园而战,为生存而战。他会站在山巅,俯瞰茫茫原野,胸膛喷吐炙热的火焰。他骑上一匹乌孙天马,那也是一匹纯种汗血马。那匹马阔嘴剑眉,长鬃美臀,四肢强健。在他跨上战马的一瞬间,他就成了一名英武的勇士。他要为家园的荣辱存亡进行一场殊死战斗。是的,我不希望他战死,甚至不希望他成为战俘。当他成为战俘,就意味着他要沦为奴隶,要在皮鞭抽打和棍棒威慑下,去修建城池,挖掘战壕,修建小山一般的王室墓冢。或者,直接变为殉葬品。
乌孙古墓群庞大,集束,多点,总让后人咂舌与惊悚。两千多年前的乌孙人是中国西部一个古老部族,他们是在与匈奴、大月氏、塞种人等诸多部族的厮杀中挺立起来的大部族。从河西走廊迁徙到天山山脉北麓及伊犁河流域后,就长期聚居在西域的崇山峻岭、草原和浩渺的沙漠间。历史总是在杀戮与血腥,在刀光凛冽、弱肉强食、哀鸿遍野后渐渐清晰。后人在艰涩的成长过程中,往往回避杀伐、坍塌、缭乱、贪婪、湮灭和哀怨,也回避灭绝人性的禽兽之举。后人总会报喜,总会为胜利歌功颂德。失败者将被视为粪土,视为牲畜,永远消隐。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其实很悲戚也很无奈。但岁月凸显出来的肯定又是文明和进步。这个事实不可磨灭,也不容争辩。史料记载,乌孙曾虏获大量战俘,一律作为奴隶,威逼他们去修建王公贵族的硕大墓葬。检测的结果是,一座中型墓冢封堆体积就达一万立方米。这些巨型土墩墓,从挖土、运输、堆封、加夯,最少得动用三万劳力干数月,甚至更长时间。我们用今天的思维,恐怕很难评判那些王公贵族的真实想法,也很难复原那个恢宏又残酷的晦暗场景,但我们可以推断那里一定藏匿着诸多凄婉悱恻又惨烈悲壮的神秘故事。我为那个满目疮痍的时代而悲凉。虽然我的推衍渺小而轻浮,但我思考了,比对了,缜密解析了路线图。我在风雨剥蚀中激越与悲愤。《汉书·乌孙传》说,乌孙极盛时人口为“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乌孙这个数据远远超过西域其他各国的人口总和。我想,乌孙很壮观。在当年那样黄莽莽黛苍苍的时代,这个宏阔的部族一定有一种凝聚人心的东西。那东西后来就潜流在了后人的行进中,多少个世纪过去,它依然在流淌,在蠕动,即便是乌孙早已不复存在。许多书籍都异口同声说,乌孙是当今哈萨克族的主要祖先之一,对此我深信不疑。
终于揣摩到了一个女人——细君公主。我为自己的顿悟和敏锐亢奋不已。远嫁乌孙王昆弥猎骄靡的细君公主,是汉武帝时期一抹艳丽的彩霞。亢奋的聚焦点是我的马鞍形石磨可能就是细君公主使用过抑或是喜爱过的遗物。完全有可能,绝非异想天开。我会心而踏实地笑了笑,是屏住呼吸的那种微笑。细君公主在公元前108年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里,乘坐四轮马车离开了汉代都城——长安。轩敞的大厅渐渐模糊,孔雀明灯忽闪忽闪地开始黯淡,莲花铜盘的叶瓣缓缓闭合,款步而行的薄衣闺蜜与发小若隐若现起来。楼台殿阁,粉墙黛瓦,曲径回廊,迅速变成了过往。细君公主表情肃然。她知道迎接她的将是苍灰苍灰的荒野。是朔风,是残阳,是孤烟,是冷月,是烽燧,是马蹄,是寂寥,是怅惋,是漫漫长夜。曾经的繁花似锦、小桥流水和絮语绵绵,都悄然消遁了。她仿佛已经隐隐看到了寒月悲笳和秋风萧瑟。但她还是轻轻地抿着嘴唇,曲眉丰颊之间聚集着一种高远,一种浩气,一种磅礴。
其实,她即将迎接的挑战远远大于她的想象。她只能以身远赴。彼时,她正走在民风淳厚的乡野,她的汉服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中,宛若一只七星瓢虫的外衣,渺小,微弱,轻如鸿毛。美目流盼中,她眼前的大地,越来越凄凉,她终于感觉周身寒彻,心中悄悄爬上一丝忧郁和伤感。但很快,她便在心头绞杀了它,她让自己强悍起来。一股潜藏在心底的内力汪洋大海般淹没了一切。她轻轻合上眼睛,坦然睡了。天地辽阔,大野浩瀚。她的睫毛显得略长,呈现散射状,似散射的墨菊,透着妍丽和秀雅,也凝析着峭拔与高蹈。她睡着的样子温润如玉,也楚楚生风。云起云收,风起风落,她依旧是一泓清澈的纯水,静谧,脱俗,澄明,也俨然是一个怀有大慈大悲境界的天使。隐忍中,风姿绰约的天使素雅,高大,端庄。
细君公主成了先驱,她开启了大汉与西域和亲的第一缕豆光。她比公元前33年出塞的昭君早70多年,比公元641年入藏的文成公主早740多年。当然更早些时候,是一个叫张骞的宫廷侍卫首领,二度率一支庞大的使团,以新官博望侯的身份,再度来到乌孙、大月氏、康居以及大宛,打通并夯实了与西域的关系,还与乌孙过从甚密。乌孙敬献的数十匹天马就是最有力的凿证。后来乌孙王再次遣使者,携带一千匹乌孙良马,作为聘礼请求纳汉公主,与汉朝联姻和亲。汉武帝爽朗地大笑着,旋即挑选了十匹良马,取名汗血宝马,后又取名西极天马。
