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然,贾红玲,张永臣*
(1.山东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学院,济南 250355;2.山东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济南 250001)
张从正(约1156-1228年),字子和,睢州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人,晚年曾师从眼科名医姜仲云,为“攻邪派”的代表人物。春秋战国时,睢州属于戴国,因此,张氏自号戴人。复因久居宛丘,而被称为“宛丘张子和”,或径称“宛丘”。张氏一生行医五十余年,据考证,其医疗活动,东至山东,西至洛阳,南及长江,北到河北[1]。据《金史·列传·方伎》记载,张从正“精于医,贯穿《素》《难》之学,其法宗刘守真,用药多寒凉,然起疾救死多取效……古医书有汗下吐法……从正用之最精”[2]。
张从正在临床上十分重视经络理论,《儒门事亲·卷一·证妇人带下赤白错分寒热解》云:“夫治病当先识经络”,后在详识经络的基础上,常根据各经气血多少,循经取穴刺血治疗疾病。如治疗目疾,《儒门事亲·卷一·目疾头风出血最急说》云:“故血出者,宜太阳、阳明,盖此二经血多故也。少阳一经,不宜出血,血少故也。刺太阳、阳明出血,则目愈明;刺少阳出血,则目愈昏。要知无使太过不及,以血养目而已。”阐述了目疾与经络循行及针刺出血与气血盛衰的密切关系,为刺血奠定了基础。又如《儒门事亲·卷六·痤疖》云:“一省掾,背项常有痤疖,愈而复生。戴人曰:‘太阳血有余也。’先令涌泄之,次于委中以䤵针出紫血,病更不复作也。”他认为,项背乃太阳经循行所过之处,太阳经有热且血有余,故痤疖生于项背,当刺该经之委中穴出血,使热邪自去,邪去正安。从上述可以看出,张从正在选穴上擅用太阳、阳明经穴。
2.1 渊源与精髓探究 宋元时期,医家多崇尚温补,而张从正独树一帜,提出“攻邪论”观点,认为邪祛方可正安[3],他指出:“夫病之一物,非人身素有之也,或自外而入,或由内而生,皆邪气也。邪气加诸身,速攻之可也,速去之可也,揽而留之何也。”在临床上他力主汗、吐、下攻邪之法,并结合《内经》“多论针而少药”之特点,推崇刺络放血,强调“血实宜决之”。
刺络放血能发展成为流派,始于张从正,然其理论渊源当本于《内经》[4]。《灵枢·九针十二原》有“菀陈则除之”之说,《素问·针解篇》也提出:“菀陈则除之者,去恶血也。”之后历代医家开始重视刺络放血之法,如唐代的秦鸣鹤为高宗刺百会、脑户出血治风毒上攻、头目眩晕;刘河间主张寒凉清火,创“八关大刺”泄热[5]。张从正在河间的基础上,将刺络放血之法进一步发扬。
张从正推崇刺络放血,并认为:“学医半世。尚缺此法,不学可乎?”究其原因,与他的亲身经历密不可分。《儒门事亲·卷一·目疾头风出血最急说》曾记载有张氏目赤刺血而愈之案例,“余尝病目赤,或肿或翳,作无止时……羞明隐涩,肿痛不已。眼科姜仲安云:宜上星至百会,速以䤵针刺四五十刺,攒竹穴、丝竹空穴上兼眉际一十刺,及鼻两孔内,以草茎弹之出血……来日愈大半,三日平复如故。”此后,他深受启发,多采用此法治疗目赤,多取良效。
