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存阳
摘 要:明清更迭引发的大动荡,对社会很多层面都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尤其对浸润于儒学文化传统的士人来说,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面对这一时代难题,被誉为“北学重镇”“河北学者之宗师”的孙奇逢,以对“耻”“意见”“胆”的新诠释,彰显了其对如何立身、为学、处事的思想意趣。他强调,“知耻”是人生第一义;基于一己之偏见、自以为是、是己非人的“意见”,是第一要治的“病”;“胆”既是“处事之道”不可或缺者,也是修史应具备的重要因素。这些思想或理念,不仅对当时的弊端具有针砭意义,而且对后世也产生了积极影响,甚至直到现当代,依然有学者对此问题做出了不谋而合的遥相呼应。
关键词:孙奇逢;知耻;意见;胆识
中图分类号:K2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1)02-0130-07
明末清初社会动荡不安,特别是“天崩地坼”王朝更迭带来的巨大冲击,使传统士人深受影响和刺激,倍感煎熬与困惑。时“士大夫儒而归禅者十常四五”①,然具有担当精神、忧患意识和坚守使命者,仍不乏其人。他们或持身作范,或课徒授学,或著书立说,彰显出独特的做人为学取向和旨趣以及高尚的精神品格与风骨。清初三大儒之一的孙奇逢,就是其中一位代表性人物。本文尝试就孙奇逢先生对“耻”“意见”“胆”的新诠释进行探讨,以揭示其思想底蕴、特色及其普遍意义。
一、知耻:人生第一义
耻,是一个关乎个人品行、底线思维和社会风气、文明程度的大问题,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耻尤为士人所关注,并就此提出诸多关于何为耻、如何避免耻等思想观点。对耻的认识可追溯很远,然自西周由重神向重人的转变开始,先秦诸子即把耻作为一个重要的剖析对象或认识范畴。如管仲将耻视为支撑国家的“四维”之一;孔子更是从“不耻下问”“有耻且格”“行己有耻”等多个层面对耻的重要性做了分疏;孟子为论证人性善而揭示的“羞恶之心”,即与耻紧密相连,而他所强调的“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对世人无疑是一强烈震撼,具有振聋发聩且深远的警醒意义。此后,耻遂成为剖判个人品行的重要标尺,历代予以关注者亦不乏其人,而每当社会发生重大事件、出现震荡,特别是王朝更迭之际,对耻的强调和诉求,尤为明显而强烈。
孙奇逢先生身历晚明至清初92年,经历了诸多的磨难和波折,孙奇逢对耻之于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有更深切的体悟。有人曾向孙奇逢请教“人生何为第一义?”他答道:“知耻。”因为在孙先生看来,如果“不知耻,无论忠孝大节不能做,即小廉曲谨之事亦不可做”②。而有鉴于当时的浇漓世风,他反思其致因说:“人心之坏无他端,总之坏于无耻。只一无耻,便无复顾忌。大家顽冥,因成风俗。”针对这种状况,他遂呼吁负有世教之责者,首先应开发众人的耻心,“使知所奋,知奋自不肯恬焉与禽兽同蠢”。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所以他强调:“耻之于人,诚大矣
哉!”③
耻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如何才能避免滑入无耻的泥沼呢?孙奇逢接续孔子思想,以“行己有耻”为对症之药。他强调:“孔孟位置千古人,全在‘行己有耻一句取齐。”④“有所用耻,则为圣为贤;无所用耻,则为愚为不肖。故夫子与子贡论士,首揭‘行己有耻。不辱君命,称孝称悌,必信必果,皆行己有耻也,否则无耻矣。”因此,所谓的“耻”,就是“生人一点不昧之良”。不过,这“一点不昧之良”“几希乍见,忽起忽灭”,并非人人皆能保持,而唯有贤者方能持守不失。因此,孙奇逢呼吁:“我辈不必言做圣贤、做豪杰,只求免于无耻而已。”⑤要“免于无耻”,就必须有所取舍。孙奇逢教导弟子王伯生:“无端而获高誉,君子之所耻也;无实而甘下流,更君子之所耻也。”⑥他认为世人对富贵的无厌追求,是导致“本心遂一出而不复返,人尽失其本心,不得不以习心为主。大家亦相安,恬不为怪”现象的根源。为扭转此风,孙奇逢接武孟子“求放心”之旨趣,主张“欲求放心也,唯时时提醒,默默体认,从言行上求信果,于家庭中尽孝悌,但求为世间一有耻之人,此便是道德,此便是圣贤”。⑦
