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毅
有人说,乡愁是一种难以捕捉的情绪,是一种文化记忆,是对已经逝去的文化岁月与生活方式的追忆、留恋和缅怀。也有人说,乡愁是抽象的,是难以捉摸的。其实,在游子与思乡者的心中,乡愁是具象的,很具体,开眼就能看得见,伸手便可摸得着!
乡愁是村口那棵大树。那是一棵古槐,树龄百年以上,树身遍布疙疙瘩瘩的瘿瘤,就像耄耋老人脸上的斑癜,树皮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褶,像岁月的犁铧在老人脸上犁出的一条条犁沟。古槐犹如一柄巨大绿伞,撑在村口,是村庄的鲜活标识。村人出门在外,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老槐树,感觉村庄就近在咫尺,仿佛家也近了,亲人也近了。古槐的树杈上,筑有好些鹊巢,清晨,喜鹊唱枝,是村口的一道绝妙风景。古槐矗立村口,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守护着山村,守护着一方农耕天地,守护着一群大山子民,守护着一片祥和与宁静。
乡愁是村里的老井。村人说这井通着龙脉,是从龙穴深处源源不断咕涌出来的龙涎。井水是从岩缝中流淌出来的,是地地道道的天然矿泉水,清洌甘甜,颇能滋润人的容颜。有这神奇井泉滋养,村中妇女,发似墨泼,面如艳雪,双颊红润如朝霞氤氲;男子都膀圆腰壮,身板结实,拿轻撼重,浑身都是劲儿。盛夏,人们上山劳动的时候,总喜欢取一些井水,带到地头,口渴了,就“咕咚咕咚”猛灌几口,顿觉饥渴全消,劳动的劲头儿陡然倍增。有的劳动归来,也不忘到井上饱饮一气,解渴消暑,消除一身的困顿。城里的司机有时来村上或途经水井,总要用大塑料桶取一些井水带回城里。古井里的水是长流水,昼夜不息,汩汩涌流,就像在永不疲倦地日夜吟唱永不厌烦的乡村歌谣……
乡愁是村中的溪流。村溪的源头在村后的山根下,是隐藏在细草丛间的小小泉眼。泉水从草丛中钻出来,顺着山沟向村中流注,沿途又有一些泉水加入,流至村中就形成了涓涓细流,淙淙歌唱起来。细流一路流淌,一路欢歌,在弯弯曲曲的河床上七扭八拐,向下游处的另一个村庄流去。村溪滋润着溪流两边茂密的野草和杨柳,也滋润着村人的心田。夏日时光,妇女们到村溪边洗衣,每洗干净一件,就顺势铺晾在溪边的草滩上,草滩上便满是花花绿绿的衣服,是一片很好看的风景。出工的男人也到溪边来,将锄头伸进溪水中,在那光滑的河床上使劲磨砺,使刃口更为锋利好使。劳动归来,也要到溪边捧一掬溪水在头脸上抹几把,这样,头脸上的汗污洗去了,周身的疲惫也消除了。牧归的拦羊汉子也要把羊群赶到溪边来。羊群一溜儿排在溪水边,低头狂饮,山羊长长的胡子浸在水中,一摆头,便带出一串水珠儿。绵羊饮水时还不住地摇摆那葵扇似的厚尾巴,会将屎尿撒在溪边,留下一股浓重的尿臊味儿,在空气中四散弥漫。
乡愁是院墙外场地上悠闲反刍的耕牛。牛是重要生产资料,是农家的宝贝。我家过去曾饲养过一头大黑牛,父亲一直把大黑牛当家庭成员看待。每年的惊蛰这一天,父亲总是早早整理好犁具,一吃罢早饭,便带上祭品,吆喝大黑牛上山。到了自家地头,父亲用牛鞭杆在地上划一个圆圈儿,把大米面馍往当中一放,然后焚香烧纸,口里念念有词,说一些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话语,然后对着天地深深叩头。父亲在施行这些祭仪时,大黑牛就站在一旁专心注视,一动也不动,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神圣与肃穆。祭仪完毕后,父亲将牛轭架在大黑牛的肩峰上,开始绕着祭品犁一个大大的“田”字。犁完后,将大黑牛牵到祭品前,让大黑牛香美地享受那又甜又香的大米面馍。馍被大黑牛吃完了,父親就拍一拍大黑牛的脑门儿,亲昵地说:“回家吧!”边说,边卸下犁具,牵着大黑牛往回返。这第一天的“出牛”,仅仅是一种仪式,真正开始春耕春播是在惊蛰节后的漫长时日。到了谷雨前后,耕牛便没有了闲空儿,山梁与坡坬上,到处是牛拉犁、人扶犁的春播景象,农人挥鞭吆喝耕牛的声音此伏彼起,“牛歌互答”,那情景真正是耕田犁地真忙了!
