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找到了楼梯口的一处白墙,面积大,光线也够。柯黛娃斜倚着身子,望着镜头,咧开嘴。余建国偏一下头,示意她站直。对焦时他看见她的额角生了一颗小粉刺,紫红色,尖头有脓。
“好了,”他说,“等一会儿我拷给你吧。”
“你看!”她扬起手,差点触到他的鼻子尖,手心里攥着一个白色的优盘。“我现在就跟你去嘛……”
余建国的座位在靠墙的一个角落里,他拿出相机的数据线,插进电脑主机,手感里有细微的阻力和摩擦,又有金属的光滑感,像钢珠从指梢滚过。侧过脸,柯黛娃正斜睨着他,嘴角漾起一丝讪笑。她的脑袋已经凑上来了。“好,真好。”她说,不知道是在夸自己的长相,还是夸余建国的拍摄技术。隔着几排座位,汤小汤往这边看了一眼。
柯黛娃捏着优盘走回自己的座位,像捏了一枚战利品。橐、橐、橐,她的“恨天高”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一串短促而清脆的声音,周遭飘过一股子脂粉味儿。余建国待她走开,在电脑上重新打开照片,滚动鼠标,旋转,放大,再放大:血红的嘴唇微启,露出牙齿,门牙上沾有口红;有点“眯眯眼”,单眼皮上涂的眼影乌蒙蒙的,眉毛剃成细细的一条,剃过的地方裸露出一带毛囊,显出肿胀,像没刮干净的胡子茬。那颗紫红色的粉刺尤其触目惊心,放大后洇开,变成一小丛模糊的肉色癍点。他动了动食指,点击一下屏幕右上角的小叉叉,啪地关掉了。
走到汤小汤的座位旁,柯黛娃停下来,朝她扮个鬼脸。她把嘴唇贴近她的耳朵,悄声道:“搞定!”汤小汤白了她一眼,又抬头看看总裁室,里面的那道门虚掩着,从开放结构的玻璃墙上看过去,李国泰正一动不动坐在电脑前,这个时间领导们一般都不会出来走动。汤小汤站起身,她知道柯黛娃有话要说。在公司里,男人之间有话要说,便理直气壮去吸烟区,吞云吐雾之间,八卦飞满天;女人之间有话要说,唯一的去处就是洗手间。
她们肩并肩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柯黛娃不说话,额头汗涔涔的,像是刚刚做完运动,不久前的一丝傻笑还在脸上滞留着。办公区沉浸在一团虚假、混浊、黏稠的寂静中,几十台电脑主机嗡、嗡、嗡,一刻不停地发出滞重的电流声。背对大家的、靠南的墙壁虽有一整排锃光瓦亮的钢窗,具备良好的采光性能,但是并不实用,电脑屏幕会反光,所以,正常情况下,百叶窗帘紧闭着,铝合金吊顶上镶嵌的一格一格的日光灯永远处于工作状态。伴随着森白的灯光的,是镇流器疲倦单调的沙沙声。大家接听电话时压着嗓子,偶尔交谈几句,甚至起了争执,也都压着嗓子。汤小汤在等柯黛娃先说话。通常柯黛娃是那种话痨型,随便起一个话题,她都能够像攥住了一根线头,扯出一整团毛线那样缠绕不休。但是眼下,柯黛娃的嘴唇警惕地微微合拢,维持着一种缄默的线条。出神的眼睛漫上了一层水雾。她又在做白日梦了。这个花痴。
“对上眼了?”
“哦?没有……没有,怎么会!”柯黛娃说,自觉有几分言不由衷。
“不要欺负‘老人家哦,别人是有老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嘁,”她说,“嘁!”
“你想怎么着?”
“没什么,”柯黛娃吐一下舌头,摊开手,做作而夸张地耸一下肩,下决心要膈应她一回。“我不过是请他拍一个大头照,我的胸卡坏了,要补办。你知道的。”
“得了吧你!”汤小汤快走几步,超出柯黛娃一个身位。用不了多久,柯黛娃自己憋不住还是要找汤小汤说的。柯黛娃连忙跟了上来。她想和汤小汤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冲汤小汤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脸,仿佛因为真的对汤小汤隐瞒了什么而不安。汤小汤总是这样,像是比柯黛娃更早地了解柯黛娃自己,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此刻,汤小汤的敏锐、体恤和未卜先知般的自信,都成了令柯黛娃微微着恼的理由。
二
一到下班时间,大门外的马蹄区两侧就停满了摩托车——“摩的”,摩托佬们手里扬着两副头盔,旧的自己戴,新一点的留给客人。“走咯,走咯!”他们亲切地催促着从大门里鱼贯而出、还有点迟疑不决的人。有部分熟客看也不看一眼,也不问价,腿一蹁跨上后座,“突”的一声离去。开私家车的多是公司里的“中高层”,代表了业已“致富”的群体,一般他们会晚一步下楼,在露天停车场延宕一刻,心事重重的样子,打开后尾箱,放点什么进去,再啪地扣上,这才上车,系牢安全带,发动车子,尾灯一闪,从容开走。
余建国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他选择步行,既锻炼了身体,还省钱。刚拐弯,一辆“摩的”从身后呼啸而过,柯黛娃并拢双腿侧身坐在后座上,一只手緊紧抓住屁股下面的货架,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朝他扬一扬,长发在空中飘飞。“嗨!”她说。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和车已经不见了踪迹。
天很快就黑了。余建国在路边吃完盒饭回到住处,三室一厅的小区房,合租的那两个人都还没回来。他取出电热壶,插上电源。一会儿,水咕嘟咕嘟响了。他关上小房间的门,坐下来,摆开姿势,温壶,烫盅,用小木勺从茶罐里舀出茶叶,洗茶,注茶,一丝不苟。这套陶瓷茶具是前一个租户扔下不要的,做工粗糙了些,材质还不错。他用碱水反复烫洗过,一直用到现在,不比花钱买来的差。茶盅上升起一圈热汽,他停下手,静坐一刻。吃完油腻、混杂着泔水味的饭菜,红茶的醇香弥漫开来,更像是对盒饭的一种出卖。
两壶热茶下肚,他这才打出一串饱嗝。窗外是令人安心的黑暗和沉寂,从隔壁窗口溢出一道昏黄的光带,映在树丛上,树叶泛着不真实的鲜绿色,像刷了一层绿漆。南国的初冬温暖如春,傍晚掠过的一丝凉意几乎无从察觉,而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老家,冬天的寒流早已肆虐。靠窗的简易书桌上,五岁的儿子怀抱皮球从一只小相框里定定地望住他。去年春节回去,短暂停留的几天里,儿子少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他的胆怯、沉郁、内向的性格,似乎看懂了一切的眼神,分明来自他的遗传基因。这令他心烦,有些生厌。
临睡觉前,手机响了一下,有人请求加他的微信:“我是柯黛娃。”他犹豫一下,点了“通过”。一会儿,她的信息发来了:
“你好!”
“嗯。”他的习惯用语。不然要说什么。他不喜欢在手机上打字,更不喜欢用语音。
“嘻嘻。”(外加一串“呲牙”的表情符号)
这次他没回。
“今天的事,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拍的照片。”
“嗯。”不然要说什么。
“很忙吗?”看样子她有点被惹到了。可还是不管不顾。
“嗯。”
“你忙吧,不打扰了。”(笑脸,咖啡,玫瑰,摆手——一长串表情符号)她终于败下阵来。
“没关系。”(笑脸,还她一朵玫瑰,握手,摆手)或者他只是有点漫不经心。
仿佛为了挽回一点什么,他随手发给她一个链接。是“心灵鸡汤”之类的,他自己从来不打开看。
他躺下来,闭上眼,黑暗中那颗紫红色的粉刺蓦地出现在眼前。突然之间他的心头泛起一阵讥诮过后的怜惜,仿佛是因为那个被拍摄的对象不够完美,难尽如人意,又仿佛外科医生对着病人的伤口时夹杂了一丝亢奋的嫌恶。他抬起手,搓一下额头,像是要抹去那个一闪而逝的幻象。传说中的“大美女”不过尔尔。或者,大家赞叹的只是她的风姿,以及她对风姿的自觉与夸大,公平点说,她的腰肢和屁股比她的脸蛋更动人——哈哈,哈哈,余建国为自己此刻的恶毒略感不安,生出了一丝烦躁。下午,透过单反相机一千二百万像素的镜头,怀着冷静的理性和本能的挑剔,他无比清晰、无比切近地端详着那张脸,一种被放大的坦露和失真向他呈现,就等于,他拿了一柄巨大的放大镜任意在她的脸上比划。她的眼珠、鼻孔、嘴唇、额头和上唇纤细的、亮晶晶的汗毛、雀斑、粉刺,都莫名其妙地带上了一点风尘和情色的意味。他眼到手未到,却有触摸感,一种过度保养的皮质,温热中传递着脆弱的润泽。那一抹笑容浅显、直露而机械,却是为他独有,倘使换一个空间,孤立地看,几乎和挑逗无异。一阵倦意袭来,在睡眠和清醒之间渐渐模糊的分界线处,他体味着其中似有若无的、古怪的亲近和私密。
三
他的“朋友圈”里什么也没有,就连头像都是空白的,这个“老男人”!柯黛娃顿感失望。好歹也弄个风景照片充个数,再不然拿“娃”做头像也不赖,不是说他有个五岁的儿子吗?他不会是在加她微信的同时点了“不让他(她)看我的朋友圈”,屏蔽了她?