知耻、远耻、免于无耻,固然适用于每个人,但对士人来说尤为重要,因为“风俗之厚,士君子与有责焉”⑧。孙奇逢挚友鹿善继所题官署联内云:“士无耻成不得人,漫言做圣做贤做豪杰,且言做人。”⑨此一取向,孙奇逢深以为然。那么如何才能秉持作为士的底色呢?在孙奇逢看来,如下几个方面很值得把捉:其一,个体自觉。在《识吾说》一文中,他提出一个发人深思、颇富哲学思辨意味的问题——“我是否认识我”?孙奇逢认为:“吾有身,天人参焉者也。仰焉而无愧于天者何在,俯焉而无怍于人者何在?不能令此身之不愧不怍也,而谓识吾乎?吾有身,志气合焉者也,帅焉而无恶于志者何在,充焉而无馁于气者何在?不能令此身之无恶无馁也,而谓识吾乎?”那么如何才是“识吾”呢?他举孔子、颜渊、曾子为例,认为孔子所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是属于“幼而识吾者”,颜渊所说“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曾子所说“吾日三省吾身”则属于“受夫子不倦之诲,而始识吾者”,而“从吾所好”,则是“识吾之路”。⑩他强调“颜子有善未尝不知,仲由喜闻过,此是圣贤真血脉”,“学者千言万语都不济事,只能克去己私,迁善改过,便是立命功夫”。B11由此可见,孙奇逢是很重视“我之为我”的个体自觉的,而这显然也体现了其对广大士人群体的期许。其二,特立独行。孙奇逢认为,士不仅要对自身有一清晰认识,还应具有一种“特立独行”的品格。他指出:“士而非特立独行也,无足为士;士而果特立独行也,又岌岌乎为士矣。”士如果不能“高着眼,觑破流俗”,便抵挡不住。B12之所以坚持“论士品,独有取于特立独行之士”,是因为在他看来,“人所取者,率皆囿于是非毁誉之中,而余所取者,要皆出于是非毁誉之外”。B13当然,士之特立独行,既要避免“必欲随俗,入同流合污一路;必不随俗,入索隐行怪一路”B14,又要避免有所“恃”和“矜”。孙奇逢遂强调:“从来学者每伤于所恃,浅儒有浅儒之恃,大儒有大儒之恃,恃不同,所伤一也。谢上蔡去一‘矜字,而曰:‘仔细检点,病痛尽在这里。是欲破其所恃也。”B15要之,“特立独行”是士“自立之道”,既要有自己的操守和坚持,又不能走极端、自视甚高。其三,不失赤子之心。孙奇逢在《赤子赞》中对“赤心”做了具体说明B16。在回答何谓“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时,他强调“‘不失二字最有力”,并以盆中之菊作比喻,“赤子之不学不虑是根里花,大人之不思不勉是梢头花,然滋息灌溉,枝枝叶叶,毫无伤损,其用功也亦勤矣。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如此方为不失赤子之心。B17在《宝藏社十约》中,他与同人相约“率真”,“真则生意盎然,开口举足不听鼻息于人,只求自慊于己”。他对那种“伛偻罄折、貌廉饰谨者,佯为人之不知,只率吾自欺一念而往”的行为,则认为非常可笑、十分可怜。B18其四,甘貧乐道。与世俗对富贵、名利的汲汲追求不同,孙奇逢对“贫”提出了独特见解,认为“世人之病大约从忧郁生,而忧郁之根正在于贫。然此可以困庸流,而不可以困豪杰。昔人云:‘贫即是道”B19。对于这一“天地间有其名甚美,其味甚长,人人涉之,人人争欲去之,即人人去之,人人复欲袭之”的“贫”,即使一些所谓的“学道之人”,也很难不为所困,所以“鲜底于成”,致使“疏水曲肱、箪瓢陋巷之家法,遂寥寥绝响矣”。B20为挽此颓风,孙奇逢主张士应志于道,“当贫而贫,当贱而贱,则贫贱有余荣;不当富而富,不当贵而贵,则富贵有余辱”B21。而就自身的体悟来说,孙奇逢不唯认识到“贫即是道”的深刻涵义,几十年持守不坠,而且认识到“忍”字、“志是其命”之于持身的重要意义。B22基于此,他感慨道:“为人百岁只为子,学道终身总学贫。定力原从贫处得,猿啼鬼啸也成邻。”B23
