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海
它像一枚遗落在荒野上的绿松石。曾经有许多年,我一直这么认为。春天逼近,风没完没了地刮,呼啸,嚎叫。风吹过,草叶树木倾斜,以优雅的弧线弯着腰。即便是碧空朗灿,那气流也凶猛地劲吹,通透中有一堵无形的墙阻挡着你的步伐。但小草依旧茁壮又灵秀地生长。狂风袭来,黄沙弥漫,尘土飞扬,枯枝与草叶就不再矜持,打着旋儿在空中翻舞,连骆驼刺、沙棘、麻黄也被掀上天空,像一只只失控的斑鸠,挣扎着,随风远逝,屈辱中显现出奇崛的个性。
这枚绿松石叫古尔图。荒原小镇。它就蹲伏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之西的荒草与灌木交错的风口地带。那些风来自西伯利亚,是从阿拉山口峡道横扫过来的。
那一年,“文革”进入白热化。我们在外上学的孩子一律被遣返回自家所在地——古尔图。停学了。我上五年级。我知道了珍宝岛事件,也知道了离我们小镇不远的一个叫巴尔鲁克山的地方,苏联人正在挑起事端和欺辱边民,常有直升机嗡嗡嘤嘤骚扰,还驱赶我们的羊群。心尖陡增愤慨,浑身燥热,蠢蠢欲动着,试图准备去保卫祖国领土。我、大刚、二刚、韩毛、宝宽、耀华、建武都胸膛喷火,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一阵怒骂之后,决定离家出走,组建一支古尔图游击队,去巴尔鲁克山与苏联老毛子打仗。
那段时间,我们热议离家出走的奇思妙想,神经高度亢奋。我们开始做土造手枪、长枪,用旧子弹壳锯孔,装火药,点燃,叭,一声脆响后,子弹头竟然也能飞出近百米,还击坏了测试的西瓜。那西瓜“噗”的爆裂,红瓤四溅,煞是好看。我们俨然有了威武的外貌,但骨子里还是一支散漫又吊儿郎当的队伍。我们的唾沫星子总在五四式、勃朗宁、卡宾、半自动、全自动中缠绕,还不断复述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中的经典对话。大刚说,不见鬼子不挂弦!我说,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不许放空枪,开火!二刚说,高,实在是高……高家庄、马家河子一带。宝宽说,没动静就是快了。韩毛说,张军长,看在党国的分上,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我们哈哈大笑。当然模仿最多的还是反面角色。我们觉得二刚、韩毛永远像反面角色。他们俩就咧着嘴,用鼻孔出气,很不情愿。每人还有一把木头手枪,刷着黑漆,完全可以乱真。关键时候可以用它唬敌人,就像小兵张嘎。有一阵,我们天天依偎在大刚家的半导体收音机旁,盼望打仗的消息。啾啾啾,叽叽叽,嘈杂声中有时会突然冒出几句古怪的说话声,我们猛然意识到那是敌台,迅速转动旋钮,躲开,一个个惊魂未定。但没有,总也没有打仗的消息。失望的情绪如阴霾一样笼罩在我们眉宇之间。
“九大”就召开了。那天,天不亮我就被母亲叫起来,去高音喇叭下收听北京的声音。寒风吹来,我浑身不住哆嗦。即便那样,我们还是兴奋不已,与大人们一起欢呼雀跃。很快,我们就被家属队刘指导员召集起来,自编自导文艺节目,堂而皇之地为阿姨大妈和孩子们演出。我们再度亢奋,虔诚地投入。节目大都是由忠字舞延伸过来的。《在北京的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远飞的大雁》以及《洗衣歌》。手拿语录本,动作僵硬,机械,演技拙劣,但内心神圣庄严。