昨天,柯黛娃的胸卡不慎丢进了洗衣机里,芯片坏损。没有胸卡,她开不了公司的大门,刷不了食堂的饭卡,几乎寸步难行。下午拿到信息部去更换,需要她提供一张“大头照”。胸卡只在内部使用,照片的精度要求并不高,本来拿手机自拍一张就可以,但她坚持要用相机拍。天天挂在脖子上的通行证,关涉形象问题,岂可马虎了事。那台“单反”是部门公用的,指定余建国保管。她走到他的座位前,他正在电脑上做一个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色块看得人眼辣乎乎的。“相机在吗?”她笑吟吟地问。“在。”他一只手伸进座位下面的抽屉里拿出相机递给她。见她不动,才抬头看她一眼。“你帮我拍。”她说,一边倚过去,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他座位前的挡板上,语气里有央求,又带了点不容置疑。他迟疑了一下,“……好吧。”他说,一边双脚蹬地,屁股一使劲,把带滑轮的座椅带出来,站起身,跟在她后面——他的沉默和寡淡、迟疑不决的步伐、白皙清癯的面容,恰如“斯文”二字本身,这真令她心动。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正面接触他。还是他刚入职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他了。她帮他办理办公用品和各类“耗材”的申领手续,——这是她分内的工作,每一个新入职的员工都要过她的手。她带着他,到楼下的仓库里抱来一台新电脑,拆装,在主机和显示器上分别贴上编号标签,通上电,又从会客区推过来一台富余的办公座椅,指定给他使用。他站在一边,仿佛因为插不上手,微微地有些紧张,脸红了,一圈精心修剪过的唇髭愈发黑亮。公司里的“纲常”是这样的,除了人脉,资历高于一切,哪怕你年龄多大,入职晚一天就是“晚辈”,座位要靠边,待遇,或者有了什么好处,也要等别人挑剩下才轮到你。她蹲在他座位下面的插线板旁边,一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在看着她,她嫣然一笑。一米七六,或者一米七八,她的眼光不会有太大出入。肩膀很宽,腰腹粗,略有发福,却并不显臃肿,屁股也还紧实,没有开始下坠。肚子上那点微微凸起的绵软,当属暖男特质,乍一看,像退居二线的体育老师。她蹲在那里,脑袋齐着他腰部,他的两条长腿包裹在牛仔裤里,赫然竖在她眼前。牛仔裤是旧款的,看不出质地和品牌,却也不落后于时尚;黑皮鞋擦得很仔细,鞋口露出一段深灰色的、中规中矩的棉袜;上身的工装敞着怀,袖扣却扣得严严实实,保留着对规则和礼仪的一部分尊重。工装果然是个好东西,如果你愿意,可以天天穿,理直气壮地穿,它让大家在千篇一律中,悄然消弭了着装上那点品位和贫富的差异。
刚才加他微信,本来以为他没有那么快通过的。其实也没什么要聊,就是想跟他打个招呼,日后多一种联络方式而已。他那一串“嗯”多少有点打击人。
柯黛娃退出微信,把手机往床头一扔,脱下的衣服也扔在床上,赤身走进卫生间。热水从花洒里喷出,一线熟悉的温暖从发梢到肩头,再披挂向全身。她仰着头,张开嘴,迎着水流。水汽渐渐弥漫开,镜子上蒙了一层雾,她的心里也缭绕着一点挥散不去的悸动。“人家是有老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潇潇的水声中,汤小汤下午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她匆匆擦干身子,套上睡裙,煨进薄棉被里。卫生间地板上汪起的脏水正在慢慢渗入下水道,不时传来咕隆一声响,夜晚重又陷入安静。一阵巨大的空虚袭来,她摸出手机,按一下,屏幕瞬间亮起来。她点了一下汤小汤的微信头像。
“睡了吗?”
“还没。”
“一个人在家?”汤小汤和韩小东去年就已经领了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像模像樣地过起了小日子,就差婚礼还没办。
“是啊,韩小东出差了。”
“又不早说!我好去你那里蹭顿饭呀。”柯黛娃马上改用语音聊天,省得打字麻烦。
“还好你没来蹭,别提了,小区停水,我叫的外卖,难吃得要命!”
“那你趁机去韩小东妈那里蹭一顿呀。你活该!”
“不去。”
她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静默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又在思春?”汤小汤说。
“思你个大头鬼!”柯黛娃不用语音了,又切换成键盘模式。“问你:余建国真的有老婆吗?他怎么长期一个人在这边,会不会离婚了?”想一想,把“余建国”三字删了,添上“那人”,这才点了发送。
“有可能!非常有可能!他不但离了婚,还是个富二代,有过亿身家,正等着你去填房呢!”(一连三个“捂嘴笑”的表情符号)
“衰人!我不跟你说了噢!”
“哈哈,我就知道你有情况!说真的,你是中了哪道邪,会对这个人突然上了心?”
“也没有……就是有点好奇。”
“別好奇了,当心‘好奇害死猫,哈哈!”
“那又如何!”
“要不你当面问问他呀!去追他呀!”
“八婆!就知道你会……”
“好吧,回头我帮你调查一下,看看他到底合适不合适你。”
“不用!”
“是你说的不用哦!别怪我不帮你!”
“就是不用你帮!”
“那好,快睡觉了!”
“韩小东又不在家,你急什么?不会是约了什么人吧!”(“捂嘴笑”,痛快!看我怎么报复你!)
“滚蛋!你以为谁都像你那样风骚呀!滚蛋吧你!”
“哈哈,我还以为说什么你都不怕呢!对了,你们就这样,也不打算办酒席了吗?”
“依我的意思,办不办都无所谓,他妈非要办不可,还要往热闹里办。我正烦着呢!”
“别呀,别放弃了穿婚纱的机会。”
“让他们张罗去吧。等忙过了这一阵儿,闲些时再说。”
“好。好。睡了吧,我快困死了!”
“拜——”
四
到了十二月,虽说日日艳阳高照,天气到底还是冷了下来。偏在这时,李国泰发话,本部所有人员集中到外地,开展年度拓展训练。和往常一样,本次活动由行政人事部组织落实,是汤小汤、柯黛娃的分内活。
训练基地设在省内的一个山区,请的那个拓展训练机构以前合作过,一切按老套路,价格和项目都不用再谈判。当天晚上,全体人员乘旅游大巴到达训练基地,吃自助餐,每两个人自由组合,合住在一个帐篷里。那帐篷只是取一个外形,内部一应设施跟酒店的标准间差不了多少。明天一早,早餐后大部队在前厅集合,只要把人马移交给“教练组”,就没她们什么事了。房间里摆了一盘水果,柯黛娃掰下一根香蕉,丢给汤小汤,自己拿了一只香梨,咔嚓咬下一大口;汤小汤正忙不迭给韩小东发微信报平安。然后,各自洗洗涮涮到很晚,上了床柯黛娃却没睡意。对面床上汤小汤半躺着,手指头还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指指画画,脸上带着痴笑,又不失时机抬头看了柯黛娃一眼。
“还在跟你的韩小东腻歪呀?”柯黛娃说,撇了撇嘴。
“就好了!”汤小汤对她说,眼睛没挪开,再重重点一下屏幕,好像借此增加了文字的分量,类似于一个加粗的句号。
“这鬼地方,还真冷!”柯黛娃说,“你说,老板发什么神经,挑这种时候出来。早干吗去了!”
“他高兴呗!”汤小汤知道的不多,却比柯黛娃多。但这个话题不在她们的交流范围内。“或者,天气不好,正有利于拓展吧!”
“我听说,每年这时候他老婆要随‘太太团出国旅游。他肯定嫌一个人在家无聊……”
“你别跟着他们瞎议论这些事情,那些人,越是不懂,越要装懂。一个人在家怎么就无聊了?他要是真嫌无聊,有大把的去处。”
“那倒是……”她信汤小汤的,她自己的智商在这些方面老是不够用,还好她有她的擅长。
汤小汤欠过身,一只手支起脑袋,看着柯黛娃。“哎,最近有什么新情况?又在倒追什么人了?”
“没有,哪有!你这个八婆!你自己的小日子过舒坦了,就来八卦我们这些耍单儿的!显摆是吧?”柯黛娃浮上一脸藏不住的笑。
“真没有?没有那你乐个什么?”
