谱系阐释学:王富仁鲁迅研究的方法与思路

2018-03-17 21:26李金龙
关键词:谱系鲁迅作家

李金龙

(中央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3)

世纪末的文学经典之争尚未尘埃落定,反本质主义的理论思潮又汹涌而来,一波波接踵而来的“头脑风暴”不断冲击着既有的学术观念,甚至完全颠覆了已被广泛接受的理论基础和观念架构,促使人们重新思考“经典作品”“审美价值”“文学本质”“文学研究何为”等一系列涉及学科根本的基础性问题。在传统的话语体系和知识谱系的有效性与合法性受到普遍质疑的背景下,批评家们不甘落寞,将研究范围不断扩展,研究视野不但覆盖了文史哲等传统学科领域,而且还将触角延伸向社会文化领域:“法文教授著书论述香烟或肥胖对美国人的困扰;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分析两性错位的问题;研究现实主义的专家写起了谋杀连续剧……一些文学教授可能已经从弥尔顿转向了麦当娜,从莎士比亚转向了肥皂剧。”[1]45因而文学研究转向“文化研究”成为“人文科学在90年代的一项主要活动”。[1]45尽管反本质主义理论通过消解文学的特定本质在某种程度上为文学研究转向文化研究提供了理论基础①当代最有影响的反本质主义理论家、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认为,尼采、福柯、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等人的研究已经证明,古希腊以来寻找事物本质的形而上学传统努力是徒劳的,根本不存在作为抽象本质的先验成分。反本质主义实际上等于取消了事物区别于他者的本质规定性,区别只在于描述方法和描述角度的不同。国内反本质主义理论家陶东风指出,文学并不存在固定的本质,人们对于文学观念的形成和理解只能作历史化的处理。参见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7页。,但这一转换利弊共存:一方面是极大地丰富和激励了文学研究,但另一方面则是研究对象的泛化导致专业性削弱,丧失研究应有的纵深感和深刻性;同时则有可能导致迎合潮流,以消费主义、功利主义取代学术批判的庸俗化倾向。故而耶鲁学派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严厉地批评所谓文化研究是“由一些时髦的东西所组成的奇观”,而那些热衷于此道的被他称为“学界旅鼠”的批评家们正在“成群结队地自坠山崖”[2]。之所以说“学界旅鼠”们“自坠山崖”,是因为布罗姆认为,文学研究脱离自己的专业领域而跨界“旅行”等于放弃了自身的专业性和学术专长去从事自己并不擅长的社会批评,但偏偏又无法达到社会学、政治学、哲学这些专业学科研究的学术高度,于具体的社会问题无补,反而消解了自身的专业性和学术价值,实际上是得不偿失的不智之举。[3]针对这样的批评,文化研究的回应是明确承认这恰恰是文化研究的精髓和特征:“文化研究拒绝以狭隘或学院认识论的术语,来说明自身的理论精确性。”[4]但也有批评家谨慎地表示:“文化研究对于文学研究来说是一种外部研究,他在拓展文学研究的视野和方法的同时,又有消解文学自身的危险。”[5]

事实上,无论是文学研究还是文化研究,其生命力和价值的根本在于其介入时代精神命题的问题意识和阐释能力。同属文化研究,法兰克福学派和伯明翰学派都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创新和极具启发性的研究范式,但二者在理论形态、研究取向和价值评判方面的差别却天差地别,其原因就在于双方都是立足民族自身社会文化,直面时代和现实脉搏的原创性成果。而若不能产生本身的问题意识,将重心停留在新奇理论的好奇和借用上,难免游谈无根甚至南橘北枳。对此问题,王富仁先生早就洞若观火,所以无论学界流行“方法热”还是“理论热”,先生都不以为然,他意有所指地说:“中国现代文化研究,其中也包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存在的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基本概念的混乱,它的概念系统只是中国古代文化和西方文化各种不同文化概念的杂乱堆积,既不明确,也不系统。”[6]11据此,先生提出,应该立足于中国现代社会的具体现实和生活于其中的人的思想意识状况,提炼出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化独有的话语系统和概念体系,“用中国现代的‘名’,说明中国现代文化和文学的现象及其历史的发展。”[6]18简而言之,就是要建立中国思想文化的整体谱系,然后以此为背景和资源,抽绎出源自本身的理论和话语体系,提供具有说服力的阐释和解读框架。笔者以为,这种思路可称之为谱系阐释学①佛克马特意将解释与阐释进行了区分,认为二者一重客观,一重主观,前者主要用于自然科学领域,后者常用于人文科学领域。一种新的阐释往往是某个群体保存经典化文本的努力。佛克马《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20-36页。张江《阐诠论》认为,在中国文化语境中,阐尚意,诠据实,故应名为阐诠学,见《哲学研究》,2007年12期。为便于理解,本文仍取阐释学。,王富仁先生的鲁迅研究系列学术成果为此提供了极好的典范。