表演竟牵引出大人孩子们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摧枯拉朽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所有污泥浊水都将被彻底清除。作为红小兵,我也站在了时代大潮的最前列,谁反对伟大领袖,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砸烂他的大鼻子,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思维敏捷,目光如炬,我们有誓死捍卫领袖的一颗红心。多年后,当我也学会了思考和揣摩,才觉得,当年我们多么幼稚、多么荒唐,但我又知道,当年我们很真诚,很幸福,一点儿也不虚伪,不造作。那时,虽然粮食供应紧张,粗细粮占比是:粗粮百分之八十,细粮百分之二十,有一阵细粮仅有百分之五,天天吃苞谷面窝窝头、发糕、钢丝面。母亲还设法给我们做“搅团”。母亲让我帮忙用红柳棍在锅里不停地搅动,她一边均匀地撒包谷面,又一边准备菜汤配料,即便那样改善伙食,我的胃还是常常发酸,流酸水,肚子鼓胀,面如菜色,但心情惬意,不觉得清苦。
大地飘绿,枯草变成嫩叶,四野充溢着苦艾、梭梭、柽柳和醉马芨芨的气味。那气味若隐若现在你的鼻翼边游走,丝丝缕缕,絮语绵绵,有一股摄人心扉的魔力。你只想扑进它的怀抱,让鲜嫩欲滴淹没你,融化你。
憋得发慌,我们又重提组建“游击队”事宜,再次进入实战演练前热议,旋即就开始挖营地、建战壕。我们把家里的铁锹、坎土曼、十字镐偷了出去。秘密行动总是带有神圣又崇高的色彩。我们将隐匿在红柳林里的旧驿站圆顶建筑作为指挥所。据大人们说,那幢圆顶建筑有些年份了,乾隆年间平定准噶尔叛乱时就有的,从库尔喀喇乌苏直隶厅方向过来的商贾、遣犯、流放者以及信使、驿夫,在这里落脚歇息,休整,然后继续前行。说是禁烟英雄林则徐被发配伊犁惠远时,就在古尔图驿站居住过。每每听着,我总会把它当成一个传奇故事,十分遥远。圆顶建筑的穹顶上有一个小洞,风一吹,就发出嗡嗡呜呜的怪响,厚浊沙哑,像凄怆孤寂的古埙旧音,很是瘆人。我们说着话,常常被那奇异声响弄得六神无主。但很快,我们就坚强了,我们有父辈做后盾,有强大的人民做后盾,我们不怕。我们制定的庞大筹建计划必须实施。建瞭望塔,挖地道,修地堡、战壕等等。我们说起来一个比一个来劲,一个比一个想入非非,仿佛就是军事家、指挥家。我们的分工是,大刚当司令,我当政委,二刚、韩毛、宝宽全是副司令员。大弟、耀华、建武他们小,我们就以藐视的目光看他们,仿佛当团长、营长都不够格。因此几个小的,就常常被我们三转两转地甩丢了。可是,一挥动手臂需要汗流浃背时,我们就成了提不起来的烂豆腐,变成了口头革命派。指挥所通往一号哨位的战壕仅仅挖了七八米,二刚就吃不消了,嘴里嘟囔着说:怎么老让我用十字镐,韩毛为啥不挖?他也是副司令。二刚吵闹起来,扔了十字镐,一歪一歪地往小镇走。我们停住手中的活儿,看他。只有铁锹上的土渣稀稀拉拉往下滑,浮土被阳光照得异常透亮,缓缓扩散,漫溢,静谧极了。二刚走远了,渐渐变成了小黑点,像芦苇草里的一棵小枯枝。我们心情空洞,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许久,韩毛也结巴着说,我、我要拉屎,就跑进红柳丛深处,再也不回来。剩下我、大刚、宝宽,我们坚持在圓顶建筑里熬了一夜。北风呼啸,寒夜幽冥,野狼四嚎。我们瑟瑟颤抖着挤作一团,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漫漫长夜。