柯黛娃双手垫在后脑勺上,仰脸望着天花板,沉思片刻,叹口气。“是啊,”她说,“还是你们家韩小东好。”
“说你呢!别转移话题。你就不想听听某人的事情吗?”
“谁呀?”
“余建国呗,别装了。”
“他怎么了?”柯黛娃忽地坐起来,紧张地望着汤小汤。
“别激动呀,我不是说过要帮你了解一下他的情况吗?我了解到了。”
“哦——”柯黛娃重新躺下去,她并不感兴趣。无非是他的家庭情况,他的过去,他做过什么工作。谁没有过去!
“你什么意思?不想听啊?一开始可是你找我问起他的。”
“想听,你说呀,我听着呢。”
“他已经离婚了,儿子判给他老婆带。他来这边工作之前就离婚了。”
“还有呢?”
“还有什么?没有了。”
“他为什么离婚?”
“恭喜你,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他作为一个有妇之夫跟一个有夫之妇乱搞,被老婆发现,净身出户,还要给儿子抚养费,直到儿子十八岁。这下你明白了吧!”
“那又怎样!”
“你真傻还是装傻?”
“那当初公司为什么要聘用他?
“聘用他跟这个没关系,聘用他的时候只看他的工作能力和职业技能。”
“就一点不考虑到他的人品?”
“考虑呀,谁说不考虑!还没到时候!”
“这就对了!我倒觉得,有些事情是真是假还难说呢,我不信!谁知道他老婆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两个人出了问题,肯定不止一方有责任。”
“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爱信不信,你自己慢慢去想吧!且不说这些,他自身各方面的条件,能满足你吗?”
柯黛娃没有听见,她还沉浸在前面的问题里。“可是,他入职资料里填的不是‘已婚吗?”
“你说呢?公司又不管户口,又不调档案,婚姻状况一栏任你填,从来都不做核实,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只是没往这里想过。可他,为什么要填‘已婚?他可以填‘离异呀!”
“就是呀,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刻意隐瞒自己的婚史,说明他的第一段婚姻非常失败,说明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说明他没有责任心、没有担当,还说明,他很可能是一个恐婚者,说不定还是一个厌女症患者、直男癌。最重要的是,他不可能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你当他月朗风清,却原来渣男一枚!哈哈,我劝你,还是不要对他想入非非了。”
“那又怎样?”
“你想怎样?你不会是想找个男人搞一夜情吧?”
“不是!才不是!”柯黛娃說,她的目光黯淡下来,“一夜情,你说,男人们要的都只是一夜情吗?”
“我可不知道,这得问你!你不是有很多前任吗?”
“我没有……”
“好了好了,咱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她乜斜了柯黛娃一眼,“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又不是没人追……” 柯黛娃扑哧一声笑了。“没你大。”她说。
五
穿制服的教官黝黑魁梧,看上去像个打手,列队时见有人岔开双腿,上去就是一脚,踢在了那人的脚后跟上。被踢的人吃了一惊,有点着恼,脸白了。几个女同事立刻哈哈大笑,柯黛娃笑得最响亮。教官转过身,用冰冷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圈,笑声戛然而止。李国泰也规规矩矩站在队列里,标志着权力和权威的暂时移交。柯黛娃瞟了一眼余建国,见他站得笔直,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仿佛担心下一脚就会踢到他。其实也没必要这么紧张。
接下来的项目叫做“穿越生死网”,一个老掉牙的游戏,培养所谓的团队协作精神:在两根相距三米多的铁柱子之间拉上绳网,织起十九个不规则的“洞口”,并假想绳网通了高压电,在规定的时间内,所有队员要互相配合,在不碰触到网子的情况下穿过去。可能是涉及太多身体接触,教官宣布:这个游戏规定只许男队员参加。女员工一阵欢呼,她们站成一排,看热闹、加油鼓劲或者喝倒彩,让简单的游戏增添了一丝性感的色彩。销售部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他们抗冻,眨眼间刷、刷、刷脱去外衣,几乎只剩一条内裤,一个个像溜滑的活鱼,哧溜溜钻过网。柯黛娃自告奋勇走上前,紧盯着他们,检查有没有人犯规。教官挥动手中的小旗,卡一下秒表,报出时间,大喊一声“通过”引来一阵欢呼。柯黛娃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轮到他们了。余建国躲在人群后面,又似乎心有不甘,脚步悄悄往前挪了挪,见李国泰眼光扫过来,连忙走上前。“我来……”他怯怯地低声说。有人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更多的人一拥而上,把他挤在那个绳网边。他整了整衣裤,握紧拳头,勉强笑一笑,然后,抡一抡左臂,再抡一抡右臂,身经百战、胸有成竹的样子。身后响起几声不耐烦的嘘声。他把头探进了那个“洞口”,条件反射的作用真不可小视,他的头皮立刻感到一阵阵发紧、发麻。他闭上了眼。脖子过去了,肩膀过去了。对面接应他的几双手擎住了他的脖颈,这一边,有人抱住他的双腿往起“掫”,一时间,他完全失去了重心,只觉得有无数双手在他浑身上下掀、抓、拽、捞、捯,他可怜的老腰挪过去了,一寸一寸地挪过去了,屁股却碰了线——不,是屁股上的裤子,是布帛,是附加物,不是他的身体部位和筋肉,但是没有用,黑脸教官“嚁”的一声哨响,声入云霄,果断中止了这一阵子没完没了的、莫名的忙乱与恓惶。前面所有“安全”通过的人成绩都作了废,须重头再来。大家泄了气,一松手,余建国重重跌在地上,尘土、草叶扑了他一脸,一只鞋——别人都穿了旅游鞋来,唯独他,不合时宜地穿了一双皮鞋——挂在绳网上,摇摇欲坠、摇摇欲坠。
重新来过,余建国被排斥在外。他悻悻地站在场边,有些惊魂未定,又有点意犹未尽。有人走过,顺手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不清是善意的鼓励和安慰,还是有意要放大他此刻的尴尬。他勉强笑一下,带着些微不服的挫败感,这才像一阵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般涌上脑门。李国泰抱着双臂站在那里,一声不响,脸比教官还黑,显然对局面非常不满。但愿不完全是因为他,余建国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欢呼声响起来了,有人在鼓掌,女人们在尖叫,可恶的叫声!有什么值得发出这样刺耳的嘶鸣么!那个黑脸教官正在洋洋洒洒、洋洋得意地做总结。柯黛娃站在人群中,满脸通红,噘着嘴,表情里交织着愤懑、茫然和羞愧,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汤小汤站在另一侧,这时候发来一条微信:“快看你的男神,那副蠢相,哈哈。”柯黛娃瞄了一眼,把手机关了。她今天没穿高跟鞋,腿上穿了一条黑色紧身七分裤,也不嫌冷。不消说,最后,他们这个小组成绩垫了底。
排队取自助晚餐时,教官特地走到早上被踢的人旁边,拍一拍他的肩膀,“还吃得消吧?”语调里充满平易近人的亲切。那人是个中层干部,手下有十几二十号人呢。只见他微微打了个冷战,耸一下肩,耸掉教官的手,像耸掉了一只癞蛤蟆。然后,他抬起下巴,脑袋缓缓地转过来,认真地、冷冷地、无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还好,黑脸教官并不在意,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开,回到了他们的饭桌上。在那里,在饭厅一角,是拓展训练公司自己单开的一桌,饭菜标准略低,其余的几名教官、助手,还有大巴司机正吃得热火朝天。
余建国显然已经从白天的挫败中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笑,一反常态,和所有人高声打招呼,有人讲起一则什么段子,他热烈地应和着,听完,又积极贡献出自己掌握的另一个版本。说到隐秘处,声音低下来,只说给身边的三五个人听,似乎、立刻,借此抱成了团,有了“圈子”和同盟,便凭空比别人多出了点什么,一种潜在的势力?一种莫名的荣耀?还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相互依赖和信任?反正,无论是什么,都是他此时此刻急需的。他们在说什么?其实就是一个成语猜谜:谜面是“昭君出塞”,他是掌握了谜底的人。他努力绷住笑,绷住这个秘密般的“谜”、财富般的“谜”,等着人以央告、以请求、以佯攻、以威逼、以交换来向他讨教。
但是很快就有人把谜底泄露了:“因地制宜。”这让他大为扫兴。早知这样就不必绷着了,不如由他抢先说出来。事情立刻变得乏味。且慢。
柯黛娃站在余建国的身后。他们中间隔着一个人,正一脸坏笑。那个人的肩膀挡住了柯黛娃的一部分视线,像是自告奋勇替她挡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因地制宜”,脏吗?不脏啊!可是,这个谜底揭开后,却让柯黛娃更加迷惑了。她看到余建国的脸色从刚刚的兴奋中黯淡下来,带上了一种颓然的神情,好似冷不防被谁扇了一耳刮子。“什么意思呀?什么意思呀?”她奋力往前凑了凑,盯住余建国的脸,问。
余建国皱了皱眉头,不耐烦了。缓慢移动着的队伍终于走到了头,他伸手够到了盘子,扁平、沉重的白瓷盘,浅得装不下一口漱口水,大是够大,他一下拿了两个。或许用得上,谁也没有规定一人只能拿一个。然后,他匆匆回过头,仿佛这才想起了什么,对着柯黛娃,咧嘴一笑。
六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最后一项训练是爬山。湿滑的小路上满是杂草和腐叶,一脚踩上去,渗出一汪水,每个人的鞋底都是湿的。一丛丛灌木散布在山石间,湿淋淋地绿着,空气滞重透明,有一种莫名的幽僻和深邃感。教官为大家分发了一次性塑料连帽雨衣,薄脆如纸,又凉又硬,放眼看过去,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尽是些飘忽的淡紫色影子。
队伍越拉越长,走在最前面的一拨仍然是销售部的那一伙人,他们已经快到山顶了。余建国落在队尾。因为嫌透气性太差,他把雨衣上的帽子掀在脑后,脑袋濡湿了,略带自来卷的毛发结成了一绺一绺的,头皮尽显;浑浊的水滴顺着头发往脖颈流,趁人不注意,他时不时伸手往后颈撸一把,愤怒地涂抹在裤子上。就连他最为得意、精心侍弄的小胡子,也凝着脏乎乎的小水珠,给他的面相增添了一丝倦意和不堪。看上去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努力。
柯黛娃和汤小汤处于中游,也不靠前也不靠后。柯黛娃的脸色红扑扑的,带着一点不寻常的娇艳。潮湿的空气,适度的寒冷和运动看来比较适合她的油性皮肤。所有人里,唯有她把雨衣束上了腰,硬是穿出了一种舞台效果。正走着,一抬头,见汤小汤回过身盯着她看:“小骚货!你可真会招眼!”