孙奇逢不仅自己知耻、守耻而自励、自律,亦以此激励子孙与从游之人。他认为,“教家立范,品行为先,故首存士节;养耻心,孝友为政,立祠举祀,其先务也”,因而在《家规》中强调,“安贫以存士节,寡营以养廉耻”。B24孙奇逢时常教导子孙:“学人第一要耐得穷,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如穷不能耐,安望其不淫于富贵、不屈于威武哉?孔之蔬水曲肱、浮云富贵,颜之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其得力只在一穷字。江村先生尝云:‘穷字儿抬举人,故非道之富贵则不处,而非道之贫贱则不去。非乐贫也,非乐道也,亦乐贫也,亦乐道也。盖贫即是道耳,此味知者甚少。”B25观其所言,“家学渊源二百年,不谈老氏不谈禅。为贫何似为农好,富贵苟求终祸缘。堪笑庸人虑目前,自驱陷阱冀安然。道人拈此作家诫,淡薄由来是祖传”B26。不难看出,孙奇逢期待、冀望于子孙者,是大有深意在的。至于承绪朱子《家礼》而撰的《家礼酌》,不仅体现了“爱敬,其本也;仪章,其文也。爱敬不可见,因仪章以见其爱敬”B27的旨趣,也彰显了他对礼的变通精神。其所谓“酌”,就是要根据“贵贱贫富之不同,器数文物之互异”等的实际情况进行把握,从而达到“分之为各家自行之礼,合之为众家共由之礼”的既具个性又具共性、且便于践履的效果。B28而这也正可以作为励耻的持循。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孙奇逢提出的“孝友为政”思想。他认为,“孝友人家,一室雍睦,草木欣荣,不孝不友之家,恣睢乖戾,骨肉贼伤,政孰大于是?古昔盛时,孝友多在朝廷,后世以孝友为家人,行多在野。世衰道丧,士不修行,孝悌无闻,而见称于宗族乡党者亦罕矣,安望平治哉?张仲孝友,周宣之所以中兴也”。这一为人忽略者,在孙奇逢看来却是“最紧切之言”。B29如果从孙奇逢所处时代来看,“孝友为政”还是很切合明清更迭之后社会如何由混乱走向有序时代所需的。但可惜的是,限于时代的动荡、新秩序尚在建立之中,该思想未能受到更多的关注。
孙奇逢对耻的认识和对士之为士的期许,并非坐而论道式的玄虚之谈或想象,而是从自身为人处世的经历、对社会现象的细致观察中体会出来的。正因如此,孙奇逢才会无愧地说:“长知立身,颇爱廉耻。虽困公车,屡蒙荐起。骨脆胆薄,不慕荣仕,衣厌文绣,食甘糠粃。隐不在山,亦不在水,隐于举人,七十年矣。”B30在他看来,“圣贤千言万语,苦心极虑,只是教人不为禽兽,而人莫之念听也,哀哉”B31!而对于如何“做人”,他更是提出如下理念:“饥饿穷愁困不倒,声色货利浸不到,死生患难考不倒,人之事毕矣。”B32凡此等等,无不彰显出孙奇逢先生之所以将耻视为“人生第一义”的良苦用心之所在。
二、意见:学者第一要治此病
“意见”一词,指人们对事物的看法、想法、主张、见解等,或指对人对事不满意的想法。不过,孙奇逢在论学时所指称的“意见”,与上述含义又有所区别。孙奇逢在兼山堂与弟子们讲学时指出为学的一个现象:“吾党士凡能自好稍有执持者,皆其有意见者也。”但在他看来,“不知意见二字最害事,盛气凌物,是己非人”。因此,他强调:“学者第一要治此病。此病不能破除,毕竟是一自贤自知之人而已矣,安望其入德而闻道哉?”B33
为更清晰地理解孙奇逢所指称的“意见”,兹将其相关的言论勾勒如下:在为弟子张果中《晦庵文抄》所作题词中,他讲到自己编纂《理学宗传》对朱子文献取舍时,先因《晦庵集》甚繁,止取晚年定论,然在友人建议下,又“简从前朱与陆始焉不合之语,并其继焉渐合之语,终焉相合之语,并列于册,见友朋之益、相得之难”,认为“千古学术,岂一己之意见遂为定评哉”,B34在他看来,朱子生平“力学苦志,无非欲发明孔子之蕴,岂以其一人之意见,求胜于后人?后之学者,师守尼山,正不必于诸儒分左右袒耳”B35。在复弟子魏一鳌函中,鉴于“宋儒于性命之学可谓明备,而明儒之病其词章太盛”等偏见,孙奇逢强调,“不能克己,苛求前辈,此个病痛,全是有意见人,自负为知学者。我辈今日宜从此处廓清着力,非小小关系也”。B36他在86岁时,更以自己数十年的治学体悟,作《兼山堂勉二三子一则》,指出:“学人通病,始于见己之长,而见人之短,究且护己之短,而弃人之长。舜之好问好察,文之望道未见,孔子未能何有,颜之若虚若无,全是治这等病。一毫意见不设,所以其用在天下后世。”并开导从学者,“大凡人有胜于我者,则敬而事之;人有不如我者,则引而进之;甚至于横逆之人,且矜而容之,则无处无时非进德修业之地。其不及人,不为忧矣”。他还现身说法:“予患此病久,今虽耄矣,仍时时服此药也。故以告我同人。”B37与此意趣相同,孙奇逢在寄崔蔚林信中亦强调:“学问之事,最怕有偏见,尤忌有胜心。偏见与执守相近,然一偏则愈执而愈成拗矣;胜心与自任相近,然一胜则愈任而愈背矣。”B38由上来看,孙奇逢论学之“意见”,是指學人有偏差的一己之见,而这种有偏差的一己之见,显然不利于促进学术的正常发展。