我们信誓旦旦山盟海誓的古尔图游击战计划,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无事可干,只得在古尔图大地上流浪。看风,看晴空下弧线优美的芦苇,看逆风中缓慢飞翔的斑鸠,看黄昏蝙蝠在暗红里飞食蚊蝇。那蝙蝠像幽灵一样,迅速划过,在耳边留下一阵风声……我们终究成了营区周边游荡的瘟疫和麻烦的制造者。我们穿宽大的绿军服,没带帽徽领章,如一群绿蚂蚁。我们从黑水渠菜地蹿到沙窝子打靶场,翻马厩栏杆,用红柳枝戳马屁股,差点被马踢;我们爬上旧驿站粮库房顶,踩得芦苇把子呲呲啦啦乱叫;我们偷吃三营菜地里刚刚泛红的西红柿,直吃得肚皮鼓胀。我们在垃圾堆旁捡烟盒。工农兵、大前门、战斗、黄金叶、飞马、牡丹、富强、彩蝶、群英,还偶尔能捡到中华、红双喜。我们把烟盒分为低中高档,折叠成三角形状,找一块平地,啪啪地相互对打,打翻对方的三角,就算赢了,烟盒就归赢者。赢烟盒赢累了,我们就集体去臭水坑里游泳。全都光着屁股,互相指着对方说下流话。臭水坑里的水是黄绿色的,有一些不洁漂浮物。游泳时,旁边还有几头肥猪也在拱泥洗澡。我们往猪身上撩水,猪们蔑视地看我们,不屑一顾,依旧忙自己的事。后来,我们在偷吃了猪圈旁堆放的甜菜和饲料房大锅里煮熟的玉米粒后,就集体拉肚子,一趟又一趟往红柳林、梭梭林里跑,跑着跑着就拉了出来。我们还把小渠沟里的水搅得一派混浊,用木棍乱捅乱打,然后用筛网捞鱼,我们以为小鱼会顺从地像羊群一样被赶进筛网。我们大错特错了。我们只捞到几条小泥鳅和一条现在已经绝迹的新疆裸鲤。
骚动与劣迹,很快让父母们焦虑起来。不行啊,再这样下去,他们就是一群苍蝇、臭虫、老鼠和屎壳郎!大人们诚惶诚恐。于是就有人张罗组建古尔图子弟小学。孩子不多,但必须学习,必须有人管——大人们异口同声。
玩得正兴高采烈时,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带上大弟去上学吧,咱这儿也有学校啦,是东边粮店改造的。
一幢高大的土木建筑,没有粉刷,陈铺着黄泥灰土的质朴。至此,我们散漫自由的流浪生活结束了。我和大弟背上书包走进了临时学校。其实那学校就只有两个班。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四五六年级一个班。
我是五年级,但必须同四年级、六年级孩子同教室上课。于是上课就变得饶有意趣了。一节课四十五分钟,老师要分成三个时段分别讲,没法公平,精力大都用在四年级身上。五六年级基本自学。六年级只有两人,五年级四人。试想,老师讲四年级的课,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能学进去吗?捣蛋的宝宽和二刚总会跳出来挑刺,显摆说老师你讲得不对。老师就下不了台。其实老师是临时从家属中挑选的两个稍有文化的阿姨。她们没有当过一天教师,更无教学经验,被这帮调皮的孩子整得够呛。算数老师叫袁梅,白白净净,刚来野战部队结婚不久,没小孩,顶多二十一二岁,经验不足,压不住场。一日,二刚抓一毛毛虫,握在手心,故作虔诚地问袁梅老师:老师这是什么?说着就把手伸到袁梅眼前,五指一放开,吓得袁老师当场大叫一声,浑身哆嗦。袁梅老师被吓哭了,哭得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小女孩一般。我们背地叫她哭老师。