一、谱系阐释学——思想文化谱系与鲁迅阐释

20世纪80年代,一种新的研究类型在王富仁先生那里产生,通过对鲁迅的个体化解读,他深入发掘了鲁迅的精神资源和思想史意义,不仅在学界产生震动,甚至一度溢出到整个社会文化界,成为讨论热点。堪称是超出预期地达到了“取代原有研究系统”的效果,初步展示了谱系阐释学的研究思路和思想成果。

从本质上来说,王富仁先生的《〈呐喊〉〈彷徨〉综论》是对鲁迅的一场价值重估,而这场价值重估是引入历史——文化维度的谱系阐释。原因在于,在政治革命的研究框架下,鲁迅无论是作为革命“同路人”还是作为“文化主将”,其意义定位以及与周扬、夏衍等左联的领导者间的关系与冲突则难以厘清,更为关键的是在政治革命大功告成之后,那么鲁迅及其文本是否也像众多革命先烈一样供后人瞻仰缅怀呢?如此一来,文学家与政治家、军事家相比,他的独特贡献又体现在哪里?这个有悖于事实的棘手难题终于在王富仁先生那里得到解决。《〈呐喊〉〈彷徨〉综论》之所以振聋发聩,首先是在哲学层面的超越和突破。通过谱系学的梳理和建构,王富仁先生将鲁迅重新置于启蒙主义的哲学基底之上,进而否定了鲁迅的意义是为革命服务的庸俗目的论阐释框架,指出鲁迅的真正意义在于其依靠个人独立的意志和思考而做出的选择和承担,而这种选择和承担恰恰又开辟了中国现代文化的新路向,这样一来,时代与历史,个体与民族紧密地勾联在一起,鲁迅也就具有了民族性的高度和意义。在历史与文化的宏观思考与整体观照中,王富仁先生充分揭示出了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家和文学家对于整个民族文化和思想的价值与意义。

具体到研究方法层面,王富仁先生抛弃了既存的理论框架和先入之见,提出“回到鲁迅”的理念,主张一切从事实出发,以文本和史料为基,而不是以预设正确的理论框架去寻觅研究对象符合理论的部分以证明理论的正确性,这正是对传统研究路向的反拨。最基本的认知是:“一个文学研究工作者,特别是一个文学史的研究者,应该从承认作家的思想艺术个性出发,在较之每一个具体的作家更为宽广的领域评价作家、分析史实,如果连他们的各个独立的个性都不承认,只用一个极狭隘的框子要求作家,那么文学史便只成了一两个作家的历史了。”[7]因此他否弃了“独观其大略”的传统研究模式,详尽而具体地分析了鲁迅小说的思想倾向、艺术风格、审美取向等基本问题,指出鲁迅的创作理念是一个包含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等多重因素的整体系统,而并非仅仅只有单一的现实主义模式。

追寻细节,忠于事实,而研究对象的意义往往就在偶然性的片断甚至是碎片中得以彰显。这正是谱系学的追求:“谱系学要追寻来源的复杂序列,坚持那些自身散落中发生的东西,确定偶然事件,细微偏差,或反之确定错误,错过那些产生了现实的,对我们有用的东西的错误,也算揭示在我们所知和我们所是的东西的基底。”[8]通过鲁迅作品及思想体系中异质性、多样性元素和细节的认知与解读,王富仁先生发现了既有研究系统与鲁迅本体的“偏离角”,继而以非凡的学术勇气跳出了积弊已久的研究窠臼,推开了通往文学自身和知识分子精神内心的研究大门。乔纳森·卡勒提出一种恢复解释学(hermeneutics of recovery)方法,即在文学研究中重新建构作品产生的原始语境,藉此了解作者的处境和意图,以及文本对它最初的读者可能具有的意义。[1]71王富仁的“回到鲁迅”,实际上正是要恢复鲁迅作品和思想体系以及鲁迅所生存的启蒙主义精神文化背景,重新昭示其启蒙主义的思想意蕴和内在神髓。这才是作为文学家的鲁迅与为民族独立而奋战的政治家、革命家的本质区别和独特价值所在。

