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天琦+何志勇
摘要:《藤野先生》往往被解读为描写鲁迅弃医从文的人生转向之作,却忽略了掩藏在小说中大量日语汉字词背后真挚感人的师生情谊。小说中输入的日语汉字词,从日汉同形词的角度,可以分为同形同义、同形同义但不同用、同形异义、同形近义、借用同形五种情况,并与“日语借用词”有所区别。鲁迅以牺牲汉语表达效果为代价大量输入日语汉字词的创作手法与努力还原留日生活,追忆与藤野先生师生情谊的创作意图构成了文本形式与思想内涵的有机统一,词汇的陌生化反而加强了主题的正面突显。这种文本含义在中日二元对立的历史语境中的削减应该得到纠正。
关键词:藤野先生;日语汉字词;日语借用词;创作动机
刚刚过去的2016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35周年暨逝世80周年。鲁迅先生的作品作为近代中国文学的奠基石,哺育与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同时,他的作品又与日本文化有着一定的联系,得到了中日学者的广泛关注。
1902年,21岁的鲁迅留学日本,一去就是七年,作为一段青春往事,日本生活给鲁迅留下了不灭的记忆,《藤野先生》就是根据这段经历创作的。在那个新旧交替、万物更迭的年代,对于一位身处异国他鄉、个性纤细敏感的中国留学生来说,不仅这段别样的经历影响了他的一生,留学期间掌握的日语也对他之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有学者指出,“鲁迅作品中有多处使用现代日语词汇的痕迹”[1],如《记念刘和珍君》题目中的“记念”二字,通常被人们认为是鲁迅使用了通假字,实际上,中文的“纪念”在日语写作“記念”,因而此处应为鲁迅使用的日语词汇。作为反映留日生活的代表作《藤野先生》中,这种汉语中使用日语词汇的现象更是随处可见。该如何定义与分类这些日语词汇?它们与日语借用词都有哪些具体差别?它们与作品主题间有着怎样的联系?本文将就此问题做一简单的考察。
一、日语汉字词在《藤野先生》中的使用
日语汉字词中的相当一部分跟现代汉语词汇在写法上或相同或相似,但意义和用法上却有着或大或小的差别。这些汉字词在中文中的使用,有学者称之为借用词。
比如王立达认为“所谓的日语借用词即是某一汉字序列与西方新概念的结合,是假日本人之手首先完成,并且为汉语所借用的那些词”[2]。根据借用词的接受程度,还可以进一步分为完全日语词和日汉通用词两类:前者指仅在日本通用而未进入现代汉语语言体系的词汇,即“临时性的借用”;后者指已经完全融入现代汉语体系,在中国作为日常用语完全固定下来的词汇[3]。
可见,借用词是西方词汇通过日语媒介进入汉语系统中的词汇,如我们常见的“科学”“文化”“工业”“军事”等。在《藤野先生》中,“解剖学”“骨学”这样的词汇应该都属于借用词,并且是融入到今天汉语系统中的“日汉通用词”。
但是,在《藤野先生》中还存在大量并非源于西方的日本固有汉字词汇,这些汉字词不能简单地归入借用词的范畴,需要从日汉同形词的角度加以分类与认识。
(一)同形同义词。这样的同形汉字词在日汉两种语言中具有完全一致的含义与用法,在日汉互译中,只需切换日语繁体与汉语简体即可,比如“积极”与“積極”、“危险”与“危険”等。
在《藤野先生》中,这样的汉字词很难辨别,有时难以判断是否为日语汉字词。但是,从词语所在的搭配关系中,能够判断出部分汉字词汇为日语词汇的直接挪用。
比如,“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中的“烂漫”,在日汉语中均有“花朵盛开的样子”之意,“烂漫”在此处也没有不自然的感觉。但是,汉语中虽有“山花烂漫”的说法,而日语中更有“桜花爛漫”的固定短语,因此可以判断此处的“烂漫”实际源自日语汉字词。再如,“问问精通时事的人”一句,如果将“精通时事”作为一个固定搭配来看,则可看作日语“時事に明るい”的直接输入,如此一来,“时事”便不是单纯的汉语词汇了。在《藤野先生》中,如“速成班”、“会馆”、“最初”、“担任”、“落第”、“通信”等都可看成该类日语汉字词的输入,包括小说题目中的“先生”实际上也是“せんせい”在汉语中的直接使用。
(二)同形同义但不同用。这样的日语汉字词虽然与汉语的同形词含义相同,但在汉语系统中却不贴切,不符合汉语表达习惯甚至佶屈聱牙,换言之,即在语义层面是相同的,但在语用层面上却不同。这样的词在《藤野先生》中比较容易找到,只要按照我们的感觉读起来不自然的地方,往往都是因为这种同义不同用的同形汉字词在作祟。