既然“意见”是学者第一要治的“病”,那么如何着手呢?孙奇逢虽然未直接就此加以论说,但观其论为学之旨趣,实亦不啻开出了“药方”。其一,人生要知学。在孙奇逢看来,“世无治乱,总一学术。达者以天下为事”,“穷者以一身为事”,“独悠悠忽忽,到处视为无罪过之人,破先圣先贤格律,以自适其猖狂恣睢之意,吾不知之矣”。B39他认为“人生最吃紧者何事”,是“知学”,“不知学,即志士求危身以著节,义士乐奋勇以立声,介士甘遁迹以遂高,退士务匿名以避咎,其行不同,失中一也”。B40也就是说,明白了“学”之意义,才能在立身、行事等方面不偏不倚,以协于“中”。这对世之治乱,大有关系。其二,为学要有大总脑(或大头脑)、把柄和眼界。孙奇逢教导弟子做学问应“先要见出大总脑”,“总脑不清,则时时有难处之事,在在有难处之人”,“总脑清,则天下之物尽在我,而不足以增损我”。B41大体来说,学问大头脑的关键,在于“总不离‘知止二字”,“要在识仁”,因为“知得止时,则此心有主,任思虑之纷出,而机趣裕如也;任感应之错投,而本体谧如也”,B42“盖仁者五德之始,所以统四德也”,“几希之仁义礼智,人恒有之,患在不实有诸己耳”。B43孙奇逢指出:“学者先要有把柄,则日用间着衣吃饭,应事接物,一一都有归着;无把柄,则茫茫然无所适从,心不能为身主,身焉能为事物主?日月空驰,流光虚度,真可惜也。”B44他强调“学人第一要有识见”,而不应自限于小执持。基于此,孙奇逢勉励学人“开第一等眼界,认第一等题目,做第二人便是无识”B45。要之,孙奇逢主张做学问须在根本上做功夫、于源头处彻悟、得其会归,而不应纠缠于细枝末叶、分门别户、漫无所归。B46其三,为学要有生气。孙奇逢曾感慨“世多奄奄无气之人”,究其因,乃缘于“人多因循苟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老将至矣。人之无成,病皆坐此”。为挽此风,他启发学人应思考“夫子自言发愤,夫愤何以发也”?B47并以“圣人无思,贤人无邪思,中人以下憧憧往来无所不思”为分际,勉励中人以下者,“猛然提醒,破除邪思,思虑渐少,便是超凡入圣之路。善念只在当境,过去留滞与未来参详,总之耗我心神耳。慎思、近思与何思,止争安勉”。B48孙奇逢自道为学进境曰:“垂发有志,白首无闻。既虚可畏之时,思效补拙之勤。七十较六十而加毖,八十视七十而更殷。”“窃自信天终不欲丧斯文。”B49可谓现身说法,为后学树立了范型。其四,不苟立异同、务深造自得。针对当时的学术纷争,孙奇逢主张“学人不宜有心立异,亦不必着意求同”B50。其“教自有分休强合,道原不异将谁同”,“不有途争异,安知道自同”,B51亦表达了同样的旨趣。魏裔介评价孙奇逢《四书近指》曰:“旷览百家,独存正解,不求异,不尚同,惟求合于圣贤之初意。”B52可见,孙奇逢践履了自己的理念。与不希望学人苟立异同相对应,孙奇逢常常强调为学者要能自得、尤其要深造自得。在他看来,“学无自得,剽窃他人,一知半解,强谓了然。如此之病,最难医治”B53,“学问无自得处,到底是袭取,徒切心劳。然非深造,绝无自得”B54。而学问到了自得处,则自然可以洞见本源、不胶着于一辙。有感于程颢所言“天理二字,是自己体贴出来”,并联系到尧舜“精一执中”、孔子“无可无不可”、周敦颐“主静无欲”、王阳明“致良知”等,孙奇逢揭示道:“能有此体贴便是其创获,便是其闻道。”“从来大贤大儒,各人有各人之体贴,是在深造自得之耳。”B55其五,去习气、贵躬行。所谓“习气”,是指“有物过眼必看,有声入耳必听,小小如意即喜,小小拂意即怒,小小利害即恐惧,其根源总以声色货利为着落”B56。孙奇逢认为,如此“习气”是要不得的,尤其对读书人来说,若“求名声,较胜负,恃才智,矜功能”,为利欲所汩没,那就很难指望其“养一世之太和,得志而泽加于民,不得志而修身见于世”。B57有鉴于此,他期望学人“大加学修之力,令真性流行”B58,“必为圣人之志,由有恒而善人而君子”B59,以优入圣域、成为真儒自期,方无愧于所学。更可注意者,孙奇逢还提倡读书人不仅要能“读有字书”,而且要能“省无字理”,而尤贵在能“躬行”,主张“学问之事,患无下手处,故无得力处。知在‘躬行二字上着手,便一了百当矣”。B60