乡愁是牧归的羊群。秋天里,百草成熟,大地由绿转黄,羊子日见肥壮。牧羊人肩扛放羊铲或长柄山镢,悠闲地吹着口哨,放喉唱着悠扬的“信天游”,刁空儿还在崖畔上采摘一把红艳艳的酸枣果。当羊群缓缓越过山峁,蓝天白云下便有了山水画般的流动风景,有了田野牧歌的韵致和塞下秋来风景异的况味儿。牧归时,思念羔羊的母羊一直跑在羊群前面,不停地叫唤,似在深情呼唤自己的儿女。那些留守在家里的小羊羔们早已等不及了,一齐站在场畔上,一边朝远处张望,一边“咩咩”叫个不停,仿佛是在表演一幕精彩的童声合唱。当羊群从山峁上漫下来、从山沟里涌出来时,大羊小羊一齐叫唤,粗壮与稚嫩的羊鸣此起彼伏,相互呼应,黄昏时的山村顿时一片沸腾,异常热闹。
乡愁是土炕上的油灯。乡间农妇,都是巧妇,她们的视力都好得出奇。在过去使用油灯年月,晚上豆大的灯苗只放出一点昏黄光焰,可她们却能在这昏暗的灯光下飞针走线,缝衣做被,且能做到针脚细密,齐整,均匀,一点儿也不蹩脚。我小时候见我母亲做的最多的针线活儿是纳鞋底,母亲将劳动空闲与家务活之外的多数时间,都匀兑给了纳鞋底。有时为了抢时间,赶进度,大半个夜晚不睡觉,就着昏黃的油灯一针一针缝纳,钢针变钝了,就在头发上磨磨,疲困得实在不行了,稍微停歇片刻,用针尖拨去油灯上的“灯花”,就又继续起了那近似于机械的劳作。往往是几只鞋底纳好了,母亲的脸也黄了,眼圈也黑了,身体也仿佛瘦了一圈儿,整个儿显出一副十分疲惫的憔悴模样。
乡愁是夜空里传来的叫魂声。在乡间,谁家小孩受了惊吓或生病了,大人就给其叫魂。晚上夜静时分,隐隐约约看见村路上有人提着灯笼,后面跟着一个人。不一会儿,就会响起一呼一应的叫魂声:“噢××回来!”“回来了!”“噢××回来!”“回来了!”声音一声接一声,在夜空中扩散,听得人心里直发怵。左邻右舍的狗被惊动了,“汪汪”吠叫不止,谁家槽头上的毛驴也“嗷——嗷——”叫唤起来。某年,生产队的一头老黑牛在春耕大忙季节犁地时,不小心从山坬上滚了下去,当即断了腰椎骨。社员们见关系全队社员生计的老黑牛身瘫残废,一个个红着眼圈,唏嘘不已。在往回抬运老黑牛时,老饲养员像给人叫魂一样,走在前边拖着哭腔给牛叫魂。他每呼唤一声“老黑牛回来——”,社员们便齐声应道:“回来了!”这悲壮的场面和悲怆的叫魂声,令全村的大人小孩无不动容。
乡愁是墙壁上的那盘绳索。这绳像远古结绳时代就挂那里了,身上蒙满了岁月的风尘。绳是冬闲天从折断的麻秆上剥下的麻丝拧成的,有韧性,又好使。夏秋庄稼成熟季节,几乎所有的农人都手拿镰刀,肩搭绳索,上山去收获那金灿灿的麦子和沉甸甸的谷子。劳动归来时,人人背上背一捆沉重的田禾,在夏日和秋阳的照射下,缓缓地在山间小路上移动。年轻力壮的就一路小跑,图的是早一点把背上的重物抛卸在打麦场上。牲口的缰绳也是这麻绳,庄稼人拉上牲口到集市上去卖,牲口卖掉后,总要把缰绳解下带回,绝对不会连缰绳一起卖掉。带回缰绳就意味着将来还会有一头新牲口,这缰绳维系的就是农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生计与光景呵!