“怎么啦?怎么啦?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汤小汤转过身,也不回话,快走几步,绕过一片小树林,转眼把柯黛娃落下了十几米远。
柯黛娃低下头,这才顾上看一眼脚下的鞋,我千挑万选的名牌货呀!从鞋尖到鞋跟,由红到紫的渐变色早已被黄色的泥汤覆盖,鞋面上沾满草叶和细沙,那可是她小半个月的薪水。她掏出纸巾,蹲下身,徒劳地、仔细地擦拭着。有人看到了,喊一声:“咳,柯黛娃,你弄啥呢?”——他知道她是中原人。
“不关你事!”她头也不抬一下,迸出一句。
“好,擦干净了,把双脚扛你自个儿肩膀上走路,嘻嘻!”
“嘁,关你屁事!你这个长舌男!我愿意,怎么着吧!哼——”那人早就走远了。
这一回,柯黛娃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她的眼睛一亮,迎面看见了垂头丧气的余建国。
“快走啊!你快一点儿呀!”她伸长脖子,踮起脚,两只手扑棱着,朝他喊。
“沒事,你先走吧!”余建国慢腾腾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颊浮着潮红,嘴唇半张着,呼出一团团热气,乳峰撑起半透明的雨衣,隐隐地微微晃动着。灌木丛中起了一阵微风,先前积攒在树叶上的水珠纷披而下,带出响动;他打了个寒战,她也打了个寒战。
他抹一把脸,抹去眉毛上的雨水和额头上冷却了的汗,对她露齿一笑。多么稀缺的笑容!惜墨如金一般。一个缄默的人,一个审慎的人,一个有阅历、处事有分寸感的人,就应该是这样,带着一点木讷,拒绝伶牙俐齿,其实洞若观火。可以想见,他承受过什么样的磨难和打击,柯黛娃的心里浮起怜惜,带着点敬重。——昨天,在“生死网”前,只因为他半是畏瑟、半是冲动的草率表现,被众人看轻,留下了笑柄,而令柯黛娃感受到的那一点点失望和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的心里隐隐痛了一下,是一种被触动、被切割的甜蜜,就像一只气球,鼓胀着,鼓胀着,砰的一声爆裂,是一种痛快的痛。
他的皮鞋沾满了泥水,已经湿透了,沉甸甸、软塌塌地裹在脚上。整整一个季节,不,一年到头,他都穿着同一双鞋,廉价,但是百搭,从街口的小店买来,号称百分百真皮、纯手工制作,起初磨脚,脚后跟打起了水泡,穿穿就好了,新鞋都这样。怕就怕过水,这回彻底现了原形。他真是用不着这样节俭的,向前一步是寒伧,那就不是节俭,是较劲了。
“走啊,”她说。“走啊!”他不约而同地说。路太窄,陷阱密布,沟坎丛生,柯黛娃顾不上说话了。她还是时不时回过头来,不放心地看他一眼。
“你很少用微信吗?”她问。
“很少。”他说。
她已经把微信头像换成了他帮她拍的那张照片,不知道他注意到了没有。
“干吗不用?”她又问。
“用它干吗?”
简直没法聊了。她笑起来,有点尴尬;他也笑了,终于感觉到一丝歉意。
“对了,昨天……你出的那个谜语……”
“昨天?什么谜语?”他差不多已经忘了。多么愚蠢!多么悲哀!
“‘昭君出塞,打一成语,谜底是‘因地制宜。这谜底对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我没搞懂。”
“没什么意思。”他说,只想把这个话题结束。
“告诉我呀,告诉我呀!”她身上那点小女人的娇蛮劲上来了,不自觉地扭动腰肢,语气里也满是娇嗔。
“算了。”他说。“黄段子”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高门大嗓地说出来才有效果,才能够代表一种勇气和智慧,换了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说,不是成心调戏,就是闲极无聊。他又没吃饱撑着。
“不嘛。”她说,停下来,挡住路。
“你真不明白?”他说,犹豫了一下,“这是个老掉牙的黄段子,挺——挺恶心的。”
黄段子,原来是黄段子,她的脸刷地红了。不是因为黄段子,是因为从昨天到今天,她像个傻×般耿耿于怀和孜孜以求。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没有听过黄段子,讲也讲过,在那些男女混杂的饭桌上,谁没讲过。她镇定了一下,脑海里倏地滚过一团亮光,突然反应过来,脸再一次热辣辣地红了。
七
从基地回来后,余建国恢复了好几天,腿痛,腰痛,浑身的肌肉酸痛。晚上下了班回到房间,刚吃完盒饭,同事的电话打过来:“余建国,你在哪里呀?晚上有客户请吃饭,到处找不到你人!”
天杀的,怎么不早说!
“我在……我在回住处的路上。”他灵机一动说。
“麻溜地,你打个车,直接去‘新绅乐,菊花房。知道路吧?”
“知道,知道。”他忙说,一边打开手机导航,看了一眼。还好,不算太远。太远的话,就不怎么划算了。他抹了抹嘴唇,这他妈的地沟油,真舍得放。然后,蹬上皮鞋,飞身下楼。小区外面的马路拐弯处有停泊的“摩的”,八块钱,他破例没有还价。还剩下一百米时他提前下来,改步行,抖擞一下精神,昂首走进前厅。
他们都已在包房里就座,菜还没上齐。靠上菜位的旁边有一个空座,显然是留给他的。经理没来;还有,女士们一个也没来。客户端坐在次席——买单的位置上,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同时招呼着每一个人。余建国还在迟疑着,他早已从座位上弹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余总,好久不见!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逆生长啊兄弟!”另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亲昵地拍打着。“哪里,哪里。”余建国喃喃道,想不出应对的话,心里竟是熨帖的。一到这时候,每个人瞬间都成了“总”,也瞬间都成了割头换颈的好兄弟,辈分其实是乱的。余建国认出来了,这个人原是他们一个部门的同事,在职时未见跟谁多熟络,前不久辞职创业,开了一家小公司,专做劳务派遣,可谓熟门熟道、顺风顺水。他选择这个项目,真是对极了。所谓劳务派遣,看似不起眼,其实大有乾坤:各大公司下属的工厂招收流水线工人,通常都外包给这样的劳务派遣公司,工厂不必和个人签订劳动合同,工资、“五险一金”也都由他们代发、代扣,一来“专业公司专业做”,可以充分利用他们掌握的资源,二来节约了大公司的成本,还可以替他们规避一些法律风险和劳资纠纷。相当于一种“批发”,利润来自差价,可不就是差价,劳动力早就商品化了——当然前提是,要跟大公司搞好关系,特别是要跟大公司的行政人力资源部门搞好关系,才能顺利接到单。余建国明白了,他要请吃,经理肯定单独请,规格自然不一样。可是,女士们也要单独请吗?
