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研究:王富仁先生的学术辉煌

2018-03-17 21:26
关键词:鲁迅研究鲁迅思想

张 鹏

(泰山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王富仁先生是我国研究鲁迅的新中国第一位文学博士,毕业后留校在北师大任教,后被汕头大学敦聘为终身教授。主要著作有:《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综论》《先驱者的形象》《文化与文艺》《灵魂的挣扎》《历史的沉思》《王富仁自选集——跨世纪学人文存》《现代作家新论》《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等。

1981年,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在北京隆重举行。据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王得后回忆说,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才俊王富仁是那次研讨会唯一一个不是正式代表而被选中了论文的学者。他提交的论文《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由“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纪念委员会学术活动组委会”从173篇论文中遴选出来,收入《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年轻的王富仁也由此成为鲁迅研究界的一颗学术新星。1982年,王富仁从西北大学硕士毕业,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著名教授、鲁迅研究的奠基者李何林先生的博士研究生。1984年,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以“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全新视角阐释、解读、分析鲁迅小说,在学术界和鲁迅研究界引起了很大的影响和震动,是中国鲁迅研究史上里程碑式的杰出成果。这篇博士论文一炮打响,迅速得到学术界的承认和瞩目,这在钱理群、王富仁他们那一代鲁迅研究者看来是一个标志性的学术事件,王富仁先生也就成为新一代鲁迅研究、现代文学研究者中的一个独树一帜的代表性人物。多年来,他致力于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的研究、中国左翼文学研究,近年更鼎力倡导“新国学”,皆独出机杼,成就斐然,在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回到鲁迅”的积极尝试

王富仁先生的鲁迅研究对1980年代学术界的影响特别大。王富仁的理论写作充满思辨性和人文性,对鲁迅思想的思考不断向纵深和腹地层层推进。王富仁先生认为,阅读任何文学作品首先要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才能产生真的理解、认知和共鸣。王富仁先生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是一篇很有思想深度和学术史内涵的学术论文。其特点是明确甄别和界分了中国现代政治革命和思想革命,然后将鲁迅小说置于中国现代思想革命的历史进程中进行深入的解析和详细的考察,强调文学是主客体融会贯通、渗透生发的产物,强调鲁迅独有的思想深度与艺术成就。成为新时期鲁迅研究的标志性成果和里程碑式的集大成者,观点独特,见解精辟,在鲁迅研究界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首先提出“回到鲁迅”的口号,曾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深入探讨,对鲁迅研究的发展和推进具有重要意义。王富仁先生从宏观的角度准确全面地考察了《呐喊》和《彷徨》两部小说集的文本意义、历史内容和思想特质,深刻地论证了鲁迅前期小说的重大思想价值,首先在于它是中国思想革命的一面明亮的镜子。该书是文本细读的样板,资料翔实完备,论述充分有力,角度新颖独特,分析精采独到,包含着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独创性见解和论断,令人读后如醍醐灌顶进而信服而敬佩。澄清了过去一些论著仅仅从政治、革命、社会意义角度考察两本小说集所得到的与作品实际不尽相符的既成结论,从而带来了鲁迅小说研究上的某种新突破、新思路、新方法。王富仁有高超的艺术鉴赏能力和文本把握能力,但他更多地从社会历史和思想分析的角度考察问题。他对鲁迅作品作了高屋建瓴的总览与整体把脉,并对问题作理论上的深入思辨和条分缕析。他是这门学科最具有理论家品格的一位学者。王富仁先生已经与中国新时期以来的启蒙文化思潮深深地联系在了一起,他的整个学术活动已经成为了影响中国20世纪最后20年这一波涛澎湃的思想启蒙活动最动人的景观之一。“回到鲁迅”与“思想革命”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大大拓宽了鲁迅研究的思维廊径,甚至可以说是从本质上显示了新时期文学研究如何在自我反思、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中回到文学自身的清晰轨迹。王富仁先生认为:“任何一部文艺作品,都不可能是社会现实的纯客观记录,而是作家、艺术家以特定的观念意识自觉或不自觉筛选、提取、集中化、立体化了的社会现实,在这种客观事物主观化或主观感情、主观思想客观化的过程中,在客观与主观的交吻、渗透、化合的过程中,艺术作品以各种明显的或不明显的、直接的或非直接的方式体现着作家、艺术家创作这件艺术品时的意识本质”。在这样的研究思路下,他探讨了鲁迅当时是以怎样的观念意识观察现实和反映现实的。这里的问题将非常明显:假若鲁迅的《呐喊》和《彷徨》是中国社会政治革命规律的深刻反映,那么它们的意识本质就将是对中国社会政治革命的特点和规律的深刻认识,而假若它们的意识本质只有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中才愈见其超群绝伦、深刻警拨,那么也就能够证明《呐喊》和《彷徨》主要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钱理群教授在追悼王富仁先生的文章《相识相知“回到鲁迅”》一文中,对这篇博士论文给予高度的评价:“富仁这篇博士论文的主要追求,如冲破将鲁迅研究与现代文学研究纳入政治革命的既定研究模式,努力揭示作为思想家与文学家统一的鲁迅的独特性,即回到鲁迅,同时又更关注鲁迅思想的独立创造性,并以鲁迅思想作为新时期思想启蒙运动的重要资源的高度自觉:这些,都是八十年代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中青年鲁迅研究者的共同追求,实际上形成了鲁迅研究、现代文学研究的新学派”。王富仁先生的学术文章高屋建瓴,旁征博引,汪洋恣肆,视野开阔,逻辑缜密,立论新颖而富有远见卓识,具有严密自洽的行文结构和内在肌理,他每每构建起一个具有强大思辨力量的理论框架,丝丝入扣地展开并推进论述,理论的力量和生命的激情感染着征服着读者。王得后先生曾感叹道:“富仁之文近乎汪洋恣肆,真是一种思想的自由运动啊”。

