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瑶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迄今为止,我自成年后的生活经历十分简单,先是北方一所师范大学的学生,然后是南方一所师范大学的教师,不曾有过校园以外的任何社会工作经验。尽管如此,我仍确信,待在大学校园里讲中国现代文学是我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生活方式。
在2002年秋天决定考王富仁老师的博士生时,我未曾想象过要当一名教师。
那时,我正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研究生,只想着毕业后能在北京找个跟专业沾边的工作,然后,和当时的男朋友结婚,过果戈理《旧式地主》那种吃吃喝喝的生活。大概是我的安逸之气过于明显吧,和刘锡庆老师一起创办珠海校区中文系的李正荣老师建议我南下兼职做校报。时值珠海校区草创期,人马多由北京本部派出,研二在读的同学,因接下来研三基本没课,被抓壮丁的李老师盯上了。暑假还未结束,和同专业的同学张俊华一起到了珠海,在李老师的指导下,我开始筹备珠海校区第一期的校报,要赶在开学时送到第一届新生手里。校报的一项内容,是请北师大一位名师谈谈对珠海校区的展望。我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给在北京的王富仁老师打电话,他爽快地答应了,立刻就我提出的问题侃侃而谈。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王老师——之前虽久闻其名,却因为专业的隔阂,我对中国现代文学既无知也无感,在北师大6年竟从未听过王老师的课或讲座,电话里他给我的感觉很诚恳,放下电话后十分兴奋,开始好奇王老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9月底的一天傍晚,王老师和刘锡庆老师等几位中文系老师自北京来到凤凰山下的珠海校区,张俊华和我都很激动,像远嫁的姑娘等到娘家来人。那是我第一次见王老师,他见人就笑得满嘴白牙,爽朗至极,让我惊讶于他的亲切。同时令我在心底暗自惊讶的还有他的衣着风格,毫无一般知识分子或大学老师的斯文气,怎么会有中文系老师如此土气呢?
王老师外表的土气,应该惊讶过不少先闻其名的初见者,有的人会用“朴实”“质朴”之类委婉的词来形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我所见,以他的同门师弟王培元老师描述得最形象:“他的衣着模样透出一股泥土气,看上去就像一个来自乡间的村镇干部。心里不免暗自诧异,这样浑身土气的人,怎么就写出了那么好的文章!”[1]王培元师叔描述的是1982年刚考入北师大攻读博士研究生的王老师。珠海时期的王老师还是穿着三个扣子的西装,而且称西装为”褂子”!终其一生,他都是这么一团土气。只有在听过他的课,成为他的学生后,才渐渐体会到这土气是真正的泥土气,是来自大地促使生命成长的地气。王老师无论治学或为人,始终给我脚踏实地的感觉,以至我无法想象他还能有另一种雅气或洋气的外表。
他的上课方式,以现在所谓多媒体教学的眼光来看,也是相当土气。从不用PPT,经常是空着两手走入教室,偶尔会拿一两本书,连个水杯都不带,唯有口袋里的“粮草”(香烟和火机)是肯定要带足的,下课铃一响即走出教室,找个角落抽烟。记得在珠海时,有一次课间休息,他发现“粮草”装在“褂子”的口袋了,“褂子”却放在宿舍里!他瞬间万分恐慌地向我求助,我接过他的门钥匙,撒开腿飞跑向他宿舍,在沙发上找到了他所说的“褂子”——一件有三个扣子的深蓝色西装!