菜差不多上齐了,“来来来,兄弟们!”客户端起一满杯掺好了雪碧的红酒,发起开场白。“今天,领导都没空,来不了了!”他略作停顿,佯笑,窃笑,大有深意的样子,派头十足。“不过呢,他们不来更好,咱哥儿几个才尽兴,我说得对不对?!来,大家伙儿先‘走一个!”
菜式还真不错,早有耳闻这里的菜式不错。余建国一时间忘了自己已经吃下了一整份盒饭。红酒兑雪碧,说不上是酒还是水,说不上是酸还是甜,满满几杯下肚,倒是开胃。他抽空小声问旁边的人:“怎么只有我们几个老爷们儿,女人们都哪去了?”那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叫上她们,‘下半场干活不方便。你就别问了。”
原来还有“下半场”!余建国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过来,血往四肢奔涌,散发出热力。他连忙沉下脸,掩饰住跃跃欲试的情绪。
吃完饭,他们走过前厅,角落里有一处窄窄的楼梯,没有灯光,楼梯上堆積着几个空纸盒子,给人造成已遭废弃的印象。他们被指引着,悄无声息地走上去,又是一段没有灯光的、长长的走廊,曲折地连通着副楼。在这里,客户——前同事——潘老板——余建国终于想起来他的姓氏——靠墙站住,难分难舍地,一个挨一个握住他们的手,嘴唇紧贴他们的耳廓,像录音机般低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有点事失陪了,单已经签过,玩得开心一点,开心一点……”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无须多言,鱼贯而入。一眨眼,所有人都不见了踪影。
余建国被带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和酒店标准间类似,但更为紧凑。他正在疑惑着,好像还缺少一个什么环节,难道不需要“选角”吗?就有一个柔软模糊的身影迎上来,贴住他,耳畔响起一串温婉的低语:“先生晚上好!”一边娴熟地替他宽衣解带。他索性退到床边,仰面打横倒下去,任由她动作。心里默默地做出了分析:“原来,在高档场所,所有的货品都是免检的,也难怪略去了‘选角一环。不用说,安全隐患也是不必考虑的了。好,真好!”
将近午夜,余建国重新回到了前厅。吃饭的包房都关闭了,但是人气不减。他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略坐片刻,有服务生立刻递上一杯温吞浑浊的茶水。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拓展训练时积累的疲倦重又袭来,身心掠过一阵通体舒泰之后眩晕的空虚,旋即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充实所替代。这不只是一次乐享其成的完美释放,简直就是一次洗礼和启蒙。他想起那个“生死网”,狗屁!金融商业时代下的身体和意志,需要“拓展”的远不是这些东西。到底谁胜谁负!正想着,一回头看见吃饭时坐在他旁边、曾向他“剧透”有下半场的那个人,坐在不远处,手上的茶水与他同款,正笑望着他,仿佛看透了他此刻的心思,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大跨几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他身旁。“老余,不错嘛,我观察了一下,你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果然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敲破鼓。哈哈,哈哈!”
余建国略显尴尬,这时候遭遇“同伴”,有一种赤裸相陈的不洁之感。“不是吧,哈哈,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出来了,然后坐在这里,看他们一个个走出来,尽欢而散,尽欢而散啊!”那人骄傲地说,好像得了什么便宜。真是“纵火不怕风疾,看呆不嫌事大”,这有什么值得他骄傲的吗?
“我还当你一直坐在这里呢!”余建国笑道,恢复了一点自如,“我倒是想知道,部门的那几个女的怎么打点?不可能就这样甩掉她们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facial spa(脸部美容水疗)知道吗?‘queen's face spa(皇后面部水疗)知道吗?”那人秀完英文,压低嗓门,凑近他的耳朵:“比你在这里打一炮可贵多了!”
这么说,她们——部门所有的女人们,从汤小汤到柯黛娃,都对他们的行踪心知肚明、了如指掌。余建国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是滋味,好像有什么隐私被暴露了。年轻人当然可以藐视廉耻之心,但是像他,他们眼里和口中的“老男人”,却无论如何有些挂不住,有点腌臜。“要不,你再坐坐?”他说,站起来,不等那人回话,招一招手,吩咐服务生替他叫来了一辆出租车。这一次,他不再犹豫,果断坐了进去。
八
上午,公司新购置了一批办公座椅,因是批量,价格有折扣。汤小汤跟供应商讲好,送货时多送一台给她,货款不打入发票,她自己付现金。这事不算违规,要说亏也是亏了供应商,可他们会亏吗?她悄悄问柯黛娃:“你要不要一台?要的话我让他们再多送一台过来。老板椅,真皮面料的,只要八百块钱,你去家私城买要两三千呢!”
柯黛娃想了想,“我要它好像没什么用,我那里又没电脑桌……等等,我问一下余建国,他肯定要。”没等汤小汤反应,她早把微信发过去了,“他回了微信,要,要!”她高兴得什么似的,那边,余建国正在靠墙角的座位上,朝柯黛娃点头示意。汤小汤的脸早就黑了。她扭转身,快步往出走。
柯黛娃连忙跟了出去。
“叫我怎么说你好!”汤小汤说,“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牵扯那个老男人呀?”
“怎么了?这有什么呀?”
“有什么?这是变相占用公司的资源!这是损公肥私的行为!”
“折扣是先讲好了的,多的这台是他自己出钱,哪里就损公肥私了?”
“就算你说的没错,可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公司批量购买,人家会给这么多折扣吗?他们还不是想着以后有生意做!”
柯黛娃噘着嘴:“早说,我就不发微信问他了。反正,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别牵扯其他人进来!”
“这样可以吗?算我买,我买了再转卖给他,行吗?”柯黛娃一脸央求,看着她。
汤小汤这次是真生气了,她的嘴唇都发抖了,“柯黛娃,你听好了,前面的话算我一句没说!椅子我不买了,谁都别买了!我马上打电话告诉供应商。”一边气冲冲走开了。
回到座位上,柯黛娃直想哭。她忍住泪,给余建国发了一条微信:“椅子买不了了,对不起!”
“好的,没关系。”他很快回了微信。人家还不一定真想买呢,又不是免费的,多大的便宜呀!
怀着感激——感激他什么?感激他没有追问理由,还感激他被莫名折騰一番,仍然带着好脾气,柯黛娃径直走过去,走到余建国的座位旁。她要当面给他解释一下,道个歉也应该。但是余建国刚好接了一个电话,他朝她挥了挥手,手机贴着耳朵走开了。
让柯黛娃想不通的是,汤小汤到底对余建国有什么成见。他们之间有过节吗?他什么地方不小心得罪她了吗?忽然,柯黛娃明白过来,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汤小汤看不惯的不仅仅是余建国的作派、性情,更是柯黛娃对余建国的那点“好”。
汤小汤可能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中午下班时,她走过来,约柯黛娃一起去食堂。“吃饭去了,吃饭去了!”她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先去吧!”柯黛娃盯着电脑,没抬头。
“走啦——,我有话跟你说!”汤小汤抓住柯黛娃的肩膀,推搡几下,又趁机咯吱她一下,汤小汤脸上笑盈盈的,先前的怒气不知道去了哪儿。
柯黛娃站起来,伸个懒腰,跟着汤小汤走。她其实也并不想跟汤小汤置气。汤小汤是汤小汤,她是她,谁也改变不了谁,管汤小汤是劝善规过的好心,还是莫名其妙的醋意。
食堂在侧面那栋楼的大厅里,隔着一片草坪。人工培植的天鹅绒草皮沐浴在冬日温暖稀薄的阳光下,不顾季节地绿着,松软如烟云。柯黛娃埋头往前走,汤小汤站住了:“你说话呀!”
“你说呀,不是你有话要说吗?”
“差不多得啦!你还真生我的气呀?”
“没有,我真没生气。”柯黛娃笑一笑,不知为什么竟有些伤感。
“好啦,你要是真想给他买,我下午再联系一下他们……”
“不了,他可能也用不上,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买吧!别耽误你。”
“我也不买了。韩小东说,颜色和款式都跟家里的家具配不上。”
“好。”
“不过,我说那些是真话,怎么说这也是变相占了公家的便宜。还有,我就是看不惯你那种恨不得倒贴的样子!”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了!我手动给你点一百个赞,好不好?”
“看来你是真的有情况了!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已经那个了?有几次?”
柯黛娃急了。“胡说八道!没有,我跟他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都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没准儿,他根本不知道这些,除了你,没有人知道。谁要是骗你,就是一个王八蛋,是臭狗屎,是……”
“好了好了,别恶心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上次有人请我们去做脸,你知道请他们去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他们去喝酒、逛夜店了吧?”
“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说出去……那帮臭男人,逛夜店能满足得了?他们去找‘小姐了!哼,他肯定抢在最前面!老猪!”