王富仁先生认为,《呐喊》和《彷徨》所体现出来的鲁迅思想意识,与他在杂文中较为明确地表现出来的思想观念在整体上是一致的,这个思想观念深刻体现了中国现代社会思想意识的根本特征,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锐利武器。这种思想意识的先进性、革命性和深刻性,赋予了《呐喊》和《彷徨》反封建思想内容以先进性、革命性和深刻性。形象可以大于思想,但必须以一定思想做基础;创作方法可以帮助作家超越某些世界观所造成的障碍,但它必须有更内在的意识本质做动力。鲁迅的《呐喊》和《彷徨》反映现实的深刻性,直接说明了鲁迅当时思想意识本质的先进性和深刻性,鲁迅前期以进化论、个性主义、人道主义为基本组成部分,以彼此制约、相互渗透的特定组合方式为基本构架所形成的独立思想观念,是与中国传统封建意识在各主要方面尖锐对立的现代中国的观念意识,否认这个思想的先进性和深刻性,必将导致对《呐喊》和《彷徨》杰出思想意义的否定。

二、文学研究“生命学派”的代表人物

文学是人学,文学研究离不开对生命的心路历程和鲜活体验的深入挖掘和独特感悟。鲁迅研究也不例外,关于人、关于人性、关于人生的思考,是王富仁先生鲁迅研究的主线和轴心。

文学研究界谈论王富仁的鲁迅研究成果时,《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著作,但是大多数学者往往侧重于这部论著对之前政治化、革命化鲁迅的反拨。其实,这本书更重要的主题乃是探讨鲁迅小说悲剧形态的思想来源、理论来源和情感来源,它首次从哲学原点、文化命题和思想角度探讨了鲁迅关于“人”的思考及鲁迅与现实生活的血肉关系,它属于启蒙之作,却超越于启蒙,起于鲁迅又超越于鲁迅。它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对中国政治文化系统的深刻思辨和追本溯源。王富仁先生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里论及鲁迅小说《白光》主人公陈士成的一段话:“有一种悲剧,主要同情的是一种人的社会作用,社会价值……这一种悲剧,在热烈感情的背后,实际上仍然包着一个冷的内核,因为它对人、对人的自身是冷漠的,它教人只能同情自己认为好的人、有价值的人,而当你、特别是你和周围社会群众都认为这个人不好、没有用处时,你就可以不必同情他了,他的一切便都是‘咎由自取’‘活该如此’了。”这正是陈士成们和昆生们所面临的境遇。王富仁先生指出,我们的文化系统中最残酷的地方在于:生命本身不拥有价值,生命价值仅仅与社会评价、声誉名位、功名利禄和自我实现联系在一起。王富仁先生认为,《白光》中的悲剧感正是因为鲁迅让我们看到,“人是有独立存在价值的,他在没有任何附加价值的情况下,依然有一个巨大的价值存额,人们是不能漠视他的存在的。”应该说,这是关于“立人”“人的发现”最发人深省的触及。王富仁先生这篇博士论文的主要目标在于,冲破将鲁迅研究与现代文学研究纳入20世纪政治革命的既定研究模式和窠臼,努力挖掘作为思想家与文学家的鲁迅的独特性、人文性和杰出性,以期真正“回到鲁迅”,同时关注鲁迅思想的原发性,并以鲁迅思想作为新时期思想启蒙运动的重要思想资源。这是上世纪80年代许多中青年鲁迅研究者的共同追求,实际上形成了鲁迅研究、现代文学研究的新气象。“王富仁以敏锐的学术眼光和坚定的学术勇气,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鲁迅研究系统,即把鲁迅《呐喊》《彷徨》反封建的意义从政治革命的镜子转到思想革命的镜子,完成了鲁迅研究史上一次具有深刻意义的超越”。[1]