实际上,文学研究不可能孤立、静止地去考量文本,即使是奉行文本中心主义、号称“作品即本体”的新批评,也回避不了文本的互文性问题。但是如果过度纠结时代环境对作家的影响,往往又难逃环境决定论的嫌疑。王富仁先生认为,文本与文化背景应该综合考量,文本是文化环境的集中和浓缩表达,暗藏着文化发展的线索和深层逻辑,背景则是理解经典文本及思想的必须资源,他认为:“任何人的伟大都是在一个背景上的伟大,这个背景越大,只要这个作家还没有被其他作家所掩盖、所代替,这个作家也就越伟大。”[9]因而在王富仁的视野中,个体与背景不是互相遮盖、掩埋,而是相得益彰的关系。如果说,对于鲁迅的评价出现了偏差,并不是这种研究思路的问题,而是在于基础的文化历史观念人为构造痕迹太重,偏离了文化历史发展的具体现实。文化不是历时性发展的连续流状体,而是有联系又有断裂的多维结构体系,他的鲁迅研究不仅仅考虑到作品产生的原初社会背景和文化语境,而且通过对中国文化的历时性爬梳,对儒、墨、道、法、佛乃至各种学说、思潮做出详尽的剖析和解释,建构起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谱系。但仅仅在历史的维度上讨论文化是不够的,更为关键的是还要在现实的维度中深入思考。因为“每一种文化都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上被呈现出来的,都是被特定人的特定选择所具体体现的。”[10]一旦脱离了具体的现实,就变成了抽象的思辨和玄谈,文化也就被凝结、固化甚至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正如坎特所言:“我们研究过去的作品,不是因为它们可能包含永恒的真理,也不是因为它们所拥有的智慧比我们自己的更卓越,而是因为它向我们展示了思想史的发展阶段,提示逻辑思想不成熟的开端,或者提示我们的先贤为逃脱古怪的偏见而进行的漫长斗争。”[11]因而在他的鲁迅研究中,我们看到的是鲁迅思想成长发展的整体历程,贯穿其中的则是深刻的历史意识和强烈的时代感受。

二、经典谱系与生命体验

“作家写作不是靠天才,而是靠真正的生活感情。”[12]作为精神活动,文学创作是个体生命的言说,是作家心灵情感的抒发。在这个意义上,研究一个作家实际上是以文本为媒介,寻找研究者与作家心灵的冥契会通的过程。“世界是由若干独立的活动者组成的,这些活动者在空间和时间里创造性的发挥着自己的表现,同时他们又依靠抽象的同质相互联系着。”[13]作为日常生命感受的文学独立地表达着个体的经验与感悟,但又往往依靠文学特有的方式将个体记忆与历史印痕整合交织,承载着民族的心灵洪流与生命常道。文学永远是鲜活的人的历史,有细节,有温度,更有生命的激情和本能冲动,因此文学研究应该浸润生命的丰润体验和饱满情感,王富仁先生特别重视生命的直感和体验。他认为:“任何研究都要建立在一个一个文学作品的具体感受的基础上,如果自我对文学作品没有亲身感受,或有而不尊重他,不愿或不敢重视他,而是隔着一层屏障,不能直接面对作为客观实体的文本,或者把自己的活生生的感受和印象搁置起来,把别人的现成的结论作为研究的前提,他的研究工作是根本无法进行的。”[14]文学的特殊性在于阅读所产生的感动、愤怒、绝望、沮丧等直感体验是高度个人化的,这些体验既无法通过仪器或其他手段来测量验证,也无法通过他人转赠或代替,每一个研究者只有用自己真实的现世人生体验与研究对象进行直接的对话与沟通,才有可能实现思想和情感的共鸣与会通。体验虽然是高度个人化的,但是人类普遍的心理和情感又有其共通性,这就为通过体验进入作家的精神世界提供了可能:“文本是由作者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的特定精神状态之下创造出来的,凝结着作者写作时特定的主观感受和体验,因此文本分析也是以更深入具体的感受和理解作者的主观感受和体验为基本目的。”[15]4但是文学作品毕竟又是客观存在的文本,如果人言人殊,难免出现扭曲、误解的倾向,故而王富仁先生强调“不能由读者信马由缰地任意发挥”[15]5,有针对性地提出了“文化时空转移”的概念。

