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鲁迅?以及新时期中国的鲁迅研究
——以王富仁先生的鲁迅研究及精神特征为中心

2018-03-17 21:26
关键词:鲁迅研究知识分子鲁迅

李 怡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今天,我们讨论鲁迅,不得不时刻清醒地明确地面对一个基本事实:鲁迅早已经离开了我们。所有的研究归根结底都不过是“我们”与鲁迅的对话,或者说,是研究者的鲁迅,但是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们远离着鲁迅,相反,其实,每个研究者都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回到鲁迅,发掘和提炼鲁迅的某一精神特质,而这样的提炼在另外一方面包含了研究者所置身的社会历史与文化状态,这样,远去的鲁迅就不断与当下展开对话甚至思想的交锋。所谓“竹内鲁迅”之名由此产生。据说,最近中国学界也出现了诸如“钱理群鲁迅”的概念。

要梳理鲁迅研究之于新时期中国的特点,特别是中国学界最近三四十年面对鲁迅的态度,关注王富仁的鲁迅研究走向是一个比较好的案例,这不仅因为王富仁先生已经去世,思想已经完成,可以供我们完整地解剖、阐述,更因为他在鲁迅研究中的开阔与敏锐直接联系着最近三四十年中国学界的种种动向,王富仁从不回避种种的思潮,努力通过自己的鲁迅研究方式直接或间接地回答着这些思潮,由此,其关于鲁迅的陈述就具有了十分鲜明的当下指向,或者说在王富仁这里,提炼的鲁迅精神明确地参与了中国当代文化,激活了的鲁迅介入中国当代文化,这是怎样的一种景观啊!

应当说,王富仁所感知和提炼的鲁迅精神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这里仅仅只讨论其中的一点,即他如何发掘和推进鲁迅的“启蒙”精神。并且不断通过回应对启蒙的挑战,深化着启蒙的内涵。

在对王富仁先生的追悼与缅怀中,高频率出现的词语是“启蒙”,的确,这可以说就是对先生毕生学术思想追求的精确概括。从《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到“鲁迅视角”下的中国现代作家研究、思潮研究,再到最近数年熔现代与传统于一炉的“新国学”研究,其实都折射出一种去除蒙昧、再认自我的精神,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启蒙”精神。“启蒙”(enlightment)的本义是“照亮”,是以理性质疑外在的权威,重新确立人的价值和主体性。1980年代,王富仁以“思想革命”反拨已成权威的“政治革命”,可以说是以现代理性重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基础,“回到鲁迅那里去”其实就是“回到研究者独立的理性那里去”。

从那以后,“启蒙”便成为了王富仁学术追求的内在灵魂。在王富仁的文字中,我们常常感到了一种全面反思和重建中国文化的宏大气魄。他仿佛总是在不断拔除和拭去我们习焉不察的种种蒙昧、阴霾和偏见,不断将一片片崭新的艺术空间铺展开来。也就是说,在学术活动中“持续启蒙”是王富仁的基本姿态。

问题在于,新时期以来的当代中国启蒙文化遭遇了严重的阻击,被质疑、被批判恰恰是1990年代以后启蒙文化的历史命运。在这个时候,“持续启蒙”的王富仁显然是孤独的,但是最值得注意之处在于,孤独以及孤独者的悲剧并不能真正概括王富仁的学术状态。因为,我们清楚地看到,正是在“启蒙文化”色彩暗淡的岁月里,王富仁展现出格外坚定的意志力,他不仅没有从思想启蒙的立场上退却,不仅没有通过对新思潮的迎合来顺应历史的“发展”,反而继续将理性的反思推进到了越来越多的学术领域,在不同的方向和层次中夯实“启蒙文化”的地基。

1990年代,他对鲁迅这样评述:“鲁迅作为一个中国的启蒙主义者的历史地位是不可忽视的,模糊了他的思想的启蒙主义性质,也就模糊了他与他的思想先驱者们的思想联系,模糊了他的思想的社会性质和民族性质,模糊了他的理性选择的清醒性和确定性。”“他的生命哲学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有着一系列共同的特征,但二者又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西方的存在主义者高举着生命哲学的旗帜离开了十八世纪的启蒙主义思想,鲁迅则高举着生命哲学的旗帜更坚定地站立在中国启蒙主义的立场上,并且义无反顾,把‘五四’反封建思想革命的旗帜一直举到自己生命的尽头。”[1]

这显然是在正视生命哲学的意义上重新认知“启蒙-反启蒙”的复杂关系。所有对启蒙的质疑逻辑都忽略了王富仁的启蒙追求其实是建立在一个更为磅礴的生命关怀、生命体验的基础之上,而不是欧洲19世纪启蒙文化那样单薄的“理性自信”,对生命的关怀与深入的体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王富仁将沿着启蒙之路走向一个意想不到的远方,质疑者根本没有发现一个深层的王富仁,与“洞见”联袂而生的果真是触目惊心的“不见”。

