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刘凤阳
雨中(短篇小说)
text_刘凤阳
天快亮的时候,汤小汤梦见了下雨,她睁开眼,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现实的雨声。那声音胆怯、迟疑,有一种多余的、试探的姿态,仿佛因为吵醒了她自觉不安。家里很安静,这说明爹早就出门了。汤小汤一脚踢开被子,穿着睡衣睡裤走到阳台上,呆站着。细雨像飞扬的粉尘在半空里团舞,有几丝飘过来,落在她温暖的颈窝里。
爹在厨房里留了一张字条,上面简约地吩咐了几件要她去做的事情:吃过早饭后把碗碟洗干净(包子蒸在锅里);下班回家时买一斤胡萝卜、一袋元宵粉;注意锁好房门。爹出门时为什么没有叫醒她?汤小汤并不认为这是出于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关怀(让她多睡一会儿回笼觉之类)。自从妈嫁了人,爹便很少到她的房间了。也许他不愿瞥见成年女儿独自在房间时可能出现的袒胸露臂的尴尬场景。有几次汤小汤因此睡过了头,误了上班时间。
爹妈的事情是在半年前了结的。妈一个人出去另过,家私(旧的)、子女(汤小汤)、存款(不足一万元)全部归爹。妈这样不惜“血本”、义无仅顾地一走了之,只能证明她的理亏和迫不及待。当然她不可能一个人过,没等多久,她就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汤小汤对那个男人一无所知,但从她偶尔听来的邻人们躲躲闪闪的议论看来,那个男人没有任何过人之处:既没有钱,也没有权,长相也十分猥琐。她因而对母亲的选择感到困惑不解,如同她对这场婚变的实质感到困惑不解一样。为了这个,汤小汤很想和严新刚认认真真地讨论一番。“我真不明白,”她说,“妈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她图的啥?”
但是严新刚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他明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也许还有一点鄙夷。他显得烦躁、阴郁,那些日子里,他闷闷不乐,就好像要嫁给别人的是他自己的妈。汤小汤失去了唯一可以对这个问题深入探讨和交流的人,这个问题因此郁结下来,如鲠在喉,令她难以释怀。她开始变得和严新刚一样烦躁阴郁、闷闷不乐。算起来,对母亲移情别恋、弃家而去的仇恨其实这时候才真正开始。
那以后,严新刚来找她的次数日渐地少了。业余时间,他加入了一个做销售的小团伙,忙于买进卖出,有一阵子据说还真赚了些钱。有关成本、利润和所涉及的商品本身,这些情况他对小汤只字不提,汤小汤也并不发问。很久以来,他俩的钱都是存在一起的,那些积少成多的数字里,每一个百分点都曾代表着他们共有的规划和温暖的憧憬。但是这份憧憬已经被严新刚残酷地破坏了。
有一天,严新刚打来电话,约汤小汤晚上出去见面,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讲。
晚上,走在马路上,汤小汤依照先前的习惯把手插进严新刚的臂弯里,严新刚马上谨慎地避开了。
“我出事了,”严新刚说。他的眼中闪烁着一丝慌乱,神情沮丧而又庄重。
“出什么事了?”汤小汤连忙问。
严新刚咳嗽一声,定一定神,仿佛终于下了一个决心。“听我说,小汤,我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你的事情……事到如今,我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能够理解。我现在已经进退两难。”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前天,我和几个拍档做成了一笔业务,我们决定去酒店里吃顿饭庆贺庆贺。