所谓“文化时空转移”,不是指研究者要跨越时空,重新去经历作家所体验到的一切,而是依靠富有激情的生命直觉去发现和感受作家曾经有过的体验:“从他们的悲哀和忧伤里,感到自己的悲哀和忧伤;我能听懂他们的心灵,他们似乎也能听懂我的心灵。”[16]引发感动、震撼、恐惧、焦虑、痛苦等感受或情绪的具体内容或许不同,但对于生命的遭遇与心灵的激荡来说则是相通的,这是一种生命本初的深层体验的共鸣和生存层面的强烈体验,“读者已经完全转移到作者写作文本上的心境和情景之中,并以此感受理解他所写下的文本。”[15]7原初的直观感受与生命体验是交流沟通的基石,藉此形成与作家的精神沟通和对话是理解的前提。没有感性的生命投入,没有心灵的融合和情感体验,就难以触及作家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无法充分体会作家所投入的情感力量和精神力量,也就无法达到精神的契合与生命的激发。既然连理解都谈不上,又何来分析和研究呢?

“文学本身就是生命的形态,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形态。”[17]具象精微的个体生命体验和生存理解以及现实感受是个体生命的核心,也是学术研究的基础。这里的体验离不开经验性感知,但又超越于一般性经验,“体验是人对生存境遇的直接体认,是感性与理性、情感与理智、想象与幻想、意识与无意识等的复合体。”[18]体验的目的是洞见真实,最终实现对经典文本哲学的、文化的认知和价值区分,而不是沉浸在高峰体验中不能自拔,体验不可能也不必要超离现实,而是要全身心地拥抱生活和世界。故而,王富仁先生对鲁迅研究的“生命学派”赞誉有加,因为他们的特点正是“用自我的现实人生体验直接与鲁迅及其作品实现思想和感情的沟通。”[19]可以发现,王富仁先生的系列研究能够超拔于生活世界的杂然纷陈,洞察其本质和神髓,睿见渊深的灵性闪光处处可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看清人而把人放在绝无希望的困境中;契诃夫为了看清人而在人的面前射入一道希望的亮光;马克·吐温为了看清人而把人从他生活的环境中置换到另外一种环境中;巴尔扎克为了看清人而把未必都能找到适于自己发展环境的人都置换到一个适于他发展的环境里;鲁迅为了看清人而绝不让外力干扰他们的生存环境;曹禺为了看清人而先用外力搅动一下他们的生存环境。他们都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20]又能够牢固地扎根于现实,体现出深切的现实关切和和人文情怀。他总是以社会文化的现实性所据有的生活意义为焦点,牢牢扎根于自己所处的时代与社会现实,自觉地投身到他所要理解、把握的那一历史瞬间。学者李怡敏锐地指出:“《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是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格局中论证鲁迅的启蒙价值,《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总是在整个现代中国文化的格局中,发掘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重新勘探了中国现代精神,尤其是,知识分子精神的历史与现状,从而为现代中国启蒙精神的发生流变,转折,蜕变,绘制了新的历史地图。”[21]由鲁迅而到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由启蒙到革命,由文化到精神,由文本到现实,王富仁的精神世界和心灵深处映照着一个宏大的文化谱系,作家、经典、生命、激情、历史、现实、文化、精神等一系列对象在这里得到重新梳理和解读,这是一位饱含理性与激情的知识分子关于整个社会、人生与自我意义的理解与认知的知识谱系,也标志着一个时代启蒙理性系统建构所能达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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