柯黛娃的脸刷地红了。不知为什么,她眼前出现的是余建国钻“电网”时的那个样子,笨拙,却很努力,心里一阵难受。忽然,她找到了反戈一击的理由:“你说,你们家韩小东要是遇到客户请他们,他会不会去做那事?”
轮到汤小汤脸红了,她愣了一下。“他敢!谅他也不敢!”她咬牙切齿,转而又自信道:“他不是那种人,我还不了解吗?”
“是你调教得好,还是你平时喂得太饱?哈哈……”
“别在我面前搞这一套!他和韩小东,能比吗?他是你什么人?你说说,他是你什么人?”汤小汤捶了她一拳,“要我看,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单恋!”
“哼,别说我还没有爱上他,如果我真爱上了他,就算他是渣男,也照爱不误!再说了,我只向你问了他一次,你倒次次问他,没事也被你问出事来了!你说说,到底是你在挂着他还是我在挂着他?到底是你要怎样还是我要怎样?哈哈——哈哈——”
“我要怎样?简直是笑话!我要怎样,还用得着怎样吗?”
“那是,那是,我知道。”柯黛娃不想和她争下去了,“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
“越说越离谱了,这种玩笑你还是少开为好!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好吧!他没钱,没地位,有点窝囊,有点小器,有点老,——照你说的,还有一段不堪的婚史,一笔需要支付十多年的抚养费,总之有一千个理由遭人嫌弃。可喜欢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理由,就是喜欢。这样说可以吗?”
“我有什么可以不可以!还是那句话,我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柯黛娃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要是他变身李国泰,他的这些缺点和毛病——除了钱和地位——一样都不少,还会遭人瞧不起吗?多少人做梦都想跟他上床‘那个,哈哈——”
“你疯了!”汤小汤说,狠狠白了她一眼。柯黛娃得意地笑了。
九
汤小汤的婚礼定在元旦举办,法定节假日再加上晚婚假,仪式办完之后还可以安排一次省内游。晚上下了班,她们一起回到柯黛娃的住处,这里要好好布置一下,婚礼那天会派上大用场。韩小东是本地人,他妈坚决要按当地的习俗办婚礼,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到时候,韩小东要带着庞大的队伍,到女方娘家来接亲。汤小汤的娘家在遥远的北方,她先前反正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一阵子,临时充作娘家,走走形式,也可以交代过去,韩小东的妈答应了。
其实也没什么要布置的,但汤小汤有些不放心,她要亲自来看看,打扫一下,顺带敦促一下柯黛娃,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私人物品藏掖好。天知道她都有些什么!还有就是要把大门的门锁加固一下。
“这下,你总算称心如意了吧!韩小东对你那么好,又帅,又多金,等到哪天在他们公司里弄个总监总裁什么的当当,你就不用出来打工,安心做你的全职太太了!”柯黛娃说。她知道他们拍拖了很多年,所谓的爱情长跑,终于修得正果。
“嘁!你以为呀!哪有那么多总监总裁呀!”汤小汤偷笑一下,分明有点得意。
“快了,快了。”柯黛娃说。
“你也抓紧一点,赶紧把自己给嫁了!”
“我不着急。”
“算了,你不着急就不着急吧,我才懒得劝你!”汤小汤说,不知为什么生出恼火和不忿。她凭什么!凭什么可以由着自己的兴致来!凭什么可以不按套路出牌!凭什么可以得到那么多男人的垂注!就因为有一对大奶和两瓣动不动撅得老高的屁股吗?
“对了,到时候阿霞做我的伴娘。你多叫几个姐妹,在这边守阵。你记得多找几把旧钥匙,提前冻在冰箱里。”汤小汤说。阿霞是部门新来的一个小姑娘,一米五多,胖。
“哦,哦。”柯黛娃说。
到了周末,柯黛娃起了个大早,先把自己捯饬一番,开门迎来了部门的几个女同事。汤小汤预先洗了柚子叶煮的热水澡,梳了头,内衣外衣穿扮停当,打了一辆车,也到了。她化着浓妆,看不出一点娇羞和激动的表情。大家坐下来,屏息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来了,来了。”有个女孩从阳台上发一声喊,全体人跳将起来,涌出房门,齐刷刷堵在楼道里。小区里的道路太狭窄,七弯八拐的,来的虽都是豪车,到底排不出阵势。韩小东打头,手里捧一只花球,在请来的一帮“弟兄”拥戴之下,雄赳赳进了单元门。现在,他就要“入门”了。“姐妹”们早摆开了阵势,她们占据了战略要道,居高临下,用手臂推搡,用身体抵抗,用头颅顶撞,甚至用上了脚,去踢、去踹,组成了一道肉体的高墙,坚决阻止他们踏上楼梯半步。男人和女人,突然之间失去了界限,肉体贴着肉体,扭成了一团;一阵接一阵的喧哗,夹杂着佯装忸怩的责怪、被趁机揩油咯吱到痒痒肉的嬉笑、男人们粗暴强劲的喘息,像一锅黏稠的、热腾腾的粥,流淌在楼梯上。韩小东的花球已经暂时由别人帮他拿着,他高举双手,攥了一大把红包,一不留神被全部抢走。再从身上掏出一把,这一回,没等举起手就又被抢走。“红包!红包!红包!”“姐妹”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只有柯黛娃站在那里,只顾笑。她已经笑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终于,“姐妹”们浑身瘫软、心满意足地败下阵来,“弟兄”们发起最后冲刺,簇拥着韩小东来到了门口。有人扔过来一大坨被冻成冰疙瘩的钥匙,“弟兄”们早有准备,掏出一把小榔头,排除干扰,三下两下敲开,韩小东一把一把试着往门锁里插,手冻得直哆嗦。直剩最后三把,门打开了。
汤小汤踩着一地的红豆、绿豆和金银纸碎,昂着头,款款走下樓梯,走向停在一旁的花车。她穿了一双大红的高跟鞋,比阿霞整整高出了一头。日光下她的妆容纤毫毕现,红唇白肤都极尽夸张,像戏台上的丫鬟,又像个误入凡间的厉鬼。她确实说不上漂亮,但气度不凡,此时更有一种睥睨天下的风范。阿霞一只手搀扶着她,另一只手则高高擎着一把大红伞,勉强够到了她的脑门。刚刚的那阵热烈,仿佛转瞬即逝,在场的多是年轻人,且来自外地,到底够不够盛大隆重,谁也说不清,只管大处着眼,不计小节,说到底不知道是谁在应付谁。临上车前,汤小汤微微倾下身子,向大家鞠躬致谢,冷不防地,她看了柯黛娃一眼,带着克制不住的查询,似乎要从柯黛娃的脸上验出这场礼俗的成色。柯黛娃傻站着,眼里有藏不住的艳羡,她唯一的缺憾是没当成伴娘,她会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伴娘,让汤小汤后悔去吧!
“姐妹”们开始“分赃”红包,没抢到手的,汤小汤也早有安排补齐,大家抽出纸币,“呀”的一声,个个喜上眉梢,面额和张数都比想象的大和多。满地的彩屑此时被微风翻卷,发出璀璨的碎光。
十
中午的婚宴摆了二十二桌,实到二十桌。剩下的两桌,按惯例酒店不给退,汤小汤吩咐柯黛娃帮忙招呼一下,让部门的人晚上过来接着吃。两天的假期这就用去了一整天,剩下的一天,柯黛娃睡了个懒觉,玩一下手机,又过去了。节后上班,她看见汤小汤,吃了一惊:“咦,你不是要去省内游吗?怎么会在这里?”
“不去了。”汤小汤说。婚礼上的光彩和疲惫还没有从她脸上消退干净,更显出忙碌中的干练。
“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哪有!能出什么问题!”汤小汤有些不悦,“没看到大家都忙得要死吗?我把假期贡献出来了。”
“经理给你打电话了?”
“没有,是我……”
“那你又何必!好不容易有假休,要是我,才不干呢!”柯黛娃说。
“不要再说这事了,”汤小汤压低声音,笑着推了她一把,“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
柯黛娃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每年这时候,公司都会来一次大震荡,有人升职,有人降级;有人走,有人留。结果就是,理不清的数据,填不完的表格,行政与人力资源部比谁都忙,部门里每个人都需要加班。年终奖分配方案就要开始做了,在场和不在场,完全不一样,奖金倒也不会少你的,少的是“系数”,合理调控的那部分。再有,那些表格和数据,都是下一年度人事安排的依据,多么有价值的信息!要在平时,谁也接触不到。
晚上加班加到九点多,柯黛娃正准备关电脑,汤小汤过来催她:“走了,走了!”