因为高兴,我喝多了酒,醉了,他们就在酒店里开了一间房,把我扶上了床,我就睡着了。直到半夜里,我醒过来,口渴得要命。我跑出房间,酒店的前台还亮着灯光,我走了过去。那个前台小姐我也算认识,前几次我们来吃饭,和她见过面的,还和她开过玩笑。我和她到了她的休息室里坐了一会,半夜里,也没有什么客人来投宿,她就陪我聊了会儿天,后来不知怎的,我稀里糊涂地就回到我的房间里,我和她……和她上了床。正在这时,公安局的人来查房,我被他们叫去审问……多亏小谢(她姓谢)救了我,她对公安局的人一口咬定,我是她的男朋友,因为喝醉了酒,临时在这里开了房,她正好值班,也方便照顾我。想想看,她要是稍稍改一下口,我就是一个强奸犯、流氓犯、‘扫黄’对象了。是小谢救了我,我……我没有别的办法报答她……”
汤小汤的脑袋突然一片混乱,并且嗡嗡地响了起来……这番话听上去非常熟悉,这分明是一个“故事”,她不像是第一次听到——记不清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严新刚早已对她讲过了不止一遍。如果他讲过了,为什么还要假装没对她讲过?汤小汤的思绪渐渐脱离了眼前的处境,变得朦胧、飘渺。
“汤小汤,我对不起你,我们分手吧!”严新刚热切地请求道。
汤小汤清醒过来,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严新刚说完最后的那句话。这意料之中的结局因为一个横空出世的故事(关于醉酒,关于姓谢的女招待)提前降临了。
“我送你回家吧,小谢还等着我呢!”半晌,严新刚又说。
于是他们往回走,走向那所充满了背叛的家。如今,汤小汤和父亲双双被人抛弃,被抛弃的过程在某些细节上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严新刚只字未提他们共有的那笔存款,看样子他准备“净身出户”了。眼下,那个数目对他来说根本看不上眼。
严新刚耐心地送完了这最后的一程。回到家,爹正蹲在厨房里,他把一袋一袋的冻肉、冻鱼从冰箱里倒腾出来,擦洗完冰箱的内壁,又重新把它们摆放进去。之后,仿佛对自己的工作不够满意似的,他左瞧瞧,右看看,突然叫住了汤小汤。
“小汤,小汤,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
“去年吃剩的一袋元宵粉怎么不见了?”
“扔了。”
“扔哪里了?”
“扔进楼下的垃圾箱里了。”
爹立即跳了起来,火冒三丈地说:“你怎么可以乱扔东西呢,真是一个败家子儿!”
爹的样子就仿佛他的万贯家财遭到了蒙面大盗的洗劫,汤小汤觉得十分的滑稽、十分的荒谬。她为什么不可以扔掉一袋过了期(有可能已经变了质)的元宵粉?汤小汤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你疯了?还有脸笑!”爹眼看就要发作,终于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为什么不发作?
汤小汤头也不回地冲进自己的房间,仰面倒在床上。泪水像一阵骤然而至的豪雨,无声地、急切地滚落下来。她已经来不及去想为了什么哭:仿佛这痛快淋漓的、纵横恣肆的泪水只是被那一阵无法抑制的狂笑驱赶、放纵出来的一批附属品。
随后,她跳下床,怀着无比恬静的心情走进厨房,把爹用脏了的抹布洗干净,又用它把炊具、炉台、碗橱等一应物品全部擦拭了一遍,就像完成了爹一桩未竟的事业。
又过了些天,汤小汤抽空到严新刚说过的那家酒店去了一趟,她打听到,那儿从来就没有一个姓谢的女招待。
雨停了。树梢上、这儿那儿的建筑物上还挂着稀稀落落的水珠,马路上的泥泞变得更加污黑。汤小汤想起去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那时她和严新刚的关系正处在一个平稳、成熟的阶段,他们曾经一起乘车去到郊外的公园里,那只是他们一起做过的许多事情中的一件,当时似乎并没有留给她太多的感情色彩,现在回忆起来,她突然有些伤感。