正是基于上述认识,孙奇逢孜孜为学八十余年而不倦,修身、齐家、作育人才而有成,并于学术之嬗变更新、脉络谱系、宗旨精神等,精研深悟,不囿于异同门户之见,不做调停之人,有所宗而更能深造自得,B61且运之于躬行实践之中。徐世昌在《清儒学案》中所评:“先生之学,原本象山、阳明,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不欲判程朱、陆王为二途。”“承明季讲学之后,气象规模最为广大。”B62洵谓深中肯綮。而孙奇逢先生之所以“气象规模”广大,应该说既基于其“我胸中,别有天”B63的大境界,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与他对“意见”的新理解或定位密不可分的。
三、胆:处事之不可或缺者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有一种精神(或品格、风骨)甚为人所称道,尤其在修史脉络中,更成为评判史家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准。这种精神(或品格、风骨),即无畏权势的秉笔直书。陈登原先生对此尝有一扼要的揭示:“粤稽自古,若夫崔杼弑君,南史执简以往;赵盾隐贼,董狐振笔而书。(《左》襄廿五年、宣公二年)孔子于以叹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然则史之求真,由来久矣。自斯以后,直道未泯。”“夫帝王既耻笔头之诛,又恋为恶之乐,而史臣直笔,不为隐屈。”“国史之中,于劝善惩恶之直笔,前人提倡最多。”B64此一以南史、董狐为代表的秉笔直书“良史”形象,经唐代刘知几“才、学、识”之倡导,至清代章学诚遂丰富为“才、学、识、德”,而贯穿其间的,显然仍是对史的实事求是呈现精神。然而,想对史进行实事求是的呈现,则大非易事。故而,“秉笔直书”不唯是肩负史职者书写态度的体现,更是对其胆量、魄力的一种考验。
孙奇逢对“胆”颇为关注,教导弟子“处事之道,才、识、胆三者缺一不可,然识为甚。胸中不先具达识,则才必不充,而胆亦不坚”B65。他曾对儿子奏雅说:“风波之来,固自不幸,然要先论有愧无愧。如果无愧,何难坦衷当之。此等世界,骨脆胆薄,一日立脚不得。尔等从未涉世,做好男子须经磨炼。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千古不易之理也。孟浪不可,一味愁闷何济于事?患难有患难之道,‘自得二字,正在此时理会。”B66可见,孙奇逢之注目于“胆”者,乃从如何“处事”的角度立论,而其所说的“处事之道”,并非就一般意义上的待人接物而言,而是具有更深层的寓意。此一意涵,观照其一生的坎坷经历以及所处的险恶政治生态与动荡时局,便不难理解。当然,为免触时忌,孙奇逢也不便做更直接的申论。
值得指出的是,孙奇逢还揭示了“胆”与修史的关系。有客对孙奇逢说:“今日之通志,他日之信史,所关非细,先生何辞之坚也?”孙奇逢解释道:“论事易,而任事难。此事非才、识、胆兼备者,不能胜也。”即使像一代儒者薛应旂,自任慈溪县令即有志于修《浙江通志》,在同人襄助下,“历十年,七誊稿”,才得以竣事,然书刚成亦不免有“遗且滥之惧”。有鉴于此,孙奇逢谦虚地说:“仆识暗、才短、胆薄,既乏任事之具,况年逼八旬,思虑昏眩,冒昧承任,事必苟且。此何等事也,而可以苟且塞责?情面难破,好恶易徇,一为清议所短,必招鬼神之罚,凛乎可惧!予固熟筹之矣。”B67将“胆”与修史直接关联起来,在孙奇逢之前,是很罕见的。若将此论与前面所论“处事之道”合而观之,更可見孙奇逢所说的“处事”,并非世俗的家长里短,而是有其大者在的。B68
