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仪
一
在额济纳,我站在重新恢复来水的居延泽畔,想象着当年老子来到此地的样子,想象着老子临风独立、苍茫浩远的神态,想象着老子居于高山之巅的那种遗世孤独……
那时,弱水浩荡,汇入流沙,这里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居延大泽。老子站在泽畔,但见他白发飘舞,须眉皓然,倚在青牛的肩前,望着烟波浩淼的水泽,兀自发呆。也许这无边的水域让他的大脑更加澄澈,他觉得这一辈子倡导和尊崇的“道”,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是的,老子出关,这一路的奔波,近乎仓皇,他心思缜密但又过于敏感,这不能不让他感到孤独,也只有到了这里,他才稍稍松懈一下。他说着家乡的方言,当地放牧的狄人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他无须说话,他只要眼前这浩淼的水泽,这就足够了,他觉得自己此刻就是这一片无边的、至阴至柔而又充满力量的水泽。
其实,老子所说的话不能称为方言,鲁迅《故事新编·出关》中的关衙小吏说的才是吴地方言;老子虽生楚地,但接近中原,再加上长期在周做官,在当时说的几乎就是“官话”,这有点像现在外地人说有口音的普通话味道。
就这样,当暮霭四起的时候,水面上就随风飘荡出老子那带口音的声音:“道可道,非常道……”
二
现在的人们,也许很难想象老子所处的那个时代。那时,平王迁都洛邑,天子控制能力减弱,各诸侯国都对思想学术采取了相对宽容的态度,允许发表不同意见,这样在当时社会动荡,战争接连不断的同时,还伴随出现了文化思想空前活跃、诸子百家相互争鸣的学术局面。中国伟大的思想家大多出现于这个时代,而老子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
老子又叫李聃、老聃,出关之前,他在周做的是一个管理藏书的官员,这使他有机会博览群书,进而形成自己对“贵柔”、“自然”、“无为”和“道”的认识。在当时文化风气的推涌下,老子像其他的学问家一样,著书立说,课业授徒,并以他深邃的学术思想,惊动了当时的学人,这当中就包括在鲁国广收弟子的孔子,于是就有了孔子率弟子前往周畿洛邑的求教,史称孔子问礼于老子。
老子见孔子,讲了什么,众说纷纭,无非就是老子向孔子传授“至道”的理论,倒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有一段话,记载过孔子求道的情况。司马迁说,孔子从老子那回来之后,三天没有说话,弟子问其原因,孔子说:老子的学问深不可测,他就是一条龙啊!孔子通过与老子的对话、交流,学问大进,弟子日增,为创立儒家学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孔子这时才30多岁,正是心盛如炽的年华,有着远大的抱负,这一点从孔子在黄河边发出的感慨可以得到证实。那天老子送孔子返鲁,行至黄河之滨,孔子见河水滔滔,滚滚不息,于是不觉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感慨年华易逝,志向难伸。听孔子如此说,老子道:人和天地一样,都是自然之物,人有幼、少、壮、老之变化,犹如天地有春、夏、秋、冬之交替,没有什么可悲的。一切顺其自然,才能本性不乱;违背自然规律,整天在仁义之间奔波,把功名利禄放在心上,只能自添烦恼。
今天,我们当然不可妄议前贤,但从上述的对话中,我们不难推测老子与孔子的关系,很明显,两人谈的并不是一回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人在学术上的分野。
孔子最后一次见老子是20多年后的事情,那时周室刚刚发生过持续十几年的内乱,各方为争正统来回打杀。老子此时思想已经臻于纯熟,他目睹百姓疾苦,为生灵悲哀,鄙视人间的争斗,倡导不争之德,但是充斥于眼前的却是不断的纷争,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在老子的心中,深深种下了孤独的根苗,于是他采取消极的态度,隐居起来。
这时我们会看到,孔子虽比老子年轻许多,但在政治方面显然要比老子精明许多,例证就是他在动乱期间,能够权衡利弊,处理好与各方的关系,所以孔子的这次来访,就让老子感受到了压力。老子知道,现在的孔子已经今非昔比,孔子的那一套说教虽说在各国没有得到完全采纳,但作为有势力的民间政治学术集团,它的背后是得到当权者支持的。于是这最后的会面,双方都不免感到尴尬。
孔子来到时,老子刚刚沐浴过,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段枯树上晾头发。孔子本来身材高大,此时他俯身看着眼前的这个老头儿,心里多少觉得有点滑稽,但还是禁不住俯下身来向老子施礼,就这样他们的对话在院子里开始。孔子说:我熟读先人典籍,自以为研究得很透了,可是我走遍各国,君主只肯欣赏而不付诸行动。唉,先生总是讲道的作用,看来于今也是难行啊。老子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双方想的不是一回事,道怎么可行呢?孔子不甘心,又追问:这么说道是难以行得通喽!老子看了孔子一眼,垂下眼皮说:道是时刻不可以忘记的。老子言毕,不再复言。
三
这次会面,对双方都很刺激,也促使两人的思想发生很大变化。孔子觉得君主解决不了人类的共性问题,道也不應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唯一的办法就是克己复礼,而这就要重新整理先人的典籍,以此来教育天下的人。孔子返鲁以后,就开始着手做这项工作,给后人留下被称为中华瑰宝的《六经》。