比如,“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一句中,“花下”的使用就不太符合汉语表达的习惯,汉语一般为“花前月下”,虽然也有“牡丹花下死”的说法,但也仅限于这句诗句,而日语中“花の下”的说法却非常普遍,所以这里的“花下”应源于日语的表达。又如“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中的“制帽”与“顶上”,虽然汉语中也有类似的词语,但在这句话中,“制帽”过于书面,“顶上”前后的搭配也有不自然的感觉,说到底还是因为它们源于日语,汉语的自然表达应为“顶得学生帽高高耸起”。再如“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中的“继续”,一般来说,汉语的“继续”后面常与动词搭配,很少与补语连接,与其说“继续到”,不如改为“持续到”,这种不自然的表达也应该归咎于日语汉字词“継続”的使用。其他如“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中的“名目”、“客房兼办囚人的饭食”中的“囚人”、“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中的“讲演”、“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中的“脱漏”、“爱国青年也愤然”中的“愤然”以及“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中的“不平”等都属于这类与汉语在语用上相异的日语汉字词。
(三)同形但完全不同义。这类日语汉字词在意义和用法上与汉语完全不同,是鲁迅强行代入到汉语系统中的日语汉字词,其结果是造成汉语语义的不准确,有些还会造成歧义。其实这类词在日语中非常多,也是中国的日语学习者经常出错的地方,比如日语的“手紙”应是汉语的“信件”之意,日语的“娘”是汉语的“女儿”之意等。尽管引入这类日语词会给汉语表达造成严重损害,但是鲁迅还是在《藤野先生》中使用了不少这类词汇,我们读不懂的地方往往是这类词汇造成。
比如“讲义”一词,在汉语中为“教师编写的教材或教案”,在日语中为“大学课程”,意义完全不同。但是鲁迅在小说中使用的“讲义”却是属于日语含义的。“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一句中,“讲义”应为“课程”之意。鲁迅与藤野先生还有一段“修改讲义”的往事——“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吗?”、“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这几句原文中的“讲义”似乎又有含义的变化:第一句指“课堂的板书”,后两句指鲁迅抄写的“课堂笔记”。这些用法既不属于日语,也不符合汉语。另外,“从头到末”中的“末”,“用红笔添改”中的“添改”,前者可看作“同形同义但不同用”的日语词,后者应源于日语中表示批改含义的汉字词“添削”。
再如鲁迅与藤野先生告别时的一句话——“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该句中的“时时”,如果按汉语理解则有失常理,时时刻刻写信汇报,岂不是有违日本人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文化心理?这里应该是日语的“ときどき”,即汉语“偶尔”之意,如此才符合话别的情境。此外,该句中的“通信”应该为与汉语同形同义的日语汉字词,“此后”、“状况”实际也都是日语词“今後”、“状況”在汉语中的挪用。
(四)同形但不完全同义,也可称为同形近义词。这类词与2一样都会造成汉语表达的不自然、不贴切,但是2是指语用上的不自然,在语法与含义上并没有什么错误;而同形近义词主要还是从语义角度来说的,它所造成的不自然是含义不能完全重合产生的结果,而非语言搭配与惯用表达上的问题。比如,日语中的“妻子”相当于汉语的“妻与子”,日语比汉语的含义大,但如果把日语的“妻子”直接输入汉语,如“与妻子分别”这样的句子中,用法上并没有什么错误,只不过意义发生减少罢了。这类词输入汉语系统后,不仅不容易辨别,而且往往会造成理解上的歧义。