《灵枢·营卫生会》云:“夺血者无汗,夺汗者无血”,张从正在此基础上对“血汗同源”说进行了进一步发展,指出“发汗替代刺血,刺血替代发汗”,或将两者相互配合。他对针刺出血法推崇备至,将针刺泻血归于汗法,扩大了汗法的内涵[6]。《卷一·目疾头风出血最急说》云:“出血与之发汗,名虽异而实同。”《卷二·偶有所遇厥疾获瘳记》云:“夫出血者,乃发汗之一端也。亦偶得出血法耳。”皆是张氏学说精髓之体现。
2.2 适应证
2.2.1 头面五官病症 头为诸阳之会,阳实之邪易侵袭头部而导致头面五官的各种病症,对此张从正常取局部穴位刺血予以治疗,从而达到祛除邪气之目的。他在卷一提出“目疾头风出血最急说”来阐述自己的学术观点,并认为目疾多因火而起,而治火之法,“在针则神庭、上星、囟会、前顶、百会血之。翳者,可使立退;痛者,可使立已;昧者,可使立明;肿者,可使立消。”又曰:“暴赤肿痛,皆宜以䤵针刺前五穴出血而已。”可见头顶部穴临床应用较为广泛。《卷四·喉闭》云:“男子妇人,喉闭肿痛不能言,微刺两手大拇指,去爪甲如韭叶,是少商穴……以䤵针刺,血出立愈。”指出刺少商穴在治疗咽喉肿痛上效果显著。2.2.2 外科病症 张从正临床多采用局部刺血治疗皮肤病、疮疡、瘤核等外科疾病,由于外科疾病多由内外之邪蕴结而成,故此法可达到驱邪外出之目的。在治疗皮肤病上,《卷六·湿形》记载一刺血治疗湿癣案例:“一女子年十五,两股间湿癣,长三四寸,下至膝。发痒,时爬搔,汤火俱不解;痒定,黄赤水流,痛不可忍……戴人以䤵针磨令尖快,当以痒时,于癣上各刺百余针,其血出尽”;在治疗疮疡上,《卷十一·风门》云:“凡背疮初发……次用䤵针于肿焮处,循红晕周匝内,密刺三层,出血尽,以温软帛拭去血。甚者,百会、委中皆出”。
2.2.3 热性病 热证是正邪相争所致,张氏认为治疗热证当刺血以泻火,从而驱邪外出。《卷一·目疾头风出血最急说》有“目不因火则不病”的记载,并认为治火之法,当以针刺放血。《卷一·疟非脾寒及鬼神辨》云:“会陈下有病疟二年不愈者……正当发时,余刺其十指出血,血止而寒热立止。”阐明疟证可适用于针刺放血。《卷三·九气感疾更相为治衍》云:“余尝治大暑之病,诸药无效,余从其头数刺其痏,出血立愈。”指出针刺放血对暑证效果亦佳。《卷五·眉炼》云:“诸痛痒疮皆属于火,乃心火热盛之致然”,治疗可用䤵针刺血。
针刺放血还可治疗多种疾病,如“前五穴,非徒治目疾,至于头痛腰脊强,外肾囊燥痒,出血皆愈。”这里前五穴特指神庭、上星、囟会、前顶、百会五穴,可治疗头痛、腰脊、外肾等疾病。此外,亦适用于雷头风、面肿风、背疽、小儿赤瘤丹肿,以及肝经血热引起的阴囊燥痒等疾病[7]。
2.3 禁忌证 张氏推崇刺血,对于刺血的主治病证却有所选择,并非盲目用于一切疾病,对于虚证则不主张放血[8]。如《卷一·目疾头风出血最急说》云:“少阳一经,不宜出血,血少故也。”“雀目不能夜视及内障,暴怒大忧之所致也,皆肝主目。血少,禁出血,止宜补肝养肾。”如《卷一·服药一差转成他病说》云:“如人因闪肭膝髁肘腕大痛,医者不察,便用䤵针出血,如未愈者,再三刺血,出血既多,遂成跛躄。”此外,张氏遵循《内经》“刺禁”之法,还列举了具体禁忌,出血之后,应忌“兔、鸡、猪、狗、酒、醋、湿面、动风生冷等物及忧忿劳力等事”。
2.4 泻络“三多”