孔子走后,老子心情也很不平静,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仔细检索自己以往的认识,从而理出一条既重自然和天道,也重人生与人事的思想轨迹。但是老子很快又意识到,他和孔子之间有着一条明显的界限,那就是对现实世界的态度,这就像黄河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孔子是讲“有为”的,希望通过“仁”的施行来改变现实,而自己更讲道法自然,并不赞成外力的过多介入,这两种认识是难以弥合的……
想到这,老子有点儿忿忿不平起来,心想这个孔丘,看来还是年轻,难道就真不明白牙齿和舌头的关系?老子毕竟年纪大了,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昏昏欲睡的感觉,混沌中,他好像看到高大的孔子在庙堂给君王讲经,看到自己在流沙与小虫为伍……突然,老子打了一个激灵,他感到一种危险袭来,这危险不仅源于他对天下将乱的预感,或许还源于孔子“逝者如斯夫”的表达,源于孔子刚健有为的人生态度,还有孔子临走时那含义颇深的一瞥……
于是,老子决定出走。
四
老子终于来到现在的灵宝地界,当年,这里设有一道关隘,因关在谷中,深险如函,从而得名函谷关。老子沿着狭长的关道前行,但见两侧绝壁陡起,峰岩林立,地势险峻,气象森然,不觉心里暗暗称奇。
此时,关令尹喜正在关楼上瞭望,他是个观象专家,精通望气之学,随着山谷中青牛摇摇晃晃的出现,他看到曾在洛邑讲学的老师李聃来了。
尹喜赶紧跑下楼来,在关前迎候老子,行以师礼,然后把老子让到东城门右侧的大厅,询问老师来此的用意。老子不便多说,只是说要到秦地散心。尹喜知道李聃年纪已大,此一去不知往后如何,于是说:老师一路辛苦,不妨在此盘桓几日,看看此地风光,也好给学生留下至道大德真言啊。老子心想,自己是私自出关,不便反对,何不借此把前些日子的思考写下,也好发扬光大,于是答应了尹喜的请求。
一连两天,老子把心思全放在写作上,好在早已理出了一个梗概,写起来并不困难。老子也想看看函谷的风景,可是不知为什么尽快出关的想法始终占据着心头,这让他不自觉地加快了写作进度。终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老子在函谷完成了他一生的精华之作,这就是《老子》一书,后来被称为的《道德经》。
用我们现在的认识来看,这部煌煌五千言充满思辨色彩的著作,记录了春秋晚期思想家老子的学说,是中国古代先秦诸子分家前的一部重要之作,也是诸子百家的思想启蒙之作,更是道家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老子》问世以后,上至庙堂,下至诸野,都对它投入了极大的研究热情。公元七世纪,这部著作以梵文传到国外,以后又被翻译到欧美各国,并逐渐风靡世界,在各国学者中获得极高声誉,也在世界哲学和思想发展史上占据了重要位置。
老子写作时没有看到当地的风景,倒是函谷因了他的《老子》一书在日后成了天下的风景。他写作的地方,后来成为道教的祖庭——太初宫,即道家之源。如今,在人们眼里,太初宫里的每一块石头或每一块碑文,甚至是上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无不体现了老子关于自然、社会、人生以及对生命的深刻思辨,闪耀着道家文化的灵光。
但是,这一切,都难以掩抑深藏在老子心中那种深深的孤独……
五
老子写完他的著作,谢绝了尹喜的挽留,骑上青牛,踏上西去的道路。
有人说老子出关,“莫知其所踪”,似乎成了一个谜,但我想,文化之光,无所不在,如果剥去了笼罩其上的神秘外衣,那么我们就可以把每一种说法都当作合理的存在。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就在文献中指示的“流沙以西”、居延泽畔看到了老子的身影,看到了孤独的老子。
是的,我们看到了孤独的老子,而老子却看到了浩淼的水泽。在老子心目中,道是无处不在的,生出万物又存在于万物之中,因为道是宇宙自然中的基本规律。老子认为,水具有善的品性,就像道一样无处不在,不拒万物又容纳万物,所谓不争,所谓无欲,在水这里都可以得到验证。可这是2500年前的老子啊,尽管他留下了《老子》一书,但在利益面前,有谁会自觉遵循“道”这个规律呢?就像现在这居延泽,由于各种利益的纠葛,那浩淼的水泽在2500年后一度成为历史,以至汽车都能在干涸的湖底行驶……
其实,充斥在我们身边的岂止是关于水的纷争,在动荡不已的现实社会中,在一味追求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如何尊重自然,“依道而行”,避免人类毁灭自己,永远是个大课题。而《老子》一书就是这样,语言虽然直白,但我们如果执着于语言表层,那就无异于只见树木不見森林;今天看来,这部巨著的意义,就在于语言之外,因为它的每一章节都如同一扇门,不论推开哪一扇,我们都可以窥见一个天地,都可以寻找到解决现今人类生存课题的办法。
可是,老子毕竟是孤独的,有人说这是千年孤独,依我看是天之孤独,道之孤独,一种尊重自然、顺从自然的精神孤独……
也许当年老子意识到了身后的这种孤独,所以他徘徊在居延泽畔,禁不住长久地叹息,恍恍然一时竟不知自己将向何方,然而这时身旁的青牛又哞的一声唤醒了他,暮霭中他看到远处有人影奔来,他看出来了,那是尹喜。
再以后,老子的身影在尹喜的陪伴下,出现在当今陕西周至终南山的楼观台,那里翠竹掩映,林木葱茂,山石嵯峨,在朱鹮和金丝猴的欢叫声中,在绿树掩映的说经处,不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