耀华他妈教语文,她整天笑嘻嘻,对孩子们放纵过度,每节课只讲几个生字和生词,然后就让大家抄写课文。耀华他妈不分年级,一律抄一样的课文。抄得好就大肆表扬。她特别喜欢六年级的大刚,就总表扬他。耀华妈说,大刚有男子汉味,长得像王杰。大刚就直挺起腰板,也不看别人,真像王杰一样。我觉得耀华妈无原则偏心。她肯定认为大刚放屁都好听,而且是香的。耀华妈让我们抄完课文,就去做老鹰捉小鸡游戏。虽然是低等游戏,但大家欣喜若狂。于是就比抄写速度。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沙沙的钢笔写字声,却不见谁张口说话。我们内力很强,形成了比学赶帮超的氛围。“比学赶帮超”,是耀华妈的口头禅。几十年过去,我依然记得。耀华他妈说,比学赶帮超,大家一起超。她山东口音浓浊,说话如同唱歌。大家都学会了她的腔调。比学赶帮超,大家一起超!说完,她的眼睛就眯成了一道缝。我们背地叫她笑老师。
放暑假了。我们又被放羊了。我带着大弟、耀华、建武进入掏麻雀窝的黄金季节。麻雀是四害之一,我说。耀华、建武都异口同声附和。于是我们就围着营区周边废弃的旧房子转。那些旧房子都是土块垒砌,屋顶是苇把子和木椽子混搭的,有不少洞隙,适合麻雀做窝。当年麻雀很多,漫天飞舞着,成群结队,天空常有鸟鹞子捕捉它们。麻雀就聚合在一起,飞速惊人,与鸟鹞子搏斗,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惊心动魄。我们大开眼界。一只硕大的鸟鹞在一群小麻雀中穿梭,起伏,冲撞,险象环生,但往往却以鸟鹞失败告终。不过麻雀也有失足的时候,当它们稀稀拉拉在树梢上歇息时,放松了警惕,就突然俯冲下来一只大鸟鹞,抓住一只小麻雀扇着翅膀高飞了。鸟鹞扇动翅膀,显得很吃力,但表情像笑。我们看见鸟鹞爪子上有一个小黑物。鸟鹞的头还扭动着,仿佛在讥笑我们。我、耀华、建武不约而同用脏话骂鸟鹞,气急败坏的样子。
当然,轮到我们自己掏麻雀窝时,就不再心疼那些孵化不久的小麻雀了。我们发现屋檐下有鸟屎有小麻雀叽叽叫声的黑洞时,就搭马架开掏。我最大,在底下打桩,耀华瘦小,就踩我肩膀往上爬,大弟做辅助保护,建武虽小,但稍胖,就当哨兵,藏在樹荫里观望,发现情况赶紧报告。信号是,三声布谷鸟叫。就这样,我们不停地掏,不停地爬。我累了,就换大弟打桩。我们常常有意想不到的大收获。耀华手小,动作敏捷,会连鸟窝一起合盘拽出。小麻雀可爱至极,它们在拖出的鸟巢内张着黄澄澄的嘴巴叽叽乱叫,有的肉嘟嘟的,光着屁股,闭着双眼;有的长出稀疏的羽毛或硬茬;稍大的,羽毛已经长全,但还不会飞。小麻雀们一律张嘴高声喧叫,一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除了未睁眼太小的,我们把它们原封不动塞进洞里,其余全被合盘端走了。我们把它们装进书包,小心翼翼带回家。一共装了四书包。
耀华一不留神,把一只光屁股小麻雀摔到地下,小麻雀吱吱叫几声,就不再动弹。大弟心疼了,高声指责耀华说:叫你轻点,轻点,你就是不轻点!声音凄厉。大弟拾起死去的小麻雀就哭,哭得满脸泪痕。我们掏麻雀窝时,常有老麻雀围着我们叽叽喳喳地乱叫,有胆大的老麻雀飞到我们跟前啄我们的手和脸。耀华曾被啄过两次。耀华惊呼,叨我的手,叨我的手啦!我们就用树枝驱赶老麻雀。老麻雀躲开我们的驱打,喳喳喳密集快叫,不一会儿就引来另一只老麻雀。我就说,建武建武,去赶那只!我们知道,那是一公一母,一家子。但我们还是心狠手辣掏走了那窝小麻雀。