如此,王富仁先生的学术研究自然而然地就成为80年代思想启蒙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样的研究成果甫一问世,立即在社会上特别是青年学生中得到热烈的回响和共鸣,其影响远远超出了学术界。钱理群先生认为,我们可以把王富仁先生那时的学术研究和教书育人定位为“作沟通鲁迅与当代青年的桥梁”。这种学术研究的生命特质乃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以及研究成果的接受者、读者之间的“生命的交融”,这也构成了学术研究的一个派别,我们称为“生命学派”。王富仁先生正是这一学派的开创者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王富仁先生在《中国需要鲁迅》里说:“我可以断言,在今后二十年内,不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上,鲁迅将赢得更多的同情和理解。他的价值和意义,也将表现得更加鲜明和充分”。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和转型,这段话会得到更多人的认同:今天许多人在面对和思考当下中国现实状态时,都越来越意识到,中国的问题不仅有体制的根源也还有国民性改造的根本问题,而且后者的严峻性更绵长也更坚不可摧。这就意味着鲁迅的改造国民性的重大命题正在也必将成为中国改革必须面对的一个核心性、原发性的问题,今天的中国还需要持之以恒的思想启蒙。王富仁先生说,“我们现在这个时期是一个鲁迅精神和鲁迅作品获得中国人的理解和同情最多、也最深刻的一个时期,并且这个趋势还在继续发展着”。这样的判断和预言是立足于社会、人性的现实土壤的结果。因此,鲁迅精神和文化的坚守者,任重而道远,必须上下求索,孤独而坚韧地守望理想。

王富仁先生作为中国当代学术领域的鲁迅研究专家,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宏观意识、生命意识的激情澎湃的学者。在从事文学研究的生涯中,他以思想启蒙和生命体验作为学术研究的逻辑起点和精神源泉。鉴于中国启蒙者在中国的坎坷履历,王富仁先生立足中国社会实际,指出了直到目前启蒙价值、启蒙任务和启蒙道路在中国还没有真正完成,进而将“五四”启蒙精神在当代社会推陈出新、发扬光大。王富仁学术研究的立足点是以对现实人生的关怀为内容,他对人的个体独立价值与个体感性、中国传统与现代承接的深入思考。王富仁学术研究的特色是理性思考与情感体验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王富仁先生结合现实建筑于整体观之上的理性特征与源于鲁迅生命体验哲学的情感体验并从对鲁迅作品的悲剧美感阐释、审美真实性、关注现实的审美功利性以及启蒙作为中国现代美学的主导精神等方面论述了鲁迅思想启蒙内涵的美学特质和诗学结构。

王富仁先生学术研究内在的精神,是在追求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以及研究成果的接受者之间的生命的交融、体验的贯通,他追求一种普遍性的、主体性的带有生命温度的研究效果,这构成了学术研究的“生命学派”的基本特征。而王富仁和钱理群正是这一学派的开创者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一个民族,一个民族的文化,同一个人的肌体一样,也是由各种不同的因素组成的。一个人有血有肉,但也要有骨骼。血肉是一个人生命的重要存在形式,它使人丰满健康,温润美丽;但是一个人若只有血和肉而没有骨骼就成了一堆死肉,一滩污血了。骨骼不美,不丰满温润,不娇美艳丽,但整个躯体却不能缺少它。人,有了这个骨架,才能直立行走,才能活动,才有力量,才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活的肌体”。[2]这段话,可以看作王富仁先生对鲁迅研究“生命学派”最生动的注脚,鲁迅思想,就是现代中国的“立人”的思想,“立人”是一个永恒的人学主题和立场。把生命的体悟与“立人”命题紧密结合,王富仁先生的鲁迅研究因而独树一帜。