乡愁是挂在窑檐下面的弯镰。农家割麦,割谷,割荆条,都靠这镰。镰面磨损变窄了,就请铁匠再加一点钢;刃口变钝了,就压在磨石上磨磨,立马又锋利了。每年的夏天,当微醺的南风从山梁上刮过,向阳山坡上的块块麦田就金波荡漾,飘着麦香,每一根麦芒尖上都闪烁着金色阳光。农人仿佛已嗅到了麦香,看到了团结在麦穗上的饱满麦粒,手搭凉棚向着远处的山坡瞭望,口里不知嘟囔着什么。然后,伸手取下镰刀,吹去镰刃上的尘土,蹲在一块磨石前,细心磨那早已锈钝了的镰口。磨去锈迹的铁镰,像一弯新月,刃口上闪着寒光,木柄泛着油亮的光泽。农人把绳索、垫背往肩上一搭,说声:“走哇,开镰割麦去!”就上山去割麦。孩子们便挎上篮子,噘着嘴,极不情愿地跟着大人,捡拾那遗漏在镰口下的麦穗。
乡愁是村庙前的戏台。逛庙会,是乡间最红火的娱乐活动;坐在戏台下看社戏,是农人最奢侈的精神享受。进入处暑,田里的杂草已不再疯长,繁忙的田间管理基本上结束,农人就闲挂起了锄头,静心等待田禾成熟。这段时间对农人来说,是相对消闲的日子,他们可以背操起双手在村前村后闲逛;可以在树中大柳树下玩“跳老虎”,听“史由”,说古事;可以坐在一起摸纸牌,搓麻将;还可以跑到附近村庄的庙会上逛庙会,看大戏,顺便在小吃摊上喝一壶老酒,就一盘香喷喷的猪头肉,然后打着饱嗝儿,不紧不慢往回返。兴致来了,还放开嗓子吼几声秦腔乱弹,唱一段晋剧梆子,或者来几段酸溜溜的原汁原味的“信天游”。此等情景,对辛劳了半年的农人来说,真是最幸福的时光,最舒心的日子,似乎真的是“给个皇帝也不换”了……
乡愁是故里烟囱中升起的炊烟。清晨,随着各家各户拉动风匣,一股股炊烟便在各家的烟囱中冒了出来,炊烟袅袅缭绕,最后薄雾般笼罩在村庄上空,在微风吹拂下,四处飘散。炊烟笼村,就是很有诗意的乡村晨景。傍晚黄昏时,风匣声会再度在农家窑洞内响起,当炊烟再度笼罩村庄时,山沟口与山峁上便出现了农夫荷锄收工的身影,牧归的羊群也出现在了村口,大羊小羊都在“咩咩”叫唤,暮色中,归巢鸟雀在空中划下最后一道弧线后,便一头钻进巢窠,安心做香巢美梦去了。当风匣声渐次停息,饭香便在各家院落飘散开来,用不了多时,暮色开始四合,繁星也在天幕上眨起了眼睛,一天的光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乡愁是童年趣事。是孩子手中的冰糖葫芦,有火一样的色彩,有甜中带酸的味道;是被抽打的陀螺,在农家院子里旋转,在冬天村溪的冰面上扭动;是带环串的铁环,在村路上向前滚动,身后带出一串童谣,引出一片欢笑;是春天的柳笛,传响的是春的声律,引得春燕在柳丝间穿梭,在屋檐下呢喃;是挂在门楣上用麦秸扎成的蝈蝈笼,碧绿的蝈蝈吃饱南瓜花后,就会高兴地鸣唱起来;是一群顽皮村童,放学后跑到河湾里踩泥潭,掼泥炮,捕蜻蜓,捉蝴蝶,打水仗,翻跟斗,要不就去偷拔人家的萝卜、蔓菁,到了傍晚玩捉迷藏,天老黑了,还不回家;是踢毽儿,丢沙包,跳皮筋,打瞎摸;是童戏,是儿歌,是一辈子都脱不掉、忘不了的童真、童趣、童稚气……
乡愁是爷爷的旱烟锅,是奶奶的唠叨,是父亲的训斥,是母亲呼唤儿女乳名的声音与“千万不敢偷摘人家的桑椹、桃杏、红枣”的殷切叮咛,是去外婆家时的高兴劲儿,是赶集、逛庙会时的放浪形骸,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跑回家,一头扑在母亲怀里的尽情痛哭,是出门思乡、风雪夜归时的融融温暖……
乡愁是清明的面花,端午的米粽,中秋的月饼,冬至的饺子,过年时的窗花、对联、灯笼、鞭炮、米酒、油糕、年夜饭、压岁钱,还有那红火热闹的转九曲、扭秧歌、跑旱船、骑竹马……
乡愁是绾在心间的心结,一旦打开,便很难收拢,就像东走的水流,狂奔不止,一泻千里。
记住乡愁吧,牢牢地记住!记住乡愁,既是传承了农耕文明与本土文化,也便是记住了你的族根、家脉,系紧了你与故园的情感纽带,守住了你的最后一块精神领地,留住了你永远也难以忘却的“百草园”与“三味书屋”!