当时他给珠海校区大一的学生讲“中国现代文学史”,以“山东小汉”的姿态站在讲台上,按惯例先自我介绍,一开口,就让大家笑了起来,整个教室的气场很快就不一样了。时至今日,我已记不清他在课堂上讲述的具体内容,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文学和自己的生命竟能如此密切。王老师讲课,不甩各种大理论,也不引经据典——鲁迅作品除外,只是表达着他对生命对文学的感受和思考,却让我看到了天空的开阔、大地的踏实。听了几次课后,我越来越觉得他的课堂具有一种强烈的召唤力量,让向来只喜欢外国文学的我,竟有了跟他学中国现代文学的念头。
遇见王老师之前,我是一朵蒲公英,轻盈、无根,不知道风是往哪一个方向吹;在王老师的课堂上,我隐隐觉得自己本来可能应该是一棵树,得把根生入大地。可我对中国现代文学几乎一无所知,考博简直是个白日梦;然而,种子一旦落入大地,总要生根发芽。2002年11月底,我鼓足勇气向王老师表达了考博的想法,他乐呵呵地表示当然可以考,但就我的情况而言,第一年考可能不太有希望。我说没关系,第一年准备,第二年再接着考。在那以前,我从未有过读博的念头,做出考博的决定时,并不知道考博和读博将面临什么样的考验,我只知道,我得顺从那种说不清楚的召唤力量,仿佛生命的方向与意义都在其中了。
2003年夏天,非典的恐怖气氛还未淡去,意外的好消息传来,我考上了王老师的博士生,纯属侥幸呀!惊喜的心情如烟花,转瞬即逝。在旁听了李怡师兄和梁鸿师姐的博士论文答辩之后,我开始陷入恐慌和焦虑,以我薄弱得几乎为零的现代文学专业基础,我该如何进入博士阶段的学习,并最终完成博士论文?更要命的是,王老师要去汕头大学了!刚刚在名义上成为他的学生的我,却得在北师大修满各种学分,而不能像个真正的学生那样经常聆听导师的教诲。
开始读博后,因着天南地北的空间距离,和王老师见面的机会一学期最多几次,无知如我,每次都是坐在一边,默默听老师与同门们讨论、交流各种问题。王老师不像一些导师那样按时给学生开阅读书单并要求学生提交读书报告或做口头汇报,他也不直接传授治学理论和方法。甚至对我这样连现代文学入门级基础知识都不扎实的学生,他也不给我开任何书单,除了要求读《鲁迅全集》之外。读着鲁迅和其他现代作家的作品,读着王老师的文章和著作,现代文学的形象在我面前渐渐有了大致的轮廓,我的各种困惑也随之出现,有时竟觉得自己选择读博完全是个错误。王老师很快就发现我的专业思想不牢靠,但并未对我有任何直接批评,而是针对我的每一次动摇和困惑,非常耐心地纠正着我对文学研究的一些偏见和误解,引领我一点点触及中国现代文学独特的质地。
在和王老师交流及阅读他文章的过程中,我逐渐领会到,对基础概念的重视是他的一大本色,他从不惮于费大力气进行一些概念辨析的工作,读他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五四新文化的关键词》《中国现代文化执掌图》等论著,再到长文《新国学论纲》,总能明显感觉到他对基础概念的敏感和执着。他认为:“学术研究的大忌就在于基础概念的模糊。”[2]88在我看来,这也是他独具的“泥土气”的一种表现。从早期对“政治革命”与“思想革命”的辨析到晚期对“国学”概念的梳理和重构,这些元气淋漓的论述,让我一步步找到了专业归属感,最终走近了鲁迅。
王老师对待学生,如热爱土地的农民栽培农植物,不仅要为每种植物找到各自适合的土壤,还要根据他对大地和不同植物的深入了解,以不同的方法,帮助每一种植物在大地上独立“生存”和“发展”。当学生对文学、文化的理解明显地误入歧途时,他会如同有经验的农民一般,果断出手,去掉妨碍农植物生长的杂草和害虫。我曾分别在北京和汕头两次目睹他金刚怒目,现场严厉批驳两位同门在文学研究的基础概念方面的严重错误,他不会允许他的学生在他眼皮底下长歪。通过对一些基础概念的廓清,以及日常交流中针对每一具体问题高屋建瓴的阐析,他不仅让我们看到了脚下安身立命的大地,还让我们看到了高处自由的天空。既从高处俯瞰自己所处的世界,又能落到地里,安静耐心地独立生长,我想,这应该就是他对学生最基本的期望之一。