汤小汤穿上外套,按照爹的吩咐把该做的事做完,之后把那张字条小心地撕碎,扔进了垃圾篓里。一斤胡萝卜和一袋元宵粉。一时间,汤小汤有些弄不懂爹开列的这份奇怪的购物清单。春节还没有到呢,爹就想着元宵节了。可能是他担心临近春节再去买会涨价吧。无论从哪方面讲,爹都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好手。即使妈还在的时候,家里有关采买、有关钱财方面的事务也都由他掌管。但汤小汤觉得买回这袋元宵粉是爹对她的又一次委婉的责难,是以实物对她进行的提醒和教育。它的意义将远远大于吃。汤小汤的眼前倏地跃出这样一个场景:傍晚,爹下班回来,打开门,迎面见到的是一袋一袋元宵粉,它们堆积在所有房间和走廊里,堵塞了每一个通道。而他积攒多年的存款一分钱也不剩了。如果是那样,爹会怎么办呢?他会趴在那些元宵粉上,老泪纵横,大放悲声,然后放一把火把它们通通烧掉吗?汤小汤及时地刹住了这个不良的念头,不再继续往下想。她拿起一把雨伞,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早已过了上班的时间。因为天气的缘故,大街上行人寥落。那些不得不在这种时候出来走动的人全都面带怨色,如临大敌,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令汤小汤打心眼里瞧不起。真的有这么冷吗?汤小汤觉得自己的心情比他们都要好。她不在乎下雨,不在乎四处飞溅的黑色的污泥会弄脏了她的衣裤。她想,她要做一件很久以来便渴望着去做的、十分有意义的事情,这样的天气做这件事非常合适。
她站在冷雨、泥泞和激动中,一时间,她有些摸不着头绪了。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眼下,它像一个巨大的、灰色的影子,正徐徐朝她靠拢。但是她暂时还有点儿看不清它的面目,因而难以下手。她只好信步走去。
到了闹市区,人渐渐多了一些。一个瑟缩着肩膀,被寒冷和泥泞弄得愁眉苦脸的小伙子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住汤小汤看了好一会儿,大概是被她容光焕发的、与这种天气极其不相称的样子弄糊涂了吧。又走了几步,一个操河南口音的外乡汉子拦住她,问道:“大姐儿,到玻璃厂往哪儿走?”
汤小汤停下脚步,指着玻璃厂相反的方向,耐心地说:“您从这儿搭5路车,坐到终点站,然后再搭23路车走两站就到了。大爷您走好!”
这个即兴发挥的恶作剧使她开心了好一会儿:5路车的终点站在市郊,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23路车。就让他去找他那见了鬼的玻璃厂吧。尤其是他直愣愣地盯着她叫“大姐儿”的那副样子,实在令人憎恶。他起码应该换一个好听些的称呼才是。
一幅幅红的、蓝的、白的长条幅从那家新开业的商业大厦的楼顶披挂而下,上面写满了热烈的贺词,但是它们生不逢时地被雨水淋湿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失去了应有的鲜亮和喜气洋洋,倒像是花圈两旁耷拉着的挽联,门廊前那一大串瀑布灯也不合时宜地亮着。到处都是“开业酬宾”的小旗在死拉硬拽地招摇着。汤小汤从一楼的副食柜开始,一层楼一层楼细细地看,希望能从这些富丽堂皇的摆设中挑出点什么破绽。有部外国电影里的女主角这样说:“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男人陪着逛商店。”对了,她就是第一次没有男人陪着逛商店,甚至也没有一个女人陪着。往常,严新刚总是和她形影不离。她知道男人们最头痛的事莫过于陪女人逛商店。严新刚说:“我的一个哥们儿和他女朋友逛商店时,总是坐在一楼的门前看书,抽烟。”汤小汤说:“你也可以这样做。”但是严新刚仍然紧紧地尾随着她,每当她挑中一件东西,付了款,便恰到好处地张开手中的购物袋。这样说来,严新刚算得上是个比较有耐心的男伴。一个没有耐心的男人和一个负心的男人哪个更可恶一点呢?