孙奇逢对“胆”虽着墨不多,然其意义不容小觑。从他的一些著述与言论中,亦不难看出其具有的“胆”识、品格与风骨。如他论“甲申之难”曰:“吾郡千古异惨,亦千古异烈。仆私心欲笔而识之,存此一段遗史。”“董狐之笔非学古有获者,其谁望焉。日月迅速,一时之信,转盼成疑,讹传既久,遂至失真。此事不可不速成,亦仁人君子报称上天之一念也。”B69又曰:“嗟乎,甲申三月,事何忍言!非伯玉一流,则天维地柱撑柱无人,国非其国矣!”B70在《剑南诗抄题词》中,他更借陆游之志而寓己意:“其生平大节,总在不忘中原一念,故感愤悲郁,无地无时,无非此意所蒸动。至垂老《示儿》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是岂可以诗人目之哉!”B71若无“胆”,是不敢发出此论的。至其在诗中抒怀的“病叟深怀故国忧”及“此夕岁去旧,明朝春复新”“无计可留春,明朝又入夏”,B72幸好当时文字狱尚未大兴,不然就难保不遭构陷了。其他如《大难录》之撰,《中州人物考》《畿辅人物考》对忠节、隐逸的表彰,《两大案录》对创业、中兴之君臣的彰显,《道一录》《理学宗传》等对道统的建构,无不是其“持世”而不“转于世”之“胆”的体现。B73
孙奇逢之所以能具如此之“胆”,原因固非一端,而他对英雄豪杰的认同,无疑是一重要因素。在《书感》诗中,孙奇逢感慨道:“我来千余里,思见英雄人。胸中罗今古,万物待其新。”“庸众是非泯,英雄好恶真。此是经纶手,千古无等伦。”B74在言谈中,他亦曾强调:“命世豪杰,其所以安身立命者,断不向人口颊间袭取也。”B75“从古豪杰之士只不为物役而已矣。”B76正因具此大胸襟,孙奇逢在明清易代之后,并未隐于空门、避入山林,而是选择了遁世之路。七十九岁时,他作《自赞》表露心迹:“虽入山,非闭户,虽避地,非绝尘,青松白石,我师我友,明月清风,谁主谁宾,是则尔之行径也,亦聊附于三代之遗民。”B77在为弟子李崶《遁义裒集》所作序中,孙奇逢分疏避世与遁世之别曰:“辟世必隐,遁世不必隐。辟世入山唯恐不深,古人所以有不留姓字于天壤者是已。遁则如天山之两相望而不相亲,圣人处此,唯有不悔而已。辟世高,遁世大,此圣人贤者之所由分也。”“至序逸民,不降,不辱,中伦,中虑,中清,中权,皆遁之义也。遁之途宽,故遁之义大。”B78而这也正是其对《易》“龙德而隐”真谛的体认B79。由此可见,孙奇逢无疑是一位有大格局、大学问、大气魄的个性学者。无怪乎杨向奎先生曾如此感慨道:“理学尤讳言‘霸,而夏峰却公然道出,足见其英雄本色。”“昔辛稼轩有豪杰气,主恢复中原而俯首于北征英雄,他在《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歌唱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假使我们在大河以北的容城怀古,当歌:‘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夏峰处?夏峰虽不是反清复明的英雄,却是开眼界、大心胸的好汉!”B80
四、余论
综观而言,孙奇逢对于“耻”“意见”“胆”的认识与践履,正如其所言“读书、做事、与人,三者已得要领,‘穷理二字是一了百当语”B81,“人生自少而壮而老,必先有主张,欲作何等人,欲做何等事,方不惑于他歧”,“孔子从心不逾矩,与大舜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是一个境界”。B82也就是说,无论立身、为学,还是处事,皆需识得当然、应然之“理”,深造自得,切实躬行,方能达到做人的应有境界。若仅停留于一知半解、口头言说,而无裨于世道人心、经邦济世,则只能说是“不识字”B83。正所谓“学未到家终是废,品不足色总成浮”B84。即此而言,徐世昌所做“夏峰以豪杰之士,进希圣贤。讲学不分门户,有涵盖之量。与同时梨洲、二曲两派,同出阳明,气魄独大,北方学者奉为泰山北斗”B85之评誉,还是颇有道理的。