“你先下去,我马上就到。”
“好啦好啦,别磨蹭了!”汤小汤转过身,急匆匆走了。
柯黛娃扫了一眼,几个男人正在办公区的另一侧窃窃私语。他们刚刚从楼下的吸烟室回来,身心愉悦过后,一时间进入不了工作状态,或者干脆打算收拾家伙走人。余建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然对着电脑屏幕。紧接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站起身。柯黛娃连忙移开目光,快步下楼。
汤小汤站在露天停车场边,正朝柯黛娃使劲招手。前不久,韩小东新买了一辆国产轿车,每天上下班都要接送汤小汤,结了婚,到底不一样,汤小汤更显骄矜尊贵了。偶尔,时间凑巧的话,韩小东也会在汤小汤的指派下,捎上柯黛娃,做一回顺水人情。
车子开到岔路口,柯黛娃从后座上探起身:“就在这里靠边停一下吧,我在这里下。”
“干吗呀你?不是还没到吗?让他把你送到楼下!”汤小汤说。
“没事的,没事的,我想下去走几步路。你们快回吧。”
韩小东看了一眼汤小汤,减了速。“小心点哦,你真的没事?”汤小汤再叮嘱一句。
“放心吧,这才几点钟呀!”柯黛娃下了车,挥一挥手。街区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明显少了许多,却并不清静,反而更显惶乱;就连隔三岔五的路灯似乎也比平时黯淡。不是因为夜晚,夜晚才刚开始呢!是因为,这是一个离散的季节。譬如在公司里,不少人一旦把年终奖拿到手,或者等来等去,到底没拿到年终奖,再或者,找到了肯多出薪酬的新东家,便不辞而别,一去无还。他们加班加点辛苦填写的那些表格,那些人事资料,也只有在统计所谓的“人员流失率”时才派上一点用场,真正有用的资料,永远都只装在老板的肚子里。没办法,现在讲究的是“双向选择”,有奶便是娘,你不能指责人们太功利。让柯黛娃难过的是,有些人,彼此刚刚建立起了好感,试探着、纠结着、忐忑着,刚刚有了一些了解和亲近,一不留神,那一点细若游丝的联络便断了线,从此山长水远。
柯黛娃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又折返来。潮湿的风迎面吹来,她没有觉得冷。昨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部门里大部分同事都辞工了,办公区的电脑全都拆开,散放了一地,她的脚下踩着一沓一沓打印纸,扑向汤小汤。汤小汤为什么也要辞工?数她资历最老。她拼了这么多年,经理信任她,从不对她吆五喝六,就连老板李国泰,她也搭得上话,因为,有很多数据和资料,属于保密性质的,经理也没有她掌握得更详细。最主要的是,她已经有了韩小东,她还要什么?他们买的房子怎么办?柯黛娃扑上去,抱住汤小汤,哭了出来。
汤小汤甩甩手,推了柯黛娃一掌,笔直站在那里,以一种柯黛娃从没听过的语调,朗声道:“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我们正处在一个艰难时世。困难和希望同在,挑战与机遇并存。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手。迟早有一天,选项二会彻底打败选项五……”
什么乱七八糟的,柯黛娃才不管这些,她要爱情,爱情!你们都以为我只会卖弄风情,为了从男人身上得到好处,可我只要爱情!她在心底呐喊着。可是,这哪里是汤小汤?明明是柯黛娃父亲的口吻。果然,柯黛娃刚才抱住的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那个她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他的样貌,此刻却如此清晰确凿地站在她面前。他稀疏的头发一绺一绺湿答答贴在脑门上,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力不从心,而且装腔作势。
突然,汤小汤又变回来了,她诡异地笑着,指了指柯黛娃,说:“骚货,你这个骚货!你不是最性感吗?你不是最漂亮吗?大家都走了,你现在可以好好施展你的狐媚功了!剩下的老少爷们,留给你通吃吧。”
“你……你……”柯黛娃忍不住回击汤小汤,“汤小汤,韩小东对你这么好,你難道还不知足?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们不是才刚刚办完婚礼吗?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到底想要什么?说出来你也不懂。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想要!明白吗,骚货!”
柯黛娃被羞辱得满脸通红,她的汗水流下来了,眼泪不停地流,鼻涕也流下来了。还有余建国,余建国哪里去了?通常他都会远远站在一边,从不参与是非,是时候该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她走出去找他,却不知怎么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公共厕所旁边,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化粪池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地上有飞溅的粪水和泥汤,她顾不上脚下的鞋,咬牙踩过去,一个趔趄,差点让她摔倒,幸好抓住了一根树枝。然后,下雪了,雪霰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怎么会下雪?她这是在哪里?她要干什么?她很冷,手脚冰凉,对了,她可以打个电话,打给汤小汤。“她刚才骂我什么?”柯黛娃想,“这家伙,对我从来都是这样,她明明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永远不会超过她,偏偏说话夹枪带棒,简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反正我也不会当真。”柯黛娃摸出手机,可是没电了,怎么也开不了机。不会的!不会的!她从来都是把电充得满满的才出门,充电器呢?充电器也找不到了。在一条土路当中,她看见两只孤伶伶的塑料拖鞋,有人拍了她一下,手指了指,远处,一个女孩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光着一双脚。她趁势揪住那人的手臂,连声道:“你要给我一个交代!你要给我一个交代!”她哽咽着,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真的哭了,她的耳朵里全是泪水,手脚一如梦中的冰凉。直到现在,她一整天都处在一种低落的不良情绪中。早上上班的时候,她破例第一个来到办公室,所有的座位都空荡荡的,清洁工阿姨像个影子一般,正轻手轻脚地往走廊上那株半人高的巴西木上喷水。一切都是整肃的、凝然不动的,但是,她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梦中的情境正在一步步朝她逼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掀开它混乱丑陋的大幕。就在刚才,坐在韩小东的车子上,她从头到尾没敢正眼看他,就好像她真的窥见了他和汤小汤关系的某种裂隙。
往前去,是一个大型超市,看样子正准备打烊。柯黛娃快步走了进去。没有什么要买的,她只想到人多的地方站上一小会儿。
十一
汤小汤和柯黛娃刚走,其他人也都陆续走了。加班不设考勤,各人根据手头的工作自行安排时间。余建国收拾好东西,刻意停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樓。
大门口静悄悄的,灯光下一动不动杵着一个保安。最后一个摩托佬瑟缩着脖颈和肩膀横跨在摩托车上,见有人走过来,动了动身子,一看是他,便移开了目光。据说这里马上就要“禁摩”,他们的生意就快做不下去了。余建国紧赶几步,走上大门左侧的人行道。就在白天和晚上,远远地,他不止一次发觉柯黛娃在看他,含情脉脉的样子,——但愿是他的错觉。有些时候,他几乎要改变自己的印象,承认她是漂亮的了。在公司男女老少清一色亚健康状态下的“职业面孔”和“职业表情”里,她的确是出众的;但是她的漂亮太直白,太感官,对他这样的老男人来说,太过于惹火。他比谁都明白,到了他这个年龄,可以说是精于算计,对风险的预警能力强,也可以说是恪守本分,缺乏主动性,总之不会再在“情事”——或者更直露一点——“性事”上下太多太大的功夫了,他吃的亏还少吗?譬如说,他的手头若是再宽裕一点,他会尝试选择周期性地造访那家名叫“新绅乐”的酒店,享受一站式品质服务——免费的当然好,却有另一层意义上的不安全因素,等于是,把丑事——姑且算丑事吧——摆在了台面上做。
临近春节,烦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就在今天中午,他刚刚趴在座位上睡着,裤兜里的手机一阵痉挛般地震颤。他一看来电显示,赶快走出去。半年内他已经换了三次电话卡,那个女人真行,她总能找到他。
“喂——”
“喂,喂……”电话里传来的是儿子稚嫩的声音,儿子从不叫人,也不叫他“爸爸”。
“儿子,是你吗?”
“喂,喂,喂。”儿子只管重复这个单调的音节。离婚手续一办完,那个女人就去给儿子改随了她的姓,如今,儿子已经不姓余了!迟早有一天不认他了!
“余建国,你怎么又换电话号码了?!”换成了那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跟你说了多少遍,万一有急事找你怎么办?!”
“能有什么急事?找我管什么用?”他冷冷地说。每个月,一到了日子,他就往那个银行账户上打钱,比供楼还准时。这一点他说到做到。他又跑不了,要他电话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她先发火了。
“那好,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在上班呢!”
“能有什么事,钱呗,刮大风吃炒面——你当我张得开口啊?!你儿子要报暑假才艺班,你再打点钱过来。”
我儿子!这时候知道是我儿子了!“抚养费我才打过去,我可是按照协议一分没少过!我哪有那么多钱!”
“你想想办法吧,”她的语气总算软下来,“你儿子的性格越来越闷了,三脚踢不出个屁来!给他报个班,不求学到什么,让他多接触人,认识多点小朋友。”
“我想不出办法!我没钱!”