细君公主被乌孙王昆弥猎骄靡封为右夫人。我一直在为细君公主捏一把汗。细细思量,你一定感觉到了,这把汗,真是水津津的,顺着手心的纹路,滴滴下落,晶晶闪烁,宛如鲜血般红润灵性。试想,细君公主虽然是右夫人,但她必须学会骑马、射箭、打猎、挤牛奶、擀毡以及磨面。细君是一个纯净勤劳又砥砺奋进的公主。她总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好更加完美出色。于是,细君就在毡帐里自己下手碾磨小麦,希望用自己的手,亲自为猎骄靡包一顿饺子抑或擀一碗长寿面,或者干脆拉一碗“拉条子”或者“纳仁”,这也顺理成章,铁定存在。细君迅速融入了,契合了。吟唱起乌孙小调,似琵琶弦音,如萧萧鹿鸣。语言,风俗,服饰,劳作。细君为了汉朝的江山社稷,为了华夏民族的兴盛,甘做第一个吃蟹人。细君是扬州人,从小就酷爱吃大闸蟹。史料记载,细君不仅劳作勤快,还参与乌孙政务,将汉朝的治国理念及做法带入乌孙日常生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高格?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从容与超旷非凡?细腰,红粉,脆弱的枝桠要支撑起一棵参天大树。那种忍辱负重,那种忍泪含悲,我们无法企及。一个弱女子,独自咀嚼偌大又艰涩的历史重负,一定得有巍峨山峦一样的体魄,一定得有碧透蓝天一样的胸襟,一定得有穿云破雾一样的神力。我无限仰视她。
从地理位置上判断,我的马鞍形石磨就在细君公主下嫁活动的旷古草原。细君在乌孙生活了五年,也有说十八年,终因身体透支,染上重病,不治身亡。因此,我宁愿相信细君在油绿亮绿的草原生活的时间更长。因为细君后来再次嫁给猎骄靡的孙子军须靡,并且生有一女,取名少夫。我们如果有一点仁慈之心,就会让细君的女儿有母亲并且在母亲的呵护下茁壮成长。这似乎更符合历史本真。细君其实还在大帐抑或毡房里做过更多事情。她曾将汉代的丝织品引入乌孙,在精纺的毛布、挂毯上绣一朵百合、一朵芍药或者一朵牡丹,那种绽放,那种意蕴,多少吻合了细君公主的忧戚之心,清雅之心,钟爱之心,隽永之心。那种一上一下缝缀的动感,腰肢轻扭,婀娜舒缓,丝丝缕缕,肯定萦绕在你的眼帘,余音袅袅,永不磨灭。细君公主流传有一首《黄鹄歌》唱曰: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这首歌曲多少带有后人的杜撰色彩,但惆怅与伤感的情绪是真实的,也是柔婉又坚硬的。毕竟,细君公主自从走进天山的皱褶深处和朗灿的草原沙漠,就再也没有回过中原,更没有回过繁花似锦的扬州,她完成了使命,践行了承诺。她像一只美丽的黄鹄,飞舞旋转在西域敻古的大地上,脖颈高扬,傲岸挺立,仙气盎然。后人总会在某个瞬间想起她。想她的秀逸,想她的清润,想她的隐忍,想她的琵琶余韵,也想她的瑰奇悠远。
是的,凄婉的和亲使命,让细君在寂寞中悠然自得地碾磨大麦抑或小麦,渐渐成了习惯。她或许在碾磨自己的心绪,碾磨漫长的时光,也碾磨出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全新历史。从那时起,西域的山山水水变得明媚而饱满,西域的穹窿变得温情而欣悦。狼烟,烽火,呐喊,厮杀。跃马揽辔,铁血柔情,仰天长叹,肃然静穆。过往的岁月终究抚平了一段段惊心动魄又混沌斑驳的往事。飞沙走石、虎啸龙吟之后,大地仍是一片清浴。
似乎少有人提及细君。但马鞍形石磨不得不勾引出我的奇思妙想。那是真实存在的。细君风韵四溢,幽香袭人,光艳生辉,犹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我亢奋着。我的马鞍形石磨曾经是细君公主使用过的爱物。毋庸讳言,历史总是被一段又一段不可知接续前行着,你永远无法弄清每一个细节。精准的细节永远埋藏在荒野墓冢间,永远漂泊在风云变幻中,永远蛰伏在后人的血脉里。我的爱物,谁敢说不是真的,谁又能说没有可能?显然,我的疑虑和愚钝是多余的。我幼稚而可笑。历史就在那里搁浅着,生动又惟妙惟肖。我幡然醒悟。
细君是一尊无与伦比的美神。我庆幸,我得到了一块细君公主使用过的马鞍形石磨。可惜缺少一根磨棒。这块马鞍形石磨长三十一厘米,宽十四厘米,高七厘米,竟然重达八公斤。比一般的花岗岩重出许多。如此高密度的奇石文物,让声誉响亮的老专家也啧啧感叹。
我想,它也许是一块天外飞来的陨石制作的。
2030年的某一天,一座古色古香的博物館里,这块马鞍形石磨静卧在玻璃展柜内。射灯把它照得通体透亮,泛起酱红又暗青的光泽。旁边的标签里,没有写捐献者的名字。
责任编辑: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