一日,在旧驿站粮库掏麻雀时,碰上了耀华他爸。我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双腿一抖,马架就散了,耀华从我肩膀上掉了下来。耀华灵活,落地时一个驴打滚,迅速翻身。企图逃走,可耀华他爸并没有训斥我们,而是和蔼地笑着,还递给我两个大茄子说:吃了它。耀华他爸样子勇武,声音洪亮。他递茄子的动作,像递手雷,迅捷,洒脱。他边递边说:注意安全,抓几只就可以了,抓得太多,破坏鸟家庭。我记住了耀华他爸的话,也记住了那俊逸练达的举止。但生吃茄子还是头一回,我觉得蹊跷,为什么要吃生茄子?我试着啃了一口,就如棉花套,口感艰涩。我对吃生茄子再无好感。但此后不再惧怕耀华他爸。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一见他,就想逃走。我问耀华:你爸怎么在种地?耀华说,我也不知道。耀华他爸不仅种茄子、辣子,还种了一大片包谷地。我们惦记着秋天去偷包谷,但后来就忘记了。
小麻雀被我们劫持回家后,用两个大纸箱给它们做窝。我们把纸箱的一面纸壳剪掉,安装上纱网,侧面开一个小门,用铁丝固定做合页,小门就能自如开关。门是用来喂食、放水或抓鸟用的。不会自己吃食的小麻雀,我们就每天定时一只一只抓出来,给它们喂捉来的蚂蚱、蝈蝈以及包谷面发糕。只要有蚂蚱蝈蝈被捉来,小麻雀们就兴奋地争抢,嘴张得奇大,一口吞下一只大蚂蚱。蚂蚱卡在小麻雀的食道里,脖子伸得老长,做大幅吞咽动作。蚂蚱就顺着小麻雀的食管缓缓滑进嗉子里,偶尔,还能看见蚂蚱在小麻雀嗉子里蹬腿挣扎的动作。
小麻雀长得很快,体格一天一变,一不留神羽毛就长全了。有两只小麻雀与大弟感情深厚,认人。大弟就带着它们在家属院四处玩耍,炫耀。大弟走到哪儿,两只小麻雀就跟在他身后贴着地表飞行。小麻雀其实刚刚学会飞翔,边叫边飞,样子极为可爱。大弟喊一声,走了!小麻雀就像孩子一样跟着大弟走了。大弟前面走,建武后面跟,小弟屁颠屁颠踉跄在最后,那两只小麻雀就在小弟前腿后腿间尾随。大弟,建武,小弟,小麻雀,一扭一扭向前走,扑达扑达爬着飞,形成了一支奇妙的队伍。这幅奇异的画面后来就传遍了古尔图小镇,成为大人小孩们热议的一道风景。
终于游荡到了一片胡杨林。
是拾柴火时发现的。那时家家户户门前都堆放有好大一堆柴火垛。我家柴火垛是母亲带我们兄弟三人去沙窝子深处拾来的红柳根和梭梭柴。那些枯干的红柳根、梭梭柴如煤块一样耐烧,能量旺盛。蹿到胡杨林后,我们都震惊了,有时就忘记了拾柴火。穿梭在粗壮的虬龙一样张牙舞爪的胡杨树中间,奔跑,戏闹,攀爬。金色的叶浪与碧蓝的天空组构成一幅炫彩洗亮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香。那香气让人垂涎欲滴。忽儿,两只野兔腾地跳了出来,撒腿就跑,屁股后腾起一道白烟。那野兔跑一阵,忽然停住脚,提起前腿,站立起来观望我们,观望一阵,又掉头继续跑,迅速钻进草丛深处。那草丛密集有一人多高。那是大片芦苇、艾蒿、麻黄、芨芨草,低矮一些的是骆驼刺、灌木亚菊、盐生草和小甘菊,它们葳蕤而茂密,色彩纷呈,一眼望不到边。
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胡杨林。惊讶它就在我家不远处。回家后问父亲,那是什么树?父亲说,胡桐树。我记住了,胡桐树。工作以后,曾经有许多年,我多次向朋友同事描述过那片胡桐树林的镜像。但朋友同事们不以为然。又多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称它为胡杨树。那就是孟晓云的报告文学《胡杨泪》。《胡杨泪》一出,一夜之间,似乎全世界都对胡杨树倾心起来。三个一千年,让胡杨树走上了神坛。许多浅薄人天天挂嘴上:不死,不倒,不朽,铜铸铁打,登峰造极,虚假和生厌。《辞海》里说,胡桐和胡杨是同一种树。我知道,父亲告诉我的没错。过后我常常爬上房顶向那片胡杨林张望。在金黄赭红的涌浪里,我编织冥想着自己高格又稀奇古怪的梦想。