柜台前的顾客不多。因为天气的缘故,服务小姐个个无精打采,虽然她们当胸披着一条喜气洋洋的、写着“商业大厦欢迎您”的红绶带。在三楼的服装柜前,汤小汤挑中了一件带有貂毛翻领的半长皮风衣,付了款,当即便穿在身上。换下来的旧衣服被窝成一团,她一时不知道怎样处置它才好。那件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的、虚张声势的皮风衣足足花掉了她打半年工的积蓄。也许应该说,花掉了她和严新刚打半年工的积蓄。
所有的柜台都看过一遍,她仍觉不得要领。那件事——那件令她坐立不安、心痒难挨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忽然,汤小汤看到一对中年男女偎依着走出了商厦大门,她认出来那女人正是“已为他人妇”的妈。妈一只手(靠近男人一侧的那只)擎着一把刚刚撑开的花伞,另一只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勤勉地挺着早已变粗了的腰肢,一边还在顾忌着脚下的泥泞,踏着小碎步跟定了男人的步伐。那一份彻头彻尾的温婉贤良汤小汤可从未见识过。哎哟喂——
如果他们来过商业大厦,妈应该看见汤小汤了。汤小汤想:妈为什么没有叫我一声呢?她和那个男人如今已是明媒正娶的夫妻,还有什么需要躲躲闪闪的呢?妈又不是那种容易害羞的小女人。汤小汤觉得妈这个人真是很搞笑,做贼时心虚,不做贼时心也虚,就像严新刚编出的那套故事(关于醉酒,关于姓谢的女招待的故事)一样多余。汤小汤顾不上多想,连忙追了上去。她认为她起码应该看一看那个男人——那个也许应该叫他“后爹”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约飞跑了整整一个街区,汤小汤终于追上了他们。她喘着粗气,径直挡在他们面前。但是她发现,那个女人并不是妈。
男人和女人看了看汤小汤,又相互嘀咕了一句什么,带着一副嫌恶的样子绕开她,继续往前走了。
汤小汤呆呆地站在那儿,雨珠在她新买的皮大衣上急遽地滚落,划出一道道细小的、夸张的亮光。
汤小汤就这样穿着那件新买的皮大衣,在雨中来到了菜市场(她的雨伞在刚刚过去的那阵狂奔中丢失了)。
菜市场里充斥着被雨水调动起来的腥臭味儿。小贩们蹲在玻璃瓦搭起来的简易雨篷里,一个个安之若素。这样的天气会带给他们一个好价钱。汤小汤在一个摊位上挑了一斤裹着泥水的胡萝卜,又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有元宵粉卖的小商亭,总算是完满地完成了爹的吩咐。
在雨中,汤小汤慢慢地往回走,她觉得自己有点儿累了。
我累了,妈妈
把你的手
放在我燃烧的
额头上
她看见,远处有一男一女正在往一幢楼的墙面上张贴着什么。准是“专治阳痿、早泄”的“家传秘方”之类。因为墙面已被雨水淋湿,也因为冻红了的手指变得僵硬、不听使唤,他们的工作颇费周折。汤小汤注意到那两个人虽然年龄相差悬殊(那个女人几乎可以做那个小伙子的母亲),却分明在不顾廉耻地调情。他们交流着那种可想而知的猥亵的对话和眼神,以此来缓释手头遇到的麻烦所带来的不良情绪。这一回,汤小汤确信自己再不会看错人了:那个徐娘半老却风骚不减的女人正是妈。人一旦堕落下去,是多么的迅猛和恐怖啊!汤小汤很痛心地想:妈放着良家妇女不做,却要另外嫁人,还要在寒冷的天气里出来干这种见不得人的活儿,实在已经不可救药。曾几何时,她居然和这些无耻的江湖骗子混在一起了。
汤小汤决心不再去和她讲话,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她怀着一种装出来的骄傲和镇定悄悄加快了脚步,她要赶快离开这对狗男女,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回到家里,她急急忙忙地打上一壶水,点燃了煤气灶。她要烧些开水,喝杯热茶,好好把自己的肠胃洗一洗,洗掉肠胃里翻滚不已的那种不洁感。随后,她一边梳理着被雨水淋湿了的、乱作一团的头发,一边靠在床上,打起了盹儿。
……妈妈,我累了
把你的手
放在我燃烧的
额头上……
炉子上的水烧开的时候,汤小汤已进入了甜蜜温暖的梦乡。这一回,她的梦中都是蓝天丽日。一小圈蓝色的火苗在壶底优美地、欢快地跳跃着。随即,火苗被溢出来的水浇灭了。屋子里渐渐充满了煤气味儿,在寒冷的冬季,它们四处扩散,渗透了汤小汤晴朗的梦。
与此同时,那两个张贴告示的男女终于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全都留下了同样的,被雨水淋湿的字迹——
各位住户:
春节将临,为了您和家人的幸福,请注意使用煤气,睡前切记检查煤气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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