2.4.1 运用䤵针多 䤵针又名铍针,是九针之一。《灵枢·九针十二原》云:“其长四寸,广二寸半,末如剑锋,以取大脓。”多用于排脓之用,而张从正多用于刺血治病。在具体的操作方法上,有直接刺穴位出血的,如《卷六·风搐反张》记载有吕君玉之妻的风搐反张案,当“先涌风痰二三升,次以寒剂下十余行,又以䤵针刺百会穴,出血二杯,愈。”有用䤵针作刀使用的,如《卷八·胶瘤》载一未婚女子胶瘤案,宜“以䤵针十字刺破,按出黄胶脓三两匙,立平。”还有将䤵针磨尖刺局部的,如《卷三·喉舌缓急砭药不同解》载一舌胀案,“以䤵针小而锐者砭之五、七度,肿减,三日方平”。
综观《儒门事亲》所载刺血医案,共有19例,其中用䤵针者有10例,一半以上,是张氏刺血的一大特点。
2.4.2 针数多、部位多 张从正刺血所用针数较多,甚者可达百针以上。如《卷四·背疽》治背疽,“以䤵针烧疽晕,刺数百针。”除病变局部放血外,亦有穴位放血,如《卷一·目疾头风出血最急说》治疗张从正自身之目赤,“宜上星至百会,速以䤵针刺四五十刺,攒竹穴、丝竹穴上兼眉际一十刺。”共十几个穴位。此外,尚有不定位多点放血,如《卷十一·风门》治暴发火眼,“凡两目暴赤痛者,肿不止……速宜用秆草,左右鼻窍内弹之,出血立愈。”可见张氏在选穴上擅用鼻内穴。此法首见于唐王焘之《外台秘要》,首用治疗卒死,而张氏将此法拓展用于目疾。
2.4.3 出血量多 张氏刺血量往往较大,只有出血量大,方能逐邪彻底。《儒门事亲》对于出血量常以“盏”“盃”“升”“斗”来计量,亦有“大出血”“其血出尽”“出血如泉”等描述。如《卷一·目疾头风出血最急说》对张氏之目赤刺血,“出血如泉,约二升许。”特别值得一提的,当数张氏提倡乳中穴大出血,《卷八·外积形》云:“一夫病一瘤……刺乳中大出血。先令以手揉其目,瘤上亦刺出雀粪,立平出户。”乳中穴历代医家一般很少使用,当今临床亦不提倡针灸治法,而张氏大胆的提出乳中大出血,且取得了良效,实为其一大取穴特色。
张氏刺血量虽大,但对血量有着严格的把握,在继承《内经》“血变而止”思想的基础上,认为放出的血色要以黑变红为度。病变部位是邪毒聚集的部位,血液瘀滞而导致氧分不至,故血呈紫黑色。瘀血刺出后,血液由黑变红,表示邪毒已祛。
《儒门事亲》除记载了张氏大量刺络放血的治验外,还有部分针刺方法和案例可供参考。如《卷五·乳汁不下》云:“治乳汁不下,针肩井二穴,亦效。”《卷十一·半产》云:“治半产,针肩井二穴,良验。”可见,肩井穴对于乳汁不下、半产等妇科疾病治疗效果良好。如《卷八·痃气》载有一童子痃气之案例,当“先刺其左,如刺重纸,剥然有声而断。令按磨之,立软。其右亦然。观者感嗟异之。或问,曰:石关穴也。”又如他根据《内经》“病机十九条”之说,补充以治法,“诸风掉眩,皆属于肝……可刺大敦”“诸痛痒疮,皆属于心……可刺少冲”“诸湿肿满,皆属于脾……可刺隐白”“诸气膹郁,皆属于肺……可刺少商”“诸寒收引,皆属于肾……可刺涌泉”。张氏采用井穴刺血祛邪治疗脏腑病,充分体现了其攻邪的思想。