三、鲁迅研究者的“夫子自道”

在王富仁先生的文字中,有不少涉及他是如何走向鲁迅研究这条路的夫子自道和心灵独白。在《我和鲁迅研究》一文中王富仁先生讲了是他为什么成了“吃鲁迅饭”的人,同时也回答了外国文化研究领域、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古代文化研究领域和中国当代文学创作领域某些学者,在上世纪末向鲁迅发出的质疑和诘问。王富仁先生说:

我们搞鲁迅研究的常常说鲁迅,但却很少说自己,而鲁迅却是常常说自己的。其实,鲁迅研究,都是这个人和那个人的鲁迅研究,不是鲁迅的鲁迅研究。所以我在说我对当前鲁迅研究的看法的时候,先说说我自己。我是在一个偏僻的北方农村长大的,14岁考上初中到了一个地区所在地的中学读书。在那时,我是属于年龄最小的学生之一,并且长得很弱小。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大概就像一个阿Q吧!我在读鲁迅以前,除读过一些武侠小说和一些国家的民间故事之外,还读过孙犁的《风云初记》、秦兆阳的《农村散记》、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尼古拉耶娃的《收获》、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李克、李微含的《地道战》,它们都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但都没有后来读鲁迅时那种走火入魔的感觉。我父亲也是喜欢鲁迅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版的《鲁迅全集》出版之后,他就订了一套。是自己的书,我就一卷一卷地读了下来。当然,有些也是不懂的,但有些却令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时喜欢的不是鲁迅小说,而是鲁迅杂文。它给我一种刻骨铭心的快感。至于为什么喜欢上了鲁迅的杂文,我至今也是说不清的。大概也像有些评论家所说,我自己就有点变态心理吧。但自然没有感觉到过不变态的心理是什么,也就一直把对鲁迅杂文的喜欢当作了正常的心理延续下来。我的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生活,是在读了《鲁迅全集》之后。在此前,我的生活是没有计划的,老师讲什么我就学什么,其他的都是随机性的。见人家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读了《鲁迅全集》之后,我就有了一个想法:每学期首先读两卷《鲁迅全集》,而后再读其他的作品。这个计划我坚持到大学毕业。

《鲁迅全集》给他当时的生活带来的另一个直接影响就是对外国文学的重视。这是从《青年必读书》这篇文章得来的。鲁迅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不上大不了的事。”因为《青年必读书》的影响,王富仁先生开始主要看外国的文学作品,把鲁迅放在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莫泊桑、左拉、罗曼·罗兰、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高尔基、肖洛霍夫、勃朗特·夏绿蒂、狄更斯、萨克雷、哈代、奥斯汀、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德莱塞、显克微支这些世界级的小说家当中,鲁迅小说占据了应有的位置。王富仁先生的阅读视野,受到鲁迅先生的直接影响,这反过来又影响到了王富仁先生的鲁迅研究格局。王富仁先生的鲁迅研究,往往采取世界性、全球性、关联性和比较文学的视野和眼光,暗中蕴含了西方哲学史、美学史、文化史的论证方法和研究策略,对鲁迅文本展开细读,对其思想性进行追本溯源式的探讨。他在文化归因和文献梳理的同时,往往采取历时性和共时性交互穿插的方式展开理论对照和学理推敲,最大限度地挖掘鲁迅思想艺术的民族性意义和全球性意义。重视文献整合和方法论、世界观的与时俱进,使得王富仁先生的鲁迅研究纵横捭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打通中外古今,对叙事学理论的借鉴使王富仁先生对鲁迅小说的研究走向了叙事多样性的深入探究。王富仁先生重视鲁迅小说,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后,先是《狂人日记》,后是《阿Q正传》《药》《孔乙己》《铸剑》《补天》,再后是《祝福》《故乡》《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示众》《风波》《肥皂》《离婚》《出关》《理水》等等。鲁迅杂文和外国文学、哲学,使他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鲁迅小说一下子使这些都连了起来。“在70年代末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樊骏先生就曾提出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性的问题。这个命题,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从文化大革命前陈旧的文学研究模式中解放出来、形成当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新格局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个当代性的问题,根据我现在的理解,实际上就是研究者用自己当代的体验,思考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事实,并从这种研究中获得对于我们当代作家、当代文学研究者和当代文学读者的新的启示,从而起到推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历史作用。这个命题后来逐渐被现代性的命题所替代”。[3]