孙奇逢的这些思想或理念,并非个别或孤立的现象,与其同时代,或其去世后继起之学人,亦不乏关注于此者,甚至现当代学人,也有与其某一思想或理念不谋而合、遥相映照者。如关于“耻”的认知,顾炎武《廉耻》、洪亮吉《廉耻论》、龚自珍《明良论》、黄彭年《释耻》、劳乃宣《明耻》等,即是做同调之鸣者。如与孙奇逢有交往的大儒顾炎武在《廉耻》一文中,发出如下振聋发聩的宏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B86尤其是他将孔夫子“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合为一体,提升到“圣人之道”的高度而大声疾呼,更为“当时及尔后的中国学人,树立了可以风范千秋的楷模”B87。可见,明清易代之际,有志之士所关注的大问题,是有共性的。此后,乾嘉学者洪亮吉认为“廉耻之将,可使御敌;廉耻之吏,可使牧民;廉耻之士,可使入道”,若“三者不能并得,则廉耻之士为最”,因为“重廉耻之士,风俗所转移也”。B88降及晚清,世变日亟,内忧外患,踵接而至。黄彭年指出:“世道之变,莫患于人心之无耻,尤莫患于士人之无耻。”有鉴于此,他遂呼吁有志之士应“奋乎千载之下,超乎百世之上,必先知耻,而后能行己。有耻而后可读先儒之书,上溯洙泗之原”,以入于道,而为社会做出表率。B89劳乃宣认为:“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口诛笔伐,何足以惧之,盖亦耻心之不能自已焉尔。耻之于人,亦大矣!自有书契以来,迄今数千年,自圣帝明王、哲人君子,以迄愚夫愚妇,无一人能自外,无一人有异论,诚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胥在此也。”B90劳氏当新旧相较、相激之际,虽偏于固守传统,但此言则不无道理。
张九征、魏裔介、戴震、袁枚、钱穆等对“意见”的认识,与孙奇逢之本意亦颇为相通。如清初的张九征,曾对陆陇其说:“浙东学弊,在欲自立意见。”“汪苕文论文必欲用翻案,亦是此弊。”B91又如钱穆先生于1955年为《新亚学报》所撰创刊辞,其中所说“空言义理,是非之争,势将转为意见与意气。当知意见不即是知识,意气不足为权衡”,“今日学术界大病,则正在于虚而不实”,“不悟其思想理论之仅为一人一时之意见,乃不由博深之知识来”。B92与孙奇逢先生之意,亦颇为相通。
孙奇逢将“胆”与修史关联起来,可谓一种特识,但未能引起学界关注,于是乎由刘知几之“才、学、识”论遂演进为章学诚之“才、学、识、德”论。不过,这一特识并未成为绝响。三百余年后,刘泽华先生不谋而合地提出了“胆”在历史研究中的重要意义。他说:“才、学、识、德,再加一个‘胆。”因为“在框框比较多的情况下,应该把‘胆突出出来,亦不为过。胆大妄为固不可取,胆小萎缩可能把自己浪费了!”B93又强调:“要对历史求‘真。”“不仅要有才、学、识、德,还要有‘胆,‘胆有时靠生命来作保。”B94“要敢于面对由于利益纠葛而出现的掩饰、扭曲历史之‘真现象,因而还要有‘胆。只有揭示历史之‘真,才有可能求规律、说命运。”B95从探讨作为历史认识主体的史家应具备何种能力的演进历程来看,刘泽华先生继刘知几、章学诚之后提出的“才、学、识、德、胆”论,可谓又一次大升华。从某種意义上说,这也是对孙奇逢“胆”论不谋而合的“遥相呼应”。
在《志警》一诗中,孙奇逢曾感喟:“垂髫立志脱风尘,老至依然尚认真。错足便成千古恨,回头那许再来身。欲知事鬼须为鬼,见在作人只论人。覆载照临无两域,一回彻悟一回新。”B96作为后来者,我们对孙奇逢先生的“耻”“意见”“胆”论所蕴含的丰富思想和理念,亦可作为一面镜子而志警、自省。
注释
①②⑦⑧⑨⑩B11B12B13B14B15B16B17B18B19B20B21B23B24B26B27B28B29B30B31B32B38B39B40B41B42B43B44B45B47B48B49B50B53B54B55B56B57B58B59B60B63B65B66B69B70B71B73B74B75B76B77B78B79B81B82B83B84B96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83、571、549—550、67、573、301、568、98—99、236、571、556、358、571、386、75、94—95、115、530、388—390、528、333、145、542、360、590、539、82、559、540、588、566、574、593、567、80、39、359、62、589、595、577—578、543、591、543、306、79、535、582、43、60—61、311、318、583、416、565、593、359、134—135、556—558、30、576、11、469、491页。