比如“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中的“文法”一词,汉语中通常表示“文章的作法”,而日语的“文法”则相当于汉语的“语法”,二者在含义上截然不同。再如“解剖实习”中的“实习”,汉语通常指工作的实践学习,而日语除此之外还指学校的实践课程,因此日语的含义比汉语大,现代汉语中改为“解剖实践”比较合适。
(五)借用的同形词。这类词需要与上文提及的“借用词”加以区别,指汉语中没有对应的汉字组合,但强行输入到汉语系统中的日语汉字词汇。既包括上文所说的经由日语媒介进入到汉语系统中并固定下来的西方词汇,如解剖学、骨学、局部解剖学等,我们可称之为“狭义借用词”,也包括与西方词汇毫无关系的日语固有汉字词。与狭义借用词一样,不是所有的借用词都会在汉语中固定下来,其中大部分往往只是昙花一现,只有少数借用词一直沿用至今。另外还要注意的是,即便是沿用至今的日语借用词,在今天的汉语系统里其含义可能也会发生变化,成为与原日语汉字词不同义或不同用的汉语词汇。在《藤野先生》里,这样的借用词往往在今天已经消失,所以我们在阅读时常常会对某些词产生陌生之感。
前文已经提到“解剖学”、“骨学”等狭义的借用词,除此之外,“局部解剖”中的“局部”、“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中的“温室”等也属于这类情况。广义范畴的借用词中比较典型的是“便说了一些慰安他的谎话”中的“慰安”,意为“安慰”,而“慰安”一词在今天的汉语表达中其含义却发生了缩小,专用于“慰安妇”。还有不少借用词已经消失了,比如“因為要开同级会”中的“同级会”、“两个教授分任”中的“分任”、“其时进来的是”中的“其时”、“结末是我便将这…信退还了他们”中的“结末”等,都没有留存在汉语中。
二、日语汉字词的输入与《藤野先生》的创作动机
鲁迅在《藤野先生》中使用了大量的日语汉字词汇,通过上面的分析可知,除第一种同形同义词之外,其他的日语汉字词都会在语义或语用层面对汉语的准确性与通顺度造成损害,导致作品的可读性下降。尽管会造成这样的弊端,鲁迅为何还要输入这么多的日语汉字词呢?这是鲁迅的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呢?
鲁迅在日本留学七年,日语是他生活与学习的语言,日汉两种语言在汉字词上的天然共性使鲁迅在使用汉语进行创作时不自觉地挪用日语汉字词,这种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时至今日,拥有日语背景的中国人“不会”写汉语的现象也时常受到指责。
当然,也可以考虑其他因素。鲁迅对待外来文化的态度是“拿来主义”,不管好不好用,先拿过来用一用再说。是否也出于同样的想法,鲁迅在《藤野先生》中甚至以牺牲汉语表达的方式输入了大量的日语汉字词呢?笔者认为也可以作为一个因素。
然而,与其他如《故乡》《记念刘和珍君》等作品不同的是,《藤野先生》完全取材于鲁迅的日本留学生活,如果说《故乡》等描写中国现实的作品可以从以上两点因素考虑的话,那么《藤野先生》除了这两点,还应该从作品的舞台背景及主题方面思考一下日语汉字词的作用。
《藤野先生》一文的日语特色十分鲜明,有别于鲁迅以往锋芒毕露的文字,这篇文章不仅罕见地回忆了在日本求学的经历,还直白地表达了对恩师的感激之情,通篇都充满着回忆和温情。不懂日语的读者,理解鲁迅的文章往往比理解其他作家的文章要难,但学习了日语之后再重新回顾这些文章,理解起来反倒变得容易许多。这或许是因为学习者在无形中接受了日本的语法和词汇,还有一些日式的想法和观点的缘故;而《藤野先生》一篇涉及大量的日语用法,想来很有可能是鲁迅写作的时候不断回忆着当年在日本留学的点点滴滴,所以才情不自禁地进行了语境的代入;而这种代入不是单向的,鲁迅创造性的输入更让这些词句成为了汉语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学日语的人读过这篇文章,更容易体会到鲁迅的文风是如何受到日语影响的。
《藤野先生》作于鲁迅1926年于厦门大学任教之时,当时距他归国已有十余载,但恩师藤野先生的照片仍“悬挂在北京东寓的墙上”。的确,藤野先生那认真负责、正直诚恳、毫无民族偏见的学者形象很难不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对于当年初到异国他乡的“周树人君”来说,与这样一位正直可爱的老师在一起的日子,想必是他一生中印象最深刻、并且让初来乍到的他在气候寒冷的仙台最能感受到暖意的一段回忆。