一条清澈透底的大河,它挡住了我们向北的去路。河水静静的,深蓝深蓝,时有小白条、新疆裸鲤、东方真鳊、白斑狗鱼、黑鱼在河水中穿梭,还有一大群黑压压的五道黑,游丝般滑过。那五道黑数量惊人,成群结队,密集,整齐,翻转自如,韵律感强烈。我们看得目瞪口呆。河床慵懒地伸向远方,一河碧水缓缓流动,不远处还有赤麻鸭、黄鸭和白天鹅扑打着双翅。
那年冬天,下头一场大雪,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耀华他爸自杀了。
耀华他爸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粒椭圆状的红金小弹头,穿过耀华他爸的太阳穴,将另一侧脑壳掀开,暴虐而出,钻进悬挂着他们全家合影照片的墙体,他倒在了血泊中……那天耀华和他妈笑老师去打柴禾,带着年幼的妹妹耀环,推着双轮架子车,走路不方便,天黑以后很晚才回家。
耀华他爸扣动的是他那支五四式手枪扳机。
我清晰记得耀华他爸勇武的样子。他给我递生茄子的动作,迅捷,潇洒,就像递手雷。那次以后我去耀华家,就不再怕他。他还教我用大拇指底关节起伏跳动的技巧。他用手抓住我的大拇指,一次次练习。我笨拙地练会了那上下起伏的技巧。无法想象,一位睿智又语气煦暖的长者,为何要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想到这,我的头就炸裂般鸣响,凌乱尖利地啸叫,胃里也翻江倒海,接着就哇哇呕吐……第二天夜里,我蹑手蹑脚走到耀华家附近,扒在墙头偷偷窥望,心咚咚快跳着。我看见耀华家门口有持枪军人把守,气氛凛冽。四野黑魆魆的,充斥著阴森又影影绰绰的鬼气。我瑟瑟发抖,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双腿无法站立……我被恐惧淹没了。
耀华他爸扣动扳机的画面,成了我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耀华跟他母亲笑老师走了,他们回了山东老家。那段时间我常常梦见耀华。梦见我们掏鸟窝,掏着掏着,耀华他爸就现身了,形体模糊,五官清晰。他板着面孔,摸出一支硕大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我醒了,大汗淋漓。
四十年后重返古尔图小镇,我见到的是一片废墟。小镇已被废弃多年。
散乱的基石,残缺的砖块、碎瓦,七扭八歪的锈碗,老式塑料鞋底,如坟茔一样的垃圾土堆。当年最辉煌的建筑——大礼堂还在,岁月剥蚀,伤痕累累,已不再光艳,不再高耸。斑驳,破败,寥落。依稀能看见墙壁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字样,隐约浮现着黑红漆底。露天电影墙孤立着,如一个凄凄切切的怨妇,墙体爬满鹅黄色的藤蔓。据说那是一种破坏力极强的爬地草,藤蔓扫过,大片灌木无法再生存。几只屎壳郎忙碌地搬滚着球状牛粪,它们走走停停,用屁股顶着牛粪倒退,方向准确,速度奇快,执拗,倔犟,个个极为卖力。牛粪越滚越圆,颇像一队油光发亮的艺术品。地气干燥,热风拂过,一只孤鸟逆风飞翔着,叫声凄厉,鼓翅乏力,眼神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