“你……你真不是个东西!”一听说没钱,女人立刻变回泼妇面目,直接把电话挂断。
倒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他的卡上也不差这点钱。只要这条线不断,那些噩梦般的日子就不会完全消逝。——这会儿,余建国已经走到了主干道上,他找了一台柜员机,往那个账号上打了五千块钱。再往前,绕过那个超市,就是他住的小区,特意出来散步的人们拖着疲沓的脚步往回走,一边忙着在微信朋友圈里发跑步计数的截图。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突然,在散场的超市外不远处,在斑驳的树影下,他看见了柯黛娃。
她也看见了他。绕不开了。他稍稍加快脚步,索性迎着她走了过去。
“你……才回来呀?”她站在那里,望着他,目光里含着托付和依恋,仿佛望着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仿佛这是一场期待中的约定而不是单纯的邂逅。
“是啊是啊,”他说,不觉竟有一丝慌乱,“我刚刚加完班。”
“我知道。你这是……回住处吗?”她用的是“住处”。是的,这当然只是个住处,而不是听起来老成持重的“家”。他的身份似乎也跟着被降低了一格,变得未成年化。
“是啊是啊,”他说,“很近的,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一点。”
“我知道。”她说。
她知道!她还知道什么?
“你呢?你这是要去哪里?你也住在这附近吗?”
“我没住这里。我也是刚刚加完班,顺便出来走一走。”她笑了,恢复了一点平日的快活劲儿。好像他突然被她揭下了面具,打回了原形——他并不是真像他刻意表现的那样讷言笨舌。他也觉得自己今天有些话多。他一紧张话就多。
“我知道。”他学着她的口气。
他们一起笑了。这一回,他们都踩上了点。
风吹过来,树叶落下来。小叶榕的落叶等不及干枯,是一种悦目的浅黄色,星星点点缀在地面上。他们面对面站在那里,四目相望。柯黛娃袖着手,身子紧紧收拢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有一场大暴雨,从黑暗深邃的天空倾泻而下。
“要不……我们一起走走?”他说。
她吃了一惊。“不了,太晚了。”她说。
“那好,拜——”他抬起了腿,心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失落感。他已经破例采取了主动。看来是他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出了岔子。
柯黛娃仍站在原地没动。“你住福源小区对吧?我经常从那里经过。”她说。
“对。”他只好又停下来。
“那好,走,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她一扭头,快步走在前面。
他慌了。“等等,我……我那里不太方便,我是跟别人一起合租的。”
“没关系呀!我进去坐一下就走。”
“改天吧,改天我专门请你去。”
她悻悻地停下脚步。“改天……”她悄声重复了一句,突然想起那个梦,心里浮上一丝苦涩。
街灯一盏一盏熄灭了,他们迅即被团团暗影淹没,被乍起的寒冷淹没。黑暗模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给了柯黛娃从未有过的勇气。她一把抱住余建国的腰,脸在他的后背上轻轻贴了一下。一秒钟?两秒钟?她希望再短一点,再短一点,短到让这个世界毫无察觉,短到连她自己也可以忽略不计。虽只一瞬,她亦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排拒,让她觉出了自己的委屈和不堪。她松开双臂,大踏步走开了。
“等等!”他低吼一声,看了看四周。她站住,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猛地打一个冷战。“你要不要打个车回去?”他问。
“不了。”她说。
他走上前,身边不时有车开过,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在远处晃动。“我送你回去吧!”
她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
“太晚了,你一个人走路不安全。”他连忙解释一句。
十二
灯光还可以再暗一点。还有窗帘,窗帘是打开着的。你相信她从早到晚都开着窗帘吗?一个开着窗帘睡觉的女人,从隐私和安全的角度都不对。客厅很逼仄,正当中胡乱堆放着几个拆开的快递包装盒;布艺沙发污迹斑斑,上面罩了一条带方格图案的旧床单;靠门边的地上堆放着好几双鞋:拖鞋、球鞋、皮鞋;一条白色的网线横穿地板,通向卧室。真不讲究!余建国难以想象,从这个乱糟糟的房间走出去,柯黛娃每天还能保持着秀发飘飘、香气袭人。“你先坐一下,”柯黛娃一把掳起沙发上的脏衣服,“我有速溶咖啡!你等着。”一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她甚至没有开口邀请他上楼、进屋。但是她打开门的一瞬间却没有半点犹豫。仿佛,那个邀请是无须提及的。
水开了。速溶咖啡在一次性纸杯里冒出热气和丝丝缕缕的暖意。夜晚的绵密和漫长正在向他们展开。柯黛娃拖过一只棉布靠垫坐在余建国对面,仰着头,下巴抵住膝盖,头发披散下来,快搭到地板上。他们都不说话。柯黛娃心满意足地沉默着;余建国小心翼翼地握住纸杯,稍微用点力,那个纸杯就会变形,杯中黑乎乎的液體就会被挤出来。他早就应该告辞了。他站起来,绕着沙发挪两步,有点手足无措,告辞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柯黛娃跟着站起来,看着他。
“你……一个人住这里?”他终于说。
“是的,”她说,“之前跟汤小汤合租,自从她供了房子,还是在结婚前就搬走了,我一直是一个人住。”
“不划算!你有这点租金,差不多够供楼了!”他断然道。
“那倒是,不过,我还没想好要供楼。没所谓的!”
“你还可以找人合租呀?也好分担一点租金。”
“算了,多不方便!”她说,突然又笑起来,“不如,跟你合租?”
“不行,不行!”他马上紧张起来,“那怎么行!”
“哈哈,我开玩笑的。”
“哦?……我知道你是开玩笑。”
他重新坐下来,一口吞下那杯咖啡,有点烫嘴,还有怪味。柯黛娃马上给他重新泡了一杯,她撅着屁股站在他旁边,拿一个小勺在杯子里不停搅动。“你过年回老家吗?”她问。
余建国愣了一下。“回,要回。”他忙说。
“还来这边工作吗?”
“什么?干吗不来?”
“哦……没什么。”
“有什么消息吗?明年会不会大裁员?”
“没有,没有。我也不知道,年年都说裁员,鬼知道怎么回事。”
“嗯。”他再一次泛起了告辞的念头,暗暗生出了一点烦躁。
“上次,买皮椅的事情……”她一直想找机会当面跟他解释一下,倒不会提汤小汤的原因,总觉得因她而起,让人兴冲冲答应了,却突然改了口,需要给人家一个理由。
“没事的,幸好我没买。其实,我也用不上,就算买了也是留着送人。我知道你是好心的。”他肯定了她的出发点,终于也让她放下心。他其实不好意思告诉她,最初听到那个差价,他的想法是先买下,再找机会出手,赚它几百块也好。但那样做也可能砸在自己手里。所以说,“幸好”没买成。一转眼,柯黛娃捧出一个大凉水杯,簌簌往里面倒咖啡,加上水,搅拌一下,觉得太淡,再加咖啡,又觉得太浓,于是又加水,一直把杯子加满。
“不喝了,不喝了,你不要再泡了……”口说不及,她已经把他手中的纸杯加满。他只好再喝,嘴里已经麻木了。
“你会按时来开工吗?”她又问。
“会的,会的。”他说。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家”,没准儿他还会提前,也好避开返程的高峰期。
“你……不想跟你儿子多玩些天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截了当,是他素来极讨厌的一类话题。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脑袋热烘烘的,脸发烫,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也许是不该喝下去太多的咖啡。他一口气说了离婚的经过,说到儿子改姓,说到人到中年放弃先前稳定舒适的环境,来到这边找工作,说到不停地换电话号码,只想躲开各种麻烦……最后,他终于说到引发他们离婚的关键事件——出轨,“错在我,我活该接受所有的惩罚……”
他在发抖,他的眼睛发出炯炯的光芒,仿佛终于回归了他体内隐匿已久的昂奋;他的激动和愤怒如同一种巨大的能量,带着男性的魅惑和颟顸,在微明中,以一种看不见的震颤传递给她。她坐在那里听着,插不上话,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跟着他发抖。她的眼里漫上了一层泪光。
灯光在不觉中淡下来,夜色变浅、变稀,窗子泛着鸭蛋青。时间延宕着,突然间加速,一闪而逝,他们竟然度过了大半个通宵。余建国腾地站起身,“我得去一趟洗手间!”他早已看准了所在,走进去,关上门,一阵窸窸窣窣。再出来,直接跨到门口,“我走了!”柯黛娃也站起身,跟着他,是送别的姿势,又像是听到他的召唤,要跟着他,径直走到外面去,走向天边外。他停下来,转过身,看她一眼,竟也有些不舍。突然,他微微俯下身,捧住了她的脸。
多少天过去了,那颗顽强的青春痘仍历历在目,尖头发白,有脓。也许是另外一颗孪生的。余建国伸出两个大拇指,焦黄的长指甲对齐,并拢,轻轻地挤了一下。一小股脓血,带着热度和不甘,嗤地喷射出来。
柯黛娃痛得一凛,缩回了身子。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刘凤阳,1963年生于湖北,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广州文艺》《福建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小说、评论。现居广东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