关于当年鲁迅“弃医从文”,据他自己在《呐喊》里的说法是受了“幻灯事件”的刺激。不过对于从仙台医专退学的原因,其弟周作人曾披露主要是成绩不好。虽然兄弟失和总有些气话,但是当年的成绩单现今依然可考——除了得分最高的伦理学有90分之外,其余科目均在六十分上下,而最敬爱的藤野先生教的解剖学只有59.3分,成绩可谓一般。若不是后来在文学领域颇有建树,恐怕只不过是藤野先生诸多学生中极为平凡的一个罢了。但是藤野先生为何如此照顾鲁迅?除了鲁迅自身对老师感激之情的无限放大,也正因为这位藤野先生是一位真正的抛弃民族隔阂与偏见的学者,作为一名日本人,他对待当时贫弱的清国来的留学生非但没有强国对弱国的藐视,反而更加重视他的学业,给予他极大的帮助。听说鲁迅欲改学生物学,还担心他会丢下现有的解剖学。这些都是一名教师所拥有的崇高品质。在老师眼里,所有的学生都是孩子,都一视同仁,他期望“周树人君”能把医学学好,然后回到落后的中国把现代医学发扬光大,以拯救更多的中国人。这种无国界的学术精神才是真正的可贵。
这段动人的跨国师生情谊在近百年后的今天也成为了两国人民友谊的见证之一。鲁迅留学时的遗迹得到了日方妥善的保存和纪念。当年鲁迅就读的校部如今坐落着鲁迅的大理石雕像,校区内有史料馆和鲁迅纪念馆,并且还保留着鲁迅当年上课的阶梯教室。教室前面的黑板两侧张贴着鲁迅和藤野先生的画像,在第三排座椅上标出了鲁迅的座位;教室外面有一个木桩,上面刻有中日两种文字:“鲁迅先生曾经学习过的讲义室,一九〇四年秋——一九〇六年春”。这个阶梯教室现在已经成为日本东北大学的文物,除了可以看出这位著名的中国作家在日本亦享有极高的地位,还能让人感受到这段跨越国别、真挚感人的师生情谊在两国人民心中是多么的质朴美好和令人向往。
归国后的鲁迅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给藤野先生回寄照片和信件,令二人的来往从此隔断,令人惋惜。虽然近期了解到藤野先生的后人曾撰写回信,但斯人已逝,只能留下后人凭借文字感慨这段美好的师生情谊。更可惜的是,人们提及这篇文章,往往将其过度解读为“民主战士鲁迅”弃医从文的契机,却忽略了字里行间充斥着“学生周树人”对“藤野老师”深切的怀念——“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一字一句如此赤诚深情,再看看这篇文章的题目——“藤野先生”,此“先生”非汉语之“先生”,实则对日本老师称呼之“先生”,其中蕴含了一名留学生对日本老师的无尽感激之情。伟人再伟大,也终究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此时的他不再是以筆为刀的文豪鲁迅,而是那个清国来的温柔清瘦的留学生周树人,是一个被老师亲切关怀和耐心指导着的、小心翼翼地仰慕和感激着老师的弱小学生。再刚强的人心中也都有一个柔软的地方,长大后经历了世间种种苦难挫折,再回忆起年少时跟随老师学习的日子,总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被无私保护着、悉心教导着的孩子,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是成绩欠佳,哪怕是被他人欺负,都有恩师在身后默默鼓励支持自己,心下又怎会不生出柔软和温情呢?
虽然由于种种历史因素,我们在谈到军国主义时期的日本和日本人时往往因联想到军国主义的种种暴行而产生仇恨的情绪,但我们却因这篇文章相信,日本的普罗大众也是有血有肉的,也是善良的,他们中也有好的学者,也有值得尊敬的老师。求学路漫漫,总会遇到一位恩师值得让我们像鲁迅追忆藤野先生一般感激和怀念;对于一向尊师重道的中国人来说,更应该好好了解鲁迅与藤野先生的这段佳话。这种坦诚的怀念与感恩,值得我们每一个曾受过老师教导的人认真去品读与思考。
注释:
①唐燕:浅谈鲁迅作品中日语借用词的使用[J].新西部:理论版,2013(7):110.
②王立达:现代汉语中从日语借来的词汇[J].中国语文,1958.2.
③唐燕:浅谈鲁迅作品中日语借用词的使用[J].新西部:理论版,2013(7):110.
参考文献:
[1]唐燕.浅谈鲁迅作品中日语借用词的使用[J].新西部:理论版,2013(7).
[2]倪立民.鲁迅著作中的日语外来词选释[J].杭州大学学报,1986.6.
[3]王立达.现代汉语中从日语借来的词汇[J].中国语文,1958.2.
[4]藤井省三.日本鲁迅研究精选集[M].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8.
[5]黎保荣.鲁迅仙台医专成绩单的几个版本辩证及其启发意义[A].晋阳学刊,2014.2.
(作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