冬 花
几场凛冽寒风,把秋天的残叶吹得净光,把最后一抹秋色扫荡得无影无踪。高天上,滚滚寒流与微微暖气急剧交锋,铅灰色的冬云在不断堆积,最终孕育出亿兆雪片,穿破云层,纷纷扬扬从天空洒落下来,大地上就开出了棉絮般的银色花朵——雪花。这瑞雪就是冬日的晶莹花瓣呵!下了雪,山川河流银妆素裹,冬天就不再枯燥乏味,有了冬的韵味与情调。下雪了,文人雅士想的是拥炉煮茶,踏雪寻梅;顽童们想的是堆雪人,打雪仗;可农家想的最为实惠:“冬日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有几场雪水滋润麦田与土壤,来年就一定会五谷丰稔,岁为大有。记得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冬天一下大雪,人们便响应政府号召,将其它地方的积雪收集起来,担到山上的麦田里,覆盖在麦苗上,是谓抗旱保墒。这种带有“运动”色彩的劳作,在今天看来确实有些滑稽,但在当时谁也不认为可笑,反倒觉得这壮观的集体劳动意义非常,甚至还有几分神圣。运送积雪时,全村的男女老少,人人参战,都怕落到别人后面。抗旱队伍以红旗为前导,担筐挑桶,浩浩荡荡,很壮观。尽管冰天雪地,人们劳动的热情却非常高涨,争先恐后,劲头十足,确实达到了忘我境地。
常常会有这样的情景:连刮几天东南风,空气中少了干冷,多了些湿润,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发现远近的树枝、枯草、地面上,满是白霜,一若夜里偷降了一场薄雪,让千树万树一齐霜花竞放了。这是雾凇,俗称“树挂”,是大地暖气与高空寒流共同完成的自然杰作。吉林松花江堤岸上的雾凇天下闻名,一到冬天,排排岸柳凝霜挂雪,戴玉披银,吸引各地游人与摄影家纷纷前往观赏。吉林雾凇是北国冬日奇观,是最壮美冬花。
我的乡下老屋,有一方小窗,装两块玻璃,用于采光。小时候,冬日里早上拉开窗帘,玻璃上总会现出一些奇妙霜花,其形状有的像白鹭的羽毛,有的像松针柏叶,有的似珊瑚琼枝,有的若雪花冰凌,无论是何“造型”,皆洁如白玉,晶莹剔透,美不可言。看着这些霜花,总感慨:只有大自然才能营造出如此漂亮的神工杰作呵!记得那时,每见有霜花,总要欣赏半天,啧啧赞叹半晌,有时见阳光照射下,霜花开始逐渐消融、消失,心里还觉得怪可惜的。霜花是寒冷与温暖隔着玻璃亲吻留下的美妙唇印;是大自然的妙手雕琢出的冰霜奇葩;是收藏在人们心间的冰清玉洁神奇童话境界。后来在城里居住,冬日一遇降温,心里就想:也许明日清早,窗玻璃上就会凝结出一层精美霜花呢!有时还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故里,在老屋的热土炕上睡了一宿,次日晨醒,拉开窗帘,见两块窗玻璃上果然结上了霜花,晶莹剔透,美不可言——这绽放在乡下老屋窗户玻璃上的冰雪冬花,确实美艳奇异极了!
冬花还开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北方农人秋天收获的洋芋都要贮藏在土窖里,冬日里,揭开封堵土窖的石板,就见石板上结出厚厚一层霜花,就连土窖口也结着白花花的冰花,农人说,这是地气遇冷凝结成的冰花,与冬天里人哈气,胡子上会挂上一層霜花的道理一样。我曾见过冬日旷野上的鼠洞,洞口都结着白霜,到了春天,大地回暖,那鼠洞口虽不再凝霜,可洞口内总是湿润润的。如果气温又突然下降,那洞口上就又会结出白花花的霜花来。
南国冬日的冬花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北国只有雪花,这神奇的六瓣晶体,洁若玉片,风摧不融,寒侵不凋,反而会更为璀璨,愈加剔透。冬花还开在边疆的红柳上,开在军营的哨所上,开在巡逻战士的眉毛上,开在站岗战士的军帽上——霜花映红星当是最美冬花!忽地记起歌曲《我爱你塞北的雪》:“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啊漫天遍野,……”,这优美的旋律与诗样的歌词,咏唱的正是塞北的瑞雪,颂美的就是北国冬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