张从正为提高临床疗效,常以针刺结合中药或外治法进行治疗,以更彻底的祛邪外出。药物辅助针灸弥补单纯针灸之不足,而针灸辅助药物又可减少药物之毒副作用。《卷一·指风痹痿厥近世差玄说》载陈下酒监魏德新骨痹一案:“先以玲珑灶熨蒸数日,次以苦剂……次以淡剂……又刺肾俞、太溪二穴”此处针刺、内服中药、外治结合使用,使患者“前后一月,平复如故”。《卷四·背痈》云:“夫背疮初发……以䤵针于肿焮处乱刺血出,如此者三。后以阳起石散傅之。”指出背疮当刺血与外傅同用,方可起良效。《卷六·面肿风》载南乡陈君俞头项遍肿一案,“与通圣散,入生姜、葱根、豆豉,同煎一大盏,服之,微汗;次日以草茎鼻中,大出血,立消。”《卷六·呕血》载棠溪李民范嗽血一案,“以黄连解毒汤,加当归煎服,次以草茎鼻中出血半升。临晚,又用益肾散,利数行而愈。”上两则案例皆运用重要配合鼻中刺血而愈,亦体现了针药结合之思想。此外,尚有《卷七·臂麻不便》治郾城梁贾人、《卷八·沉积疑胎》治修弓杜匠等案例皆采用针药结合之方法。
张从正一贯主张攻邪,对灸法则采取较为谨慎的态度,如《卷四·骨蒸劳热》云:“五劳之病,乃今人不明发表攻里之过也。大忌暑月于手腕、足外踝上着灸。手腕者,阳池穴也,此穴皆肌肉浅薄之处,灸疮最难痊。可及胸,次中脘、脐下、背俞、三里等穴,或有灸数十者,及以燔针,终无一效,病人反受苦,可不思之?”又如《卷十一·论火热二门》云:“虚劳之病,更大忌夏月燔灸中脘、脐下、关元、气海、背俞、三里等。燔灸千百壮者,全无一效,使病者反受其殃,岂不痛哉?”张氏在《儒门事亲》中两次指出虚劳病禁用灸法及其原理,表明了其用灸之严谨。同时,张氏对灸法并不排斥,他认为某些病证亦可适用于灸法,如《卷二·证口眼㖞斜是经非窍辨》云:“过颍,一长吏病此,命予疗之。目之斜,灸以承泣;口之㖞,灸以地仓,俱效。苟不效者,当灸人迎。”《卷十·金匮十全无泄法后论》云:“凡治湿,皆以利小溲为主。诸泄不已,宜灸水分穴,谓水谷之所别也。脐之上一寸半,灸五七壮。腹鸣如雷,水道行之候也。凡湿勿针。”《卷十五·小肠疝气》云:“灸疝法,放疝边竖纹左右交弦,灸七壮”。
张氏的治疗方法除针刺放血、单纯针刺、针药结合、灸法外,还灵活运用各种外治法,如点法、烟熏法、贴敷法、含漱法、取嚏法、引涎法、涂法、噙化、手足心、掺法、洗法、塞法、吹喉法、擦法、熨法、药脐法、纳入法等。
张从正对针灸学的发展主要表现在治疗上,他重视经络理论,常根据经络气血的多少循经选穴,尤擅选取太阳、阳明经穴;其在刺络放血上的造诣深厚,于《内经》基础上将刺血疗法进一步发挥,提出“发汗替代刺血,刺血替代发汗”的理论。据“血实宜决之”的原则建立了祛邪之思想[9],并在临床上普遍将刺血疗法运用于头面五官、外科、热性等病证,同时把虚证列为刺血之禁忌证。张氏在多年的刺络临床中有“三多”之风格,即运用䤵针多、放血部位多、出血量多;在单纯针刺的同时,注重针药结合;在灸法上,张氏虽持谨慎态度,但并不排斥,亦认为可根据病证施用灸法;此外,擅用各种外治法。因时、因地、因人施治,体现了辨证论治的基本精神[10-12]。
张氏之针灸学术特点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明代薛立斋根据张氏治喉痹放血的经验,治愈了诸多喉痛证[13];杨继洲受其影响,在《针灸大成》中专论刺络泻血的急救作用;《玉龙歌》《奇效良方》《续名医类案》《古今医统大全》受张氏鼻内穴刺血之启发,多承袭之;清傅山、叶天士、郭志邃、李守先亦多有“弃血如粪”等记载。以上诸说皆可谓是张从正刺血理论的继承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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