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城市

2014-11-17 03:59text徐东
南方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二胡深圳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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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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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知不觉间就会变老了。

看到父亲,我感到时间的速度,是一种生命的,心灵的速度。没有奇迹,只有平平淡淡——然而那样的平平淡淡,细盘算来,却是相当的艰辛与不易。母亲说,以前父亲骑着自行车做生意,驮着一两百斤重的货物,一次碰到下雨天,泥路地滑,摔倒后父亲的脚被玻璃片扎伤,血把鞋都浸透了,他却没有觉得痛。父亲在年轻时有他奋斗的历程。他吃的苦、受的罪,我所看到的只是有限的一点点。然而年轻时是多么好啊,即使生活得艰难与辛苦,也有着好的身体,前行的能力,满怀的希望。

现在父亲老了,真的老了,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精神焕发,笑容满面,像个思想家似的,眼睛里有着对整个世界的不理解、不宽恕。

或许父亲承认了人生不过如此,世事不过如此,也不再把我,他的儿子当成他的梦想,他的追求了。曾经在少年时候,我问父亲的梦想是什么,他说,他的梦想是我,希望我将来有出息。我后来所取得的成绩和成功,虽说也会使他欣慰和高兴,但也不过如此了。因为他老了,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放了下来,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他可能也感到自己的力量用完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因为我要结婚,第一次来到深圳。

来之初,父亲不想来,因为第一次出远门,他们怕。或许还因为他想继续过自己在乡下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和事打扰。然而父亲终究还是在我的要求下来了。

来到这样的大城市,他感受到城市的发达,对照落后的乡村,想必会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活得有一些不值得了。城市里有那么多名车,有那么多高楼,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父亲感到惊奇和新鲜。

父亲来到深圳后不想回老家了,他想在城市中找点可以做的事,甚至想重新开始自己快要枯败了的,缺少了希望的人生。他想感受城市,享受城市里的文明生活。然而他却是落后的。第一次坐出租车,他不知如何打开车门。第一次上电梯,他不知如何上下,如何使电梯上升。第一次用马桶,他不知如何冲水。第一次看大海,第一次吃南方的饭菜,有太多的第一次使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感到委屈,感到难过。

有一次父亲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吃午饭。他借口自己晚上睡得晚,仍然困乏,事实上是因为母亲嚷着过完年就要回家,他不想回。而我也主张他们回家,他有些难过了。

看到父亲湿润的眼睛,我的心里也难受了。我想起小时候,我想做什么,想到哪里去,父亲总是会答应我,满足我,给我路费和生活费,于是我找父亲谈心。

我说,你想回家,想留下来,我都听你的,就像以前你支持我一样。

父亲这才舒心了一些,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找个工作,也不影响你们的生活,我和你母亲到外头租个房子住行不行?

我说,行。

父亲和母亲来深圳之前,我与他们有两年没有见面了。以前每周打一次电话,对父亲也不知说什么好。我们缺少了心灵的沟通,彼此在感情上变得隔膜了。他来到深圳之后,我也忙于自己的事情,没有找机会与他交流。其实我很想与父亲像以前那样敞开心扉,什么话都说。可是我发现,我们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

父亲变了,我也变了。

我们的变化除了年龄样貌的变化,还是一种内心的,精神上的变化,那种变化表现在我们的神情上。我看父亲,哪儿都不顺眼了,他的背驼了,因为几年前伤过腿,走路也慢了,他说话直接,不懂得客气,对我的印象还保留在以前,而且还有着一种对我的不信任。他可能会觉得我会对他不够好,尽管我给他买了西装,让他和母亲住我们的主卧,吃好的,用好的,还把一枚金戒指给了他,他还是感受到了我对他的不满。

我的变化则是暂时放弃了对文学的执著追求,承担起生活的责任,去努力工作赚钱,眼睛里有了对任何人与事的一些冷漠。

父亲是有思想的,他喜欢看书。他有限的思想在接触到深圳这个大都市时,可能会产生一些特别的反响,使他痛苦。这种痛苦他无处诉说,也没有办法说出。

我想,父亲会不会觉得自己在城市中,在我面前是多余的呢?也许会。

我想,父亲也许还会有一种冲动,他想离开与他吵了多半辈子的母亲,离开我们,自己独自去流浪。

父亲说过,他可以一个人在城市中生活。在来到深圳的第二天,他怕影响我们的生活,就想和母亲搬出去住。他觉得那样大家更方便,他也会更自由。

然而,那种冲动的火苗很快就在心里熄灭了,因为他有些害怕这个城市,他在这个城市里谁都不认识,他对这个城市里的路也不熟悉,他不知道离开我们该如何生活。

父亲已经过了容易冲动的年龄了,他老了,而在我的印象中,他曾是那样年轻。

家里没有什么活可以做,我带着他,教他如何上下电梯,如何逛超市买东西。我给他钥匙,让他一个人试着出去走一走。父亲学得挺快,一星期以后他就可以从超市买来东西,和母亲一起做饭吃了。他仍然喜欢吃馒头面条,米饭吃不习惯。父亲喝水很多,一桶矿泉水,一两天就喝光。喝水或许可以减轻焦虑感,他不是那么从容,在城市中生活他还需要进一步适应。

每一天早上,父亲与母亲总是起得很早,起来后下楼去走走。

父亲也想拿着二胡,去街区路边的椅子上坐着,拉上一会。母亲反对他,因为拉二胡时,有时也会唱,这总会有一些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在我们去红树林看海的时候,父亲想唱。在穿梭的人流中,他张开手臂,压着嗓子竟然唱了几句。我也忍不住制止了,我也怕别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会误认为我的父亲有精神上的问题。我看到父亲自我解嘲的笑,心里觉得多少有些对不住他。

我想,在我的潜意识中,我觉得这不是父亲的城市,甚至也不是我的城市。我们都在夹缝中生存,应该小心翼翼一般。

来到深圳的一个周以后,父亲开始写唱词,他想要在我的婚礼上唱上一段。

父亲很用功,用了五六天的时间,终于写了三四十行,并且认真地抄写了几遍,拉着二胡,试着唱了出来。

虽说我并不太希望父亲在我的婚礼上唱,但我还是决定给他一个表演的机会。

父亲是成功的,他边拉边唱,赢得了很多掌声,几年以后,我的朋友还会对我说,你爸爸唱得真好啊,还在深圳吗?

我说,父亲和母亲回乡下了,他们在城市里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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