在王老师的话语中,有几个词出现频率特别高:“感受”“体验”“生存”“发展”,这大概就是钱理群老师将他定义为“生命体验派”的原因吧!鲜明的主体性,研究者作为主体的坚定在场,这是王老师的文章给很多人的最直观感觉;当然,也有人以此质疑其论述的客观性和科学性。毕竟,学术研究在一些人眼里是“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学者的使命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王老师这里,学术研究没有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神性气息,倒有一种今之“学者为己”的个性化人味;他说:“我的鲁迅研究是根据我对鲁迅的感受了解进行的,而不是根据时代潮流的需要进行的。”[3]他说:“学术的意义就在于认知,……放弃了认知,就放弃了学术。”[2]89认知,首先满足的是研究主体自身了解自我,了解世界的需要。他始终是从个人的生命体验出发,去看个人与社会,个人与世界,个人与文学、文化的关系,并且最终又必定返回到人的生命自身。文学是人学,这句最具常识性的话可谓是王老师话语体系的脊梁骨,他从文学、文化中看到的永远是活生生的人,是在世界上谋求生存和发展的一个个的人。他认为:“我们所说的学术,实际上有两个并不完全相同的层面:其一是知识的层面(包括现实经验和已有的理论知识两类),其二是主体精神的层面。”[2]91学术的发展变化可分别靠这两个层面的任何一面来推动,而王老师更重视的显然是“独立不倚的主体精神”,也就是《学识·史识·胆识》系列文章中所分析的“胆识”。
主体精神也好,胆识也好,其核心都在于个人的感受,王老师不惜“焦唇敝舌”地反复“呐喊”,与他身处学院派的行列,却又保持着鲁迅式社会派知识分子的清醒有关,他深知:“中国知识分子首重‘学识’,次重‘史识’,但却常常轻视‘胆识’,因为‘学识’和‘史识’都直接表现在一个理性的结论中,而‘胆识’则好像是非理性的,像‘撞大运’一样‘撞’上的,并不被人视为是理智的,理性的。”[4]8真正的“胆识”产生于个人的社会感受和文化感受的基础上。“‘胆识’一定是知识分子个人对社会、对社会文化的见解和看法。所以,真正的‘胆识’中既包括知识分子个人的愿望和要求,个人的感受和思考,个人的意志和追求,也包括知识分子个人对社会的关怀,对社会的责任心和对社会的主动承担精神。它是知识分子个人与社会融为一体的根本途径和方式。”[4]12王老师的“胆识”,与鲁迅所期望于国人的“敢想,敢说,敢做,敢当”,庶几近之乎?这样朴实的表述,给人感觉不过是在说着人尽皆知的常识而已——虽然中国的学术研究中有些常识缺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如此独树一帜的表述方式,在当下标准化规范化科学化的学院教育中,尤其在讲究熟练掌握学术方法和研究技能的研究生教育中,是否也会因其浓郁的“泥土气”而让一些人觉得缺乏文化精英严密客观的姿态呢?
在大学里工作了这些年后,有时我不禁暗自疑惑,如今,还能有多少年轻的学者或准学者,能够花时间阅读王老师的文章并尝试理解接受他的思路呢?毕竟,他不仅爱写长文,他的文章还不可学,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具体可循的直接套路,而是一派汪洋恣肆,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这不可不止一定程度还是由于文章发表的篇幅限制)。我的老师,他似乎从来没打算直接教人如何具体治学,他只管一心一意思考着人何以为人,知识分子何以为知识分子,并且期望别人能和他一起认真思考,相互理解,相互同情。于我而言,他之力量正在于此,他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偶像式人物,也不是光芒弥漫的学术大牛,他是最负责任的老师,要他的学生和他一起站立在大地上,一个个都努力成为独立的人。遇见这样的老师,对我们很多人而言,或许已意味着遇见最好的自己了。
杜霞师姐当年在博士论文后记中,将她在而立之年遇到王老师视为冥冥中的一种安排,她说:“很多时候,生命,是在等待一根火柴。”
每个人的一生都可能会有形形色色的相遇,但我相信,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等到一次点燃生命的相遇。
一次点燃,足以照亮生命所能达到的最高方向,即使我们最终不一定能抵达,可心里总有光亮在,那是王老师留在我们心底的一盏长明灯。
有了这盏灯,在人生旅途上我们就不再是迷路的小孩,也不会是彻底孤独的“过客”,他已给予了我们一个人走路的底气和勇气。
此生能够成为王老师的学生———尽管到现在仍不能算合格的学生,是命运对我的最高眷顾(没有之一)。在我已走过“人生旅途的中程”,却对生命仍有着许多迷茫、怀疑、困惑的时候,我越来越强烈地确认着这一事实。我相信他一直都在,像天空,一直在守护着大地。
我想念您,我“一团土气”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