王富仁最早的学术活动是从跟随薛绥之先生写作鲁迅作品赏析开始的,这种以个人感受为基础的阅读欣赏活动引导他尝试通过感性的生命体验来贴近鲁迅的心灵世界。正是有了这一番的感性生命的应和,才最后导致了对鲁迅小说的重大发现——所谓“偏离角”——思想阐发与政治阐发的内在矛盾,“偏离角”的发现当然显示了他巨大的理论建构的勇气,但这一建构的前提却首先是他作为批评家的特殊的感知能力。王富仁后来对新时期的启蒙派鲁迅研究的评述,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学术基础:“这时期鲁迅研究中的启蒙派的根本特征是:努力摆脱凌驾于自我以及凌驾于鲁迅之上的另一种权威性语言的干扰,用自我的现实人生体验直接与鲁迅及其作品实现思想和感情的沟通。”[2]的确,他的博士论文《〈呐喊〉、〈彷徨〉综论》固然气魄非凡,逻辑严密,但人们同样会为书中那到处闪光的精细的艺术感觉而叹服:在关于《药》坟上花环的论述中,在关于《一件小事》的主题辨析中,在关于鲁迅小说文言夹杂的语言特征的剖析中……1990年代以后,王富仁将较多的精力转向宏阔的文化文学研究,但与此同时,他也从未中断过对文学作品的感受和鉴赏,从《补天》《风波》到《狂人日记》,他不时推出自己细读文学作品、磨砺艺术感受的佳作;从《中外现代抒情名诗鉴赏辞典》《鲁迅作品鉴赏书系》到《闻一多名作欣赏》《中国现代美文鉴赏》,他似乎对各种各样的鉴赏工作满怀着兴趣。其欣赏范围甚至跨出了现代,直达中国古典文学。他连续不断地在《名作欣赏》杂志上推出关于中国古典诗歌名篇的解读,尝试着王富仁式的“新批评”,这些文字更自由更无所顾忌地传达了他的种种新鲜感觉。

到了1990年代中期,王富仁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模式提出了深刻的反省,他先后发表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正名”问题》和《对一种研究模式的置疑》两文。前者提出:“迄今为止,中国现代文化研究,其中也包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存在的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基本概念的混乱”,“它的概念系统只是中国古代文化和西方文化各种不同文化概念的杂乱堆积”。[3]这里实质上是阐发了一种绝不同于当下许多文化研究工作者的崭新的思路,即无论是外来文化还是传统文化都不可能也的确没有成为现代人的基本生存原则,只有深入到现代人的生命体验中去,才能找到真正属于他的文化选择;后一篇文章则将中西文化与知识分子个人的关系,描述为“对应点重合”,“重合”的基础当然还是个体生命的体验。[4]

作为一个无比自觉的启蒙者,王富仁不是将启蒙作为一面招摇的旌旗,一处坚守不移、傲视他人的成果的高地,而是将启蒙看作一个充满活力,能够不断介入现实、回答当下生存问题的思想的资源,而启蒙本身也处于被不断认识、不断开掘、不断敞露深层肌理与内在创造力的过程之中,它不是完成于18世纪的法国,不是取法于康德的思想,也不是结束于后现代的质疑,停步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它与现代中国人的命运相遇了,重新面对了中国历史的问题,被新的知识分子所发现,再一次被注入了思想创造的能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王富仁的启蒙探索是启蒙文化一次空前的深化和发展,是在启蒙遭受巨大阻击的时代的一次思想“激活”与“重启”。

如果说《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是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格局中论证鲁迅的启蒙价值,那么《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则是在整个现代中国文化的格局中发掘知识分子的启蒙精神。这是王富仁对1990年代启蒙文化的第一次扩展性的推进。

一部《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纳入了20世纪中国学者对鲁迅的研究,纳入了整个中国现代学术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精神流动的恢宏图景,对其中各种细节的勘探和回答就是对现代文化的反思和批判。王得后先生认为这篇长文首先打动了他的便是“作者的宽厚”,[5]其实,在历史现象理解的“宽厚”之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更有王富仁思想坚守的立场。在《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中,王富仁多次论及鲁迅作为“社会派”知识分子的独立价值,论及鲁迅研究中“社会派”与“学院派”的差异。所谓的“社会派”,就是以对中国当代社会现实的体验为基础而不是以某种时髦的理论为基础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格外重视自身的现实生命感受与社会文化感受,将所有的学术追求、理论的建构都牢牢地建立在这一感受的基础上,所谓“启蒙”的历史使命就是由这些极具现实关怀的知识分子来承担的。在现代中国这个生存难题遍布、生存空间狭小,常有原欲态的生存,缺少个人的特操、缺少精神的信仰、无处没有做戏的“虚无党”的时空环境中,大概也常常是这些充满社会生存实感的知识分子触及着最有“质地”的真实。从王富仁对于“社会派”的阐发与激赏中,我们也分明地感受到了他自己的人生与文化取向,尽管他自己也依然生活在高等院校的围墙之内,还在继续地完成着一所学院所要求的“学术”。在1990年代,王富仁的思想学术方式是以自己的理解为基础,完成着向“学院”之外的社会派精神的暗移。正如樊骏先生所指出,这里出现的是一个奇特的思想家,因为“一般学术论者中常有的大段引用与详细注释,在他那里却不多见,而且正在日益减少。”[6]王富仁这种逸出学院围墙,更广阔更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愿望与他作为学院内知识分子的学术方式——对历史的理性叙述——形成了颇有意味的对照。他完成的是学院式的课题,传达的却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社会忧患。在这个“消解启蒙”、自我“规范”的时代,王富仁却依然介入社会、拥抱启蒙,真可以说是一种来自“绝地”的“孤绝的选择”。绝地,险恶孤绝之地,当开启现代精神又远远没有完成的启蒙在当下的学术语境中遭遇了空前的消解,“绝地”可能就是一种形象化的描绘。身居绝地,还要继续自己的理想,这里需要更大的学术勇气与学术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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