③④⑤⑥B25B33B34B35B36B37B67孙奇逢:《日谱》,兼山堂藏板,清光绪十一年刻、二十年补刻,第6b、35b、5a—5b、25a、6a—6b、19a、315—316、63a—63b、31a—31b、28b、21b页。
B22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第57、541页。
B46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第592、80、88页。
B51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第487、500页。
B52魏裔介:《兼济堂文集》上册卷七《四书近指序》,魏连科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第61页。
B61关于孙奇逢为学之宗尚、归趣,可参阅拙文:《〈夏峰歌〉流传小考——兼谈孙奇逢的立身为学旨趣》,《清史论丛》2016年第1辑。
B62B85徐世昌著:《清儒学案》第一卷《夏峰学案》,陈祖武点校,河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页。
B64陈登原:《历史之重演》,《陈登原全集》第14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76—277页。
B68在所作《新安縣志序》中,孙奇逢曾强调:“然则志也者,其谱人作善之路、与人为善之心乎?”(《夏峰先生集》卷三《答魏石生》,第114页)
B72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朱茂汉点校,中华书局,2004年,第489、501、504页。
B80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一)“孙奇逢《夏峰学案》”,齐鲁书社,1985年,第11页。
B86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上册卷十三,栾保群、吕宗力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03—304页。
B87陈祖武:《高尚之人格不朽之学术——纪念顾亭林先生诞辰四百周年》,《光明日报》2013年9月5日。另可参拙文:《顾炎武“明道救世”的礼学思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0年第3期。
B88洪亮吉:《洪亮吉集》第1册,刘德权点校,中华书局,2011年,第239—240页。
B89黄彭年:《陶楼文抄》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55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88—589页。
B90劳乃宣:《桐乡劳先生遗稿》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5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98页。
B91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杨春俏点校,中华书局,2016年,第208页。
B92钱穆:《学籥》,素书楼文教基金会、兰台出版社,2000年,第129、132页。
B93魏颖杰:《与青年朋友聊天——刘泽华先生通讯录》,《史苑传薪录》第2辑,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39—440页。
B94刘泽华:《再说历史学要关注民族与人类的命运》,《史学月刊》2013年第5期。
B95刘泽华:《史学重在探寻规律探讨命运》,《人民日报》2015年8月27日。
责任编辑:王 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