总之,他喜欢鲁迅。“鲁迅没有使我的命运好起来,但我不后悔。因为他也给了我做人的勇气和做人的骄傲。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鲁迅及其作品给了我生命的力量。我经历过困难,但困难没有压倒我。我是站着走过来的,不是跪着、爬着走过来的。我愿像鲁迅那样生活。虽不富裕,但不低三下四。没人欺负我,我绝不欺负人。若是有人仗势欺人,我豁上小命也要与他纠缠到底。即使失败,也不后悔;即使被整个社会所笑骂,也绝不屈服”。这是鲁迅给予王富仁先生的最重要的精神资源和人格支撑。王富仁先生通过对鲁迅的研究和中国社会现状的精准分析,积极倡导学术的思想性、哲理性和全息性研究,研究领域旁及现当代文化思潮和新国学,把鲁迅的人格独立精神贯注到为人处世之中,实现了学术研究和完善生命的融会贯通。丁帆教授认为:“许多人都说王富仁思想的深刻性来自于他的才华,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王富仁的学术思想之所以能够洞穿中国文化的弊端,除了其批判力度外,不外乎两个因素:一是同类文化文学的比照;二是毫不犹豫的价值立场”。[4]对此,笔者深以为然。学界不乏学贯中西,厚积薄发的才高学富者,但如王富仁先生一般以启蒙为己任的价值持守者却凤毛麟角。

王富仁先生说,自己是被鲁迅改变了一生命运的人,鲁迅作品给了他生命的力量和勇气,打开了他思维的天灵盖,使他看清了整个中国社会和民族性,看清了中国文化和中国人。对于鲁迅思想文学及其历史意义,王富仁先生的评价始终如一,即使在“国学热”兴起后质疑否定鲁迅和五四新文化的滔滔声浪中,他也丝毫不曾动摇。王富仁先生在《中国需要鲁迅》里说:“我可以断言,在今后二十年内,不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上,鲁迅将赢得更多的同情和理解。他的价值和意义,也将表现得更加鲜明和充分”[5],这是代表了许许多多鲁迅研究者的共识。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变革和全面转型,更多人将会认同这个道理:在面对和思考当下中国现实问题时,都会越来越清醒意识到,今天我们还需要思想启蒙,而且艰巨性不亚于鲁迅生活的时代。“后来富仁兄提出了鲁迅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的概念,撰写了近十万字的皇皇大文《鲁迅与中国文化》。他态度鲜明地指出,中国需要鲁迅,中国仍然需要鲁迅,中国现在比过去更需要鲁迅。像鲁迅在昏沉的暗夜里清醒坚忍地守护中国文化一样,富仁兄始终不变地守护着鲁迅和五四新文化的宝贵精神传统。他曾对我谈到,如果说胡适等现代作家作品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化精神之血肉的话,鲁迅的思想文学就是中国现代文化精神之骨;没有了鲁迅,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及文学的身躯就不可能挺立起来”。[6]

风雨如晦,物换星移。鲁迅研究也充满波折、变数和潮起潮落。王富仁先生作为一位资深鲁迅研究专家,始终保持了对鲁迅研究的热切关注。2015年,王富仁先生还在《名作欣赏》上撰文,他谈到了对当下鲁迅研究的乐观期待:“我认为,自从鲁迅逝世之后,我们现在这个时期是一个鲁迅精神和鲁迅作品获得中国人的理解和同情最多也最深刻的时期,并且这个趋势还在继续发展着。”[5]鲁迅的意义是跨越历史时空的,王富仁先生毕生研究鲁迅,弘扬鲁迅的思想精华和精神魅力,他的名字,将与鲁迅研究一起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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