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疾病,我是医生,她是患者。但对于生活的历练和人生的态度,她更像医生,我更像患者。
我知道她一定会再来找我,因为她对自己的余生并不确定,她一定想在我这里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非常希望她再来找我,因为我现在能够感同身受地告诉她想要的答案了,而不是像以前告诉她的,只是全凭我所学的知识和实践经验。所以,当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并不诧异。唯一有点奇怪的是,她仍然挂了一个20块钱的专家号。记得告诉过她,术后复诊不需挂号。原因也许正如她以前每一次来时所讲:“我要尊重你的劳动。”
她仍然微笑着问好,一头白发整整齐齐,显然是出门前一丝不苟地梳理过。米色长裤配了一件浅灰色长袖,右侧胸襟上浅浅地印着一朵红玫瑰,端庄而有活力。在我示意下,她缓缓地坐下。双手绞着轻放在左侧大腿上,上半身略微前倾。
“教授,我这个病变剩得不多吧?”她语气平和,像在和我谈心,完全不像平日里大部分患者一坐下就滔滔不绝,说自己不舒服或抱怨别的医院的药没有效果。我知道她问的是昨天我给她做的食道高级别瘤变的治疗。这是她第二次做这个治疗了,因为她的病变有很多片。
“不多了,昨天做了5片,下次复查我们再仔细看看。”我如实回答。
“那还好,剩得也不多了。”她语气柔和,看来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想。
“那下次还要怎么办啊?”她问了一个手术前就已经交代过的问题。
“下次还要治疗啊,我们现在做的是已经长出来的病变。谁也不能保证这次做干净了以后不再长啊。”我说。她没有回应,但那自始至终浅笑的脸上难掩一丝焦虑。
“你觉得怎么样?”我试图了解她的态度。然而,她并没有回应我的试探。
“我的老伴一身病,以前挨批斗受了很多罪,现在腿脚不便,需要人照顾,我不能死在他前面。”她说这话时依然不疾不徐,但那坚定的语气告诉我,她在向我表达她的决心。
我的内心泛起一阵酸楚,眼前这个75岁的老人让我有种莫名的敬佩。从诊断到两次内镜下治疗,她都是很从容,总是微笑着,总是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对自己的病情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生活的变幻无常无法磨灭她脸上的笑容,人生的历练显然让她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变故。除了一个唯一的牵挂,那就是她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老伴,那是她即便是站到天堂之门前也会隐痛的软肋。
“你放心吧,你身体硬朗,这只是食道早癌,我自己也是这个病,也才做了治疗没几天。我的理解是没有大问题,注意复查就行了。”不知道是出于敬佩之心,还是医生职业的举例说明的沟通模式,我竟不自觉地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安慰着她,试图缓解她的焦虑。
“啊?你自己啊?没事吧?”她显然不能相信,很关心地问道。
“医生也会生病啊。没事的,做了就没事了。”我微笑着答道。
“那我们是同病相怜哦。希望你早日康复。”她微笑着真挚地祝福我,脸上隐藏的焦虑一扫而光。我礼貌地道谢。
“我就不打搅你了。医生,你多保重。”她缓缓站起来浅浅地朝我低了一下头,步履轻快地出了门。
门诊满载着不同人生轨迹的交集。在这个难以逃避的宿命之地,医生和患者为了健康,站在各自的角度相互揣摩,理解或者抱怨,配合或者拒绝。往往是数分钟之后,又像同行的伙伴要暂时分别,匆匆互道珍重,然后各自继续前行。我其实并不认可她说的。我们确实同病,但并不可怜,也不需要互相怜悯。对于疾病,我是医生,她是患者。但对于生活的历练和人生的态度,她更像医生,我更像患者。